第75節(jié)
景溯近來對她的態(tài)度,有了明顯的改變……但朝暮居外的防衛(wèi)并未撤下,她也依舊不能外出,只能日復一日地待在這里。 天氣愈發(fā)寒冷,三九一過,便入了臘月,紛紛揚揚下了一場雪。 這是入冬后的第一場雪,今年的雪來得比往年略晚,柳凝看著雪如輕絮般落下,無聲地覆在亭臺樓閣的玉瓦之上,檐角邊綴著的鈴鐺,也被雪色掩蓋起來。 阿嫣看到下雪,似乎有些興奮,穿著珊瑚紅色的錦衣小襖,在雪地里滾起了小雪球。柳凝看著她玩了一會兒,然后也在她身邊蹲下,將拳頭大的雪球上下疊起,用紅豆當作眼睛、枯枝當作雙手,搭成了一只小巧可愛的雪人。 阿嫣愛不釋手,眼里滿是亮晶晶的喜悅,柳凝也忍不住逸出笑意,摸了摸她發(fā)上的兩只丸子。 不遠處一陣“沙沙”的踏雪聲傳來,打斷了這溫馨的場景。 柳凝看到深色的蛟紋靴,在平整的雪地上踩出一連串腳印,目光慢慢往上,看到景溯青衣玉帶,踏雪來到她的面前。 他肩頭罩著一件水貂裘,鴉青色的絨毛簇在他的頸間下頜處,襯得他面如冠玉,一雙眼睛微微垂下,與柳凝的視線對上。 景溯命婢女將阿嫣帶走后,朝柳凝走近一步。 柳凝站起身,隨手掃落斗篷上的雪:“殿下怎么來了?” “今天是臘月初二?!本八菡f,“你過生辰,是不是?” 柳凝一怔,隨后笑了笑:“好像是今天來著?!?/br> 過生辰對她來說,并不是什么值得高興的事,自從家禍之后,生辰對柳凝來說便是可有可無:柳家雖收養(yǎng)了她,但總歸親疏有別;而嫁進衛(wèi)府后,由仇人為她慶生的滋味,更是一言難盡。 她差點忘了自己的生辰……沒想到景溯卻記得。 “謝謝殿下還記掛著?!?/br> “孤也不是刻意記住的?!本八菀崎_了目光,“只是偶然聽人說起,這才過來瞧一眼罷了?!?/br> 他輕描淡寫,柳凝卻知實則他是言不由衷,卻也不戳破,只是微微一笑,指了指不遠處的臨湖水榭:“我們去那里坐一會兒吧?!?/br> 水榭三面環(huán)湖,湖面上漂浮著一層薄薄的冰,闌干上亦是積了雪,柳凝與景溯坐在石桌邊,桌上擺著一只紅泥火爐,爐芯燃著小火苗,正溫著一壺杏花釀。 杏花釀是淡酒,不醉人,柳凝倒了一杯飲下。 她飲了一盞酒后,臉邊很快泛起桃花色,淡淡的,景溯見狀,伸出手指,對她比了個“三”。 “只準喝三杯?!?/br> “殿下真是嚴格?!绷偷偷匦α艘宦?,“今天可是我生辰,難得高興?!?/br> “也就是看在你生辰的份上,否則一杯都不行?!本八蓓怂谎郏澳愫芨吲d么?” “嗯?!绷c點頭,又飲下一杯,“其實過生辰什么的,倒是無所謂……我高興,是因為殿下來了?!?/br> 景溯:“……” 他看著她巧笑嫣然,略微恍神,但很快將心收回來,從鼻子里“哼”了一聲。 “這樣諂媚的話,你還是省省吧?!本八菡f,“光憑這,是打動不了孤的?!?/br> “這可是真話。”柳凝彎起唇,溫柔地看著他,“你找不到比這更真的了。” 十數(shù)年來,這個生辰她最高興。衛(wèi)家已倒,不必虛與委蛇,不必強顏歡笑,憎恨厭惡的人都不在眼前。 至于身邊這個男人……她不知道自己對他算不算喜歡。 但一定是不討厭的。 他知道她的過去,見證了她對衛(wèi)家的復仇,陪伴她到了現(xiàn)在——沒有人還會像景溯這樣了解她,也沒有人會像景溯這樣,用心記掛著她的生辰日。 柳凝看著他的側臉,有一種他們認識了很久的感覺,然而事實上,距他們初識,只過了不到一年的時間。 多么奇妙。 景溯只許她飲三杯,她把最后一杯喝完,玉盞倒扣在桌上,頭偏了偏,發(fā)間簪著的環(huán)佩步搖輕撞,叮咚作響。 “殿下……”飲了酒后,柳凝的聲音微啞,“殿下知道我叫什么名字么?” 景溯愣了愣,隨即反應過來:“你是說,你的本名?” “不錯,‘柳凝’二字,本不是我的名字?!彼f,“我其實叫……” 她湊近了他耳邊,壓低了聲音,景溯聽到她輕輕說了三個字,神色微動,似乎有些怔忡,片刻后又恢復了平靜。 “很好聽的名字?!彼f,“為什么取這個名字?” “我降生之時,也如今天一樣,下了冬天里的第一場雪?!?/br> 柳凝神情悠遠,輕聲回憶著,“曾聽母親說,我出生那日,父親很是高興,信手畫了一幅寒梅雪景圖,并提筆寫下‘新雪初降,琴瑟和鳴’,紀念我的出生,也紀念他們舉案齊眉……后來,便從這句話中取出兩字,作為我的名字?!?/br> “原來如此?!本八菡f,“你的父母感情一定很好?!?/br> “是的。” 柳凝對幼年之事,記住的不多,但僅憑微末的印象也知道,她的父母,是一對極恩愛的夫婦,郎才女貌,情深意篤。 “他們本該終生相愛,白頭偕老?!绷p嘆,“可惜最終被jian人所害。” “但如今,你已報完了仇。”景溯把玩著手里的酒盞,“衛(wèi)家除了衛(wèi)臨修,其他人都死絕了……你有想過以后要做什么嗎?” 報完了仇? 柳凝還不太確定,她原本也以為,衛(wèi)家覆滅,報仇的事也就一了百了……然而,事情卻好像還沒有結束。 就像一棵枯死的樹,衛(wèi)家只是在地面之上露出的樹干,而地下還纏繞著錯綜復雜的根系,十三年前的舊事,到如今變得撲朔迷離……未查明的真相、衛(wèi)穆口中的幕后之人,還等著她去查清楚。 “以后要做什么,我還沒有想好。”柳凝微笑,“不過左右我也離不開這里,以后,便長伴于殿下身邊,為殿下活下去好了?!?/br> 景溯怔了怔,半晌,伸出手,落在她的發(fā)間。 “孤不要你這樣?!彼従彽溃肮虏幌肟匆娔銥榱藙e人而活,或是為了過去而活著……你不覺得這樣很累么?!?/br> “阿凝,你該為了自己、為了自己的本心而活著?!?/br> 他好像有很久沒這么喚過她,而語氣,也是難得的認真與溫和。 柳凝原本不過是編話哄騙他,此時卻怔怔的,思考仿佛停滯,腦子里仿佛也下了一場大雪,空茫茫一片白。 不知何時他們彼此相擁。 耳邊是簌簌雪落聲,她頭埋在他身上柔軟的貂裘毛里,感受著他懷里的溫熱,閉上了雙眼。 原本準備好的無數(shù)謊話,此時,竟一句也說不出來。 第78章 重新開始 湖面上泛起一陣寒風, 穿堂而過,柳凝睜開了眼。 她抬頭,一言不發(fā)地看著景溯, 景溯也低頭看她, 最后慢慢松開了手。 杏花釀溫在紅泥爐上,冒著絲絲白氣, 柳凝靜默半晌,問:“殿下不再記恨我了?” “……”景溯給自己倒了一盞杏花釀, “你想多了。” 柳凝輕輕一笑:“殿下總是言不由衷。” 景溯面色微沉, 放下玉盞朝她看過來, 柳凝沒等他開口, 又道:“今日是我生辰,殿下送我的禮物呢?” “你還好意思問孤討要?”景溯微微挑眉, “之前拿一支曲子來敷衍孤,還指望孤會跟你禮尚往來?” 他說著,攏了攏衣袖。 其實為她備好的生辰禮, 就藏在衣袖里,帶了過來, 卻偏偏并不想給她。 景溯盯著柳凝的表情, 不過她看上去并不怎么失望, 只是彎起唇角:“那支曲子, 我只彈給殿下一人聽過……那可是我獨一無二的心意, 殿下原來不喜歡么?” 他自然是喜歡的, 只不過不想當著她面承認罷了。 柳凝又說:“既然殿下沒有準備生辰禮, 那么,可以滿足我一個心愿,作為補償么?” “你要孤放你出去?”景溯問 “不?!绷龘u頭, “我只是想,能在新年的時候,到外面的街市上逛一逛就好。” 這并不是一個很困難的要求,景溯答應了。 他們又在水榭邊坐了一會兒后,景溯起身,離開前從袖中取出一支卷軸,放在柳凝面前。 “給你的?!彼f,“生辰快樂。” 他說完,就匆匆離開,柳凝還沒回過神來,他便已經不見了蹤影,只能看見水榭外靜靜飄落下來的雪。 又是這樣……她無奈地嘆了口氣,將面前的卷軸打開。 是一幅畫,從筆觸上能看出是他親手描摹,畫上是一片杏花林,粉白嬌嫩的花簇在枝頭,四周云霧繚繞,一只白羽黑頸的鶴,喙間銜著一枝杏花,張開翅膀停落在花林間。 是羽鶴銜花的故事。 這個故事有頭無尾,當時講給景溯聽時,他分明表示不喜歡……卻最終還是記在心里面,將她所言描繪下來,然后作為禮物送給了她。 柳凝指尖輕輕撫摸著畫卷,唇角不自覺揚起,隨后又漸漸平了下去。 她當時跟景溯說,鶴銜花的故事,是沒有結尾的——但,其實是有的。 在她剛開始說起那個故事的開頭時,結局就已經很清楚地浮現(xiàn)在了她的腦中。 素女對人間男子動情,天律卻將兩人分開,素女化身為白鶴,銜著最初相見時的花枝,去見男子,并落下身上的一支鶴羽。 男子拿著花枝和鶴羽,做了一場兩人廝守的美夢,然后夢醒,他再也記不起任何與素女有關的事情。 素女消去了他的記憶。 然后她回了天上,向天帝請罪,閉關修煉二百余年,再出關時,那凡人早已不知過了幾世輪回,而素女也未再去找過他。 前塵種種于她,不過是命里需歷的一場情劫。 這場情劫歷完,此后便應當恪守太上忘情之道——卻不是因為天條嚴苛,而是因為,她有她應盡的職責。 神女司掌萬物生靈,受萬民香火供奉。 又怎能因為區(qū)區(qū)情愛,便將肩上的責任悉數(shù)卸下。 神也好人也好,與情愛相比,往往還有些事情更加重要,被等待著去完成。 柳凝覺得這結局合情合理,只是當著景溯的面講出來,恐怕是有些煞風景。 她目光又重新落在鶴喙銜著的那枝杏花上,濃墨重彩入眼,忽然有些想知道,在景溯的眼里,這個故事的結局,會是什么樣的。 不過他是怎么想的,終究也是與她無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