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1節(ji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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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不知道沈樓是出于什么樣的心情將青嫵解下,?又是抱著什么樣的心情閉上眼?;蛟S是……已經(jīng)準(zhǔn)備好不再醒來。 一時氣氛凝滯。 “砰砰砰——” 沈檸方一出神,?就被巨大的聲響驚醒,?姚雪倦跪伏在地,身體打著擺子,不斷沖沈纓嗑著頭,?很快額前暈開一灘血跡。 阿羅上前制住她,姚雪倦惶然抬頭,沾滿了土:“雪倦求前輩救救大公子!求您!” 沈纓語氣平平地開口:“我的兒子自有我救,何須你求。” 姚雪倦被刺得毫不留情,?臉上一陣尷尬。 沈纓不看她,彎下腰,?取過那一枚碧靈丹。 那一刻,?原問水的手掌乃至身體,?都抑制不住地顫栗。 曾經(jīng)他只是青杏壇一名不能自保的小弟子,?只能于暗處,?望著自己的師姐圍著冷漠的劍客轉(zhuǎn),一顆心都撲在劍客的身上。 他的師姐溫柔、善良,有著天下間最出色的醫(yī)術(shù)。連愚尊那樣刻板的老不死,?都說假以時日,師姐成就還將在他之上。 可惜,他和青杏壇當(dāng)作寶貝珍惜愛護的人,?冷心冷情的劍客卻從不肯低下高昂的頭予之一顧。 或者說,沈纓的腳步從來就不曾為追逐在身后的目光停留。 原問水說不清自己是什么感受,似自嘲又似悲憤,語調(diào)輕忽地像是一陣煙。 “堂堂劍圣,也有為旁人妥協(xié)、甘愿領(lǐng)死的一天?” 沈纓眸光很淡:“人固有一死,誰也不能幸免。” 原問水心里忽然升起一絲失落。 二十年日日夜夜,每時每刻,最美的夢境也不過就是沈纓能屈服,能認(rèn)這個慫! 他認(rèn)識了沈纓很久,非常久,久到親眼見證過當(dāng)年橫空出現(xiàn)在武林,驚艷了那一代人的倨傲劍圣,最輝煌絢爛的年月。 印象中的沈纓,從不會為任何人垂下眉眼,從不會因任何人的死亡而駐足不前。 青睚在手,天上地下,萬物皆斬! 年少的原問水非常憎恨沈纓,憎他囂張跋扈、恨他一意孤行,誤了師姐的性命。 不只是他,太過光華灼灼的年輕劍客,襯得無數(shù)同代人如同魚目,連明面對敵都不敢,只能縮在陰暗角落里,盼著他跌個大跟頭,由云端摔落塵埃,再也爬不起身。 姜問雪死的那一天,原問水失去了會耐心指導(dǎo)他醫(yī)術(shù)、溫柔肯定他的師姐。 原問水盼了那么多年,終于等到親眼看著沈纓低聲下氣,不得不容忍他、向他妥協(xié)的這一天。 他原以為自己會十分快意。然而卻沒有。 沈纓老了。 兩鬢斑白,不再是那個意氣風(fēng)發(fā)、無人可觸及的仙神。 他為救子風(fēng)塵仆仆翻山趕海而來,守在這陰暗不見天光的冰寒地道中焦慮無措,明知道碧靈丹有害無益,卻別無他法、不得不妥協(xié)。 天之驕子已經(jīng)遠(yuǎn)去,如今原問水眼前的,只是一個蒼老了很多,鋒芒也收斂了很多的男人。 他心中忽然有些隱秘的不舒服。 能讓師姐不惜一切追趕、乃至付出生命救下的人,明明是桀驁不馴,卻無人能說出一字不好的天才劍圣。他當(dāng)時也只配躲藏在陰影中窺伺,即便再不甘也必須承認(rèn),沈纓的劍和他的人一樣至艷至絕。 而今抬頭,那張俊美的臉與二十年前變化不大,神擋殺神佛擋殺佛的沈纓似乎就在昨日。 歲月如刀,星羅斗轉(zhuǎn)。 青睚劍斷,斬斷的不只是那一柄名劍,還有劍客的驕傲,沈纓終于肯在他面前低頭,那些驕矜棱角被時光一點點磨平。 原問水一陣恍惚,師姐……如果你看到這一幕,會怎么想呢? 開心?亦或難過? 沈檸氣息不穩(wěn),一把按住沈纓的手:“爹,不能吃,我們再想辦法,我不信就沒有其他法子!再等等!” 阿羅沉沉開口:“我和主人在這里守了幾天,能試的法子都試過。這整間暗室都是精鋼澆鑄,沒有機關(guān),也沒有預(yù)留鎖位,是個完全封死的絕地。不硬開,沒辦法救出大公子。” 沈檸相信這番說辭,以原問水的瘋|逼|勁兒,如此損人不利己的事完全干得出來。他甚至能豁出性命就為了讓沈纓痛苦,神經(jīng)病的思路你別猜,猜就是有毒。 她也相信自己爹的能力。沈纓和阿羅兩人在這里這么久,都沒有更好的法子,那暴力破解就是唯一的路。 阿羅轉(zhuǎn)向沈纓:“主人,請讓我服丹,我也是宗師境。大公子不能再拖了!” “爹,我已經(jīng)到了宗師境臨界,我來吃吧,沒準(zhǔn)兒我吃了也能超越宗師境?!鄙驒幋浇且恍?,故意輕松地說:“我服過涅槃丹,體內(nèi)有洛姑姑的內(nèi)力護著,還修習(xí)了《山海卷》心法,同根同源,應(yīng)該沒事兒?!?/br> 螢石灑下的朦朧光影中,少女持劍而立,笑意疏朗,雙眸堅定,如最上等的琉璃,美得令人怔忪。 顧知寒一時被她這一笑攝去魂魄,從初見就被她把好感值拉滿。 他一直都知道沈檸又執(zhí)著又灑脫,這是她身上一舉一動、由內(nèi)而外散發(fā)的矛盾氣質(zhì)。 很多事常人輕易就會放手,她偏偏執(zhí)著,比如劍道、比如情;很多事常人難以放下,她偏偏格外灑脫,比如名聲、比如命。 女劍圣都是這么颯的嗎?真是有點羨慕柳燕行…… 他上前拉住沈檸,眉眼中是一如既往的玩世不恭,眼尾一勾,如春花乍放、暖日融融。 “小嫂子你功力不夠,我修習(xí)的是《地卷》,真論起來,你們不夠格,不如我來咯?!?/br> 他說完就去拿那枚碧靈丹,被沈纓一掌格開,“你們功力都不夠,不必再爭?!?/br> 沈纓一眼掃向從剛才起就異常沉默的柳燕行,厲聲吩咐:“我若有事,你帶阿檸離開,不要管我和阿樓,知道么。” 柳燕行神思不屬地點頭。 沈檸始終不肯松開攔著的手,沈纓溫和地拍了拍她的脊背,放緩語氣:“好孩子,聽爹的話,松手?!?/br> “不行,我絕對不讓你吃這鬼丹藥!” “那阿樓呢?他等不了?!?/br> 沈檸無言。沈樓被吊著的身影死一般的安靜,她心底有巨大的恐慌,不知道再拖下去的每一秒,是否會是害死沈樓的最后一片雪花。她甚至不敢想是不是沈樓已經(jīng)死了,或是等他們想出辦法救他時,卻已然晚了。 放棄沈樓,也絕對不行! 沈樓欺負(fù)了她十來年,但當(dāng)年劍圣爹不在,也是沈樓持劍,牢牢護在王家大門前,寸步不讓。 沈纓只在面對小女兒時,臉上才帶上溫情,“還不信爹嗎?沒事的,松手,咱們把你哥哥接出來,就回家?!?/br> 十來年過去,沈纓對自己的小閨女,仍然像對小孩子一樣,生怕她疼了傷了,從不肯同她用武。此時情急,迫不得已只得以最輕的力道在沈檸腕上一拂。 沈檸驟然酸麻,不得不松開手后退兩步,碧靈丹落下—— 沈纓伸手去接。 手指碰到丹藥的前一秒,變故陡生! 沈檸眼前一花,只覺身側(cè)一陣疾風(fēng),一道身影如流風(fēng)回雪,倏然飄過,先一步去奪丹藥。 沈纓眉尾微凝,手上洶涌氣勁暴漲,正沖那白影打去。 一道無形氣勁應(yīng)聲而起,隨之顧知寒同時打來另一道氣勁,三方力道無聲無息撞在一起,電光火石間如暗潮激流相撞,消弭于無形—— 沈纓胸口一震。 柳燕行強行止住后退的步子,硬是逆勢上前,一把將碧靈丹抄在手中上,行云流水般拋入口中。 顧知寒連連后退四五步,半跪于地,邊咳嗽邊朗聲大笑,“老柳,我這默契如何?” 顯然,從沈纓手中搶下東西讓他暢然痛快!忍不住自得! “謝了?!绷嘈型滔碌に?,放下心,也忍不住笑道:“我與沈前輩功力仿佛,又活不了多久,碧靈丹諸多缺陷,于我這將死之人無礙,豈非最合適不過!” 沈檸被忽然的變故驚呆,一時腦子轉(zhuǎn)不過來。 沈纓和阿羅神色都有幾許復(fù)雜,向來面不改色的劍圣怔了怔,惋惜道:“小子不錯,可惜?!?/br> 柳燕行笑得肆意:“碧靈丹如雷貫耳,早想一試,前輩無須介懷?!?/br> 沈檸這時才回神,焦灼地?fù)溥^去問他:“怎么樣!” 她是不想她爹死,可也不需要事事都由柳燕行來扛。這人感情還抗雷背鍋救人替死一條龍干上癮了是不是?還是覺得自己牛|逼遲早要死就不把身體當(dāng)回事兒了? 這tm誰給他的錯覺? 柳燕行明知她是焦慮自己身體,卻故意開了個玩笑:“嗯,丹藥有點甜,還不錯?!?/br> “我不是問你這個!”沈檸腦子嗡一下漲開,手下控制不住力道,忍不住拽了他一下,“你什么感覺?這他|媽什么鬼丹!” 柳燕行被推得踉蹌了一步,看沈檸哭喪著臉,急的整張臉都白了,有意逗她緩緩氣氛:“阿檸,輕一點,剛吃了毒藥好吧?!?/br> 沈檸眼眶立刻紅了,“那你搶什么搶?毒藥也搶,還嫌死得不夠快是吧!” 劇烈的疼痛如洶涌的海浪一層層漫上身體,柳燕行看人真的被自己逗得快哭了,無奈道:“玩笑話,這個碧靈丹的藥效不算疼。” 俊美的男子渾身力氣已失,慢慢靠著墻壁,呼出的氣息已經(jīng)帶上了灼熱,暴虐的力道在血脈中橫沖直撞,仿佛要撕裂身體。 其實柳燕行沒說謊,對他來說真的不算疼。他太熟悉疼痛了,沈檸沒給他涅槃丹之前,幾乎隔三差五就要承受這種痛苦。 只要疼慣了,忍過這一陣兒,疼到麻木就好了,柳燕行有經(jīng)驗,也能很好地控制住。 他靠住墻,螢石光線又昏暗,旁人便看不到他微微顫抖的背。除了泛白的唇色,和額上密密麻麻的大滴汗珠,單看外表,甚至比已經(jīng)慢慢熬到穩(wěn)定的姚雪倦還要輕松。 暗道中的人俱都無言,任何一個人都知道事實絕不可能像他表現(xiàn)出來的這樣輕松,但礙于沈檸在,也沒有一個人愿意拆穿,只是默默地等著柳燕行熬過這一場,把空間交給了那兩人。 連原問水都不知在想什么,沒有說話。他不出聲,又有沈纓在場,他帶來的其他人更如鋸嘴葫蘆一般。 沈纓向來看不慣柳燕行和女兒過于親密,此刻卻拖著原問水走遠(yuǎn)了一些。悲同和姚雪倦也跟著走開。 陰翳的通道中,只能聽見克制不住地重重喘息,以及那個靠著墻,始終不肯滑落的影子。 “別騙我了,怎么可能不算疼?!鄙驒幮÷曊f,閉閉眼,不想看他痛苦的樣子,下一刻又睜開眼,強迫自己去看,牢牢記下眼前人的每一刻。 再過兩個月,這些痛苦的畫面也會成為奢侈,她將徹底失去這個人。 失去從相遇起,就一次一次救她,把命都交給她的人。 疼痛已然徹底爆發(fā),腦子成了一團漿糊,柳燕行迷迷糊糊間感到鮮血從唇角漏出,經(jīng)脈中狂暴的真氣像軟刀子一寸寸在體內(nèi)凌遲,但他無暇注意,他只看得見身邊小姑娘清澈的眼眸中水霧濛濛。 沈檸很美,一雙眼尤其美,純潔剔透,宛如星子。 她在哭。 那一刻柳燕行心竅微微一酸,本就因疼痛麻木遲緩的思維半晌轉(zhuǎn)不過來,只知道沈檸在哭。 他抬手,幾乎沒有力氣,明知自己這時候很可能控制不住力道弄疼了沈檸,還是忍不住撫上她臉頰,以指尖緩慢地去擦拭那些淚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