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筆趣閣 - 玄幻小說 - 戰(zhàn)國縱橫:鬼谷子的局(1-14冊)在線閱讀 - 第047章| 議國策孫臏展才 抑魏勢陳軫獻謀

第047章| 議國策孫臏展才 抑魏勢陳軫獻謀

    太子申與孫臏同乘一車,在護衛(wèi)甲兵的前簇后擁下,奔馳在酸棗地界的寬闊官道上。

    時值金秋,田野里卻看不到豐收,唯見荒蕪片片。

    日頭正值頭頂,照理該是午餐時間。然而,放眼望去,官道兩旁的遠近村落,竟是看不到一縷炊煙。

    一輛牛車從一條小道轔轔而來,走進官道。

    拉車的是頭瘦牛,車上裝著他們的全部家當及耕具,幾件破被褥上坐著一個老太,老太懷里抱著一個兩歲大的女童。一個老人手持鞭子,走在瘦牛身邊,一個四十來歲的壯漢跛著一條腿,與一個弱冠少年緊跟車后,各自將手搭在車廂上,似是在為老牛搭把勁兒。再后面,走著一個中年婦人和一男一女兩個半大孩子。

    無須再問,這是一家外出逃荒的人,且剛剛出門,因為趕車的老人幾步一回頭地看向官道附近的一個村落,其他諸人,無不頻頻回顧,眼圈紅紅的。

    看到大隊官家車馬照面馳來,老人忙將牛車讓到道邊,家人也避道旁。

    “殿下,”孫臏擺手道,“請停一下!”

    “停車!”太子申叫道。

    車隊停下。

    孫臏下車,走到老人車前,躬身揖道:“請問老丈,你們可是此地住戶?”

    老人回揖:“回官人的話,草民世居此處?!笔种覆贿h處影影綽綽的一片房舍,眼圈微紅,“就是那兒,小梁村。”

    孫臏的目光轉(zhuǎn)向小梁村,凝視有頃,轉(zhuǎn)對老人:“看樣子,你們是一家人吧?!?/br>
    老人點頭,指點眾人:“這是犬子,那是長孫,邊上兩個孩子是他的弟弟和meimei,車上的是賤內(nèi)和小孫女,低頭的是兒媳?!?/br>
    孫臏看看一家老小,又看向他們車上的破爛家當,心中一酸,聲音幾近哽咽:“請問老丈,你們欲去何方?”

    老人長嘆一聲:“唉,這年頭,又能到哪兒呢?還不是討口飯吃!”

    孫臏指著車上的耕具:“既然是去討飯,老丈為何帶著耕具?”

    “官人有所不知,我們這些賤民,不種地誰給飯吃?”

    “老丈是說,你們這是要外出種地?”

    老人點頭。

    “敢問老丈,欲去何處種地?”

    “遠嘍!”老人指著西邊的天際,“就是那兒,河西,老魏地!聽說那兒有活路,村里人都去了,草民這也過去看看?!?/br>
    “這??”孫臏震驚,“河西離此隔山隔水,少說也有千余里,你們??你們?yōu)楹尾辉诖颂幐N,要走那么遠呢?”

    老人上下打量孫臏,緩緩說道:“看來官人不是本地人,一點也不知情啊。不瞞官人,草民世居小梁村,今年卻是住不下去了。近幾年來,官家頻出告示,家中壯丁,以前是三抽一,去年改作三抽二,田里所收,以前是十抽三,去年改作十抽五。今年大旱,顆粒無收,一家老小連吃的也沒了,可官家仍出告示,賦稅照納。官人你說,這日子叫草民怎么過呢?”

    “這??”孫臏心里一揪,“外出種地,趙地、韓地、楚地、燕地哪兒都可,你們?yōu)楹纹デ氐兀俊?/br>
    “官人有所不知,”老丈應(yīng)道,“聽人說,秦公詔令,墾荒歸己,十年不抽丁,五年不納稅,逾過這一期限,丁四抽一,賦十抽一,小梁村四十多戶,全都去了,沒有一家回來的,草民是最后一家呀。唉,全怪草民戀窩,誤了家人哪!”目光轉(zhuǎn)向小梁村方向,“小梁村養(yǎng)我育我?guī)资?,列祖列宗的尸骨皆在村頭,一朝棄之,叫草民??如何舍得!”

    老人淚如泉涌,撲通跪地,朝小梁村方向連拜數(shù)拜。

    孫臏眼中噙淚,轉(zhuǎn)對跟在身邊的太子申:“殿下,請借二金一用?!?/br>
    太子申轉(zhuǎn)對軍尉:“取五金來!”

    孫臏接過,將五金雙手捧予老人:“老丈,此行路途遙遠,這點盤費您且收下,莫讓家人途中餓了肚子?!?/br>
    老人不可置信地看看孫臏,又看看太子申,抖顫著雙手接過金子,連拜三拜:“請問恩公高姓大名!”

    孫臏扶起他:“老丈不必問了,趕路要緊!”

    老人朝眾人大叫:“來來來,快給恩公磕頭!”

    一家人全都過來,紛紛跪地,納頭叩拜。孫臏阻攔不及,只好將他們一一扶起。太子申又令車隊避于路旁,讓這一家人先走。

    老人再三拜謝,方才趕起牛車,轔轔而去。

    望著漸去漸遠的這一家子,太子申輕嘆一聲:“唉,再這樣下去,老魏人真就走光了!”

    想到車上的兩箱聘禮及蘇秦在草堂中的評議,孫臏輕嘆一聲,似是自語,又似是說給太子申:“蘇兄說得好哇,君不知民,必困!”

    大梁城東南,在逢澤與大梁之間是大片略顯起伏的丘坡地帶,龐涓的中軍屯扎于此。

    轅門之內(nèi),旌旗獵獵,殺氣騰騰。三千虎賁之士站成五個橫排,個個膀圓腰粗,壯如鐵塔,披甲執(zhí)銳,目不斜視地望著從面前五步開外緩步走過的魏惠王。

    大將軍龐涓、中軍參將公子卬一左一右,護衛(wèi)于后。

    魏惠王儀態(tài)威嚴,二目炯炯,兩腳虎虎帶風(fēng),從左端巡至右端,又從右端巡至左端,不無滿意地欣賞著他的這支威武之師。

    巡完一個來回,魏惠王走向中間一處高臺,立于臺上,大手一揮,聲若洪鐘:“將士們,寡人看到你們了!”

    三千壯士“唰”一聲單膝跪地,齊吼:“赴湯蹈火,誓死效忠陛下!”

    魏惠王擺手:“眾將士平身!”

    三千將士又是一聲齊吼:“謝陛下!”“唰”一聲起立,整齊劃一。

    魏惠王朝候立于一側(cè)的龐涓點頭:“真是一支鐵軍啊!”

    “回稟陛下,”龐涓跨前奏道,“這三千甲士是從大魏三軍里一一挑選出來的,皆為力可抵牛、各懷絕技的虎賁之士,沖鋒陷陣、折旗奪帥不在話下,小可懾敵心神,大可一戰(zhàn)而定全局!”

    “好好好,”魏惠王連聲贊嘆,“寡人夢中所想之事,今日總算看到了!”略頓一頓,似不相信,“你說他們力可抵牛,各懷絕技?”

    龐涓看向公子卬。

    公子卬跑步走至隊列前面,朗聲喝道:“青牛,出列!”

    站在隊首的青牛應(yīng)聲而出,如鐵塔般走到列前:“青牛在!”

    公子卬又道:“牽牛來!”

    早有軍士牽著一頭碩壯無比的犍牛走至列前。

    看到犍牛,青牛徑走過去,雙手執(zhí)牢牛角。犍牛見牛角被執(zhí),勃然大怒,奮蹄前沖。青牛死死執(zhí)牢牛角,寸步不退。人、牛角力,犍牛不支,漸漸后退。青牛趕前一步,猛喝一聲,兩臂發(fā)力,犍牛號叫一聲,歪倒于地。

    眾將士無不喝彩。

    魏惠王張口結(jié)舌,好半天,方才手指青牛,脫口贊道:“好壯士也!”

    幾名軍士趕到,七手八腳地拉起犍牛,將它牽走。

    青牛朝惠王拜過數(shù)拜,重返隊首。

    魏惠王轉(zhuǎn)頭看向龐涓:“龐愛卿,三千軍士皆有這等本事?”

    “各有各的本事,我王若是不信,可以親試!”

    魏惠王走下觀臺,在隊列前面再次巡視一遭,抬手指向最后一排的一名小個子兵士:“你,出列!”

    那名軍卒應(yīng)聲出列,單膝跪地,叩道:“一等甲士羅威叩見陛下!”

    魏惠王聽他聲音洪亮,微微點頭:“你有何手段,示給寡人看看!”

    “羅威遵旨!”

    羅威起身,使人拿過幾塊青磚,摞在一起,略一運氣,舉掌劈下。一摞青磚從中間應(yīng)聲而斷,眾人又是一番喝彩。

    之后,魏惠王隨機指點幾人,果然是各有能耐,有力舉石磙的,有刀槍不入的,有攀爬旗桿的,有斧斷巨石的,當真是力士云集,各懷絕技,看得魏惠王眉開眼笑,雄心勃起。

    觀摩完三千虎賁,龐涓引領(lǐng)惠王走進中軍大帳,在一個巨大的木架前面停下?;萃跽栽尞?,龐涓伸手扯下罩在木架上的巨大錦緞,現(xiàn)出一架龐大的軍用沙盤。沙盤以模具形式將魏國周邊國家的形勢軍情逼真地縮微,上有明顯的國界、城邑、山河、湖澤、守備、倉儲、要塞、守軍數(shù)量及守將等,均插有竹簽標牌。

    魏惠王未曾見過此等沙盤,驚喜交加,連聲贊道:“好寶貝,天下列國,一目了然哪!”又轉(zhuǎn)對龐涓,“龐愛卿,你是怎么搞起來的?”

    “回稟父王,兒臣使人四處勘察,比照列國形勢,與工師一道設(shè)計出來的。有些地方還很粗糙,可能與事實有所出入,但大體如此,可用于教戰(zhàn)?!?/br>
    “好一個教戰(zhàn)!”魏惠王大是感慨,“有愛卿這般用功,天下何愁不平?”

    “父王!”龐涓看準時機,拱手奏道,“兒臣尚有一求,求請恩準!”

    “愛卿有何要求,盡可言來!”

    “父王若要平定天下,僅憑臣一人之力與三千虎賁遠遠不夠。臣以為,當務(wù)之急是招募武卒,重建大魏鐵軍!”

    “好好好,”魏惠王朗聲應(yīng)允,“此誠寡人夙愿也!”思忖有頃,“不過,這是一件大事,馬虎不得。如何招募,如何重建,愛卿可先擬個奏本,回朝后廷議。”

    “臣領(lǐng)旨!”

    魏宮大朝。

    看到眾臣按班站好,魏惠王揚手說道:“諸位愛卿,寡人頒布兩道詔書!”轉(zhuǎn)對毗人,“宣詔!”

    毗人跨前一步,摸出詔書,朗聲宣道:“司徒朱威聽旨!”

    朱威跨前一步:“臣在!”

    毗人宣道:“司徒朱威二十年如一日,勤勉朝政,忠誠可嘉,晉封上卿,統(tǒng)領(lǐng)司徒、司農(nóng)、司空、司寇、司馬、司工六府,輔助相國,統(tǒng)籌農(nóng)商,改除政弊,固本強國!”

    眾臣皆吃一驚,即使朱威,也似沒有準備。

    大家面面相覷一陣,齊頭看向相國。

    誰都知道朱威是魏惠王最信任的臣屬。自白圭辭世,六府權(quán)力實際上已在朱威手中,今日明旨下達,不過是名實相符而已,不算稀奇。稀奇的是,魏王突然封他為上卿,襲陳軫之爵。而在魏國,上卿就跟左師、右?guī)?、太傅、少傅一樣,多年來一直是個虛爵,即使幸臣陳軫,也多是讓他兼管外交斡旋,并未給他實權(quán)。魏惠王此時晉封朱威為上卿,又使他轄制六府,顯然是將上卿用作實爵,等同于副相。這在魏國幾乎就是改制,而能影響魏王改制的,眼下只有一人,就是惠施。

    惠施站在百官之首,微閉雙目,似在打瞌睡。

    一陣驚愣過后,朱威叩道:“臣受命!謝王隆恩!”

    毗人摸出又一道詔書:“司徒府御史白虎聽旨!”

    白虎應(yīng)聲而出:“臣在!”

    毗人宣道:“司徒府御史白虎治獄嚴明,年無積案,民無沉冤,功績卓著,晉封司徒,輔助上卿,統(tǒng)籌司徒府一切事務(wù)!”

    白虎叩道:“臣領(lǐng)旨!謝王隆恩!”

    魏惠王微笑,擺手:“二位愛卿請起!”

    朱威、白虎再拜:“謝王上!”

    二人起身,退于原位。

    “諸位愛卿,”魏惠王掃視眾臣一眼,緩緩說道,“寡人立位二十八年,唯有今年感覺暢快。暢于何處?暢于諸位愛卿同心協(xié)力,共赴國難。暢于惠愛卿高瞻遠矚,運籌國策。暢于龐愛卿治軍有方,威服列國。暢于朱愛卿多方籌措,保障供給?!甭灶D一頓,“諸位愛卿,寡人何德何福,得蒙諸位鼎力加持?寡人何威何能,得蒙諸賢傾心輔佐?”

    整個朝堂鴉雀無聲,眾臣皆將目光投在惠施、龐涓、朱威三人身上。

    “諸位愛卿,”魏惠王緩緩站起身子,聲音緩慢而低沉,“寡人明白過,也糊涂過;威風(fēng)過,也失意過。河西慘敗,列國圍攻,大魏由盛而衰,其中原因,你們口中不說,心里卻是明白。寡人口中不說,心里也是明白。這個原因,就在寡人身上!所有的過錯,都是寡人一人之錯。錯在哪兒呢?錯在親小人,遠賢臣。陳軫是小人,寡人親之。白圭是賢臣,寡人遠之。朱愛卿屢屢勸諫,寡人不聽。事過境遷,寡人每思往事,心如刀絞?!甭灶D一頓,將聲音提高,表情激動,“寡人有錯,寡人知錯,寡人今日在這里認錯。寡人之所以認錯,是寡人不想再錯!今日上朝,寡人一吐心中塊壘,一是希望諸位做個見證,二是懇請諸位薦賢舉能,使大魏朝廷盡是惠愛卿、龐愛卿和朱愛卿,舉座皆賢!”

    魏惠王一番話情真意切,發(fā)自肺腑。朝堂上只聽“撲通撲通”一陣亂響,滿朝文武,包括惠施在內(nèi),無不跪倒于地,失聲泣道:“王上??”

    魏惠王猛然站起,聲音清朗:“諸位愛卿,平身!”

    眾臣起身。

    “諸位愛卿,”魏惠王慷慨激昂,“大魏要振作!寡人要振作!你們也要振作!大魏如何振作?富國強兵!寡人如何振作?洗耳恭聽!諸位如何振作?直言敢諫,勇于承擔!寡人承諾,當廷議政者,無論作何言論,寡人必傾心聽之;直陳寡人之過者,無論作何言論,寡人必虛懷納之。”

    話音剛落,龐涓跨前叩拜,聲音哽咽:“王上,臣有奏!”

    魏惠王緩緩坐下,態(tài)度和藹,面現(xiàn)微笑:“龐愛卿請講!”

    “王上虛懷若谷,海納百川,可追上古賢王。臣為一介草民,蒙王上恩寵,得一隅馳騁。臣愿竭股肱之力,披肝瀝膽,誓報王上知遇之恩!”

    “愛卿免禮!”魏惠王褒揚道,“愛卿治軍有方,御敵有術(shù),是百年難遇的將才!寡人因有愛卿,方有今日之暢??!不瞞愛卿,寡人閱軍歸來,思起三千虎賁,夢里也是笑醒??!”

    “三千虎賁謝王上勉勵!”龐涓朗聲接道,“臣以為,方今戰(zhàn)國,如同林野,弱小必為強壯所食。自古迄今,不戰(zhàn)而勝者無,不勝而王者鮮。我地處中原,強鄰環(huán)伺,雖得一時之安,卻不可高枕無憂?!?/br>
    “愛卿所言甚是。愛卿有何良謀,但說無妨?!?/br>
    “強國首在強軍,強軍卻非三千虎賁所能成就。據(jù)臣所知,昔日吳起治軍,有良將數(shù)百,車卒五萬,武卒十萬。軍中之卒,皆可以一敵十,驅(qū)百里而能戰(zhàn)。臣不才,愿為我王再建鐵軍,小可保家衛(wèi)國,大可伐國謀天下?!饼嬩笍男渲谐槌鲆焕χ窈啠p手捧起,“臣擬征募青壯八萬,征購良馬一萬匹。臣堅信,只要教戰(zhàn)得力,不出三年,大魏鐵軍當可橫掃列國,威服天下。這是臣所擬表奏,請我王御覽!”

    聽完龐涓的強軍需求,眾臣面面相覷。

    毗人走過來,接過竹簡,雙手呈予魏惠王。

    魏惠王展開,粗粗瀏覽一遍,看向龐涓:“愛卿所奏,亦為寡人近日所思。只是,征募如此之多,當是國家大事,容寡人細加斟酌,另行決斷?!?/br>
    “臣恭候我王圣裁!”

    魏惠王再掃眾臣:“何人還有奏本?”

    “臣有奏!”朱威跨前一步,拱手奏道。

    “愛卿請講!”

    “近年征戰(zhàn)頻頻,今夏又逢百年大旱,多地秋糧顆粒無收,倉廩已空,庫無存糧,民無隔夜之食。朝廷五年三次征丁加賦,地方府縣加征暴斂,百姓不堪其苦,不少邊民背井離鄉(xiāng),逃離魏地,致使大片田園荒蕪,民間已無可征之丁!”

    魏惠王眉頭緊皺,沉思半晌,抬頭望向朱威:“朱愛卿,有多少邊民逃離?”

    “回稟我王,約二十萬眾!”

    “二十萬眾!”魏惠王忽地站起,神色大變,“有這么多?”

    “王上,”朱威緩緩說道,“二十萬只是各地府丞的統(tǒng)計。地方府丞懼我王責罰,想方設(shè)法隱瞞不報。據(jù)臣粗略估算,逃離邊民當有五十萬眾,約占魏民十分之一成?!闭f著從袖中摸出一捆竹簡,雙手奉上,“臣陰使多人赴邊地訪查,據(jù)此寫出奏本,請王上御覽!”

    毗人下來拿過,呈在魏惠王幾前。魏惠王拿起竹簡,匆匆瀏覽一遍,將竹簡放下,神色黯然,沉默良久,抬起頭來,聲音沙?。骸爸T位愛卿,退朝!”

    下朝之后,龐涓回府悶坐有頃,使人召來龐蔥,剛要吩咐什么,又擺手將他打發(fā),起身徑到前院,見自己的車馬尚未卸套,不及召喚馭手,自己跳上,揚鞭出府。

    龐涓驅(qū)車徑至白虎府邸,門人報說白虎查看新府邸去了。龐涓問過新府址,驅(qū)車趕至,遠遠看到白虎正與頭發(fā)花白的老家宰站在門外指指點點。

    新府宅有十畝上下,亭臺樓閣一樣不缺,雖說趕不上安邑時的白府大院,也沒有時下安國君府、武安君府奢華,但還算得上大梁城中屈指可數(shù)的幾處豪宅之一。此宅原還輪不上白虎,是魏王特別賜給朱威做上卿府用的,朱威不想搬家,只將門前的匾額換過,稟過魏王,將府宅讓給白虎了。

    聽到身后車馬響,白虎回頭見是龐涓,叩拜于地,“恩公”二字尚未出口,龐涓就已飛身下車,將他一把扯起,厲聲斥道:“司徒大人,你這是干什么?”

    白虎揖道:“下官白虎見過武安君!”

    龐涓沉下臉,斥道:“白兄弟,你??叫我什么?”

    白虎遲疑一下,輕聲喊道:“大哥!”

    龐涓轉(zhuǎn)怒為喜,撲哧笑道:“這就是了!”又抬頭打量宅院,微微點頭,“嗯,此處宅院有點兒氣勢,與白兄弟般配!”

    老家宰樂得合不攏嘴,感嘆道:“唉,老奴萬未料到白家還能有今日,蒼天有眼哪!”

    龐涓笑道:“白兄弟,如此豪宅,當領(lǐng)大哥觀賞一番才是!”

    “大哥請!”

    龐涓將馬鞭交給老家宰,與白虎走進大門,沿府中林蔭小徑走有一圈,對各處房舍評點一番,來到后花園中。

    龐涓指著草坪上的幾只石凳道:“此處不錯,小坐一時如何?”

    白虎看出龐涓心中有事,笑道:“大哥請!”

    二人坐下,龐涓話入主題:“白兄弟,今日朝中之事,你不覺得有些怪嗎?”

    “是有些怪?!卑谆Ⅻc頭,“小弟不過是司徒府御史,下大夫,照理上不得朝,昨晚內(nèi)宰臨時傳旨,要小弟今日上朝。小弟不知何事,上朝路上心里一直打鼓,誰知王上竟將如此大任委于小弟,小弟實在??”

    “不不不,”龐涓連連搖頭,“大哥不是指的白兄弟。依兄弟才具、門第,即使去做上卿,也是該的。”

    “大哥高抬小弟了。大哥既然不是指的這個,可為何事?”

    “朱上卿與大哥素無瓜葛,大哥也甚佩服上卿為人,可他今日竟在朝堂之上突然向大哥發(fā)難,委實蹊蹺!”

    白虎笑道:“朱上卿沒有別的意思,大哥怕是誤會了?!?/br>
    “誤會?”龐涓冷笑一聲,“大哥要征丁,他說邊民流失,無丁可征!大哥要擴軍,他說國庫已空,賦稅過重!這不是擺明與大哥過不去嗎?”

    “大哥有所不知,”白虎解釋道,“數(shù)月以來,庫無存糧,民無積粟,上卿一直苦惱不已,多次在小弟面前言及此事,斷不是針對大哥發(fā)難的!再說,今日上卿所言,小弟也沒有聽出有絲毫貶損大哥之意!”

    “白兄弟,”龐涓搖頭,“你是好人,總是把人往好處想。庫無存糧,民無積粟,大哥不是不曉得??赡阒?,振農(nóng)固本是遠圖,強軍卻是近憂,一時也遲緩不得。萬一秦人乘我饑荒,興兵伐我,我當何以應(yīng)之?再說,即使上卿所奏只為流民,與大哥無關(guān),那他也得選個機緣,為何偏在大哥奏請重建武卒這個節(jié)骨眼上起奏此事呢?”

    “這??”白虎遲疑道,“別是湊巧了!”

    龐涓重重地哼出一聲:“就算湊巧,湊得也是太巧了!”

    白虎的嘴巴張了幾張,不再說話。

    龐涓語氣略略緩些:“許是大哥想多了!”站起身子,撲哧笑出一聲,“白兄弟,今日是你大喜,走,大哥請你小酌一爵,也算慶賀!”

    白虎亦站起來:“謝大哥美意!只是,昨晚犬子突發(fā)高熱,折騰得綺漪一宵未睡,小弟放心不下呢。待過這幾日,小弟定邀大哥來此新府,痛痛快快地喝上一爵壓宅酒!”

    “小白起病了?”龐涓急道,“這可是大事!走走走,大哥這也望望他去!”

    二人回至門口,正要上車前去白虎的舊宅,一車馳至,近前一看,是龐蔥。

    龐蔥跳下車,急急稟道:“大哥,太子回府了!”

    龐涓一怔,急切問道:“孫兄可來?”

    “來了,就在太子府中!”

    “白兄弟,”龐涓朝白虎拱手道,“孫兄來了,小白起那兒,大哥只得改日探望,你要告訴他一聲,就說龐伯惦記他呢!”

    白虎亦拱手道:“小弟代犬子謝大哥惦念!大哥慢走!”

    太子?xùn)|宮,孫臏與太子魏申剛剛話及龐涓,內(nèi)宰稟道:“啟稟殿下,武安君求見!”

    太子申起身笑道:“看,說到武安君,人就到了!”

    孫臏與太子迎至門外。

    見面禮畢,龐涓、孫臏各自退后,互相凝視良久,才沖到一起,緊緊相擁。

    龐涓聲音哽咽:“孫兄,一年未見,想煞小弟了!”

    孫臏淚水盈出:“愚兄也是無日不在思念賢弟!一年未見,賢弟瘦多了!”

    “唉,”龐涓長嘆一聲,“不瞞孫兄,出谷之后,涓每走一步,都是在登猴望尖哪!”

    太子申笑道:“二位愛卿久別重逢,可喜可賀。來來來,府里說話!”

    龐涓朝太子申深揖一禮:“臣有一請,懇求殿下恩準!”

    太子申還過一禮:“武安君請講!”

    “殿下遠行云夢山,旅途勞頓,臣就不擾了。臣與師兄經(jīng)年未見,有萬千話語待敘,懇請殿下準允孫兄暫住臣府,以敘別后之情!”

    太子申微微一笑,目光轉(zhuǎn)向?qū)O臏:“孫子,我們路上早就說好了,你來之后暫住我府。這??”

    龐涓急切看向?qū)O臏:“孫兄!”

    孫臏朝太子申揖道:“殿下盛情,臏心領(lǐng)了。臏懇求殿下準允賢弟所請!”

    “呵呵呵,”太子申笑過幾聲,慨然允道,“何處安歇,孫子自便。明日待魏申稟過父王,當為孫子安排宅院?!?/br>
    “臏謝過殿下!”

    龐涓別過太子申,攜孫臏之手登上馬車,一路馳往武安君府。龐蔥早率眾仆恭候于院中,見二人進來,叩拜迎接。

    龐涓攜孫臏之手,引他觀賞府宅,指點道:“孫兄請看,這一進是庫房,共一十二間;這一進是客房,共一十五間;兩邊廂房是仆從居所;左邊一排是膳食房,小弟的主房就在前面,是三進院子??”

    孫臏頻頻點頭:“賢弟府宅,果然雄偉!”

    龐涓笑問:“孫兄可知此府原是誰的?”

    “不會是陳軫的吧?”

    “哈哈哈哈,”龐涓長笑數(shù)聲,“真就讓孫兄猜中了,此府正是陳軫宅??!jian賊陳軫畏罪潛逃,王上震怒,凌遲了戚光和丁三,將此宅賜給涓弟。涓弟幾經(jīng)改造,去其奢靡,除其yin逸,方有今日模樣。”又指主房,“主房到了,孫兄請!”

    “賢弟先請!”

    二人攜手并肩,接連走過兩重大門,方進客廳。早有侍女沏好茶水,迎跪于地。二人分賓主坐下,龐涓讓道:“孫兄,請用茶!”

    “賢弟先請!”

    兩人同時舉杯,各啜一口,放下茶杯。

    孫臏揖道:“臨別之際,大師兄、師姐、蘇兄、張兄他們,無不托臏問候師弟!”

    “涓謝他們了。先生可好?”

    “先生也好,就如賢弟在谷中時一樣?!?/br>
    “孫兄下山,先生沒說什么?”

    “先生將在下名字更改一字?!?/br>
    龐涓大是詫異:“哦?更改何字?”

    “改在下的‘賓’字為‘臏’。”

    “這??”龐涓眼望孫臏,“‘臏’字不祥,孫兄可知先生為何改之?”

    “在下不知?!睂O臏搖頭,“先生之言,在下不敢有違?!?/br>
    “呵呵呵,”龐涓笑了,“既是先生所改,就有道理。不瞞孫兄,先生學(xué)問高深莫測,涓由衷敬服。涓下山之際,先生也曾送涓幾字,叫‘遇羊而榮’,結(jié)果真還碰巧了,涓之得用,果真就與一只羊有關(guān),哈哈哈哈??”

    龐涓只提前面四字,將“遇馬而絕”刻意隱去,孫臏自然不知,當下亦笑幾聲,不無嘆服道:“先生堪稱真人,但有所言,字字珠璣。”

    龐涓附和一句,抬頭望著孫臏:“說到這里,涓有一問,還欲請教孫兄。”

    “賢弟請講,臏知無不言。”

    “傳聞孫兄得先生秘傳,可有此事?”

    孫臏遲疑一下,點頭。

    龐涓面色有變,趨前問道:“請孫兄詳言。”

    “賢弟出山之后,先生使我們?nèi)蓑?qū)鼠,臏打死一鼠,得授一書?!?/br>
    “哦?”龐涓眼睛大睜,“敢問孫兄,是何寶書?”

    “是臏先祖孫武子的《孫武兵法》?!?/br>
    龐涓深吸一口涼氣,緩緩?fù)鲁?,沉吟許久,方才嘆道:“唉,先生之寶,層出不窮?。「覇枌O兄,先生可曾對你提及《吳起兵法》?”

    孫臏搖頭。

    龐涓似已明白,復(fù)嘆一聲:“唉,小弟下山過早,與此寶書失之交臂了!”

    孫臏勸道:“賢弟莫急,待有閑暇,臏必將胸中所知,一一講予賢弟?!?/br>
    龐涓跪叩于地,連拜三拜:“孫兄果有此意,于涓便是再生之德,涓沒齒不忘!”

    孫臏跪地對拜:“你我金蘭結(jié)義,便如骨rou兄弟,賢弟何說此話?”

    “好好好,涓弟不說。今日車馬勞頓,孫兄還是早點兒安歇為好。來人!”

    龐蔥走進:“主公有何吩咐?”

    “孫兄的館舍安頓妥否?”

    “回主公的話,安頓已畢。”

    龐涓起身,轉(zhuǎn)對孫臏:“孫兄,請!”

    相國府中,惠施盤腿坐于池邊草坪,正自打盹,太子申由花徑走至,在他身邊坐下?;菔┪⑽⒈犙郏娛翘?,起身叩道:“臣叩見殿下!”

    太子申扶起惠施:“先生免禮,魏申有擾了?!?/br>
    惠施重新坐定:“殿下幾時回來的?”

    “剛剛回來?!?/br>
    “請問殿下,云夢山之行,感覺如何?”

    “鬼谷果然是人杰地靈之處,即使一個童子,亦非尋常之輩。”

    “哦?”惠施頗是驚訝,“這么說來,殿下見到鬼谷子了?”

    太子申搖頭:“鬼谷先生正在閉關(guān)潛修,申無緣拜見?!?/br>
    “這就是了!”惠施微微一笑,緩緩說道,“莫說是太子,縱使陛下親去,此人也是斷不肯見的。孫臏可曾下山?”

    “是的,魏申將他請回來了?!?/br>
    “此人如何?”

    “與武安君不同,為人謙恭,從不談兵,乍看上去,不似習(xí)兵之人。”

    “嗯,”惠施微微點頭,“果真如此,當是大家。他現(xiàn)在何處?”

    “原擬定歇于魏申府中的,武安君聞訊,將他請走了?!?/br>
    惠施徹底閉目,半晌,微微睜開:“這個武安君,開始讓人頭疼了?!?/br>
    太子申驚異:“先生何說此話?”

    “此人要把魏國變作一座兵營?!?/br>
    “這如何能成?”太子申急道,“此番前往云夢山,魏申一路所見,田園荒蕪,百姓流亡,怎能再堪征戰(zhàn)呢?”

    “唉!”惠施沉默許久,長嘆一聲,“魏國多事啊!”

    魏惠王正在用餐,毗人輕步進來,不無興奮道:“王上,殿下回來了!”

    “呵呵呵,回來就好?!蔽夯萃醯瓚?yīng)一句,伸手提箸,夾牢一塊肥rou送入嘴里,大口咬嚼起來,似乎這事兒平淡無奇,不值一提。

    毗人略怔,悻悻地站在一邊,臉上的笑容也僵起來。

    魏惠王又嚼幾口,似是意識到什么,猛然扭頭,欲說話,滿口肥rou,欲咽下,尚未嚼碎,也似等不及,急得唔唔幾聲,“呸”一聲吐出,噴了毗人一臉一身。

    毗人吃此一嚇,擦不敢擦,躲不敢躲,怔在那兒。

    魏惠王騰出口舌,急問:“你方才說什么?申兒回來了?”

    毗人一時惶急,竟是說不出話來。

    魏惠王兩眼大睜:“孫子來了嗎?”

    毗人點頭。

    魏惠王忽地站起,幾步走出御膳房,口中叫道:“快快快,宣他書房覲見!”不及毗人答話,就又停下步子,扭頭,“孫子人在何處?”

    毗人總算緩過神來,急上前一步,小聲稟道:“孫子已去武安君府上。”

    “備車,”魏惠王急道,“寡人親去迎他!”

    “王上,”毗人略加遲疑,“天已黑了,王上若是興師動眾,恐有不便。再說,孫子既來大梁,王上欲見,也不急在眼前一時,臣??”見惠王擺手,趕忙止住。

    魏惠王似也冷靜下來,緩步轉(zhuǎn)回,點頭道:“嗯,你說得是。賢婿與孫子也有一年未見了,讓他們敘敘舊也好。你去安排,明日晨起,宣二人前殿覲見!召申兒來!”

    “殿下已在書房外面,等候復(fù)旨。”

    魏惠王大步走向御書房。

    翌日晨起,龐涓奉旨引領(lǐng)孫臏馳往魏宮。

    遠遠望見宮門,龐涓笑道:“孫兄你看,王上、殿下都在那兒迎你來著!”

    孫臏看去,果見魏惠王、太子申、毗人及宮中近侍三十余人,站在宮門外面的臺階上,引頸候望??吹剿麄兊能囻R,魏惠王邁步走下石階,迎至階下。

    孫臏對龐涓道:“賢弟,停車!”

    龐涓叫龐蔥停住車馬,與孫臏下車,并肩迎向惠王。

    雙方在宮門外面約五十步處相遇,孫臏、龐涓屈膝跪下,各拜三拜。

    龐涓再拜,叩道:“臣叩見父王!”

    魏惠王點點頭,隨口說道:“愛卿免禮!”

    孫臏亦叩:“草民孫臏叩見魏王!”

    魏惠王卻不答話,只將笑意堆在臉上,兩眼微微瞇起,上下左右打量孫臏,好像他是來自異域的稀客。孫臏不見復(fù)話,只好五體投地,動也不動地叩在那兒。

    過了片刻,魏惠王陡然意識到什么,急上前幾步,伸出雙手將孫臏扶起:“孫子請起!”

    魏惠王扶起孫臏,拉住他又是一番打量,點頭贊道:“嗯,好儀表,既有儒雅風(fēng)度,又有軒昂氣勢,果是名家之后啊!”

    孫臏揖道:“王上褒獎,草民愧不敢當?!?/br>
    二人顧自說話,不知不覺中,龐涓竟被晾在一邊。

    龐涓又跪一時,見惠王仍然沒有記起他,只好悻悻爬起,不無尷尬地候于一側(cè)。

    聽到惠王贊譽,龐涓偷眼望去,果見孫臏身上有股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