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57章| 輸才藝龐涓生心 受陷害孫臏遭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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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是大朝。 散朝之后,龐涓邀請孫臏巡查軍營。 二人驅(qū)車馳入逢澤大營,龐涓引他巡視幾處,于申時來到中軍大帳。侍從端上羹湯,二人正飲時,參將急進(jìn),將一封密函呈給龐涓。龐涓看過,放下湯盂,抿一下嘴巴,笑對孫臏道:“孫兄,楚國這場好戲,看來就要演到高潮了。” “哦!”孫臏亦放下湯盂,“探報怎么說?” 龐涓遞過密函。 孫臏看過,正在思索,龐涓笑道:“孫兄,請來這兒!” 龐涓引孫臏走至大沙盤前,手拿短棒,指著云夢澤邊的一大片地域:“孫兄請看,這兒是涢水,這兒是漢水,這兒是滄浪水,向南是茫茫一片的云夢澤,這兒向北,是崇山峻嶺,越人舟、陸二十萬大軍被困在這方圓數(shù)百里之內(nèi),欲進(jìn)不得,欲退不能。此番楚人倒是突然學(xué)乖了,既不進(jìn)攻,也不逼迫,只將越人困在那兒。”又指向夏口,“孫兄再看,這兒是夏口,楚人在江水下面打入深樁,結(jié)以網(wǎng)繩,又扎數(shù)里水寨,更有數(shù)萬楚軍持火弩利矢,嚴(yán)陣以待,越人上千艘船只全被鎖在夏口之上,只得終日游蕩在漢水里。船上運載的糧草早已食盡,許多船只欲從滄浪水入云夢澤,卻又陷進(jìn)淤泥里,整個成了死船。再說這岸上,方圓數(shù)百里內(nèi),楚民盡撤,莫說是糧草,即使一只活雞也未留下。不過,越人雖斷糧草,卻會捉魚,因而片刻不離云夢澤邊,一日三餐,全賴澤中的魚蝦、泥螺、水草、蓮藕等物,眼看就要撐不下去了?!?/br> “嗯,”孫臏點頭,“賢弟所言甚是。” “唉?!饼嬩竿潮P,吁出一聲富有樂感的長嘆。 孫臏聽出這聲長嘆別有意味,抬頭問道:“賢弟何以長嘆?” “唉,”龐涓又嘆一聲,“無疆所犯之錯與愚弟所犯之錯一般無二,豈不可嘆?” 孫臏笑問:“無疆之錯,與賢弟何干?” “記得前日之棋乎?”龐涓抬頭望向?qū)O臏,“孫兄已成大勢,愚弟卻是不自量力,不顧孫兄勸阻,孤意涉險,深入孫兄腹地,結(jié)果是滿盤皆輸。今觀無疆,同病相憐,能不悲夫?” 孫臏由衷贊道:“賢弟能出此嘆,臏心甚慰。孫武子曰:‘知可以戰(zhàn)與不可以戰(zhàn)者勝?!療o疆不知,當(dāng)有此敗?!?/br> 龐涓心中一動:“說起孫武子,愚弟想起一事。孫兄有幸得讀《孫子兵法》,精進(jìn)神速,實令愚弟望塵莫及。敢問孫兄何時得空,亦將《孫子兵法》講予涓聽。” “賢弟,”孫臏沉思有頃,緩緩說道,“先生有言:‘書為死,用為活?!秾O子兵法》是本好書,但其精要,不在其文,而在其道。僅看文句,縱使全背下來,亦無用處?!?/br> 龐涓臉色一沉,嘿然笑出一聲:“孫兄不教也就罷了,何必多言?” “這??”孫臏略怔一下,“賢弟實意要讀,倒也不難。待臏空閑之時,將之背誦下來,抄作一冊,送予賢弟就是?!?/br> 龐涓轉(zhuǎn)臉一笑,揖道:“但愿孫兄不食此言!” “賢弟難道信不過臏嗎?” “哈哈哈哈,當(dāng)然信了!”龐涓大笑幾聲,攜孫臏之手踅回幾案前,分別坐下,兩眼凝視孫臏,緩緩說道,“孫兄,愚弟一直在外奔波,很少過問孫兄之事,這些日來,不知孫兄過得可好?” “臏過得甚好,謝賢弟掛念?!?/br> “細(xì)算起來,孫兄離開衛(wèi)地,已近七年了!” “是啊,六年多了!”孫臏吁出一聲長嘆。 “聽孫兄這聲長嘆,別是想起什么人了?”龐涓笑問。 “不瞞賢弟,”孫臏苦笑一聲,“在這世上,除去先生、大師兄、蟬兒、蘇秦、張儀,再就是賢弟你,臏實已無人可想了?!?/br> “孫兄在衛(wèi)地別無親人了?” 孫臏搖頭。 “愚弟當(dāng)年下山時,曾聽孫兄言及一人,要愚弟遇到難處時可去尋他。聽孫兄語氣,想是與那人關(guān)系甚篤?!?/br> “賢弟說的是楚丘守丞栗平將軍。栗將軍與先父是至交,臏對他甚是敬重。栗將軍本為帝丘守尉,那年抗魏,衛(wèi)公將他調(diào)往楚丘,后來一直是楚丘守丞?!?/br> “對對對,是栗將軍?!饼嬩父胶停安贿^,愚弟得知,此人在衛(wèi)甚不得志?!?/br> “哦?”孫臏一怔,“此是為何?” “衛(wèi)公被王上貶爵一級,近又割去平陽,氣病交加,不久前薨天,謚號成侯。衛(wèi)國太師輔政,以神諭之名廢去太子姬憲,立公子姬韋,姬憲及其他諸公子紛紛逃往列國避禍,栗將軍等老臣不服,亦受太師排擠。” “唉,”孫臏輕嘆一聲,“看這光景,衛(wèi)國氣數(shù)似是盡了?!?/br> “栗將軍既是令尊摯友,孫兄當(dāng)以長輩事之,”龐涓眼望孫臏,“眼下正值用人之際,栗將軍在列國也是將才,以愚弟愚見,孫兄可使人迎他至此,同事王上,一可共成大業(yè),二可成全孝心。” 孫臏垂淚道:“謝賢弟掛念!只是賢弟有所不知,栗將軍本性剛烈,一朝事衛(wèi),必鞠躬盡瘁,死而后已,不會輕易離棄舊主。不瞞賢弟,正因如此,臏自至魏邦,一直未曾捎書予他,恐他勸我棄魏?!?/br> “哦?”龐涓眼睛圓睜,“栗將軍難道會勸孫兄棄魏至衛(wèi)?” “非也!”孫臏搖頭,“臏本為齊人,世受齊恩,在齊仍有家廟。栗將軍早聽先父講及此事,曾勸先父棄衛(wèi)事齊。鑒于衛(wèi)公器重先祖父,先祖父為義所動,不肯離衛(wèi),先父以孝為重,亦不忍辭衛(wèi),致使孫氏一門為衛(wèi)盡忠。在下臨別時,前往告別栗將軍,將軍勸臏說,衛(wèi)國勢小,難成大事,一旦學(xué)有所成,要臏不可回衛(wèi),最好是葉落歸根,為故土效力?!?/br> “孫兄在齊仍有家廟,敢問今在何地?” “就在鄄城,離此不遠(yuǎn)。當(dāng)年在衛(wèi)時,臏聽先祖父說,齊公甚想讓先祖父回齊,因而一直為孫門保留家廟。孫門在齊也算世家,人丁旺盛,今日剩臏一人,流離失所,竟連一點犧牲也不能供奉!”話及此處,孫臏再度垂淚。 龐涓亦抹淚道:“你我既已結(jié)義,孫兄家事,當(dāng)是愚弟家事。人生在世,以孝為大。孫兄若是思念故土,愚弟這就奏請王上,恩準(zhǔn)孫兄回鄄城一趟,尋到家廟,祭拜列祖列宗。俟孫兄了此心愿,也就了無牽掛,一心可為王上盡忠了?!?/br> “謝賢弟關(guān)照!”孫臏拱手揖道,“只是臏若回齊,一則舉目無親,二則兩手空空,并無任何建樹,有何顏面去見列祖列宗?” “此言差矣!”龐涓勸道,“功業(yè)與孝心完全是兩碼子事。若照孫兄之說,尋常百姓沒有功業(yè),豈不是無法祭祀了?再說,孫兄此番伐楚建功,在魏高位顯爵,更得王上器重,難道這些還不夠嗎?” “賢弟所言也是。只是,”孫臏沉思有頃,“眼下正值冬訓(xùn),事務(wù)繁忙,回鄉(xiāng)祭祖一事,臏實張不開口?!?/br> “這個好辦!”龐涓笑道,“孫兄但有此心,余下之事交予愚弟好了!” “不擾賢弟了,”孫臏抱拳謝道,“只待忙過眼前這辰光,臏即乞請王上恩準(zhǔn),趕在清明之前回鄄祭拜。若是時間寬余,臏還想回衛(wèi)一趟,祭掃先祖父?!?/br> “如此甚好,”龐涓回揖,“待來年清明,愚弟得空,陪孫兄回鄉(xiāng)祭祖。” 孫臏再次拱手:“賢弟乃百忙之身,臏這私事——” “孫兄說哪兒話?”龐涓打斷他道,“事莫大于宗祠。愚弟既與孫兄結(jié)義,孫兄先人亦即愚弟先人。先人魂歸故里,愚弟豈有不去之理?” “賢弟??”孫臏眼中濕熱,聲音多少有些哽咽。 “孫兄,不說這個了!”龐涓呵呵一笑,抱出一摞竹簡,一堆兒擺在幾案上,“這些是各城邑集中冬訓(xùn)的奏報,愚弟愛忙粗活,這些細(xì)事就請孫兄代勞了。哪些做法不妥,孫兄只管批在上面。待孫兄閱過,愚弟只看批文就是了?!?/br> “這本是臏該做之事,賢弟不必客氣?!睂O臏?zhǔn)掌鹱鄨?,別過龐涓,驅(qū)車回城。 一到府上,孫臏就閉門謝客,一心一意地審閱各地軍演奏報,時而凝眉苦思,提筆寫在奏報上。 翌日黃昏時分,孫臏批完全部奏報,正欲出門活動一下筋骨,家宰稟道:“主公,有人到訪!” “哦,”孫臏問道,“何人來訪?” “是個陌生人。奴才問他,他說是主公的一個故人?!?/br> “故人?”孫臏略略一怔,“快請!” 不一會兒,家宰領(lǐng)著一身衛(wèi)人打扮的茍仔走入書房,孫臏迎住,將他上下打量,正欲問話,茍仔先道:“先生可是孫將軍?” 孫臏點頭:“正是。” 茍仔撲通跪地:“小人總算尋到將軍了!” 孫臏更是驚愣:“壯士??” 茍仔稟道:“回將軍的話,小人名喚劉清,楚丘人,前年投軍,眼下是栗將軍帳前短兵。栗將軍聽聞將軍在魏,左等右等,一直未得將軍實信,甚是思念,親寫書信一封,托小人捎來。小人從未出過遠(yuǎn)門,來到大梁,七詢八問,方才尋到將軍?!闭f著從袖中摸出一封密函,雙手呈上,“此為栗將軍書信,請將軍查驗!” “壯士請起,”孫臏接過書信,親手扶起茍仔,感慨道,“這些年來,臏也一直思念栗將軍。自先父過世,家人罹難,臏在衛(wèi)地再無親人了,唯有栗將軍,臏早晚記掛。昨日在大帳,臏還與龐將軍議及此事,說是來年清明回鄉(xiāng)祭祖,而后即去望他,不想栗將軍倒是先來信了。” 孫臏說著話,手已將信打開,上面寫道: 孫將軍: 光陰如矢,彈指間,離別已有數(shù)載。先君薨天,小人當(dāng)?shù)?,衛(wèi)室凋零,在下處境甚是尷尬,唯以銀槍長弓為伴,茍延殘喘。近有傳聞,言將軍學(xué)業(yè)有成,在魏謀職,在下既喜且嘆。所喜者,將軍學(xué)有大成;所嘆者,將軍事魏,當(dāng)是明珠投暗。魏寇襲衛(wèi),平陽屠城,孫氏一門盡皆罹難,難道將軍全然忘乎?孫cao將軍生前多次言于在下,欲回故土效力。衛(wèi)室小弱,非將軍用武之地。將軍何不回歸故土,既展胸中所學(xué),又踐將軍先父遺愿!據(jù)在下所知,齊國富民強,文化厚重,齊王更是胸有大志,任賢用良,繼位后國家大治,或可不負(fù)將軍所學(xué)。將軍若能在齊有所成就,亦可告慰孫氏一門在天之靈?? 栗平拜上 栗將軍本是孫cao摯友,與孫臏交往并不多,孫臏自也辨不出字跡真?zhèn)巍R娦胖姓Z氣與栗將軍的一般無二,孫臏信以為真,未及讀完,已是淚水模糊,泣涕出聲。 茍仔聽得真切,再拜道:“臨行時栗將軍吩咐,要孫將軍見信之后,早作決斷,給栗將軍一個實信!” 孫臏點頭:“壯士請起,看茶!” 茍仔起身謝過,坐在幾前品茶。 孫臏走進(jìn)書房,取過幾片竹簡,修回書一封,交給茍仔:“壯士一路辛苦,可在此處休養(yǎng)幾日,再將此信呈送栗將軍。” “謝孫將軍美意!”茍仔接過信函,納入袖中,“栗將軍急切得到孫將軍音訊,小的這就告辭!” 孫臏轉(zhuǎn)對家宰:“取十金來!” 家宰拿過十個小金塊,擺在幾上。 孫臏指著金子:“壯士,這點金子,途中便作盤費?!?/br> 茍仔叩首謝過,將金子納入囊中,出門而去。一直望著茍仔遠(yuǎn)去,孫臏方才回至屋中,將栗平的書信拿在手中,反復(fù)吟詠數(shù)遍,以襟拭淚。 茍仔走到大街盡頭,見孫臏不再望他,便拐入一條小巷,七繞八拐,踅回武安君府,將書信呈給龐涓。龐涓讓茍仔回后院待著,招來龐蔥,要他從侍女中選出一個模樣俊俏的侍候茍仔,吩咐他不可出院門一步。 諸事安排完畢,龐涓方展開孫臏回書,細(xì)細(xì)品讀: 栗將軍在上,請受不肖侄輩孫臏一拜! 臏于此世無一親人,唯將軍時時記掛,臏實感激。自辭將軍之后,臏輾轉(zhuǎn)數(shù)月,歷盡坎坷,終至鬼谷,從鬼谷先生修業(yè)數(shù)載,得蒙先生親授先祖寶典《孫子兵法》,大有獲益。至于將軍所責(zé),臏別無話說,只求將軍容臏一言。在鬼谷之時,因師弟龐涓舉薦,魏王親使殿下赴鬼谷相邀。臏一為感念魏王厚愛,二為不拂師弟盛情,只好赴身事魏。臏既已至魏,就有君臣之義待盡,朋友之信待履,因而將軍要臏?zhǔn)慢R一事,暫不可行!將軍在上,再受臏一拜,以贖臏不聽之罪! 順安 不肖侄輩孫臏涕泣以告 龐涓細(xì)細(xì)讀完,凝視竹簡上的厚實字體,唏噓再三,合上書信,在房中來回踱步。是的,觀孫兄信中所寫,真也是厚道之人。然而?? 龐涓緩緩并膝坐下,閉目冥思。有頃,龐涓抬起頭來,再次打開書信,目光掃向“??得蒙先生親授先祖寶典《孫子兵法》,大有獲益??”兩行字跡,臉色復(fù)歸陰沉,嘆道:“唉,孫兄啊,非愚弟不義,實孫兄你不該后出山??!” 龐涓再次閉目冥思一時,決心下定,動手將孫臏的書信拆散,尋出模樣相似的竹簡,置于案上,仿其筆跡,在“赴身事魏”之后接道: 臏今雖事魏,卻心念故土。殺父之仇,臏不敢有一日忘懷。至魏數(shù)月,臏已知魏,也知魏王之賢不及齊王,魏地支離破碎,更不足以成就大業(yè)。然臏初來魏邦,萬事待舉,家事尚待徐徐圖之。魏有龐涓,當(dāng)是齊國勁敵。臏雖知涓,但涓亦知臏。倘若相爭,臏實無勝算。臏欲趁此良機,在魏有所布置,以便至齊之日,臏不至于兩手空空。不瞞將軍,臏已托人與齊王溝通。齊王對黃池之辱記憶猶新,圖謀報復(fù),惟懼龐涓。聞臏系涓同窗,或能制涓,齊王喜甚,許臏以大將軍之位,割地封君。常言道,瓜熟蒂落,栗將軍不可急切。俟時機成熟,臏自會尋個機遇,快馬東去也。 龐涓修改停當(dāng),細(xì)讀一遍,見毫無破綻,再將孫臏的首尾部分逐一接上,小心翼翼地重新穿起,審視再三,見整個工藝渾然一體,修改之處天衣無縫,遂放下書信,閉目有頃,輕嘆一聲:“唉,孫兄啊孫兄,陛下待你已是不薄,還要將寶貝女兒嫁你,你卻知恩不報,圖謀不軌,欲行大逆之事,是何道理?”又頓許久,陡然提高聲音,“是何道理?!” 龐涓閉目又坐一時,再次睜眼,將拆下來的幾片竹簡扔進(jìn)旁邊的炭盆,盯著竹簡燃燒起火,又盯著它們變成一堆灰燼,方才陰冷一笑,一字一頓,聲音越說越低:“是何道理??” 龐涓緩緩閉目,臉色更見陰沉。 寒風(fēng)刺骨。 御書房里燃起兩堆炭火,倒還覺不出寒意。魏惠王、惠施相對而坐,面前擺著一盤棋局?;菔┒课㈤],似在盯棋局,又似在打瞌睡。魏惠王斜他一眼,拿起一枚棋子啪地落下,斜睨惠施,咳嗽一聲。 惠施睜眼,看一眼棋局:“王上?” “呵呵呵,”魏惠王笑道,“惠愛卿,又見周公呢。該你嘍!” 惠施亦笑一聲,抱拳應(yīng)道:“回稟王上,臣在向周公請教呢!” “哦?”魏惠王微微傾身,“愛卿向他請教何事?” 惠施指指棋局:“王上又落一枚妙子,臣實在想不出應(yīng)招,只好求請周公幫忙?!?/br> “哈哈哈哈,”魏惠王手指惠施,大笑起來,“打瞌睡就是打瞌睡,你還尋出理來,真有你的!周公賜教了嗎?” 惠施摸出一子,略一沉思,輕輕落下。 魏惠王定睛一看,真還是步好棋,點頭道:“嗯,周公還是周公,有幾下子!”思忖有頃,似是想起什么,望向惠施,“惠愛卿,前時寡人說的那件事兒,好像火候到了?!?/br> “王上說的可是梅公主?” “呵呵呵,是啊,”魏惠王樂道,“聽申兒說,梅兒與孫愛卿兩情相悅,呵呵呵,兩情相悅呀!一個龐愛卿,一個孫愛卿,就如寡人的左膀右臂,惠愛卿你呢,居中坐了,寡人當(dāng)真要如田因齊那廝所說,夜夜笙歌,高枕無憂嘍!” 惠施拱手道:“臣賀喜王上!” “咦,”魏惠王連連擺手,“你只賀喜遠(yuǎn)遠(yuǎn)不夠。寡人今召你來,可不單是下局小棋。寡人尋思,蠶兒成了,這層薄繭尚需愛卿挑破!” “臣遵旨?!?/br> 話音剛落,毗人走入:“啟稟王上,武安君求見!” “哦!”魏惠王喜道,“龐愛卿來了,快請!” 龐涓趨進(jìn),叩道:“兒臣叩見父王!” 魏惠王抬手:“愛卿平身!” 龐涓起身坐下。 “呵呵呵,”魏惠王望著龐涓,捋須樂道,“賢婿來得恰到好處,寡人正與惠愛卿商討梅兒的終身大事呢。梅兒年已十七,老大不小了?;輴矍浞讲盘峒皩O愛卿,甚中寡人心意。一是梅兒性格內(nèi)向,多愁善感,有孫愛卿顧念,寡人放心。二是孫愛卿與你同窗共學(xué),兄弟情深,若是同為寡人賢婿,就是親上加親嘍!” 龐涓面上不見絲毫喜色,口中卻道:“孫兄與梅公主乃天作之合,兒臣賀喜他們了!” 魏惠王瞥他一眼,似是看出什么:“愛卿匆匆而來,可有大事?” “這??”龐涓輕嘆一聲,欲言又止。 惠施看得明白,起身叩道:“王上,臣還有些瑣事,先行告退?!?/br> “愛卿慢走!” 看到惠施退出房門,魏惠王轉(zhuǎn)對龐涓道:“賢婿為何嘆息?” “唉,”龐涓又出一聲長嘆,“兒臣遇到一件天大的難事,苦思數(shù)日,仍舊無法決斷,是以嘆息?!?/br> “哦?”魏惠王怔道,“愛卿也有難決之事,倒是奇了!來來來,你且說說,何事使你如此為難?” “唉,”龐涓再嘆一聲,“父王,此事兒臣真還不能說!” 魏惠王思忖一時,點頭道:“若是不能說,愛卿不說也就是了?!?/br> 龐涓低下頭去,過一會兒,又抬頭道:“可這事兒關(guān)系重大,兒臣也不能不說?!?/br> 魏惠王若有所悟,身子前傾:“愛卿,難道是蓮兒她??” 龐涓搖頭。 魏惠王又思一時:“莫不是卬兒又惹事了?” 龐涓再次搖頭,離席跪下,叩首于地,涕淚交流:“父王??父王莫??莫逼兒臣了!” 見龐涓如此傷悲,魏惠王感到非同小可,且一定不是國事,大是震驚,站起身子,走到龐涓身前,伸手拉他起來,安慰他道:“賢婿切莫這樣,縱使天塌下來,也由寡人頂著!” 龐涓只是不起,越發(fā)哭得傷悲。魏惠王不知如何是好,只好彎下身子,輕拍他的肩膀,竭力安慰。龐涓又哭一陣,總算止住。 魏惠王伸手再拉,龐涓起身,以袖抹淚,一邊哽咽,一邊在席位上坐下。 魏惠王亦坐下來,望著龐涓,神情凝重:“賢婿,只管說吧,寡人扛得??!” 龐涓再抹一把淚水,緩緩說道:“父王,兒臣左思右想,忠、義不能兩全,直到今日午時,方才拿定主意,決定稟報父王!” “嗯,”魏惠王連連點頭,“賢婿說得是,寡人與你,在外是君臣,在內(nèi)是翁婿,關(guān)起門來,美丑也好,吉兇也罷,沒有什么不可說的!” 龐涓點頭,從袖中摸出一小捆精致的竹簡,呈予魏惠王:“父王請看!” 魏惠王接過竹簡,逐字閱讀,眉頭越皺越緊。 有頃,魏惠王將之放于幾上,久久凝視它,似不相信這是真的:“賢婿,此書何處得之?” “自黃池大敗齊人之后,兒臣唯恐齊人報復(fù),對齊防有一手,在齊魏邊境暗布哨探。不久前,他們發(fā)現(xiàn)一人行動詭異,攔住盤查,得到此書?!?/br> 魏惠王急問:“那人何在?” “那人見事情敗露,又逃脫無路,急切間抽劍自刎。此書是從棉衣夾層中搜出來的?!?/br> “嗯,”魏惠王若有所思,“寡人想起來了,當(dāng)初賢婿曾說起過孫臏有志于齊,寡人不以為意,不想今日應(yīng)了。”忽又停住話頭,似乎想起什么,眉頭皺起,似是自語,又似是說給龐涓,“似有不對之處,栗平在衛(wèi)地楚丘,此人既為栗平送信,理應(yīng)至衛(wèi)才是,為何越過衛(wèi)境,趕往齊國邊境?” 龐涓早有應(yīng)對:“兒臣也是不知,想必此人另有圖謀。” 魏惠王再度深思,有頃,點頭道:“嗯,寡人有點明白了。” “父王明示!” “必是孫臏托那人至齊報信,因內(nèi)容重大,故未成書,使其暗誦于心。那人見事敗露,唯恐累及孫臏,故先自刎?!?/br> “父王圣明!”龐涓應(yīng)道,“若照此說,信中所寫倒是小事,因而那人顧不上了?!?/br> “唉,”魏惠王連連點頭,長嘆一聲,“這個孫臏,寡人觀其忠厚,視其有才,對其甚是器重,待其如同親子。不想此人仍舊記掛前仇,另生異志,圖謀不軌。唉,世間人心,實在捉摸不透!” 見木已成舟,龐涓再次跪下,泣道:“父王,盡管孫臏犯下謀逆大罪,按法當(dāng)誅九族,兒臣仍要冒死為他求情。無論如何,孫臏與兒臣牢獄結(jié)義,同窗共讀,生死情深,孫臏又是因為兒臣的舉薦才至此地。兒臣懇請父王網(wǎng)開一面,放孫臏一條生路!” “唉,”魏惠王再嘆一聲,“孫臏能得賢婿為友,真是他的造化。依賢婿之見,寡人該當(dāng)如何處置孫臏?” “父王,僅憑一封尋常書信,許會冤枉孫兄。依兒臣之意,父王可假作不知,尋機探其口風(fēng),觀察孫兄。兒臣也多留個心眼,暗中探視。若是真的有人栽贓陷害,父王當(dāng)為孫臏洗刷冤情,還他一個公道。孫臏感念父王,必定竭心盡力。萬一孫臏真的生出不臣之心,屆時證據(jù)確鑿,縱使父王責(zé)罰,他也無話可說?!?/br> “嗯,”魏惠王連連點頭,“賢婿所言在情在理,寡人依了!”稍作停頓,招來毗人,“你去告訴惠相國,提親之事,暫擱幾日!” “臣領(lǐng)旨!” 龐涓回到府中,招來龐蔥,不無沉重道:“蔥弟,出大事了!” 龐蔥心頭一凜:“是何大事?” “方才王上急召大哥,說孫兄記恨當(dāng)年平陽家仇,欲圖不軌!” 龐蔥震驚,思忖有頃,小聲說道:“大哥與孫兄有結(jié)義之情,孫兄出事,豈不是拖累大哥了?” “唉,”龐涓輕嘆一聲,“大哥尋你來,說的也是這個!大哥好不容易混到今日,若是真的被孫兄拖累,豈不冤死?” 龐蔥急道:“對對對,大哥應(yīng)該與他絕交!” 龐涓白他一眼,責(zé)道:“孫兄剛一有難,大哥這就絕交,叫外人如何看待大哥?” “那??依大哥之見,該當(dāng)如何?” “唉,”龐涓又嘆一聲,“棄友是不義,幫友是不忠,眼下大哥又能如何?”略頓一頓,“大哥思來想去,忠、義若是不能兩全,舍義而取忠;家國若是不能兩顧,舍家而取國。王上待大哥沒得說的,若是孫兄果有復(fù)仇之心,大哥也??也只有舍義而取忠了!” “大哥說得是!”龐蔥抬頭道,“讓蔥做什么,大哥盡管吩咐!” “你看這樣如何,”龐涓望著龐蔥,“孫兄為人實在,王上說他謀逆,大哥未必全信。不過,無風(fēng)不起浪,王上既有此說,想必獲有實證。你可派人盯牢孫臏,看他在做什么。若是孫兄果有謀逆之舉,你可尋得實證,稟報大哥。若是沒有,大哥也好在王上面前解釋幾句,為孫兄洗刷冤情?!?/br> “蔥弟遵命!” 為提攜太子,魏惠王將朝中雜事全部交給太子申處置。朱威將秦使欲通關(guān)貿(mào)的文書呈報后,太子申要上卿府暫先擬出奏章,交惠王定奪。 朱威走后,太子申將秦國國書塞進(jìn)袖中,剛要出門,一輛宮車馳至,瑞梅從車上跳下。 太子申扶住她:“梅妹,又來賞梅呀!” “嗯?!比鹈伏c下頭,從袖中摸出一塊絲絹,一把塞入太子申手中,不無嬌羞道,“哥,你把這個交給孫將軍?!闭f罷以長袖掩面,腳步輕快地徑投梅園。 見瑞梅公主漸漸沒入墻角,太子申轉(zhuǎn)身出門,驅(qū)車直馳孫臏府,將秦國文書遞給孫臏。 孫臏看過,望向太子:“殿下之意如何?” 太子申微微皺眉:“秦人絕對不是為通關(guān)而來。前次公子疾來,公孫衍奔秦。今日此人復(fù)來,不知又會生出什么事端。父王要魏申主政,是否準(zhǔn)允秦人,魏申心中無底,此來是想問問將軍,當(dāng)以何策應(yīng)之?” 孫臏思索一時,拱手應(yīng)道:“回稟殿下,臣以為,秦、魏恩怨,俱成往事,重要的是眼下。常言道,貨通有無,禮尚往來。秦人此來通關(guān),若是誠意,我當(dāng)允準(zhǔn)。若是另有圖謀,兵來將擋,我也不必懼他。” “嗯,”太子申長出一口氣,“得將軍此話,魏申心中有數(shù)了。魏申這就稟報父王,準(zhǔn)允與秦人通關(guān)?!甭灶D一下,又從袖中摸出一塊絲絹,遞予孫臏,“方才梅妹再來賞梅,托魏申將此絲絹呈送將軍。” 孫臏雙手接過,展開,上面繡著一枝紅梅,旁繡小詩一首: 淡淡一枝梅, 守在冰雪中。 但待知梅人, 兩意化春風(fēng)。 孫臏?zhǔn)峙踅z絹,竟是怔在那兒。 “孫將軍,”太子申望著他,意味深長,“此為梅妹親手所繡!” 孫臏似從愣怔中猛醒過來,叩首于地:“臣何德何能,怎能承受公主如此厚愛?” “孫將軍請起!”太子申將他扶起,“梅妹品性高潔,自幼執(zhí)拗,誓愿非知音不嫁。今日得遇將軍,梅妹心自許之?!?/br> “這??” “孫將軍放心,”太子申微微笑道,“梅妹的心事,父王已知。父王甚是疼愛梅妹,特托惠相國保媒。相國也已答應(yīng),不日將至將軍府中提親。將軍若有心事,盡可訴于魏申,一切有魏申處置。” “回稟殿下,”孫臏泣道,“臣并無心事。只是??公主為千金之軀,臣卻資質(zhì)淺愚,公主下嫁微臣,豈不誤了?” “孫將軍之心,魏申已知。將軍若無心事,可有信物回贈梅妹,申愿為代勞?!?/br> 孫臏略思片刻,走進(jìn)書房,尋出幾片竹簡,提筆寫道: 春有牡丹,花之富也;夏有白蓮,花之貴也;秋有黃菊,花之隱也;冬有紅梅,花之藏也。富為花之衣,貴為花之冠,隱為花之情,藏為花之心。臏何德何能,敢望花之心哉! 孫臏寫畢,細(xì)細(xì)審過,將竹簡呈予太子申,跪地叩道:“臣并無貴物,只有兩行文字,煩請殿下轉(zhuǎn)呈公主!” 太子申將竹簡納入袖中,起身道:“魏申告辭!” 孫臏送至門口,拱手道:“殿下慢走!” 孫臏目送太子申遠(yuǎn)去,轉(zhuǎn)身剛要回府,一車徑至府門。 是傳旨宮人。 宮人朗聲宣道:“孫監(jiān)軍,王上有請!” 孫臏回府換過朝服,入宮叩見魏王。 見過大禮,惠王招呼孫臏落席,微微笑道:“寡人今日煩悶,特召愛卿來,隨便聊聊。” 孫臏揖道:“敢問王上何事煩悶?” “呵呵呵,”魏惠王笑道,“也沒什么,方才打盹,夢到烏云遮日,寡人以為不祥,是以煩悶。不過,這辰光寡人已想明白了,烏云遮日不過是白日之夢,沒有什么大不了的?!?/br> 孫臏拱手道:“臣恭賀王上!” 魏惠王瞇起眼睛,一眨不眨地盯視孫臏,面前浮出孫臏的密信,耳邊也似響起孫臏的聲音:“??臏今雖事魏,卻心念故土。殺父之仇,臏不敢有一日忘懷??然臏初來魏邦,萬事待舉,家事尚待徐徐圖之??臏欲趁此良機,在魏有所布置,以便至齊之日,臏不至于兩手空空??俟時機成熟,臏即尋個機遇,快馬東去也??” 迷瞪一陣,魏惠王話中有話,緩緩說道:“聽聞愛卿是齊人,家廟何在?” “鄄城?!?/br> 魏惠王“哦”了一聲:“鄄城離衛(wèi)境不遠(yuǎn)嘛。” “是的,鄄城離陽晉、馬陵甚近,西行百里,就是魏境了。” 怪道龐愛卿所言送信之人欲至齊地,原來如此。魏惠王恍然悟到這個,連點幾下頭:“嗯,寡人明白了!” 孫臏驚訝道:“敢問王上明白何事?” “哈哈哈哈,”魏惠王長笑數(shù)聲,“寡人明白一件大事!” 孫臏怔了。 魏惠王偷眼觀察孫臏,見他臉色果然有異,嘿嘿又是一笑:“孫愛卿來此已有數(shù)年,寡人還不知道愛卿的令尊是何許人呢?” 聽到魏王提及先父,孫臏心頭一凜,臉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