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老秀才講完了，他才把糕餅燒酒放到老秀才門口離去。

    一連好幾日都是如此，邴紹這個忠實聽眾終于打動了老秀才。

    這天他再次拎著燒酒興致勃勃蹲人家門口準備偷聽時，老秀才就直接開了門。

    邴紹以為他是要趕人，十分上道地放下燒酒就準備自覺離去，老秀才卻叫住他說：“走吧，帶我去見你們東家?！?/br>
    邴紹這才注意到，老秀才今日換了一身打著補丁卻洗得干凈的衣裳，瞧著像是他見客才穿的。

    邴紹不管什么時候都是一張面癱臉，老秀才沒在他臉上看出任何鄙夷或是同情的情緒，那藏在滿身補丁后的自尊得以保存，干瘦的背脊又挺直了幾分。

    *

    對于老秀才愿意出山，姜言意是十分驚喜的，跟老秀才談妥坐堂的事宜后，便談到要說的“書”上。

    作為東家，是有權(quán)決定他們說書人說什么故事的。

    不管什么時代，人們對凄美的愛情故事感興趣的重要多些，姜言意便把《紅樓夢》前幾回的故事口述與老秀才，老秀才要了紙筆，且聽且寫，等姜言意說完，他已經(jīng)記了個大概。

    “東家這故事好，小老兒后來雖不說評書了，但西州城里說什么故事，還是清楚的，從未聽人講過東家說的這故事?！崩闲悴艊K嘖稱奇。

    姜言意道：“這故事是一位姓曹的老先生所著，我雖拜讀了他的書，但認知尚淺薄，描述不出他老人家字句間的深意一二?！?/br>
    老秀才忙問：“不知是何書，有機會當拜讀一番才是?！?/br>
    姜言意只搖頭：“如今已尋不到他老人家的書了?！?/br>
    老秀才自動理解成了是前朝人所著，后來又被朝堂列為禁書燒毀了，便也只跟著惋惜。

    他道：“東家且聽我把故事說上一回，看有無記漏的地方?！?/br>
    姜言意點頭。

    老秀才一拍醒木，整個人瞬間就進入了狀態(tài)，哪怕姜言意從前已經(jīng)在電視上看過無數(shù)次，但還是被老秀才所講的內(nèi)容吸引。

    他口才了得，情緒調(diào)動也到位，聽下來只覺酣暢淋漓。

    就沖著這項本事，姜言意給他開的工錢很足，但老秀才只肯要一半。

    他道“亡母一去，小老兒這輩子原本沒打算再說書，但蹉跎到這把年紀，也只剩下這三寸爛舌好使了。當年亡母下葬，都是周邊近鄰幫襯著才辦完了喪事。小老兒哪天若是腳一蹬去了，怕是還得麻煩他們，如今只想著掙幾個棺材錢，將來莫給鄰居們添擾才是。人老了，評書說得沒以前好，東家是個心善之人，我念著東家的好，這一半錢便夠了?！?/br>
    老秀才性子也擰，姜言意勸不動，便讓隔壁成衣鋪子的陳娘子做了三身衣裳，給老秀才說書時穿。

    姜言意的店恢復營業(yè)前一天，西州府衙給出了判決，之前姜言意店門口死貓一事，還有坊間關(guān)于她店里吃食不干凈、碰瓷三兄弟，都是胡家搞的鬼。

    告示在府衙前的公布欄上貼了整整一天，不僅把所有污名洗刷干凈了，還免費給姜言意的火鍋店宣傳了一波。

    但來福古董羹為了打壓姜言意的店，也是下了大手筆的。

    姜言意去馬屠戶那里賣羊rou的時候，馬屠戶說羊全被來福酒樓買走了。

    沒有羊rou，明日的湯鍋還怎么賣？

    姜言意忙讓楊岫邴紹二人去城內(nèi)其他rou鋪，得到的答案都是被來福酒樓買走了。

    羊rou是富貴人家才吃得起的，各大rou鋪也是根據(jù)市場需求量來囤rou的，所以羊rou基本上都囤得少。來福酒樓如今是西州最大的古董羹店，富貴人家圖對方店里的御廚招牌，也不買羊rou回自己府上讓廚子做了。所以來福酒樓倒是有能力在兩天內(nèi)把這些羊rou都賣出去。

    姜言意心中記下這口氣，讓楊岫邴紹二人出城跑一趟，最后終于從城外一戶農(nóng)人手里才買了兩只羊回來。

    本以為來福酒樓買光城內(nèi)羊rou這cao作已經(jīng)夠sao了，豈料開業(yè)這天來福古董羹才更加豪橫地上演了一出什么叫財大氣粗、只要能搞死你不計代價——他們家今日的鍋子直接半價售賣。

    姜言意店恢復營業(yè)后，便是有忠實顧客想來姜言意店里吃，也被對方這波cao作給吸引過去了。以至于姜言意的店到了中午，還門可羅雀，跟來福古董羹門前的熱鬧比起來，實在是冷清得可憐。

    惡心人誰還不會。

    姜言意直接讓楊岫去來福古董羹點了個鍋子，然后點了整整四頭羊的羊rou，說是打包拿走。

    店小二招架不住，趕緊把來福酒樓東家給叫出來。

    楊岫長相兇悍，一身匪氣，何況人家也沒說不給銀子，是來福古董羹自己放出的話，不管吃多少，一律半價。

    但他點了四頭羊的羊rou，卻只付兩頭羊的錢，數(shù)量少的時候減半不覺著rou疼，數(shù)量一多心底就難受了！來福酒樓的東家看出楊岫明顯是想找茬，試圖讓酒樓的打手“勸勸”楊岫，只是最后全被“勸”地上去了。

    楊岫嘴皮子利索，把人放倒后反倒賣起慘來，大聲嚷嚷道：“你來福酒樓怎地出爾反爾？你自己說的半價賣，為何我買四頭羊，你就不肯賣？”

    雖然一下子買這么多羊rou，一看就不是正常人能干出來的事，但原本聞風而來的食客們，卻因為楊岫這一嚷嚷就有些猶豫了，就連店里正吃著的食客都變了臉，問徐掌柜一句：“你們店里的鍋子究竟是不是半價?。俊?/br>
    徐掌柜急得焦頭爛額，只得先安撫那些食客：“是半價，是半價，一律半價?！?/br>
    楊岫趕緊道：“我要的羊rou為何不賣？”

    徐掌柜圓滑道：“在店里吃才半價?！?/br>
    楊岫一臉兇相：“喲，你這還臨時加條件呢？大伙兒評評理，他自己說的今日店里的鍋子半價售賣，如今又說只在店里吃才半價，一會兒是不是還得說必須得午時在店里吃才能算半價??？”

    楊岫這一頓嘴炮，正好說中了不少觀望中的食客所擔心的，已經(jīng)有不少人搖頭離開，還有原本想來定個鍋子的人家，一聽說打包買不是半價，再瞧見來福古董羹這邊又要等這般久，就直接往姜言意店里去。

    徐掌柜今日大出血就是為了把姜言意的店打壓得毫無還手之力，一見眼下這情況，怕楊岫繼續(xù)胡攪蠻纏，趕走了他店里的食客，只得忍痛把四頭羊用兩頭羊的價錢賣給了他。

    楊岫還理所當然地找他們借了板車拉羊rou，又要了來福古董羹兩名跑堂的幫忙送過去。

    等徐掌柜瞧見楊岫是把羊rou拉到姜言意店里時，氣得臉都綠了，沖動之下跑到姜言意店鋪前想罵一通。

    然而不等他說話，姜言意就笑意盈盈開口了：“哎呀，今日可得多謝徐掌柜您，我昨日去各家rou鋪，都說店里的羊rou被您全買走了，誰知道您買rou竟是為了在今日行這等善事。小店用兩頭羊的錢買了您四頭羊，還真是怪不好意思?！?/br>
    徐掌柜活這么大歲數(shù)，可算是體會了一把何為字字誅心！

    姜言意這事做得確實不太厚道，可從大宣律法上看，也尋不出到錯處。

    就跟他明目張膽照搬人家店里的陳設一樣。

    徐掌柜深知當街理論自己也撈不著什么好，反倒是平白叫圍觀的人看笑話，只得灰頭土臉離去。

    但有了楊岫這一出，再去來福古董羹店里吃飯的人也有樣學樣，開口就要半頭或整頭羊的人不在少數(shù)。

    讓姜言意啼笑皆非的約莫就是何杏娘了，何杏娘先前不知自家的分紅不包括來福古董羹店，如今瞧見姜言意用買兩頭羊的銀子買了四頭羊回來，把店門一關(guān)，也屁顛屁顛跑去獅子大開口要買兩頭羊。

    畢竟買回來吃不完做成熏羊rou，過年時宴請賓客，桌上擺盤羊rou也倍有面子么！

    這樣的便宜傻子才不占。

    來福古董羹可算是自食惡果了一次，這么多人買羊rou，他們囤的那點羊rou根本不夠看。后面不得已宣布今日不半價售賣了，沒薅到這羊毛的人不禁怨聲一片。

    就連原本在店里吃鍋子的食客心中都不舒坦起來，雖然也不是拿不起吃鍋子的這幾個錢，但你原先說半價，等人吃完又又不半價了，逗猴兒呢？

    再者，那些獅子大開口的不實行半價也就算了，但一部分食客本就只吃了個正常分量，人家也就是沖著半價優(yōu)惠來的，你突然取消優(yōu)惠，那可得好好扳扯扳扯了。

    *

    沒了來福古董羹這邊的惡意消費碾壓，姜言意那邊進行得就順利多了。

    來福古董羹什么都學她，店門口放了個烤架烤炙rou。

    但姜言意不僅放了個烤rou架烤rou，還把一個做好的干鍋也擺在了門口，素菜鋪在鍋底下，rou類鋪在上層，一眼望去全是rou，視覺沖擊力巨大，麻辣香味也順著北風飄出老遠。

    鍋底下還有小爐子溫著，吃多久都不會冷。

    路過的人還從未見過這樣新奇的鍋子，只要兜里有錢，十有八九都有進店嘗鮮的心思。

    一有客人點干鍋，姜言意就只能鉆進后廚去忙，門koujiao給楊岫招呼著。

    食客們進店后發(fā)現(xiàn)店鋪里面設了長案，案板上擺著醒木，還有幾分好奇，心說這巴掌大的小店竟也請來了說評書的。

    待店里客人坐滿了大半，老秀才一撫醒木，一開嗓，店內(nèi)就不自覺靜了下來，老秀才嗓音很有穿透力，到后面店門外都圍了不少聽書的人。

    也虧得老秀才這一說書，食客們心思全放在聽故事上了，吃得慢，桌子沒能騰出來，姜言意也就不用一直埋頭在后廚炒干鍋。

    她揉著發(fā)酸的頸背去前邊店里一瞧，發(fā)現(xiàn)食客們吃東西的動靜都很小，生怕把老秀才的聲音給蓋過去了。

    姜言意心滿意足搬了個小馬扎坐角落里，準備跟著休息一會兒，這一轉(zhuǎn)眼卻發(fā)現(xiàn)封朔不知何時到了店里來。他似乎更鐘愛湯鍋一些，銅鍋鼎沸，桌上擺了一盤切好的羊rou片。

    大庭廣眾之下，姜言意也不敢明目張膽過去，就用眼神詢問他怎么來店里了。

    封朔也給了姜言意一個眼神眼神，但是姜言意跟他對視了半晌，還是沒看懂他想表達的意思，糾結(jié)得兩條眉毛直打架。后面店里客人一多，姜言意又鉆進廚房忙去了。

    羊rou湯鍋跟干鍋相比的好處約莫就是不管吃多久，都能一直吃下去。

    姜言意發(fā)現(xiàn)封朔從中午坐在那里，一直到傍晚都沒走，別說楊岫和邴紹，就連秋葵都偷偷摸摸看了封朔好幾次，疑惑他怎么還沒吃飽。

    干鍋的受歡迎程度遠超姜言意想象，要求打包拿回府的人也多。

    她除了中午那會兒偷個閑，其余時間就全在廚房了，鍋鏟揮到后面，酸得兩只手都沒甚力氣，收賬全靠楊岫邴紹二人幫著。

    經(jīng)歷了這一天，姜言意累得腰酸背痛，愈發(fā)覺得一定要找個廚子專負責做干鍋。

    可喜可賀的是，恢復營業(yè)后的第一天，生意依然火爆，店里新推出的干鍋大賣，老秀才說的《紅樓夢》也被食客們四處轉(zhuǎn)述，噱頭全搞起來了，姜言意很滿意。

    封朔在店里坐了一下午，似乎有什么話想跟她說，但姜言意后面忙起來也沒顧得上他，因此晚間用過飯后，姜言意又往封府跑了一趟。

    她如今進出他的房間的已經(jīng)很隨意了，進門第一句話就是：“今日怎來店里坐了一下午？”

    封朔坐在圈椅上，周身氣息本有些陰郁，聽到姜言意的聲音，那股郁氣才散了個干凈。

    他精致的眉眼輕抬，肩頭搭著織錦羽緞大氅，捻金銀絲線的墨色長袍上金銀繡紋閃著幽光，有種清月籠煙的出塵感，看了姜言意許久，才說一句：“想看看你?！?/br>
    姜言意心頭莫名跳了一下。

    她強壓下心中的羞意，嘀咕道：“我們不是天天見面么?！?/br>
    屋子里已經(jīng)有些暗了，封朔的神色在四合的暮色中變得不那么明晰，姜言意不太能看清他眼中的神色。

    她往他那邊走去，問：“火折子在哪里？怎么不點燈？”

    她在桌上翻找火折子的時候，封朔就偏過頭一直盯著她的側(cè)臉看，神情專注又有些偏執(zhí)，他似乎有話想說，但最終全都卡在喉嚨里。

    在姜言意找到火折子準備點燃蠟燭的剎那，他突然握住了她的手。

    許是這些日子藥膳藥浴的緣故，封朔手已經(jīng)不再像之前那般沁涼，但姜言意還是被嚇了一跳，回過頭看他：“怎么了？”

    封朔說：“你今晚能留下來嗎？”

    姜言意嚇得頭發(fā)根都險些豎起來，一度懷疑自己聽錯了：“什……什么？”

    她手上一抖，險些沒拿出火折子，還好封朔及時接住了。

    蠟燭被點燃的剎那，周圍一下子亮了起來。

    也是這時，姜言意才看清封朔額角有一道擦傷，像是被什么碎片迸裂時割到的。哪怕他用了碎發(fā)遮擋，但還是很明顯，血跡也是新的。

    封朔顯然并未在意自己額角的傷，只有些失神道：“生辰的最后幾個時辰，想跟你一起過。”

    姜言意愣在原地。

    今天……是他生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