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毛思嘉有的時候覺得時間過得很慢，有的時候又覺得時間過的很快。以前她覺得這段特殊年代會很難過去,但是現(xiàn)在一回頭,發(fā)現(xiàn)復課以來,一年的時光一眨眼就過去了。

    眼睛再睜開，她已經(jīng)是初二的學生了。

    對此她對學校最深的感受,除了組織各種活動，大概就是臨近畢業(yè)的學生們?yōu)榱朔峙鋯栴}殫精竭慮。

    之前，老三屆的學生慢慢完成了分配，除非是已經(jīng)找到工作的,不然絕大多數(shù)都要送到農(nóng)村。因為這是第一批大規(guī)模上山下鄉(xiāng),老三屆的學生中很有一批并不在意這種分配。

    相比較而言,他們更多地感受到了一種使命感、一種時代的激情。上山下鄉(xiāng)，向貧下中農(nóng)學習，知識青年與農(nóng)民聯(lián)系緊密、親如一家...這是充滿了青年內(nèi)心的想法。說實話,這些想法在之后的數(shù)年內(nèi)只會越來越少，當大革命的激情散去，大家的理智也會漸漸回歸,更多考慮更現(xiàn)實的東西。

    事實上不用等太久了,68屆,也就是最近畢業(yè)的這一屆,分配工作之前就在做了。但是直到毛思嘉坐在初二的課堂上,依舊沒有完成相關分配工作。實際上大家的去處都已經(jīng)定下來了，但有很多人藏著拖著，就是不愿意深入農(nóng)村。

    大家都是首都長大的孩子,這個年代的生活條件不好，但也需要對比！對比農(nóng)村，就像是生活在天堂了。真正感受到農(nóng)村生活，也只有學農(nóng)時而已。而68屆才在初中呆了多久，一年都不到（就是初一那一年，復課以后的68屆根本沒有回歸校園），很多都沒有參加過學農(nóng)，只覺得農(nóng)村辛苦，不想去。

    至于參加過學農(nóng)的就更不想去了，因為那一個月的學農(nóng)生活可把人累的半死！

    不過不管怎么躲都是沒用的，分配了的人不可能在首都找到工作，甚至就連糧食關系都會轉(zhuǎn)出去！躲在城里，先不說會不會被街道居委會發(fā)現(xiàn)，就算居委會睜一只眼閉一只眼，恐怕也活不下去，最后只能眼淚汪汪坐火車離開。

    “我媽說務農(nóng)很辛苦的...”于欣臉上的表情很糾結(jié)，既有點兒期待，又有點兒害怕。

    她mama是小學教師，單位經(jīng)常組織去農(nóng)村參加農(nóng)忙活動，對此感受倒是很深。

    相對而言，毛思嘉對此就沒有什么感覺了，這輩子她沒去過農(nóng)村。至于更遙遠的過去，她倒是去過鄉(xiāng)村，但那是為了農(nóng)家樂主題的活動，周五去，周天回，是大學社團的團建活動...

    做的農(nóng)活，與其說是干活，不如說是玩耍。

    “我不會做農(nóng)活...”毛思嘉聲音很小，語氣中充滿了不確定。兩人之所以說起這個，是因為新學期開學之后一個月，十一國慶節(jié)后回學校，老師就宣布了他們要去順義縣學農(nóng)的事情。

    上學期學工，這學期學農(nóng)，這其實是早就有心理準備的事情。但是真的事到臨頭，不少人還是覺得不安。

    “我也不會?！庇谛篮軐嵳\地看向小伙伴。

    “我估計你們這些小孩兒都不怎么會！”家里毛媽聽毛思嘉說起這件事，當即嘲笑...其實她也不會這些，她小時候也是北京城里的姑娘，家里雖窮，也不用做農(nóng)活啊！

    倒是毛爸，剛從新疆回來，有一說一：“爸爸小時候是給地主家放牛的呢...”

    憶苦思甜開始了，主要說明地主‘黃世仁’多么王八蛋，以及田地里的活兒有多辛苦。

    以這個時代的標準來看，毛爸屬于沒什么思想覺悟的那種人，雖然會拿以前的事憶苦思甜，卻沒有讓閨女接受貧下中農(nóng)教育的想法。末了，最后道：“咬牙堅持，學農(nóng)時間就一個月！將來小嘉中學畢業(yè)了，爸爸給你找好單位，絕對不會去農(nóng)村的！”

    這一點倒不是毛爸夸?？?，主要是毛思嘉本來就是獨生子女。在分配的時候，獨生子女是有優(yōu)待的，即使是青年集體上山下鄉(xiāng)的時代，獨生子女也能作為特例留在城里。

    這也是‘法不外乎人情’的真實寫照，人家一對夫妻，就這么一個指望，這都給送到天邊，一年到頭見不著，也照顧不到家里...確實有點兒不合適哦。

    這也是毛思嘉一直沒想過將來要是上山下鄉(xiāng)了該怎么辦的原因，她的問題只在于將來去什么單位上班。

    毛媽雖然也不想要毛思嘉去農(nóng)村吃苦，覺悟歸覺悟，自家閨女自家疼唄。但她不會像毛爸那樣說的直接，皺著眉頭就警告：“毛錚！跟孩子說什么呢！”

    這個話題到此為止，毛媽就問毛思嘉：“去學農(nóng)要帶什么嗎？”

    毛思嘉掰著手指頭：“和學工一樣，得交糧票和伙食費，就是交的多一些，得三十斤糧票...三十斤糧票，我一個月定例都沒那么多呢！”

    “不是...你這孩子不當家，連這個也不記得了？”毛媽一邊給毛思嘉找糧票，一邊提醒毛思嘉：“你現(xiàn)在都初二了！”

    “初二？”毛思嘉愣了一下，然后才露出恍然大悟的神色。

    糧食分配這種事，每個地區(qū)都不同。在首都，十三歲以前男女相同，隨著年齡增長而逐漸增加配給，到了十三歲時，男孩兒女孩兒的糧食定量大約是28.5斤。十三歲后根據(jù)性別有不同，另外學年上升，配給也會上升。

    初一的女生是29.5斤一個月，確實不足三十斤，但是現(xiàn)在毛思嘉都初二了，一個月糧食配給是30.5斤...剛剛好呢。

    “除了糧票和伙食費，還要帶什么嗎？”毛媽又問。

    這帶的東西可就多了，毛思嘉只能一樣一樣地列了一個單子。首先就是一床被褥，這個時候已經(jīng)不是夏天了，晚間肯定有點兒冷，不帶被子根本沒法??！

    另外還有塑料布（鋪在被褥下防潮用，偶爾還可以做救急的雨披）、換洗衣物、方便勞動的鞋子、衛(wèi)生用品...以上，除了物質(zhì)上的，還有精神上的，像是□□之類的，也不能少！

    紙筆更是要帶，要是不帶紙筆，怎么將自己的心得體會寫下來，怎么匯報自己的思想？

    這是要在外面生活一個月，所以毛思嘉的清單列的很詳細...最后打包的包裹也很可觀。不過，也不是每個人的包裹都有毛思嘉這么大（雖然在她看來她已經(jīng)盡量精簡了），這種事情很多還是看家庭條件和個人習慣的。

    有些人的行李非常簡單，就是被褥打成背包，一套用于換洗的衣物，再加上吃飯的大搪瓷缸或者鋁飯盒。別的東西對于他們來說就沒有了，一樣能在外面生活一個月。

    收拾行李的時候毛媽特意在毛思嘉的清單之外，給她塞了很多吃的進去。用桔子罐頭的玻璃瓶裝的醬菜就有兩三瓶，這是怕學農(nóng)時伙食太差，這至少能用來下飯。

    另外各種能夠充饑的點心就更別說了，桃酥、江米條、雞蛋糕、薩其馬包了好大一包，總共該有三四斤的重量了。又把毛爸新疆買回來的各種堅果果脯，像是核桃仁、葡萄干什么的盡量給毛思嘉裝。

    這還嫌不夠，又翻出家里的糖盒子——毛家因為家庭條件優(yōu)越，毛思嘉作為家里唯一的孩子，雖喜歡吃糖，卻有節(jié)制，所以糖盒子常常是滿的。

    糖盒子里有蝦酥、巧克力、米老鼠奶糖三種糖果，毛媽看都沒看，一股腦全給倒進一個布袋子里，一起給塞進了包裹里。

    說起來帶這么多吃的其實是違反規(guī)定的，他們?nèi)W農(nóng)本來就是為了吃苦，為了接受貧下中農(nóng)教育，為了感受真正的農(nóng)村生活。不僅僅是要務農(nóng)，也是要好好體會農(nóng)民伯伯們吃飯上的條件。

    但是，有些事情就是這樣，規(guī)定是規(guī)定，實際是實際。

    很多學生都知道學農(nóng)時吃的不太好，家長也會給帶些吃的過去。大家都這么做的情況下，就沒辦法嚴格管住這一條了。毛媽給毛思嘉塞了這么多吃的，不算出格，最多就是數(shù)量上比較夸張而已。

    這樣的行李當然不算輕，好在這些行李也不需要學生自己運送，會被提前送上火車，送到他們學農(nóng)的順義縣。至于他們自己，只需要按時坐上火車，唱著歌兒去到目的地就可以——就像是秋游一樣。

    在送行李上火車的時候劉妮就怎么看毛思嘉都不順眼，皺著眉頭找茬兒：“你這怎么回事兒？這么多東西？連臉盆也帶三個？你這是去學農(nóng)的，還是去當嬌小姐的？你怎么不帶個老媽子，好到時候伺候你？”

    毛思嘉對于這種有事沒事找茬兒的真的是無話可說了，冷笑一聲：“帶三個臉盆都不行？臉盆分開用是講衛(wèi)生！你自己習慣不好，還看不慣別人好習慣？”

    也不管劉妮是什么反應，懟了人之后轉(zhuǎn)身就走，和于欣一起把兩人的行李送上火車。因為東西多了點兒，還送了兩次。中間倒是有男同學想要幫忙，都給毛思嘉給拒絕了。

    本來她是不介意給這個年紀的男同學展示紳士風度和男子力的機會的，只可惜這個時代太敏感了...真要是那樣，到時候又多的是風言風語。

    送了行李上車，過一會兒火車就要開了。有的同學已經(jīng)上了車，還有的同學則是在火車站跑來跑去，想要買點兒零食路上吃...這次要去順義縣學農(nóng)的有五個班，人數(shù)還是挺多的。

    于欣已經(jīng)上火車給她和毛思嘉占位置了，毛思嘉則是在外面休息。

    現(xiàn)在用的是綠皮火車，毛思嘉有點暈車——本來是不暈火車的，但是這個時代的綠皮火車沒那么平穩(wěn)，各方面條件差，她搭過短程火車，竟然暈火車！所以現(xiàn)在的她，不到最后關頭都不想上車。

    站在還有半個小時就發(fā)車的火車前，毛思嘉呼吸著最后的舒適空氣...上火車之后就是另一個樣子了。

    “思嘉！”

    低沉的男聲在身后響起，毛思嘉下意識回頭，一眼看到了穿白襯衫的孫繼東。

    “繼東哥？”毛思嘉很驚訝：“你怎么來了？”

    孫繼東搖了搖頭：“毛叔叔說你學農(nóng)來了，還好趕上...這個給你！”

    毛思嘉這才注意到他手上提了個大布袋，伸手接過，就感覺手上就是一沉，差點兒砸地上：“這是什么——”

    才打開袋子毛思嘉就不說話了...這大概算是這個年代孩子們的夢想吧，里面全都是零食！果丹皮、巧克力、雞蛋卷、話梅、牛rou干、糖果、水果罐頭、鐵盒子餅干，甚至還有一罐麥乳精。

    毛思嘉猜測之所以會有麥乳精，應該是讓她餓的時候沖泡了充饑用。

    “這么多啊？”毛思嘉沒問對方怎么會在這個時候給她送這個，這份禮物在這個時代不能說出格。如果真的是好朋友，這樣的禮物也不算什么。關鍵是能想到這些，這需要細心，需要關心。

    不管怎么說，都顯得有點兒過于‘親密’了。

    因為她要去學農(nóng)，所以想到了送吃的...這怎么看都不像是朋友之間的正常思路。

    毛思嘉并沒有打破沙鍋問到底，她直覺現(xiàn)在追問并不是什么好主意。

    “看起來多，吃不了多久?！睂O繼東低頭看著毛思嘉，能清出地看到她根根分明的眼睫毛，抿了抿嘴唇，“學農(nóng)很辛苦，吃不下飯也要讓自己盡量吃一點兒?！?/br>
    “嗯！”毛思嘉乖乖點頭。

    看到這么乖的毛思嘉，孫繼東忽然覺得命運竟然對他不算刻薄，至少還有重來一次的機會。如果是過去，毛思嘉是絕對不可能收下這份禮物的，那個時候的她有男朋友，當然會杜絕一切別的可能。他就連想要接近她也不能夠，因為擔心她發(fā)覺他的靠近。

    而現(xiàn)在，或許她并不能非常清晰地明白他的意圖，但她的本能并沒有防備他，自然也就不會有拒絕了。

    這個時候火車也快要開了，毛思嘉掂量了一下這布袋，笑的眉眼彎彎：“謝謝這個了，等我學農(nóng)回來，請你吃‘全聚德’！”

    全聚德的烤鴨一直是京城名吃，真要論起消費來，比老莫這樣的西餐廳更高！用這個來答謝，也算是最高級的答謝了。

    孫繼東的五官生的很深刻，是偏冷硬的那種，第一次見面的人甚至會覺得他有些不好接近。但聽到毛思嘉這樣說，卻是笑著點了點頭...一旦笑了，就有了大男孩兒的樣子。

    不知道為什么，毛思嘉也跟著笑起來。

    “哎！”“小心！”

    火車站里真要發(fā)車了，人群擁來擁去，一不小心就會撞到人。有人扛在肩上的行李一下碰到了毛思嘉的背，沒有防備之下，毛思嘉直直地向前倒去。孫繼東一向眼明手快，正好扶住了毛思嘉的肩膀。

    孫繼東的手一直很穩(wěn)，這大半是天生的。就是因為他手穩(wěn)，在進入部隊后幾次在全軍大比武中射擊項目拿到名次。能夠握住槍械，一毫也不動搖的手，這個時候卻沒有那么穩(wěn)。

    或許在毛思嘉的感受來說，是穩(wěn)的，但是孫繼東自己知道，剛剛他的手抖了一下。如果這是在要求很高的狙擊中，這么一下就意味著失敗。

    毛思嘉很快重新站好，有點兒不好意思地抓了抓落到臉頰的發(fā)絲，抬起頭來后退了幾步?？粘鲆恢皇?，笑著揮了揮：“那...再見了，火車要開了。”

    “嗯，再見...”孫繼東注視著毛思嘉上火車。雖然離別是很不好的事情，但是離別之前的‘再見’他很喜歡。

    如果每次分別都能說再見，那也很好了。

    綠皮火車相比起平常的情況，沒有那么擁擠，這大概是因為為了運送他們這群學農(nóng)初中生特意空出來的車廂，就算塞的沒那么滿，也不好臨時加乘客過來吧。

    至少絕大多數(shù)同學都有座位，有的同學沒有座位，席地坐在過道上也沒什么問題。

    于欣真的很靠譜，占住了靠窗相對的兩個座位，朝毛思嘉使勁招手：“這邊兒，思嘉，這邊兒！”

    毛思嘉提著布袋過去，于欣瞟了一眼她放在腳邊的布袋，雖然沒有看到全貌，但也知道都是零食。‘咦’了一聲：“沒有和背包放一塊兒嗎？”

    “剛剛一個哥哥送過來的。”毛思嘉沒有解釋太多。

    于欣沒有想太多，只以為是毛思嘉哪個親戚家的孩子，委托來給她送東西。

    毛思嘉臉上帶著笑意，轉(zhuǎn)頭看向了火車外。這個時候的綠皮火車還是能夠開窗的，這窗戶本身就開著，所以毛思嘉可以很清楚地看到，穿白襯衣的青年依舊在原地站著。

    本來并沒有將視線投注于哪一點，只是漫無目的地看著的青年似乎意識到了什么，穿過火車站的人潮，和毛思嘉的目光碰在了一起。

    毛思嘉下意識地招了招手，剛剛才伸出爪子就覺得自己是不是太異想天開了——剛剛兩個人目光交匯很有可能只是錯覺，這是很正常的現(xiàn)象。自己在看別人的時候，佷容易產(chǎn)生別人也在看我的錯覺...

    但就在毛思嘉招手之后，白襯衣青年目光更加專注了，也招了招手。

    毛思嘉很想知道，白襯衣青年在給她送了東西之后怎么還站在那里，按照常理來說他應該走了才對。所以他依舊留在那里是為什么？毛思嘉忍不住去探究。然而與此同時，她又下意識地不想探究。

    毛思嘉其實是個很敏銳的孩子，她對類似的情感感受不深，當然想不到有的人停留在原地就是為了能多看一會兒背影。但先于她的理智，她的潛意識顯然已經(jīng)隱隱明白了什么，并且伸出雙手，懵懂地想要去觸碰。

    ‘嗚嗚——嗚嗚——’，毛思嘉一直看著站在原地的孫繼東，直到火車真的發(fā)車。

    車廂里的學生們還在嘻嘻哈哈，直到有人提議大家唱歌，大家這才齊聲唱起來。

    “我們走在大路上，意氣風發(fā)斗志昂揚...”

    呼啦啦，車外的空氣順著車窗鼓進車廂內(nèi)...空氣中有淡淡的水汽、濕熱的感覺，毛思嘉覺得可能馬上就要有一場雨了。

    這場雨突如其來，真是一場大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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