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夜，魏軍大帳里，裴英暴跳如雷。大魏武卒眼見就要攻破城門，卻被數(shù)千援軍憑空里殺了個措手不及，功虧一簣。裴英呼哧呼哧喘會兒粗氣，沖帳外大叫：“來人！”

    參將走進(jìn)，拱手道：“末將到！”

    “將那個報信的趙人押來！”

    不多久，兩個武卒押著龐涓進(jìn)來。

    裴英朝龐涓努下嘴：“松綁！”

    一個武卒解去龐涓的綁縛。

    裴英起身，走至他跟前，拱手，賠笑道：“是有衛(wèi)人偷襲，本將委屈你了，說吧，你想討個什么獎賞？”

    “謝將軍開恩，”龐涓回一揖道，“將軍不責(zé)，龍水已是感恩。龍水不敢討賞，若是將軍不棄，龍水愿為將軍麾下走卒，為將軍效力！”

    “哦？”此人不要討賞，反要加入武卒，裴英著實驚訝，將他上下打量一番，“嗯，看起來是個當(dāng)武卒的料。不過，大魏武卒不是那么容易當(dāng)?shù)?！?/br>
    “龍水曉得！”

    “說說，你會何種兵器？”

    “槍刀劍戟，皆有所知?！?/br>
    裴英指向槍架上自己的長槍：“槍在那兒，使給我看！”

    龐涓走到槍架上，看向那槍，竟是傻了。那槍通身為精銅所鑄，予頭為烏金鍛造，寒氣逼人，鋒利無比。龐涓曉得是將軍的槍，遲疑一下，看向裴英。

    裴英指下槍：“拿呀，就是它！”

    龐涓再無顧忌，伸手拿起，掂了掂，閃幾下，就在帳中“唰唰”舞動起來。舞有一陣，只聽“嚓”的一聲，槍尖劃破帳頂，撕開一道大口。

    龐涓嚇壞了，趕忙住手，不知所措地看向帳上的裂口。

    “好槍法！”裴英伸出拇指贊一句，轉(zhuǎn)對裨將，“領(lǐng)龍壯士換上甲胄，編入短兵營！”

    短兵營是將軍衛(wèi)士，個個都是百里挑一的。龐涓初來乍到即獲此待遇，激動不已，伏地叩首：“謝將軍厚遇！”

    入夜，平陽郡守府中一片寂靜。孫安、孫賓與幾名將軍席坐于位，聽著外面由遠(yuǎn)而近的銅鑼聲，“哐哐哐，哐哐哐??”

    伴隨鑼聲的是一個老人的叫更聲：“父老鄉(xiāng)親們，時交一更嘍，平安無事嘍！”

    一陣腳步聲急，孫cao與幾名副將匆匆走進(jìn)，身上帶著血污。

    孫cao挨個朝眾人點(diǎn)頭，在主席位坐下。幾名副將也都一一落席。

    “呵呵呵呵，”孫cao沖孫賓豎起拇指，夸獎道，“賓兒，你打得好哇，恰逢其時，恰逢其勢，殺敵逾百，僅陣亡十人，真是一場漂亮仗啊，為父祝賀你，為你記功！”

    “我??”孫賓臉色靦腆。

    孫賓初次上陣就將名噪列國的大魏武卒擊潰，且毫無邀功之意，眾將紛紛投以贊賞的目光，擊掌祝賀。

    孫賓從袖中摸出衛(wèi)公詔書：“父親，君上詔書！”雙手呈上。

    見是詔書，孫cao離席，單腿跪地：“賓兒，請宣詔！”

    眾將紛紛跟著站起，齊刷刷單腿跪地。

    孫賓顯然是頭一次經(jīng)歷這種場合，遲疑一下，走到眾人前面，手捧詔書，朗聲宣道：“舍生取義，人在城在！”

    眾將皆是一震。每一個人似乎都感覺出了八個字的含義。

    孫cao抬頭：“還有嗎？”

    “沒有了?！?/br>
    孫cao似是不信：“就這一句？”

    “是哩。御史大人寫出很多，君上嫌長，親筆重寫，就是這八個字！”

    孫cao納頭拜過，接過詔書，順手遞給孫安：“將君上親筆諭旨詔告全城臣民！”

    孫安接過：“末將聽令！”轉(zhuǎn)身匆匆走出。

    不一會兒，城中響起巡更老人的宣旨聲：“城中百姓聽好了，魏人仗勢欺人，打上門來。君上有旨，共八個字：‘舍生取義，人在城在！’孫守丞有令，大敵當(dāng)前，共赴國難，有錢者出錢，有力者出力??”

    位于楚地魯關(guān)西南方的堯山深處，是墨家巨子墨子的出生地，亦是墨家大營的所在地。這兒青山起伏，水就山勢，風(fēng)景絕美，草舍林立，大樹環(huán)抱，小橋流水，曲徑通幽，精工奇巧，總體布局宛如一座外圓內(nèi)方、功能齊備的城邑，里面的每一處設(shè)計都是獨(dú)具匠心，模擬天道。

    城邑正中是一座足以容納千人的正方體大廳，竹木結(jié)構(gòu)。大廳正中，是一座由獨(dú)木刻成的龐大墨子塑像，發(fā)絲衣飾，無一處不逼真。

    塑像下面是墨子遺骨的歸葬處，也是墨家弟子的瞻仰圣地和培訓(xùn)中心。

    塑像前面的平臺上，墨家巨子隨巢子盤腿而坐。面前空場，坐著近百個墨家弟子。

    隨巢子前面的幾案上擺著一大卷竹簡，不消說，是先巨子墨子的親筆著述。

    隨巢子侃侃而談，正向眾弟子講解墨經(jīng)精要，一個年輕墨者急急走進(jìn)，欲言又止。

    來者是弟子宋趼。

    隨巢子瞥見，向他招手。宋趼徑直走到隨巢子跟前，附耳低語。隨巢子全身一震，表情陡變，但又迅速恢復(fù)鎮(zhèn)定。

    隨巢子閉目思索，將面前竹簡收起，長嘆一聲，緩緩站起，掃一遍在場眾人，語氣緩慢而又沉重：“諸位墨友，烽火又起了！前面兩排，請隨老朽趕往衛(wèi)地，其余學(xué)子，繼續(xù)潛心修行，研習(xí)墨道，不可存懈怠之心！”

    眾墨者全體起立：“敬遵巨子教誨！”

    平陽地處沃野，是衛(wèi)國西部邊陲重鎮(zhèn)，防御對象是魏國。在國際重大事務(wù)上衛(wèi)公處處示弱，魏惠王也視弱衛(wèi)為囊中之物，是以平陽多年來并無戰(zhàn)事，一片祥和，平陽人也漸漸松懈了備戰(zhàn)。但這種情況在孫機(jī)主政后有所改變，因?qū)O機(jī)特別看重平陽，使深通軍事的長子孫cao擔(dān)任郡守，又使次子孫安輔之，似乎將平陽作為封邑了。經(jīng)過數(shù)年經(jīng)營，孫cao將原有城墻加高加厚各三尺，護(hù)城河加寬一丈，加深三尺，同時開挖一條大渠，引來衛(wèi)水環(huán)繞外城。近日因有孫機(jī)叮囑，孫cao更是抽調(diào)人手，將破損的城墻整修完畢，晝夜巡視，加強(qiáng)防務(wù)，可以說是嚴(yán)陣以待了。

    然而，縱使加上孫賓的三千援兵，平陽城內(nèi)真正能夠作戰(zhàn)的兵士不過八千，在裝備精良、不可一世的大魏五萬武卒面前顯得相當(dāng)單弱。

    萬沒想到的是，裴英連攻三日，先后發(fā)起八波攻勢，除在護(hù)城河和城墻下面留下近三千具尸體之外，并無任何收獲。

    裴英立下的軍令狀只有三日。第四日晨起，裴英玩命了，赤膊上陣，天剛蒙蒙亮就發(fā)起攻勢，直到天黑，不知攻城多少次，除在城下新添千余魏尸外，平陽城依然屹立不動。

    夜空朦朧，新月如鉤，大戰(zhàn)過后的平陽城墻上，沒有聲音，不見人影，了無生氣，似乎已成死城。

    城墻下面，大魏武卒默無聲息地朝護(hù)城河外抬回戰(zhàn)死的同伴尸體。護(hù)城河早被魏人填出了一道道的渡梁，遠(yuǎn)遠(yuǎn)望去，像是一座座浮橋。

    沒有人傷害他們，城上的衛(wèi)人也無冷箭射下。

    顯然，雙方都打累了。

    一輛戰(zhàn)車驅(qū)馳在不遠(yuǎn)處的原野衢道上，車中昂然站著公子卬。

    公子卬是接到紫云公主的私信才趕赴平陽的。

    漸漸半圓的月亮朗照著公子卬一直緊繃的臉，紫云公主的聲音一遍又一遍地在他耳邊回響：“上將軍，平陽何時打下來呀，衛(wèi)公何時請回來呀，上將軍何時凱旋呀，紫云不過是隨便問問。要不要紫云寫信給公父，請公父派來老秦人助陣呀。聽說平陽的衛(wèi)人厲害得很，聽說大魏武卒傷亡不少，紫云有點(diǎn)著急哩??”

    哼，讓老秦人助陣？我堂堂大魏武卒??公子卬一把抓過御手的鞭子，猛地抽向轅馬。

    戰(zhàn)車狂奔。

    戰(zhàn)車劇烈顛簸，公子卬反倒在這顛簸中慢慢冷靜下來。是的，他公子卬從一開始就犯了錯誤，他不該低估衛(wèi)人，低估平陽，將之完全交給求戰(zhàn)心切的裴英，顧自坐在三十里開外的中軍大帳里籌劃如何應(yīng)對列國援軍。萬沒想到小小平陽竟然是顆硬釘子，竟讓自己在一個女人面前失了顏面。

    公子卬的戰(zhàn)車一路馳至裴英的軍帳，裴英等十幾個將軍正在帳中議事，聞訊急迎出來。

    公子卬黑喪著臉，掃他們一眼，大步入帳，在裴英的主位上坐下。

    諸將跟進(jìn)來，站作一排，一個個灰頭土臉，身上帶血，最末一名胳膊上還插著一支箭，看得出沒有明顯傷到皮rou，似乎只是插在甲衣里，未及拔出或故意不拔。

    看著他們的慘狀，公子卬坐不住了，忽地站起來，脖子上青筋突起，來回踱步。

    公子卬的步子越走越快，陡然頓住，拉長的臉猛甩過來，二目射出兩道寒光，直逼站在排首位置的裴英。裴英的頭盔掉了，一頭亂發(fā)，右邊耳朵被利器劃出一道口子，鮮血剛剛凝結(jié)，衣領(lǐng)上一片腥紅，看傷情，是在天黑前剛剛落下的。

    裴英覺出了他的目光，身子挺得更直，但出氣不勻了。公子卬大步走到他前面，猛地揪住他的傷耳，“嚓”地一扯，半只耳朵被扯掉，鮮血迸流。裴英疼痛難禁，牙關(guān)緊咬，身子站得筆直，硬是沒動。

    自裴英開始，公子卬對他們各瞄一眼，走到最后一名，將那支箭猛力一戳。一陣刺痛，那將打個趔趄，迅即站定，身子更挺了。

    公子卬走到主將案前，手指顫抖著指向眾將，幾乎是吼：“瞧瞧，瞧瞧，睜大你們的狗眼好好瞧瞧，瞧瞧你們這副熊樣！”

    眾將羞愧難當(dāng)，不約而同地勾下頭。

    公子卬朝幾案上猛力砸拳：“小小平陽竟然阻住我大魏鐵軍，你們知恥嗎？知恥嗎？”

    眾將默不作聲。

    公子卬將目光轉(zhuǎn)向裴英，聲音陰冷：“裴將軍？”

    裴英“啪”地跨前一步，打個立正：“末將在！”

    “還記得請纓先鋒時你是怎么說的嗎？”

    裴英單膝跪地：“末將無能，請上將軍治罪！”

    公子卬怒喝：“我問你怎么說的？”

    裴英打個驚怔：“末??末將說，三日之內(nèi)拿不下平陽，末將獻(xiàn)上項上人頭！”

    “如今幾日了？”

    “四??四日。”

    “平陽呢？”

    裴英將頭埋下：“末??末將服??服罪??”

    “既然服罪，也就怨不得本將了！”公子卬朝外大叫，“來人，將裴英拉下去，取項上人頭示眾！”

    中箭將軍跨出一步，跪叩：“上將軍，末將愿與裴將軍同死！”

    其他諸將亦不約而同地跪地，齊聲道：“末將愿與裴將軍同死！”

    “喲嘿！”公子卬驚訝地掃視眾將一眼，盯向裴英，“裴英，你打仗不行，人緣倒是不錯嘛！”

    裴英叩首，悲泣：“上??將??軍??”

    “好吧，”公子卬擺手，“念在眾將為你求情的分上，本將權(quán)且寄下你項上人頭，再給你一日期限，加撥你五千兵馬。記住，你只有一天！”

    裴將軍叩首，涕泣：“末將??得令！”

    公子卬向他招手，放緩聲音：“過來！”

    裴英膝行幾步，湊頭。

    公子卬拿出一些散竹簡及雜物，擺在幾案上，弄出一個簡要的平陽形勢，看向裴英：“知道平陽軟肋在何處嗎？”

    裴英拱手：“請上將軍點(diǎn)撥！”

    公子卬指點(diǎn)幾案形勢：“這是平陽！西城門是主防區(qū)，衛(wèi)人力量最強(qiáng)，南門河寬，北門坡高，皆是形勝所在，真正薄弱的只此一處，東城門！”

    “是！”

    “知道怎么攻嗎？”

    裴英指向圖中平陽城東門：“集中兵力，主攻東門！”

    公子卬搖頭：“不！兵分四路，佯攻西門、北門、南門，主攻東門，讓他們無暇他顧！”

    “末將得令！”

    “傳本將令，無論何人，先入平陽者，記首功，賞金一百，晉爵三級！”

    “末將得令！”

    公子卬伸出巴掌掃向幾案，擺好的城池“嘩啦”落地，字字如錘：“凡抗拒者，格殺勿論！”

    裴英拱手：“末將得令！”

    “天黑之前，若是拿不下平陽，”公子卬解下佩劍，“它就是你的歸宿！”將劍遞給裴英，“你自己裁決！”

    裴英雙手接劍，聲音激昂：“末將??謝上將軍賜劍！”

    又是一個黎明。

    大地仍暗，遠(yuǎn)處天際現(xiàn)出曙色。

    平陽街道上，打更老人一聲接一聲的鑼聲由遠(yuǎn)及近，傳遍家家戶戶。

    老人的聲音略顯沙?。骸拔甯^了，東方亮了，各家各戶該起炕了！??哐哐哐??君上有旨，舍生取義，人在城在??哐哐哐??孫郡守有令，大敵當(dāng)前，共赴國難，有錢者出錢，有力者出力??哐哐哐??”

    東城門樓靜得出奇，守城兵士穿著甲衣，抱著槍械，東歪西倒，俱自沉睡。平陽司馬孫安抱槍警戒，許是太困，時不時地將頭勾下。

    一陣車馬聲由遠(yuǎn)及近，然后是腳步聲踏上臺階。

    孫安猛地站起，朝聲音處迎上，見是孫cao父子，驚喜道：“哥，賓兒。”

    孫cao、孫賓走上城樓，各持槍與劍。孫cao的眼睛里布滿血絲，顯然一宵沒睡。

    孫cao走近孫安，問道：“安弟，情勢怎樣？”

    孫安回他一笑：“沒大事兒?！?/br>
    孫cao走到瞭望位置，極目望去，陡吃一驚。不遠(yuǎn)處，魏武卒密密麻麻，正在集結(jié)。再遠(yuǎn)處，兩大簇黑影正向這里移動。

    孫cao轉(zhuǎn)望孫安，詢問道：“安弟，還有多少人？”

    “昨日傷亡慘重，不到兩百了！”

    孫cao長吸一口氣，看向?qū)O賓：“賓兒，預(yù)備隊還有多少人？”

    孫賓應(yīng)道：“九百二十三?！?/br>
    “給東門撥三百人，配足弓箭、勁弩！”

    “賓兒這就去?！睂O賓轉(zhuǎn)身，飛快地跑下城樓。

    孫cao轉(zhuǎn)對孫安：“安弟，今天我們換換，你守西門，我守這兒！”

    孫安驚愕：“為什么？”

    孫cao給他個笑：“新鮮新鮮?！?/br>
    孫安掃一眼遠(yuǎn)處密密麻麻的魏人：“哥，我曉得東門重要，您放心，只要還有一口氣在，安弟不會讓魏人踏進(jìn)城門半步！”

    孫cao將手重重地按在他的肩上，哽咽道：“安弟??”

    “哥??”

    兄弟二人緊緊擁抱。

    孫cao松開手，凝視孫安：“安弟，你先回家看看弟妹和孩子，這兒我暫時頂著！”

    “哥，”孫安語氣堅決，“家家都有女人，都有孩子，我的職分只在東城門！”

    孫cao輕嘆一聲，轉(zhuǎn)個身，疾步下樓。

    幾個城門方向再次傳來魏人攻城的戰(zhàn)鼓聲和沖殺聲。

    幾日下來，全城百姓似已習(xí)慣了這些聲音，沒有誰像剛開戰(zhàn)時那般驚慌。大家仍像往日一樣，男人默無聲息地拿上守城器械匆匆上城，年輕女人安頓好孩子，或做干糧，或照料傷者。

    打更老人打郡守府的前面走過，沙啞的聲音漸去漸遠(yuǎn)。

    幾十名傷兵整齊地躺在府內(nèi)臨時鋪起的草墊上，一個疾醫(yī)正在檢查他們的傷情，洗傷換藥。十幾個婦女或輔助疾醫(yī)，或為傷員喂粥。

    孫賓匆匆回來，恰巧孫吳氏端出一碗粥走出灶房，看到孫賓急走過來。

    孫賓迎上，給她個笑：“娘，您起這么早呀？”

    “賓兒，快喝！”孫吳氏將粥遞上，見他的袖子被箭矢穿個洞，急切道，“賓兒，傷著骨頭沒？”

    孫賓擼起袖子，展示完整手臂，又是憨憨一笑。

    “差點(diǎn)兒就射中了，還笑?！睂O吳氏嗔怪一聲，掏出針線包，為他縫補(bǔ)。

    太陽升起，魏人酒足飯飽，開始攻城了。平陽城上空，處處可聽到隱約傳來的擊鼓聲與廝殺聲。大街上，不時有車輛馳過，車上躺的全是傷員。

    司馬府離宗祠不遠(yuǎn)。開戰(zhàn)以來，府中只有孫安的妻子劉氏和兩個孩子。包括家宰在內(nèi)的所有仆從均被孫安召去守城，男仆御敵，女仆照料傷員、燒飯送物。

    臨近午時，孫劉氏挑著兩只食簍快步走出府門。沒走幾步，妮子拉著弟弟孫欣跑著追出。兩個孩子站在院門外，靜靜地凝視孫劉氏走向大街。

    妮子輕叫：“娘—”

    孫劉氏聞聲拐回來，撫摸妮子的頭發(fā)：“妮子，阿大與阿伯、阿哥他們在打壞人，這都近午了，娘得為他們送飯去，你帶弟弟就在院子里玩，哦！”

    妮子點(diǎn)頭。

    孫欣盯住籃子：“娘，我想吃烙餅！”

    孫劉氏拍拍他的小腦袋：“寶寶乖，這是烙給大人吃的，寶寶的餅待娘親回來再烙！”

    孫欣咽下口水，“嗯”出一聲。

    孫劉氏挑起食簍反身又走，沒走幾步，復(fù)返回來，從簍中摸出一個烙餅塞在孫欣手里，在他臉上印個吻，頭也不回地快步走去。

    妮子拉上孫欣又追幾步，停住步子，望著母親的身影漸漸遠(yuǎn)去。

    孫欣迫不及待地咬一口，忽又頓住，撕下一半塞給妮子：“姐，你也吃一塊！”

    妮子咽下口水，推回來：“姐不餓，你吃吧！”

    孫欣將半個烙餅?zāi)迷谑种校骸敖?，我先替你拿著！?/br>
    “阿弟，咱們到大伯家玩會兒吧，那兒人多！”

    孫欣興奮地拍手：“好呀好呀，我要去看大娘！”

    妮子關(guān)上房門，姐弟手拉手，興高采烈地朝郡守府里走去。

    孫劉氏匆匆趕到東城門時，無數(shù)魏人已如蟻般會聚在城門樓下，正猛烈攻城。壕溝早被填平，城墻上架起無數(shù)道爬梯。

    城門樓上，守軍不斷倒下，守卒越來越少，箭矢早用完了，仍舊活著的衛(wèi)卒敲掉城垛上的磚塊，一塊接一塊地砸下。

    城門洞下，百多魏卒抬起巨大的原木，一下接一下地撞擊城門。

    裴英光著膀子，面目猙獰，站在一邊揮動胳膊喊號子。巨大的原木隨著裴英的叫喊聲一次又一次地撞在厚厚的城門上，發(fā)出“咚咚”的響聲。

    城門松動了。

    守門兵士已所剩無幾。孫安撿拾魏人落下的箭，邊朝云梯上的魏人射擊邊命令軍尉：“快，報孫守丞，東城門告急！”

    軍尉飛奔而去。

    孫安對身邊為數(shù)不多的兵士下令：“快，頂住城門！”

    十幾個兵士沖下去，在城門后面死命頂著。

    然而，一切已不濟(jì)事。隨著一聲巨響，巨大的城門轟然倒塌，頂門的兵士全被砸死。魏人發(fā)聲喊，一窩蜂似的卷進(jìn)城門。

    城門樓上，浴血奮戰(zhàn)多日的孫安多處負(fù)傷，早已成為血人。一群魏卒爬上云梯，正在朝他逼來。孫安拔出寶劍，在衣服上拭去劍上污血，又拿袖子擦擦眼睛，正要迎敵搏殺，一眼瞥見孫劉氏正吃力地爬上城樓，身后拖著一只食簍。

    她的腿上和后心各中一箭，臉色蒼白，已經(jīng)爬不動了。

    孫安縱身迎上，抱住妻子，凄然叫道：“他娘—”

    孫劉氏凝視他，手指城下，斷斷續(xù)續(xù)道：“他大，魏??魏人進(jìn)??進(jìn)城門了！”

    話音未落，從城門里涌入的魏人已經(jīng)逼上來，從云梯爬上來的魏卒也追過來，將他們夫婦圍在樓梯上。

    魏卒挺槍欲刺，裴英揚(yáng)手止住。

    此時此刻，城門樓上已無守卒，只有他們夫妻二人了。

    裴英揮手，眾多軍卒圍攏來，一身甲胄的龐涓手握長槍，英武地站在裴英身邊。

    裴英微微抬手，五六個士兵舉起弓箭，瞄向二人。

    孫安抱起妻子，掃一眼張弓拉弦的魏兵，輕聲應(yīng)道：“是的，魏人進(jìn)城門了！”

    孫劉氏慘然一笑，眼睛看向食簍：“他大，吃??吃口餅吧，熱著呢！”

    孫安含淚點(diǎn)頭，伸手入簍，摸出一個餅，放進(jìn)口里。

    孫劉氏深情地凝視孫安，看著他咬下一口，一下接一下地咀嚼，緩緩合眼。孫安將孫劉氏輕輕放下，再咬一口烙餅，拿起帶血的寶劍，手拭劍鋒。

    猛然，孫安大吼一聲，騰空而起，直取站在幾個臺階下的裴英。弓弦響處，孫安連中數(shù)箭，但巨大的重量仍舊砸向裴英。龐涓眼明手快，挺槍一撥，孫安就如一只麻袋一般滾下樓梯，斃命。

    裴英冷笑一聲，面孔猙獰，從牙縫里擠出一句：“傳上將軍令，平陽活物，凡抗拒者，殺無赦！”

    東城門破后，魚貫而入的魏卒一個一個地都變成毫無人性的瘋子，整個平陽城內(nèi)處處可見各種獸行：

    —一條小巷里，十幾個武卒從巷子兩邊堵住一群衛(wèi)人，有青壯、老人與孩子，全部砍殺，只留下幾個青年婦女被揪住頭發(fā)拉走。

    —一家院落里，兩名魏卒踹門進(jìn)來，院中的一老一少兩個男人被逼到墻角，殊死搏擊，皆被刺死。

    —一條街道上，幾個魏卒追著兩個青年，其中一個受傷的鉆進(jìn)一家院子，躲到石碾下面，但其血跡引來魏卒，挺槍搠進(jìn)，石碾下面發(fā)出一聲慘叫。

    —兩個半大的孩子被挑死，一個女人在尖叫聲中被剝光衣服。

    —一個少女赤腳飛跑，兩個魏卒緊追于后，少女瞥見一口井，縱身跳下。

    ????

    目睹這一切，龐涓錯愕，拿槍的手微微顫抖，耳邊響起父親的聲音：“涓兒呀，你不要小瞧這門手藝，一天到晚總是想著舞槍弄棒。阿大只聽說舞槍的人死于槍下，舞刀的人死于刀下??”

    接踵而至的，是老龐衡被反綁雙臂在地牢中的情景。

    “阿大呀，”龐涓淚眼模糊，“你看到了嗎，他們既不是拿槍的，也不是拿刀的，他們是拿鋤頭的呀，她們是拿繡花針的呀，他們是拿玩具的呀，阿大呀，可他們沒有死在鋤頭下，沒有死在繡花針下，而是死在槍下，死在槍下??”

    一群魏卒沖向郡守府。

    見龐涓仍在發(fā)呆，一個軍尉模樣的沖他大叫：“喂，你愣怔什么呢，快殺衛(wèi)人哪！前面是郡守府！”

    龐涓回過神來，擦干淚，一咬牙，挺槍與一群魏兵沖向郡守府。

    郡守府里，僅有的十幾個衛(wèi)卒死命抵抗，全部戰(zhàn)死。龐涓沖到門口，目光掃向院落，院中盡是受傷后接受救治的傷卒。

    一群女人驚恐萬分。

    看到魏卒擁進(jìn)來，孫吳氏快步走到堆放武器的地方，撿起一把劍，對眾女人道：“姐妹們，快，拿起劍！”

    眾女人紛紛走過去，各持利刃。守更老人帶著妮子姐弟，一手一個，躲在府中一處角落里。

    魏武卒沖過來，對毫無反抗之力的傷員一通亂搠，孫吳氏等十幾個女人被逼進(jìn)一個死角。魏武卒沖進(jìn)府中，四處搜尋，將打更老人及兩個孩子揪出來。

    圍住眾女人的武卒個個眼里泛出欲光。眾女各自橫劍，利刃對準(zhǔn)自己的脖子。武卒不敢再逼，看向為首的軍尉。

    軍尉眼珠子一轉(zhuǎn)，從老人手里扯過兩個孩子，將劍架在他們脖子上，掃眾女人一眼，陰陰一笑：“sao娘兒們，放下劍吧，不然的話，看我這就割斷他倆的脖子！”

    兩個孩子哇哇大哭。

    龐涓再也忍不住了，大步跨到軍尉跟前，眼中射出兩道寒光，厲聲喝道：“放開他倆！”

    軍尉愕然，盯住龐涓：“你是—”

    龐涓一字一頓：“龍水！”

    軍尉打量一下他的士卒甲胄，鼻孔里哼出一聲：“若是不放呢？”

    龐涓厲聲道：“不放就是抗命！”

    百夫長冷笑一聲：“抗什么命？”

    “上將軍的命！上將軍命令，‘凡抗拒者，殺無赦’，”龐涓指向老人與孩子，“他們手無寸鐵，抗拒了嗎？”怒目掃向他，“身為武卒，向手無寸鐵的百姓兵刃相向，你們不覺得可恥嗎？”

    軍尉指著龐涓的甲胄，仰天長笑：“哈哈哈哈，你個下等走卒，竟敢指使本尉！”兩眼一虎，指向眾女人，“你睜眼看看，她們手中拿的是什么？”

    龐涓怔了下，迅即回道：“我說的是兩個孩子！”

    軍尉冷笑：“孩子就沒有手嗎？孩子就沒有口嗎？本尉說他們抗拒，他們就是抗拒！”

    “你??”龐涓氣得聲音打戰(zhàn)，緩緩抽出寶劍。

    “本尉不殺自己人！”軍尉別過臉去，對眾兵卒，“轟他出去！”

    早已yuhuo焚身的眾兵卒不由分說，將龐涓連拉帶扯地推出院門，將院門“嗵”一聲關(guān)上。

    院中，眾女人絕望地看向?qū)O吳氏。

    軍尉的劍尖更緊地逼向兩個孩子，目光冷冷地看向?qū)O吳氏：“我再說一遍，放下劍吧！”

    “妮子，欣兒??”孫吳氏淚水流出，扔下劍。

    眾女人也都扔下劍。

    眾魏卒一擁而上，撲向?qū)O吳氏她們。女人們大聲尖叫起來。

    看到女人們?nèi)豢刂?，軍尉“嚓嚓”兩聲，分別割斷妮子姐弟的脖子。

    “妮兒??”孫吳氏慘叫一聲，昏厥過去。

    眾女人拼命尖叫，掙扎，哭泣??

    目睹魏卒的獸行，打更老人手指他們，扯起沙啞的嗓子吼道：“畜生！畜—生—”扭轉(zhuǎn)頭，瘋了般撲向軍尉。

    一個魏卒伸槍將他絆倒，挺槍欲刺。

    軍尉擺手止住他，將目光落在他腰里的銅鑼上，冷冷笑道：“老家伙，你不拿武器，腰里別著個破鑼干什么？”

    打更老人爬起來，拿起銅鑼，解下槌子，敲鑼，“哐哐哐”，聲音嘶?。骸叭前傩章牶昧?，君上有旨，舍生取義，人在城在??”

    “哈哈哈哈，”軍尉狂笑數(shù)聲，指著那群女人，對眾魏卒道，“勇士們，那就讓他親眼看看衛(wèi)國的女人們是如何舍生取義的吧！”

    眾魏卒齊聲叫道：“得令！”

    老人揚(yáng)起銅鑼，再次撞向軍尉。

    軍尉輕輕一閃，反手將他扭住。兩名魏卒上前替代軍尉，將老人的胳膊牢牢扭牢，讓他直面獸行現(xiàn)場。

    蒼天嗚咽，大地悲泣！

    被軍尉趕出郡守府后，龐涓耷拉著腦袋沿大街走著。一路上，闖入龐涓眼瞼的無不是魏卒大肆砍殺手無寸鐵的衛(wèi)國平民的場景，婦孺的慘叫聲時有耳聞。從內(nèi)心深處，龐涓感到了某種從未有過的悲涼。難道這就是他心向神往的大魏武卒嗎？難道這就是由戰(zhàn)神吳起親手創(chuàng)立、所向披靡的大魏武卒嗎？

    龐涓就如醉酒般晃蕩著。大街上，幾乎看不到手持兵器的衛(wèi)卒了，看到的只有野蠻屠殺。

    走到一個街區(qū)，前面隱隱傳來搏擊聲，有將軍吆喝魏卒朝這方向追殺。龐涓抖擻精神，急趕過去。

    是孫賓。

    得知東城門告急，孫賓與軍尉引著僅有的二百名后備隊飛撲過來，恰好遇到大隊魏人蜂擁入城。雙方在大街上展開拼殺，但區(qū)區(qū)二百人根本不是殺紅了眼的大魏武卒的對手，不到一刻鐘，孫賓身邊已所剩無幾了。

    孫賓與軍尉且戰(zhàn)且退，不久即陷入魏卒的包圍中。魏卒越聚越多，衛(wèi)人不斷倒下，軍尉中槍慘死，龐涓趕到時，孫賓已陷入重圍。

    龐涓的目光聚焦在孫賓身上。

    身陷重圍，孫賓依然殺氣逼人，舞動長槍靠墻挺立，目光炯炯。許是被孫賓的殺氣逼住，許是眾武卒仗恃人多，并不著急刺死一個不懼死的人，只是將他團(tuán)團(tuán)圍住。

    情勢正值危急，一輛駟馬戰(zhàn)車疾馳而至，車上一將幾乎成為一個血人，遠(yuǎn)遠(yuǎn)叫道：“賓兒，為父來也！”

    步卒怕的是戰(zhàn)車，尤其是在這僅供二車相錯的狹窄街道上。眼見戰(zhàn)車直沖過來，魏武卒無不驚懼，紛紛避開。待戰(zhàn)車馳過時，孫賓縱身躍上，疾馳而去。

    身后一輛魏車緊追過來，龐涓看得真切，縱身躍上。

    兩輛戰(zhàn)車在平陽的主街道上一路飛馳，眾武卒紛紛避讓。后面車上的一名魏將不時放箭，孫賓、孫cao伏在車上，舞劍撥箭。正行之間，一箭射中御手后心。御手慘叫一聲，摔下戰(zhàn)車。

    戰(zhàn)車失控。

    孫賓急跳過去，控制住轅馬。

    “父親，”孫賓把持住韁繩，“我們回府吧，我娘還在家里呢！”

    話音未落，斜刺里馳出一輛魏車！

    孫賓急扯韁繩，拐向北街。

    車上的魏卒放箭，孫cao避閃不及，正中胸部，“啊”地大叫一聲，歪在車上。

    “父親？”孫賓扭頭急叫。

    “北??北門??”孫cao捂住胸部，拼盡力氣道。

    孫賓驅(qū)車直入平陽北門。

    北門早已淪陷，城門洞開，城外的魏人全部入城，孫賓的戰(zhàn)車毫無障礙地沖出城門洞，朝野外疾馳。

    兩輛魏車緊追不舍。

    孫cao忍住劇痛，彎弓，搭箭，射向跟得最近的魏車轅馬，正中眉心。轅馬中箭，狂跳，戰(zhàn)車沖向路邊水溝，側(cè)翻于地。

    龐涓所在的戰(zhàn)車緊緊追上，車上魏尉搭弓射箭，箭矢“嗖嗖”飛過，幸因車輛急劇顛簸，均未射中。

    孫cao的箭矢全部用完，情急之下猛地拔出胸上之箭，遞給孫賓：“賓兒！”

    孫賓回頭，失聲驚叫：“父親—”

    孫cao已是昏厥。

    孫賓無暇多想，反身，從父親手中接過箭矢，彎起弓，射向后車拿箭的人。那人應(yīng)聲落車。

    魏車上只有龐涓一人了。

    龐涓挺槍站立。

    孫賓沒箭了，轅馬也因沒有人控制而放慢蹄子。

    龐涓的戰(zhàn)車漸漸追上。

    御手駕車沖到孫賓車旁，二車并行。

    孫賓一手抱孫cao，一手握槍，兩眼緊盯龐涓，準(zhǔn)備殊死一搏。

    就在此時，奇跡的一幕發(fā)生了！

    龐涓的槍抬起來，沒有刺向?qū)O賓，而是搠向魏車御手。

    御手不及慘叫，歪倒在車上。

    孫賓驚呆了。

    龐涓放下槍，走到御手位置，控制住轅馬，將御手踹到車下。

    孫賓緊盯龐涓，似乎想搞明白他的目的。

    “看什么呀，快逃呀！”龐涓勒住轅馬，轉(zhuǎn)對孫賓大聲叫道。

    孫賓總算明白了，拱手道：“在下孫賓，敢問義士尊姓大名？”

    “在下姓名不關(guān)你事，快走！”龐涓急了。

    “敢問義士，為何放走在下？”孫賓卻沒有要走的意思，只將兩眼緊盯住他。

    “無他，看不順而已！”龐涓脫下甲胄扔在車上，將魏軍配給他的長槍搠向路邊的草叢，斜刺里落荒而去。

    望著龐涓遠(yuǎn)去的背影，孫賓驚怔少頃，催馬離開。

    衛(wèi)室大朝，百官在列。

    當(dāng)渾身是血的孫賓抱著父親孫cao的尸體一步步走進(jìn)宮門時，所有朝臣驚呆了。

    孫賓走到衛(wèi)成公面前，放下尸體，叩拜于地：“平陽郡守孫cao、末將孫賓叩見君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