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上午，中軍帳里，公子卬正與陳軫談笑，御史走進。

    公子卬看向他：“戰(zhàn)書擬好了？”

    御史雙手呈上戰(zhàn)書：“請主將厘定！”

    公子卬接過，匆匆閱一下，遞給陳軫：“請上卿雅正！”

    陳軫接過，看完，瞇眼沉思一時，遞還給他，豎起拇指道：“嘖嘖嘖，好檄文哪，行文酣暢犀利，所列八罪，宗宗不虛，嬴渠梁、公孫鞅陽奉陰違，出爾反爾，以下作手段取我河西，真就是不仁不義、鮮廉寡恥之徒！”

    御史向陳軫拱手：“謝上卿褒獎！”

    陳軫看向公子卬：“尊夫人之事，可否也提示一下？”

    公子卬略一思忖，轉對御史：“末尾加上一段：秦公雖說寡情鮮義，為人無品，所養(yǎng)紫云公主卻是可人，甚得本將歡心，即使出征本將也難割舍，隨從帳中奉茶，是以生擒之日，本將念及夫人，定不慢待，仍舊奉以翁婿之禮。至于公孫鞅，本為欺世盜名、無信無義之徒，今又為禍秦室，戕毒天下，人神共怒之，雖凌遲之刑不足以報其惡，然則，本將念其保媒之功，生擒之時，特改凌遲為腰斬！大魏三軍征秦主將魏卬！”

    陳軫再次豎起拇指：“好辭令?。　?/br>
    許是認為如此輕佻之辭有損大魏威嚴，御史略作遲疑，皺眉道：“主將，是照原話寫呢，還是??”

    公子卬厲聲道：“原話！”

    一輛接一輛戰(zhàn)車從不同方向馳向葫蘆谷的最頂端—中軍大帳。

    其實不是大帳，而是位于山頂上的一個巨大巖洞，洞門外就是那棵名動河西的大松樹。洞口有守衛(wèi)站崗，進洞的石階上，每隔幾階就立一個持戟勇士，氣場肅殺。

    公子疾一身戎裝，與司馬錯肩并肩走向洞口，其他十幾員戰(zhàn)將也都陸續(xù)走過來。守洞軍尉逐個驗過將牌，揮手放進。

    眾將目不斜視，看得出，大伙的表情仍然沮喪，彼此見面，不打招呼，不停步，顯然是上次那位老將妄言被斬的后遺癥。

    進入中軍大帳后，諸將齊刷刷地立于主位前面，站作一排。

    端坐主位的是公孫鞅，嬴駟居左，車希賢居右，皆是一臉嚴肅。

    公孫鞅掃視眾將一眼，緩緩拿出公子卬的戰(zhàn)書，揚起來，輕輕咳嗽一聲，聲音低沉：“諸位將軍，魏人下戰(zhàn)書了！”

    沒有人應腔，也沒有任何激動，眾將面面相覷一陣，又恢復原狀，好像這封戰(zhàn)書與他們無關，也好像他們早已猜出魏人會下這封戰(zhàn)書。

    嬴駟依舊端坐，面上看不出任何表情。

    見眾將皆不積極，公孫鞅略略皺眉，繼續(xù)說道：“戰(zhàn)書是魏軍主將寫的，諸位將軍，難道你們不想知道他都寫了些什么嗎？”

    眾將依舊不作聲，頭皆微低，大帳中一副死氣沉沉的樣子。

    “好吧，”公孫鞅又掃眾將一眼，“戰(zhàn)書本將就不讀了。不過，本將以為，戰(zhàn)書最后幾句，諸位或感興趣！”

    這句話顯然有吸引力，眾將抬頭，齊齊盯向公孫鞅。

    公孫鞅輕咳一下，清清嗓子：“??秦公雖說寡情鮮義，為人無品，所養(yǎng)紫云公主卻是可人，甚得本將歡心，即使出征本將也難割舍，隨侍帳中奉茶，是以生擒之日，本將念及夫人，定不慢待，仍舊奉以翁婿之禮。至于公孫鞅，本為欺世盜名、無信無義之徒，今又為禍秦室，戕毒天下，人神共怒之，雖凌遲之刑不足以報其惡，然則，本將念其保媒之功，生擒之時，特改凌遲為腰斬！大魏三軍征秦主將魏卬！”

    公孫鞅的聲音極其平緩，就像平日里吟詠詩書一般，但字字如錘、如刀，扎在眾將心中。

    嬴駟顯然并未知悉這個，先是愕然，而后呼吸急促，臉色難堪，面孔扭曲。

    中軍帳里靜得出奇，幾乎連根針掉在地上都能聽見。

    公孫鞅眼中噙淚，聲音更為低沉：“諸位將軍，對紫云公主，我公孫鞅無話可說，只有一跪！”緩緩起身，退后一步，跪下。因著戎裝，跪得又實，一身重甲發(fā)出“咚”一聲響。

    眾將無不驚怔。

    公孫鞅聲音哽咽，字字如泣：“今日之戰(zhàn)，紫云公主才是勇士，是率先沖鋒陷陣的真正勇士，我公孫鞅向大秦第一勇士致敬！”說畢重重叩首，頭盔卻碰在主將的幾案上，再次發(fā)出“咚”的一聲。

    眾將仍舊愣怔，似乎還沒有醒過魂來，但顯然，激情已被完全調動。

    車希賢率先起身跪下，排在眾將之首的司馬錯跟著跪下。緊接著，所有將軍盡皆跪下，無不眼中噙淚。

    中軍帳中，只有嬴駟一人靜靜地坐在那兒，面無表情地看著所有的人。

    公孫鞅起身，揚手：“諸位將軍，請平身！”

    眾將平身。

    “諸位將軍，此時此刻，紫云公主就在魏人的中軍大帳里。身為主將，我公孫鞅要求你們，我公孫鞅命令你們，拿起手中的槍，拔出腰上的劍，擊敗魏人，奪回河西，為勇士流下的每一滴淚，為勇士受過的每一個委屈，”公孫鞅說著握拳刺空，“復仇！”

    眾將齊吼：“為公主復仇！為公主復仇！為公主復仇??”

    公孫鞅擺手止?。骸爸T位將軍！”

    眾將屏氣凝聽。

    公孫鞅語氣重新恢復平靜：“如何復仇，請看戰(zhàn)圖！”揚手。

    身后“唰”的一聲，布簾徐徐拉開，現(xiàn)出一幅巨大的由麻布制作的河西形勢圖。形勢圖上標著魏軍與秦軍形勢，甚至每一處屯營也清晰可見。三條黑線顯出秦國三軍的“敗退”路線圖，三條藏紅線顯示魏國三軍的“追擊”路線圖。

    眾將眼前一亮，但又旋即無光。

    公孫鞅掃一眼眾將：“本將曉得，諸位都想知道，我們?yōu)槭裁匆恢睌⊥?，我們?yōu)槭裁床怀鼐惩耍峭说胶游鞲沟?，退到這道葫蘆谷里，被魏人四面堵住退路?！?/br>
    眾將皆是一振，所有目光盯向公孫鞅。

    “車將軍，”公孫鞅轉向車希賢，“軍事上的事，還是由你來說！”

    車希賢沖他略拱下手，轉對眾將：“諸位將軍，前面的戰(zhàn)事，我就不多說了，只說一句，諸位的每一次潰退，都是主將刻意安排的。主將刻意安排潰退，不為別的，正是為了今日的決戰(zhàn)！”

    眾將一振。

    車希賢手指戰(zhàn)圖上秦境位置：“諸位請看，這兒是八百里秦川，居住著我父老鄉(xiāng)民，我們能向這里退嗎？我們能將戰(zhàn)場放在家門口打嗎？”再指梁山一脈：“這里山林茂密，道路崎嶇，利于輕兵，不利于重甲，我們一再潰敗，就是要將魏卒引到這里決戰(zhàn)！”

    眾將無不吸一口長氣，眼前皆是一亮，所有頹廢一掃而光，精氣神全出。

    車希賢再指葫蘆山，語氣激昂：“十六年前，此山是我先君薨天之處，十六年后，主將特選此地與魏決戰(zhàn)，就是想讓先君的在天之靈看看他的勇士們是如何斬殺魏人、奪回河西的！”

    一聽到“先君”二字，眾將更是群情激奮，齊呼道：“斬殺魏寇，奪回河西，為先君報仇！”

    “我說完了，至于如何殺敵，如何收復河西，”車希賢轉對公孫鞅，拱手，“請主將頒令！”

    眾將齊齊站定，直盯公孫鞅，盡皆拱手：“請主將頒令！”

    公孫鞅字字如錘，擲地有聲：“諸位將軍，聽令！”

    眾將齊聲道：“末將聽令！”

    “本將決定，背依長城，用一字長蛇陣縛牢魏人！”

    眾將重復道：“背依長城，用一字長蛇陣縛牢魏人！”

    “知道如何縛牢魏人嗎？”

    “請主將昭示！”

    “本將給你們十六個字—避而藏之，游而擊之，分而圍之，聚而殲之！”

    眾將重復命令：“避而藏之，游而擊之，分而圍之，聚而殲之！”

    “至于這如何避藏，如何游擊，如何分圍，如何聚殲，眾將聽令！”

    “末將聽令！”

    公孫鞅轉對司馬錯：“司馬將軍！”

    司馬錯跨向前，拱手：“末將在！”

    “你引錘卒兩萬，步卒兩萬，伏于葫蘆谷底的林中，守候魏人前鋒的重甲車馬！”

    “末將得令！”

    公孫鞅轉對另一將軍：“李將軍！”

    李將軍跨向前，拱手：“末將在！”

    “你引步卒一萬，截斷谷底水流，控制谷中所有水源，能守則守之，守不住則毀之！”

    “末將得令！”

    公孫鞅轉對車希賢：“車將軍！”

    車希賢跨向前，拱手：“末將在！”

    “你引戰(zhàn)車兩百乘，銳卒一萬，繞道徵城，待魏人全部攻入葫蘆谷里，從屁股后面堵住葫蘆口，斷去魏人退路！”

    “末將得令！”

    公孫鞅轉對車希賢旁邊一將軍：“竺將軍！”

    ????

    就這樣，公孫鞅一一向眾將頒令，眾將得令，陸續(xù)離去。

    公孫鞅與嬴駟最后離開中軍帳，并肩走向監(jiān)軍大帳。

    公孫鞅邊走邊向嬴駟致歉：“詐敗之事，臣未事先稟報殿下，還望殿下寬諒！”

    嬴駟不無郁悶道：“是放心不下駟嗎？”

    公孫鞅誠惶誠恐：“臣不敢！”

    嬴駟冷冷說道：“那就是駟不配知情嘍？”

    “殿下此言，臣唯有以死謝罪耳！”

    “既然都不是，好歹駟也是監(jiān)軍，主將為何事事繞著駟？”

    “此事關此戰(zhàn)成敗。魏人在軍中布有耳目，殿下身邊又多忠義、直爽之士，臣是以不敢存絲毫僥幸，對上只奏報君上，對下也只有車希賢一人知情，余皆不知，是以軍中多怨，士氣多泄，而這也正是臣所期望的！”

    嬴駟見已走近自己帳門，駐足，轉身，抱拳道：“主將高謀，駟敬服！主將還有吩咐沒？”

    公孫鞅欲言又止，略略抱拳：“臣??告退！”扭轉身，腳步沉重地緩緩走開。

    走進帳門，嬴駟見一黑衣人跪地，是他派往聯(lián)系公子華的心腹黑雕。

    嬴駟問道：“人救出否？”

    黑雕脫下靴子，用劍尖剜掉一物，取出，雙手呈上：“殿下請看！”

    嬴駟拿過，拆看，震驚，耳畔傳來公子華的聲音：“駟哥，情勢有變，魏卬昨接妹至徵城。妹強顏歡笑，以藥酒蒙翻魏卬，從其衣囊取出一物，弟竊以為密，偽制供兄掌握！大戰(zhàn)在即，弟未能沖鋒陷陣，手刃魏賊，引以為憾！至于云妹安危，弟必舍生以守！遙祝大捷！弟華頓首?！?/br>
    嬴駟凝眉有頃，起身出帳。

    中軍帳里，公孫鞅、車希賢對坐，幾案上擺著兩封戰(zhàn)書，一封是公子卬的，一封是他們擬好的回書。見嬴駟折返，公孫鞅站起，拱手道：“殿下，您來得正好?！弊哌^去，雙手奉上戰(zhàn)書：“這是臣寫給魏卬的回書，請殿下審閱！”

    嬴駟沒有接，只從袖中摸出密件：“請主將先看看這個！”說完“啪”地扔在幾案上，轉身走了。

    公孫鞅拆看，傻了，久久怔在那兒。

    見他表情古怪，車希賢小聲問道：“主將？”

    公孫鞅似從噩夢中醒來，急切叫道：“快，叫司馬錯速來！”

    公子卬在紫云的溫柔鄉(xiāng)里度過一個銷魂之夜，興致勃勃地趕到主將府，與陳軫謀劃起行將到來的決戰(zhàn)。沒談幾句，公子卬發(fā)現(xiàn)陳軫是真的不通軍務，就把他叫到形勢圖前，不厭其煩地就圖講解，指出魏軍將如何進攻，秦人將如何反應等，聽得陳軫大開眼界，越發(fā)堅定公子卬必勝。

    二人聊得正來勁，中軍左御史疾步走來，稟道：“稟報主將，秦人戰(zhàn)書來了！”

    公子卬眼睛仍盯著戰(zhàn)圖，擺手：“念！”

    左御史拆開，朗聲道：“上將軍戰(zhàn)書收悉，鞅再三讀之，不勝惶恐。將軍于書中歷數(shù)秦公及鞅之罪狀，鞅有口莫辯。今借回書一角，容鞅解釋一二。河西本為秦土，六十年前為魏將吳起強借。今秦魏結親，即為一家。既為一家，秦公自然認定魏王陛下會歸還河西。秦公派鞅前來接收，當是分內之事。鞅受君命，不敢懈怠，是以懇請將軍將鞅之苦衷訴于大魏陛下，只要陛下歸還河西，秦公保證世代聽憑驅馳。如果將軍執(zhí)意廝殺，鞅雖不敵將軍虎威，也只能cao戈相見。鞅不通武學，僅在幼年時讀過一字長蛇陣法，明晨日出之時，鞅于葫蘆谷口轅門外布陣，恭候將軍！秦三軍主將公孫鞅頓首?！?/br>
    公子卬仰天爆出一聲長笑：“哈哈哈哈—”轉對中軍左御史：“回復秦使，明晨日出，本將應約破陣！”

    左御史退出。

    公子卬轉對陳軫：“一字長蛇陣也敢叫板，看本將不砸爛他的蛇頭！”轉對右御史：“召眾將中軍帳聽令！”

    右御史走出。

    陳軫問道：“敢問主將，可召龍將軍否？”

    “龍賈？”公子卬面現(xiàn)不悅，“召他做什么？郃陽那兒，他的屎屁股還沒擦呢！司馬錯的一萬五千秦卒，看他能拖多久?！?/br>
    “在下之意是，決戰(zhàn)方略，最好也曉示龍將軍。無論如何，他是副將！”

    “上卿有所不知，此前本將不知虛實，覺得龍賈知曉河西，知曉秦人，是個將才。近日戰(zhàn)事，卻讓本將大失所望。本將甚至懷疑，龍賈的過往戰(zhàn)績是他粉飾出來的！”

    “即使如此，在下還是請求主將召龍賈議事，”陳軫壓低聲，陰陰一笑，“否則，他或以此為由，密報王上，為將軍添堵！”

    公子卬眉頭微皺：“也好，免得他在背后聒噪！”見左御史送秦使回來，沖他道：“使快馬至郃陽，有請龍將軍中軍帳謀議大事！”

    龍賈接到議戰(zhàn)命令，即對公孫衍道：“主將向秦人下戰(zhàn)書，秦人回書來了，約定明晨日出決戰(zhàn)，擺長蛇陣于葫蘆谷口！”

    公孫衍放下手中竹簡，疾步走到圖前，觀看。

    龍賈一把扯起他：“不要看了，這就隨我求見主將，陳明利害！”

    公孫衍肩膀一聳，兩手攤開：“在下無職無爵，連中軍大帳也進不去，如何求見，如何陳明利害？”

    “我?guī)闳パ?！?/br>
    公孫衍緩緩閉目，昔日在魏宮與公孫鞅對峙時的受辱場景閃過腦海，慘然一笑：“你帶著我，我算什么人呢？是相府家奴，還是右軍幕僚？”

    龍賈急了：“犀首呀，這都火燒屁股了，你還在計較名分？”

    公孫衍苦笑一聲：“不是在下計較，是主將計較！主將知會謀議的是將軍，在下若去，能插上話嗎？再說，在下想說的，將軍全都知道了，在下若去，非但不能成事，反倒壞事！”

    龍賈略略點頭：“也好！”便匆匆離去。

    龍賈一路疾馳，于迎黑時分趕到中軍，見魏營里燈火通明，秩序井然，一片大戰(zhàn)前的忙碌景象。

    龍賈急入中軍大帳，見帳中除他之外，并無其他將軍，忖出戰(zhàn)已議過，召他來不過是知會一聲而已。

    果然，望到龍賈，公子卬就走過來，虛禮一番，拉他來到軍情圖前，向他講解決戰(zhàn)部署，刻意隱瞞了裴英的奇兵。

    “龍將軍，”公子卬講畢，拱手道，“您久經沙場，又是副將，魏卬請您來，是想聽聽您的意見！”

    “回稟主將，”龍賈語氣急切，“末將以為，此時決戰(zhàn)，正中秦人之計啊！”

    “龍將軍，”公子卬嘴角扯出一笑，“你且說說，本將中了秦人的什么計？”

    “誘敵之計！”

    “秦人的這個計，前幾天你已講過了，能不能換個新的說辭？”

    “唉，”龍賈長嘆一聲，“主將呀，您隨便想想，車希賢數(shù)萬大軍，如果真是敗退，為什么沒有直接退入秦境，反倒沿我長城向北退卻？”

    公子卬冷笑：“龍老將軍自詡歷戰(zhàn)無數(shù)，是真不知呢，還是假作不知？車希賢向北撤退，只有一個目的，靠攏公孫鞅的中軍，形成合力，避免被我軍各個擊破！”

    “若為形成合力，司馬錯一軍為何死守郃陽不撤？”

    “哼，這個本將還要問問老將軍呢！”

    “司馬錯死守郃陽，只有一個目標，拖住我右軍！”

    “你且說說，秦人為何要拖我右軍？”

    龍賈手指圖中魏軍中軍的位置：“好以全力對付我中軍?！痹僦赶蚝J谷：“誘我主力入葫蘆谷與其決戰(zhàn)！”

    “老將軍是說，我與秦人決戰(zhàn)不得嗎？”

    龍賈看向他，語氣堅決：“決戰(zhàn)不得！”復指圖：“將軍請看，葫蘆谷三面皆山，中間深谷，林木茂密，不利于我重車、重甲施展，是以我軍不宜在山地與其決戰(zhàn)?！?/br>
    “老將軍是說，我大魏武卒不敢在山地決戰(zhàn)嗎？如果本將把老將軍的話原樣曉諭三軍將士，老將軍介意嗎？”

    見他故意找碴，龍賈氣結：“主將，您??”

    公子卬擺手：“好了好了，戰(zhàn)書已下，三軍已動，老將軍若是沒有別的，本將這兒正忙著呢！”

    龍賈見木已成舟，不禁長嘆一聲，沉默半響，沉聲道：“如果一定要決戰(zhàn)，本將請命參戰(zhàn)！”

    公子卬哈哈笑道：“老將軍繞來繞去，原來是為爭功?。　?/br>
    龍賈氣極：“主將，你??”

    公子卬略一沉思：“這樣吧，待明日日出，老將軍就向郃陽之敵發(fā)起總攻。只要龍將軍全殲郃陽之敵，本將將表奏父王，記您大功！”

    龍賈再次長嘆：“唉，主將啊，末將征戰(zhàn)無數(shù)，何時計較過軍功？”

    公子卬佯裝不解：“既然不計較軍功，老將軍何以要來參戰(zhàn)呢？難道老將軍在郃陽不是參戰(zhàn)嗎？”

    龍賈急了：“末將請求參戰(zhàn)，是為萬一??”欲言又止。

    “什么萬一？”

    “萬一主場失利，末將也好有個接應??！”

    這下捅了馬蜂窩，公子卬一拍幾案：“好你個龍賈！”呼呼喘幾聲，強壓火氣：“本將念你老邁，就作沒有聽到，也不與你計較長短。若是再無新鮮建言，就回郃陽顯示本領去，明日日出，將那司馬錯擒來！若是老將軍畏懼那個后生，也罷，待本將收拾完公孫鞅，自去活擒那廝！”又轉對左參將，“裴將軍到沒？”

    左參將拱手：“守候多時了！”

    “快，叫他過來！”

    龍賈臉色黑青，猛一跺腳，頭也不回地大步出帳。

    深夜，魏國左軍大營，一輛輛重甲戰(zhàn)車整裝待發(fā)，裴英站在排頭戰(zhàn)車前。公子卬緊緊握住裴英的手：“裴將軍，明日勝負，本將就看你這兒了！”

    裴英眼中噙淚：“末將赴湯蹈火，絕不辜負主將信任！”

    “記住，一入秦境，格殺勿論！”

    “末將領命！”

    公子卬松手：“起程！”

    裴英轉身，跳上戰(zhàn)車，朝公子卬拱下手，戰(zhàn)車啟動。

    與此同時，洛水岸邊，黑壓壓站著無數(shù)秦兵。一只小船靠岸，一人跳下船。司馬錯看向那人：“君上到了？”

    那人點頭：“到了！”又轉身朝對岸發(fā)出一聲呼哨。

    無數(shù)只船與木筏應哨聲劃過來。

    司馬錯朗聲道：“會水的，下河，不會水的，候船！”說畢率先下水，向對岸泅去。

    眾多秦卒紛紛下河。

    回到右軍大帳時已是后半夜。

    龍賈了無睡意，悶頭坐于案前。

    公孫衍聽到聲響，走出來，斜他一眼，在自己的幾案前坐下。

    帳中一片死寂。

    “唉，”龍賈悲嘆一聲，“有此豎子，魏國氣數(shù)當是盡了！”

    “唉，”公孫衍亦出一聲長嘆，“可憐數(shù)百里山水，十幾萬甲士，數(shù)十萬百姓，就此葬送于這對父子之手，著實讓人心疼??！”

    “犀首，”龍賈猛地抬頭，“龍賈求你離開此地，能走多遠，就走多遠！”

    “將軍難道介意這兒再多一具腐尸嗎？”

    “唉，犀首呀，不是龍賈介意，是??河西不缺腐尸，魏國卻缺犀首。龍賈老矣，死就死了，犀首卻死不得??！”

    “好吧，”公孫衍沉思半晌，起身，“既然龍將軍嫌棄，在下這就離開！”說畢幾步走到帳邊，從帳壁上取下子胥劍掛在身上，轉身徑出帳篷。

    大半夜的，公孫衍這說走就走，龍賈倒是怔了，呆了一小會兒，起身跟出。

    公孫衍套上他的輜車，一步一步地走向轅門。

    龍賈緊緊跟上，二人并肩走出轅門。

    離開轅門老遠了，龍賈仍舊跟著。

    這是個月夜，道路被天光照得通明。

    公孫衍駐步，拱手：“將軍，該留步了！”

    龍賈長嘆一聲，拱手：“兄弟，保重！”

    公孫衍跳上車，再拱。

    “犀首兄弟，”龍賈遲疑一下，“龍賈敢問，你這??欲往何地？”

    “陰晉。”

    龍賈震驚：“陰晉？”

    公孫衍苦笑一下：“將軍趕客，犀首只能去投奔張猛了！”

    “犀首，”龍賈瞬間明白了公孫衍的苦心，一陣感動，“龍賈曉得了，你這是??去保住陰晉哪！”

    公孫衍再度拱手：“將軍保重！”說畢打個響鞭，車馬驅動。

    龍賈揚手：“犀首兄弟，您更要保重啊??”

    公孫衍想到什么，車子沒停，只回頭大叫：“對了，龍將軍，給你推薦個人才，犀首旗下有個叫吳青的堪當大用！”

    送走公孫衍，龍賈匆匆返回大帳，凝住眉頭，在帳中來回踱步，耳邊回響起公子卬的聲音：“??老將軍繞來繞去，原來是為爭功啊??本將念你老邁，就作沒有聽到，也不與你計較長短。若是再無新鮮建言，就回郃陽顯示本領去，明日日出，將那司馬錯擒來！”

    接著是公孫衍的聲音：“可憐數(shù)百里河西，十幾萬甲士，數(shù)十萬百姓，就此葬送于這對父子之手，著實讓人心疼??！”

    龍賈猛地頓住步子，叫道：“來人！”

    副將走進，拱手。

    龍賈看向他：“看來，我們得走一步險棋了！”

    副將目光征詢：“什么險棋？”

    “主將今日與秦決戰(zhàn)，如果不出所料，負多勝少，我們須去接應，以防不測?！?/br>
    “這??”副將擔心道，“若是郃陽之敵得知，在后追擊，該當如何？”

    “你說得是，”龍賈轉對參將，“傳公孫將軍麾下一個叫吳青的到大帳聽令！”

    參將應一聲，不一會兒，帶吳青進帳。

    吳青跪叩：“報，千夫長吳青聽令！”

    龍賈看向他：“吳青將軍！”

    吳青怔了下：“我？將軍？”

    “正是。自今日起，本將任命你為右軍左司馬！”

    吳青叩首：“左司馬吳青謝龍將軍提攜！”

    “主將明日與秦人在葫蘆谷展開決戰(zhàn)，本將率右軍前往助陣，留給你三千人，牽住郃陽之敵！”

    吳青朗聲道：“末將得令！”

    “我們起程后，你可多布疑兵，造出聲勢，使郃陽之敵不敢妄動！”

    “末將得令！”

    “如果秦人看出破綻，強行出擊，你就使出本領，想盡辦法拖住秦人，萬不可死戰(zhàn)！”

    “末將得令！”

    龍賈轉對副將：“傳令諸將，不許造炊，不許弄出聲響，帶足三日干糧，黎明前出征！”

    副將拱手：“末將得令！”遂轉身疾步走出。

    黎明前，東方微亮，月亮西沉，星光隱沒在碎云里，大地更黑了。

    大荔關關門“吱呀”一聲洞開，裴英一車當先，沖了出去。

    緊接著，鐵甲戰(zhàn)車一輛接一輛，風馳電掣般馳出，揚起的塵土淹沒在黑暗里，轟隆隆的奔馳聲響徹黎明前的夜空。

    天色微亮，葫蘆谷的谷口就排滿了黑壓壓的秦兵。魏兵各路人馬也陸續(xù)趕至，各自運行到位。

    魏軍主將公子卬坐進吊車，被吊到一個移動的高塔上，居高臨下，俯視秦陣。

    秦兵一隊一行，正在緩慢有序地移動，谷口外圍漸漸現(xiàn)出一字長蛇陣的模樣。再往遠處，不見異常。

    審視一番，公子卬擺手，吊車搖下。

    陳軫湊近，急切問道：“秦陣如何？”

    公子卬淡淡一笑，應道：“如約，一字長蛇陣。”

    “這陣??厲害嗎？”

    說到兵法戰(zhàn)陣，公子卬的兩眼炯炯有神：“此陣看似無奇，其實厲害。若擊其首，其尾應，是謂‘卷’；若擊其尾，其首動，是謂‘咬’；若擊其腰，其首尾皆應，是謂‘絞’！”

    “乖乖！”陳軫咂舌，“敢問主將如何破之？”

    公子卬手指天空，雄姿英發(fā)：“降蛇者，鷹也，通常當以鷹爪陣破之！”

    “鷹爪陣？攫其七寸？”

    “鷹爪是這樣，”公子卬伸出三個手指，前伸，“可分三爪，一爪擊首，使其不能咬，一爪擊尾，使其不能卷，另一爪沖斷其腰！”

    “既為通常之法，主將想必另有奇招了？”

    “上卿睜大眼睛，待會兒自有分曉！”

    天色大亮，雄雞啼曉。

    秦境一處露天糧倉中，巨大的糧囤隱約可見。幾十輛魏軍戰(zhàn)車直沖過去，眼看就要撞到糧囤，前面突然現(xiàn)出一排鐵蒺藜。最前面的戰(zhàn)車由于巨大的慣性而停不下來，戰(zhàn)馬撞在鐵蒺藜上，長嘶一聲，馬倒車翻。

    后面戰(zhàn)車急急停住。車上魏人未及弄明狀況，道路一側猛然躥出一排黑影，個個猶如鬼魅，就地滾到戰(zhàn)馬前面，只聽“咚咚”聲響，轅馬慘叫倒地。未受擊的戰(zhàn)馬驚恐揚蹄，戰(zhàn)車劇烈晃動，歪倒，車上魏卒站立不穩(wěn)，或跌下車，或扶車幫，毫無還手之力。

    更多的黑影冒出來，手拿鐵鉤，朝車上站立不穩(wěn)的魏卒下半身又捅又鉤，魏卒多被鉤下，遭亂刀斬死。部分魏卒跳下車與秦卒搏殺，但寡不敵眾，亦被捅死。

    與此同時，在秦境襲擊秦軍其他草料場的每一隊魏卒多在半途遭到痛擊，猝不及防中，戰(zhàn)馬被敲暈，武卒被鉤下戰(zhàn)車斬殺。各處糧倉，各處兵營，秦卒無不痛下殺手，屠殺場面慘不忍睹。

    而所有這些，左軍主將裴英并不知情。

    裴英親率主力甲士七千人，鐵甲戰(zhàn)車一百乘，沖向此番攻擊的最大目標—在櫟陽城外屯扎的約十萬秦卒預備隊及輜重人員的營帳。

    四周靜寂，沒有任何異樣。

    眼見敵營盡在眼前，裴英長槍一指，一車當先，直沖過去。眾將士見主將上前，無不奮勇，數(shù)百輛戰(zhàn)車就如數(shù)百支利箭，轟隆隆馳入營區(qū)，分散沖向各個帳篷。

    爭功心切的魏卒或槍挑營帳，或用戰(zhàn)車掛撞營帳。

    營區(qū)卻無任何反應。裴英連挑數(shù)帳，發(fā)現(xiàn)里面是空的，架滿薪柴，空氣中彌散著一股怪味，不覺連聲驚呼：“是硫黃、桐油，快，快撤！”

    已是遲了。不知何處響起戰(zhàn)鼓，隨著鼓點，“嗖嗖嗖”，無數(shù)支帶火的箭矢飛向帳中，大火先從營區(qū)四周著起，隨風勢燃燒。頃刻間，一百輛魏軍戰(zhàn)車及無數(shù)大魏武卒皆淹沒在火海里。戰(zhàn)馬、火人在火海中撲騰、亂撞，馬的悲鳴聲、人的慘叫聲不絕于耳。

    裴英的戰(zhàn)車在火海中橫沖直撞，待沖出火海時，連人帶車已是烈火焚身。裴英發(fā)出“啊啊啊”的聲聲狂叫，舞動長槍亂搠。

    一番撲騰之后，戰(zhàn)馬倒地，裴英從車上栽倒，在地上翻滾幾下，不再動了。

    不遠處一座土坡上，秦孝公靜靜地站著，身邊站著司馬錯。

    遠處是火光熊熊的兵營，大屠殺仍在進行，慘叫聲不絕于耳。一名秦將奔至，跪叩：“報，魏軍戰(zhàn)車九十八輛悉數(shù)被燒毀，余下兩輛被我俘獲，裴英并所有魏卒無一逃出！”

    “唉，”長期以來一直拿糧換馬的秦孝公長長嘆出一聲，“可惜了那些好馬呀！”言畢緩緩閉目。

    與此同時，葫蘆谷的谷口外面，秦、魏雙方的陣勢均已擺好。

    秦軍如約擺出一字長蛇陣，且是沙漠之蛇，南北長約六七里，彎曲有度，將寬大的葫蘆谷口堵個嚴實。左翼為陣首，一百輛戰(zhàn)車，右翼為陣尾，一百輛戰(zhàn)車，中間為蛇腰，一百五十輛戰(zhàn)車。戰(zhàn)車后面才是步卒。

    魏陣擺出的則是鷹爪陣，兩端利爪各一百輛重車，中間長爪是二百輛重車，分別指向蛇頭、蛇尾和蛇身。

    秦軍蛇腰部分，公孫鞅一車居中。

    魏陣中爪尖端的戰(zhàn)車上，公子卬昂然屹立。

    雙方擂鼓，蛇有序卷行，鷹爪前伸。

    蛇鷹相距約兩箭之地，鼓聲各住，陣勢凝固。

    魏陣后面轉出二車，一車是紫云公主，另一車是陳軫。兩車一左一右，排在公子卬身邊。紫云一身紅裝，站在一輛戰(zhàn)車上，左右侍立著兩個武卒。

    紫云氣定神閑。

    見到公主，秦陣中一陣躁動，時不時有士卒交頭接耳。

    秦人擂鼓，公孫鞅一車前沖，在陣列的最前端停住。

    魏人亦擂鼓，公子卬驅車相迎，亦在對方一箭之外停住。

    公孫鞅甲衣裹身，但手中沒持戈矛，空著兩手站在車上，只有一劍掛在腰間。公子卬則長槍在手，威風凜凜。

    雙方互以犀利的目光對視，仿佛要將對方穿透。

    公孫鞅率先打破沉寂，爆出一聲長笑：“哈哈哈哈—”抱拳：“衛(wèi)鞅見過上將軍！”

    見他果然未逢戰(zhàn)陣，顯得沉不住氣，公子卬心中暗喜，左手提槍，右手指著公孫鞅：“公孫鞅，提起你的長槍來，本將不殺束手之人！”

    公孫鞅再抱拳，假作驚恐狀：“在上將軍跟前，公孫鞅不敢提槍！”

    “背信棄義，做賊心虛，是以不敢提槍，是否？”

    “不是！”

    “那是何故？”

    公孫鞅陰陰一笑，反唇相譏道：“沙場之上，本將不愿槍指婦孺！”

    “無信之人一派胡言！大魏鐵軍，人人虎將，何來婦孺之說？”

    公孫鞅指向公子卬身后：“將軍身后，左婦右孺，難道是衛(wèi)鞅眼花了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