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筆趣閣 - 玄幻小說 - 戰(zhàn)國縱橫:鬼谷子的局(1-14冊)在線閱讀 - 第098章| 借秦力龐涓伐韓 解紛爭蘇秦奔走

第098章| 借秦力龐涓伐韓 解紛爭蘇秦奔走

先生早把一切料到了,在下與龐兄之間,看來再無退路,唯有一搏。在下所慮的只有一事,就是用何處之兵,這個(gè)蘇兄可有考慮?”

    “不瞞孫兄,”蘇秦應(yīng)道,“趙國尚未從邯鄲之戰(zhàn)中恢復(fù),可以出兵,卻不足以力戰(zhàn)。楚王駕崩,尚在治喪,眼下孫兄能用的怕也只有齊兵了?!?/br>
    “就情勢觀之,魏國已是強(qiáng)弩之末,武卒也已過時(shí),可惜龐兄不悟,仍舊好勇斗狠,不識時(shí)務(wù),一味重溫吳起舊夢。在下能得齊國之兵,足可制魏,只是??”孫臏欲言又止。

    “孫兄請講?!?/br>
    “桂陵一戰(zhàn),五都之兵對魏國武卒的亡命斗志多有忌憚,加之田忌遭陷出走,五都之兵無人可服,若與魏戰(zhàn),田忌將軍必須回來?!?/br>
    “田忌將軍眼下在楚地宛郡,墨者屈將尊者是楚人,在下已使木華知會(huì)尊者,由尊者出馬,親往楚地接回田忌。”

    “如此甚好。我們在此等候田忌嗎?”

    “還有一個(gè)難關(guān),”蘇秦應(yīng)道,“就是齊國宮廷。桂陵一戰(zhàn)而勝,于齊國來講,黃池之辱已報(bào)。要讓齊國再度出兵,我們尚須下些功夫。再就是鄒相國那兒,他是絕對不會(huì)同意的,何況我們又把田將軍請回來,這等于是要他的命。”

    “你們走累了,今日歇息一宿,明日我們趕赴臨淄?!?/br>
    楚威王終歸是死在丹丸上面了。

    那丹丸是一位名叫凌虛子的仙人所賜,據(jù)說服后可以鶴發(fā)童顏,返老還童。楚威王連服三月丹丸,看起來真還有股鶴發(fā)童顏的味,甚至一度雄風(fēng)復(fù)起,夜御五女而不疲。只是美景不長,不消半年,先是鼻孔崩血,再后便血,再后屙血。

    仙人溜走,各路神醫(yī)畢至,湯針齊下,終是無力回天。威王于這年夏至日崩于讓他享盡人間極欲的章華臺。

    三日之后,熊槐登臨大位,南面稱孤,大赦天下,詔令楚國各地治喪。在楚國,為王治喪是特大事件,遠(yuǎn)甚于伐國,負(fù)責(zé)治喪的自然是令尹昭陽,而為昭陽前后cao勞的也自然是客居楚國、深通中原禮儀的秦國上卿陳軫。

    自蒼梧子事件之后,陳軫在楚宮失寵,無論是威王還是太子,對他皆抱成見,一如既往地待見他的只有昭陽一人。但于陳軫而言,得昭陽一人足矣。楚地雖博,不過三氏,而三氏之中,時(shí)下掌握大楚權(quán)柄的仍舊是昭氏。得昭氏可得楚,得楚可得天下,何況眼下的陳軫年屆五旬,早過了縱橫天下的年齡,能在這亂世中尋個(gè)安身之處,混個(gè)體面,于愿已足。

    陳軫正在為昭氏忙活,一直在楚地“做生意”的車衛(wèi)國突然到訪,交給他一封密函。

    陳軫拆開,是秦惠王手書,先是一番客套話,之后懇請他務(wù)必為秦再做二事,一是設(shè)法攔阻田忌回齊,二是將惠施逐出楚國。隨同該書的是一百塊金鍰及些許秦地寶物,算作謝禮。

    望著惠王的親筆手書,聯(lián)想時(shí)下局勢,陳軫忖道:“這兩個(gè)使命皆與魏國相關(guān),想必是張儀那廝在背后鼓搗之故。魏若伐韓,齊人必救,而可以領(lǐng)兵者,非田忌莫屬。今田忌在楚,張儀那廝讓我留住田忌,不過是增加些齊人出兵的難度。而讓逐走惠子,倒使人眼前一亮?;葑又廖籂幭?,讓我頗多不快,此番他被張儀擠走,流落楚地,我還多少有點(diǎn)兒幸災(zāi)樂禍,看來這是氣量小了?;菔┮赃@般年紀(jì),仍舊不回宋國頤養(yǎng)天年,反倒千里迢迢地跋涉至楚,顯然是咽不下這口惡氣,欲借大楚制秦與張儀一搏。唉,天以惠子賜我,我卻在昭陽跟前屢屢壞他事情,真正不該哩?!?/br>
    想到此處,陳軫執(zhí)筆蘸墨,復(fù)書一封,書曰:

    得王手書,臣既惑且喜。臣所惑者,軫陷張儀于楚是奉王命。大王用儀,而儀不容軫,大王聽任張儀逐軫奔楚,致臣流離失所,惶惶如喪家之犬。臣所喜者,大王知軫,留軫,用軫,護(hù)軫,切切惦念之情,又見于此書。大王命臣有二,一是留田忌于楚,二是逐惠施出楚。留田忌,臣必盡力;至于逐惠子,臣則有請?;葑酉辔憾嗄?,一朝遭人驅(qū)逐,與軫同命運(yùn)于楚,共為客卿,軫實(shí)不忍逐之。王若必逐惠子,敬請另委他人。區(qū)區(qū)私情,望王垂憐。軫再拜叩請。

    陳軫寫畢,制成密函,又將秦王所贈(zèng)百鍰及珠寶分作兩半,自留一半,將另一半連同密函依舊放回秦王送來的精致箱籠里,貼上由他親筆畫押的封條,交給仍在廳中等候回書的車衛(wèi)國。

    送走車衛(wèi)國,陳軫長舒一口氣,換下一身服飾,信步走向昭府。

    韓宣王并未聽從公仲侈之諫,而是咬破手指,寫下求救血書,使信臣分赴齊、楚、趙三國。

    楚宮正在治喪,韓使無奈,只好手舉韓王血書,學(xué)樣昔年向秦求救的申包胥,跪在昭陽府前,號天號地,啼泣求救。

    韓使連跪三日,滴水未進(jìn),二目泣血,楚人皆議。昭陽害怕鬧出事情,使邢才迎接韓使,收下韓王血書,略略一想,吩咐邢才召請陳軫與惠施謀議。

    不知怎的,昭陽對惠施印象不錯(cuò),只是礙于陳軫說辭,未能及時(shí)用他,但惠施在楚的一應(yīng)用度,皆由昭府一力周濟(jì)。

    陳軫不請自到,邢才拱手迎入中堂,安排好茶水,反身去請惠施。

    “二位仁兄,”待惠施到后,一身孝服的昭陽大步走出,見過禮,將韓王血書攤在案上,“魏人伐韓,韓王血書求救,楚宮大喪,我王無暇顧及,韓使哭于在下舍前,數(shù)日不棄。在下無奈,只好收下血書,至于如何應(yīng)對,在下不才,敬請二位高賢謀議?!?/br>
    陳軫拿過血書審看,惠施一如在大梁時(shí),端坐于席,閉目不語。

    “敬請先生賜教?!闭殃枙缘没菔┮延卸ㄒ姡笆贮c(diǎn)將。

    “回稟大人,”惠施回禮,“魏人前番伐趙,這又伐韓,從小處講,是邦國之爭,從大處講,是縱橫之爭,主謀皆是秦國張儀。張儀與蘇秦共學(xué)于鬼谷,各執(zhí)一說。蘇秦論縱,張儀持橫。橫,于秦人有利;縱,則利于楚人。橫成,秦主宰天下;縱成,楚號令諸侯?!?/br>
    “以先生之見,我當(dāng)救韓了。”

    “在下所言,只是大理,至于救與不救,則取決于大人?!?/br>
    “先生既言大理,當(dāng)有小理才是。在下愚癡,敢問先生小理。”

    “小理從于大理?!被菔┵┵┭缘?,“秦魏勾連,結(jié)為橫體,前番伐趙,可為謀齊,此番伐韓,當(dāng)是謀楚,是以齊人當(dāng)救趙,楚人當(dāng)救韓?!?/br>
    “哦?”昭陽趨身,“請言其詳?!?/br>
    “齊人雄居?xùn)|隅,向南,可爭泗下,向北,可爭河間,因泗下與河間皆是弱國,齊人騰挪自如。齊人所忌者,乃是三晉。三晉若合,西不利于秦,東不利于齊。三晉從蘇秦合縱,齊人所以順從,是想讓三晉相合之火燒向西秦。不想此火未成,秦人反過來連橫,助魏人伐趙。無論是前番伐趙還是此番伐韓,魏、秦目的也是一個(gè),合三晉入魏。三晉若是并入一魏,秦、魏又成一家,其火必?zé)龞|齊。齊人懼之,是以全力救趙?!?/br>
    “魏人伐趙不利于齊可解。只是,魏人伐韓,緣何就是不利于楚了呢?”

    “魏人伐韓,必攻鄭與陽翟。宜陽韓人必傾力救鄭,救鄭必虛,秦必乘虛攻之。宜陽為烏金、黃金之都,堪比楚地宛郡。眼下秦人所用烏金、黃金,多半出自宛郡,宜陽所產(chǎn)則供三晉,甚至遠(yuǎn)銷齊國。換言之,秦人脖頸卡在楚人手中。若是秦人得到宜陽,非但不再有求于楚,反過來還能掣肘三晉,影響負(fù)海之齊?!?/br>
    昭陽看向陳軫,見他已放下韓王血書,拱手道:“惠子主張救韓,上卿意下如何?”

    “惠相高瞻遠(yuǎn)矚,在下嘆服?!标愝F拱手應(yīng)道,“在下以為,于縱橫計(jì),大人當(dāng)救韓;于楚計(jì),大人當(dāng)坐觀三晉之爭;于大人計(jì),則當(dāng)全力治喪?!?/br>
    昭陽閉目思索,有頃:“二位不愧是高賢,所言皆自成理,容在下細(xì)細(xì)思量,再作定奪?!?/br>
    惠施告辭,陳軫亦起身,因心中存事,欲走還留,正自遲疑,昭陽揚(yáng)手:“上卿留步?!?/br>
    陳軫就勢坐下。

    昭陽送走惠施,反身急道:“陳兄所言三計(jì),頗合在下心意,只是陳兄之言過于簡略,在下愚拙,還望陳兄譬解?!?/br>
    “大人所惑,可為最后的‘于大人計(jì)’?”

    “正是。”

    “敢問大人,”陳軫瞇眼問道,“昭氏一門是得意于先王呢,還是得意于方今王上?”

    “這??”昭陽略作遲疑,“得意于先王?!?/br>
    “昭氏一門之所以得意于先王,是因?yàn)榇笕说靡庥谙韧?。今先王駕崩,新王南面,楚國往小處說,是新老交替,往大處說,是改地?fù)Q天。天地更換,大人居中,能不適應(yīng)天地之變嗎?”

    “請問陳兄,在下該當(dāng)如何適應(yīng)?”

    “楚宮大事,是治喪。大人當(dāng)務(wù)之急,自然也是治喪。至于韓魏之爭,惠相所言不可不聽,但就臣所知,秦人是絕對不會(huì)乘虛攻伐宜陽的?!?/br>
    “為何不會(huì)?”39

    “宜陽地勢險(xiǎn)峻,易守難攻,戰(zhàn)事既開,韓人早有所備,秦人攻之,必傷根本。秦王再笨,生死之賬卻是會(huì)算的,至少眼前不會(huì)冒此風(fēng)險(xiǎn)。再說,秦王巴不得韓人全調(diào)過去,與魏人拼個(gè)你死我活呢!惠施說出此話,當(dāng)是不知秦王?!?/br>
    “陳兄說得是。前番魏人伐趙,秦人圍困晉陽,我還以為他們要真干的,不想?yún)s是虛張聲勢。只是,韓魏相爭,韓必不敵,如果鄭城、陽翟二地真被龐涓所占,倒也不是在下所想看到的。”

    “大人不必憂慮,韓人之難,自會(huì)有人相救。”

    “不會(huì)是齊人吧?”

    “齊人不得不救?!?/br>
    “哦?”昭陽長吸一口氣,“請言其詳?!?/br>
    “齊若不救韓,韓人必?cái)?。韓人若敗,魏勢增強(qiáng),只會(huì)對齊人不利。”

    “是哩?!闭殃栟垌殤?yīng)道。

    “然而,齊人救韓,無論是勝是敗,皆不利于楚人?!?/br>
    “哦?”

    “泗下宋地,天下膏腴,不僅是楚人掛記,齊人、魏人也是饞涎欲滴。齊人救韓,齊人敗,宋地歸魏;魏人敗,宋地歸齊,唯有楚人作壁上觀,大人多年心血,也將付諸東流?!?/br>
    “上卿可有妙策?”

    “對楚有利的只有一種局面,不使齊人出兵?!?/br>
    “這??如何才能使齊人不出兵呢?”

    “留住田忌?!标愝F沉聲應(yīng)道,“孫臏已死,齊國若是救韓,則須起用田忌。是以軫勸大人,萬不可放田忌回齊。”

    見陳軫繞來繞去,最終繞在田忌這里,昭陽松出一口氣,笑道:“上卿善謀,卻不知戰(zhàn),這又在此夸大田忌了。就在下所知,田忌遠(yuǎn)遠(yuǎn)不是龐涓的對手,前番勝在桂陵,是孫臏之功?!?/br>
    “軫不這么認(rèn)為,”陳軫應(yīng)道,“田忌雖非龐涓對手,卻也是列國驍將,與龐涓兩戰(zhàn),一敗一勝。龐涓雖強(qiáng),魏勢不再,尤其歷經(jīng)邯鄲、桂陵二戰(zhàn),魏勢堪稱強(qiáng)弩之末。如果不出在下所料,此番龐涓用兵,借的當(dāng)是秦力。借力伐國,力必不逮,何況魏國無端伐韓,起的是無義之師,未戰(zhàn)已先失勢。韓人保家衛(wèi)國,必將拼死一戰(zhàn)。兩軍相當(dāng),稍有外力,戰(zhàn)局就可改變。然而,田忌若不回齊,齊就無決勝把握,齊王就會(huì)忌憚龐涓,或不出兵;如果田忌回齊,齊王或會(huì)出兵,齊、韓合力,或可克魏。齊人克魏,齊勢必強(qiáng),回頭再與大人爭宋,大人何以制之?”

    “楚國近仇,只在陘山,田忌戰(zhàn)魏,當(dāng)利楚國才是。陳兄試想,田忌若勝龐涓,在下正可順勢收回陘山。田忌不勝龐涓,齊、魏兩傷,在下則可乘機(jī)伐宋。”

    “大人若有此意,軫有一計(jì),也許更合大人心意。”

    “陳兄請講?!?/br>
    “只要田忌不回齊,齊人就不會(huì)救韓。韓國近無大爭,元?dú)馍写?,魏則不然,韓、魏當(dāng)可匹敵。二國相爭,要么兩敗俱傷,要么韓不敵魏。無論是何結(jié)果,將軍都可趁韓、魏無暇他顧之際,舍棄陘山,襲占襄陵。襄陵離韓境較遠(yuǎn),魏人無論是勝是負(fù),盡皆不能兩顧。將軍若得襄陵,一可報(bào)陘山舊仇,二可保全韓人,三可踢開魏人,進(jìn)逼宋境,只與齊人爭宋。”

    “陳兄所言甚是,”昭陽應(yīng)道,“只是,田忌與景氏相善,赴楚后一直寄住景府,聽聞此人現(xiàn)居宛城。宛城離此頗遠(yuǎn),在下鞭長莫及,如何攔他回齊?”

    “大人不必?cái)r他,”陳軫應(yīng)道,“田忌好歹也是名聞列國的驍將,今來投楚,怎可久寄他人籬下呢?驍將該當(dāng)大用,大人可奏請大王加封田忌為上庸君,使其鎮(zhèn)守上庸。上庸地處漢中,是西北邊邑重鎮(zhèn),又在屈家轄區(qū)。田忌與景府相善,與屈府卻是陌生。田忌屈尊來楚,寄人籬下,今得將軍舉薦,對將軍必將感恩戴德。大人此舉,外可制秦,內(nèi)可制屈家,外加收服名將田忌,真就是一舉三得的美事呢?!?/br>
    陳軫條分縷析,能夠想到的他幾乎全部提到了。

    昭陽嘆服,拱手:“就依上卿?!?/br>
    齊都臨淄,蘇秦將孫臏一家安置在自己的稷下府宅,入宮覲見。

    齊宮仍由太子秉政。蘇秦說以援韓之事,辟疆讓他回府聽旨,召鄒忌、田嬰、段干綸、張丐等重臣、謀士入宮謀議。

    “諸位愛卿,”田辟疆略略拱手,“韓氏有難,數(shù)日之前,韓王寫來血書,求救于我,今六國共相、縱約長蘇秦再來,亦為救韓。救,還是不救?若救,如何去救?若是不救,如何回復(fù)韓使并蘇子?興兵役民,國之大事,辟疆拙淺,不敢擅專,敬請諸位議個(gè)方略?!?/br>
    辟疆說完,良久,沒有人接腔。

    諸臣之中,鄒忌位重不說,又在前番與魏之戰(zhàn)中失去愛子,聽到又與魏戰(zhàn),且前朝老臣張丐在場,臉色略略陰起,瞥一眼張丐,兩眼閉合,一副愛理不理的樣子。田嬰是前番伐魏副將,更在田忌之后兼任主將,見鄒忌這樣,知其仍在為前事糾結(jié),咂吧幾下嘴,亦閉口。

    剩余二人,一個(gè)是段干綸,一個(gè)是張丐,雖在朝中皆是閑職,卻個(gè)個(gè)位列上卿,專議難決之事。段干綸本是魏人,其祖段干木在魏文侯時(shí)被拜為國師。文侯之后,段干氏失寵,到惠侯立位,段干氏后人大多選擇離開,段干朋至齊,被桓公拜為上卿,其子段干綸承襲其位,為威王上卿,父子皆享田氏之齊厚遇。張丐則為桓公時(shí)舊臣,當(dāng)年楚王結(jié)魯公伐齊,張丐奉命使魯,一番口舌令魯公不再出兵,楚人見魯人不動(dòng),亦退兵休戰(zhàn),創(chuàng)下以口舌屈人之兵的外交佳話,今已垂暮,早已不問國事。

    此番議事,辟疆特召他來,一是想聽聽他的說辭,二也是借他威望壓制鄒忌,因他近日越來越篤定田忌出走是場冤案,而鄒忌則是這場冤案的發(fā)起者,涉魏諸事,不能聽他一人。

    “臣以為,”見場面冷清,段干綸率先出聲,“魏人前番伐趙,今又伐韓,仗的完全是秦勢。秦、魏合體,三晉裂分,魏人無論是滅趙還是滅韓,于我都是不利,我既已救過趙人,今日亦當(dāng)救韓才是?!?/br>
    段干綸出口就是救韓,鄒忌忍不住了,睜眼說道:“韓氏為縱國,今有難,身為縱親國之一,我理當(dāng)救援。只是,如何個(gè)救法,則需商榷??v親國非我一家,如果不出臣料,韓王血書也必送達(dá)趙、楚王廷。既然都是縱親國,趙人為何不救?楚人為何不救?再說蘇秦,既為六國外相,自也是我齊國外相。然而,觀其做事,先偏燕,后偏趙,今又偏韓,很少為我著想。前番我王聽信此人之說,舉兵救趙,結(jié)果如何?我寸土未得,將士傷亡卻近三萬,糧草輜重耗損更是不計(jì)其數(shù),唯一的成功是救趙人脫難?!?/br>
    鄒忌言辭這般激烈,不僅否定縱親,且也對蘇秦頗有微詞,眾人皆是愕然,場面再度冷清。

    “三晉與我,”鄒忌顯然未完,繼續(xù)慷慨陳詞,“雖為唇齒,但并不相依,前番我救趙人,他日趙人或會(huì)加兵于我。今日救韓,其理如是。臣之見,韓人之難,不如不救?!?/br>
    不救韓人,顯然不是辟疆心中所想。見眾人誰也不說,辟疆長吸一口氣,看向張丐。

    “臣附段干子之論?!睆堌ま巯聺M把白須,字字如錘,“無論承認(rèn)與不承認(rèn),今日天下已入縱橫大局。縱親,不利于秦;橫親,則不利于我。三晉分合,不僅關(guān)乎縱親格局,關(guān)乎天下未來,亦關(guān)乎我切身利益。天下列國,三晉居中。三晉,魏人居中。秦國連橫魏國,向北攻趙,向南伐韓,目標(biāo)只有一個(gè),一統(tǒng)三晉。三晉如果由魏一統(tǒng),魏人勢力必大,魏、秦一體,魏不能謀西,勢必東向謀我。今日我若不救韓,等于盡棄前番救趙之功,逾兩萬將士的鮮血也將付諸東流!”

    張丐之言振聾發(fā)聵,極具說服力。

    鄒忌嘴巴掀動(dòng)幾下,似乎沒有尋到合適說辭,又閉上了。

    辟疆看向田嬰:“張老之言,愛卿可有異議?”

    “回稟殿下,”田嬰目光掃過鄒忌、張丐和段干綸,落在辟疆身上,笑笑,“臣以為,鄒相國、張老之言皆自成理,韓,既不當(dāng)救,也當(dāng)救。”

    田嬰兩邊做好人,誰也不得罪,鄒忌、張丐各自沉臉,段干綸卻笑起來:“我說上大夫,你何時(shí)學(xué)會(huì)取jian?;??救就是救,不救就是不救,你這般說辭,就等于沒說?!?/br>
    “段干兄所言極是,”田嬰回他一笑,看向辟疆,提出具體問題,“諸位所談甚大,臣眼力不濟(jì),看不遠(yuǎn),只講一些細(xì)事。若從相國之議,我不救韓,則舉國輕松,百姓得養(yǎng),臣民皆大歡喜;若是救韓,我當(dāng)如何去救??蓴除嬩刚?,唯有孫臏,可服五都之兵者,唯有田忌。今孫臏已死,田忌出奔,臣??”頓住話頭,轉(zhuǎn)過臉,看向廷外。

    顯然,田嬰提出的是現(xiàn)實(shí)問題。眼下不是救與不救,是拿什么來救了。逼走田忌的是鄒忌,田嬰此話雖使鄒忌臉上火辣辣的,但也是在有意無意地附和自己,為不出兵尋到結(jié)實(shí)論據(jù),是以鄒忌不無感謝地看他一眼,回以一笑。沒有田忌和孫臏,齊國就無人能敵龐涓,即使出兵,也必?cái)o疑。田嬰無疑是堵了張丐、段干綸的話頭,點(diǎn)中了齊國的死xue。

    “唉,”辟疆長嘆一聲,“若是我不出兵,又該怎么向蘇子并韓使解說呢?”

    “殿下,”鄒忌來勁了,不失時(shí)機(jī)地進(jìn)言,“興兵伐國既為國之大事,出兵當(dāng)慎。韓使那里,臣可以回話,至于蘇子那兒,殿下何不推給王上呢?”

    推給父王?辟疆心頭一動(dòng)。還甭說,鄒忌出的真正是個(gè)好主意呢,因?yàn)楦竿醯牟B(tài)必定瞞不過蘇秦,而面對這樣的君王,蘇秦必也一籌莫展。

    “就依相國!”辟疆決斷。

    得到辟疆諭旨,蘇秦即往雪宮覲見威王。

    雪宮肯定早已得到殿下旨令,當(dāng)值內(nèi)宰迎出,帶蘇秦直趨殿中。威王卻不在殿內(nèi),蘇秦跟著內(nèi)宰連繞幾道彎,來到雪宮后花園,遠(yuǎn)遠(yuǎn)望見威王的背影。

    內(nèi)宰指下威王,禮讓道:“王上就在前面,蘇大人請!”

    見威王一人孤零零地面樹而坐,蘇秦遲疑一下,看向內(nèi)宰。

    內(nèi)宰把臉轉(zhuǎn)向一邊,顯然不想多話。

    蘇秦趨步近前,距威王五步之遙,跪叩:“臣蘇秦叩見我王?!?/br>
    威王一動(dòng)不動(dòng),仍然面對一棵老楸樹坐著。

    蘇秦屏氣凝神,候有半晌,見威王仍未說話,復(fù)叩:“臣蘇秦叩請王上萬安!”

    威王仍舊未動(dòng)。

    蘇秦又候良久,大是詫異,回視內(nèi)宰,見他仍舊站在原地,一副無動(dòng)于衷的樣子。

    蘇秦似是意識到什么,緩緩起身,趨至威王側(cè)面,凝視他。

    蘇秦看清了,坐在眼前的正是威王,只是一臉老相,須發(fā)皆白,威儀不再,嘴角流著涎水,癡呆的兩只眼珠子死死盯在面前的一個(gè)大樹瘤上,似是在觀賞它,又似熟視無睹,只是對著它冥想而已。

    難道是威王故意扮出這副模樣以應(yīng)對自己?想到此前來使,威王總是變著法兒與自己捉迷藏,蘇秦心里打個(gè)橫,急又跪下,小聲稟道:“王上?”

    威王仍無反應(yīng)。

    “王上?!”蘇秦加大音量。

    威王這下聽到了,身子動(dòng)了動(dòng),扭臉看過來,對他傻笑,涎水從下巴滴下,在全白的胡須上形成一條細(xì)線,垂到地面。

    “王上,臣蘇秦叩請萬安!”蘇秦再拜。40

    威王只是對他傻笑,涎水又垂下一道。

    威王的這副樣子絕非裝出來的,難道是??蘇秦陡然意識到什么,眼前浮出小時(shí)見過的一個(gè)鄰村老人,天天坐在伊水岸邊,對著一堆茅草呵呵呵傻笑,嘴角流出涎水,一如威王這般。

    蘇秦本能地打個(gè)寒戰(zhàn)。

    怪道身邊沒有宮妃,連內(nèi)宰也??

    威王是真的病了,患的這叫呆癥。

    想到威王曾經(jīng)的威儀,蘇秦淚水流出,跪前幾步,從袖中摸出一塊絲絹,為威王抹去嘴角涎水,聲音顫抖,泣不成聲:“王上??”

    威王依舊呵呵傻笑,涎水擦掉又流。

    一個(gè)坐著,一個(gè)跪著;一個(gè)流涎水,一個(gè)擦涎水;一個(gè)呵呵傻笑,無憂無慮,一個(gè)觸景傷情,心中滴血。

    這對君臣就這般相對而視。

    不知過有多久,內(nèi)宰引著兩名宮人過來,一人架起威王一只胳膊,將他架回宮中。

    “蘇大人,”內(nèi)宰眼中滴淚,“您這都看到了吧?”

    “王上這有多久了?”蘇秦問道。

    “一年多了,是在田將軍出走、孫將軍亡故之后?!?/br>
    “王上??”想到威王是為失去兩位愛將才成這樣,蘇秦再出悲聲。

    離開雪宮時(shí),內(nèi)宰扯住蘇秦,吩咐他對威王病情千萬保密,并說這是殿下旨意。

    蘇秦允諾,不無感嘆地回到稷下,將見聞一一講給孫臏。二人嘆喟一番人間世事,再次回到眼前情勢,蘇秦道:“入宮前遇到田文,他悄悄告訴在下,說是昨日殿下召請他父親、鄒忌、段干綸、張丐四人入宮議事,很晚才回。今朝殿下有意放任在下前往雪宮奏請救韓,說明昨日議事不利于我。王上病情是齊宮最大的秘密,殿下有意放任在下入宮請奏,有兩個(gè)明顯用意,一是告訴在下齊宮之難,二是推諉、拖延救韓事宜。眼下陷入僵局,該當(dāng)如何是好?”

    “可問田嬰?!睂O臏應(yīng)道。

    蘇秦思考有頃,親筆寫就一道請柬,交飛刀鄒遞給田文。

    是夜,一輛馬車馳至稷下,在蘇秦府門外面停下。

    蘇秦迎出,果見下車的是田嬰父子。

    “蘇兄大駕光臨,嬰未能迎接,慚愧慚愧!”田嬰一見面就抱拳致歉。

    “田兄客氣了,”蘇秦還過禮,“是在下禮數(shù)不到呢。在下本當(dāng)親往府中拜謁田兄才是?!?/br>
    “蘇兄這是打人臉呢!”田嬰回以一笑,扯住蘇秦衣袖,悄聲,“聽文兒講,貴府來了一個(gè)異人,快請引見,在下好奇一路了?!?/br>
    “田兄,請!”蘇秦伸手禮讓。

    田嬰顧不得客套,大步徑入,趕至客廳,見燈火通明,燈光下,一個(gè)亮亮的人頭閃閃發(fā)光。

    單看那頭,就曉得是淳于髡了。

    田嬰跨進(jìn)廳中,四下張望,見除去淳于髡外,并無外人,不無詫異地回頭看向蘇秦。

    “呵呵呵,”淳于髡晃動(dòng)幾下光腦殼子,瞇眼盯向田嬰,“田大人,你這是在尋啥?”

    “尋人?!?/br>
    淳于髡斜他一眼,晃晃腦袋,爆出一聲長長的富有樂感的“咦”字,指向自己的光頭:“我說姓田的,只幾日不見,你這雙小眼這么快就瞎了嗎?在下有鼻子,有眼睛,有頭腦,有臉面,方才還被當(dāng)作人看,難道此時(shí)就不是人了嗎?”

    “去去去,甭湊熱鬧,”田嬰白了淳于髡一眼,“在下要尋的是異人。”眼珠又轉(zhuǎn)幾下,目光聚到蘇秦身上。

    “呵呵呵,伊人哪,”淳于髡樂了,“你怎么不早說呢!”打個(gè)呼哨,一條小黑犬飛躥進(jìn)來,先在他面前搖幾下尾巴,發(fā)出幾聲輕快的“嗚嗚”聲,之后挨人嗅一遍,復(fù)到淳于髡跟前蹲下,吐著舌頭等候指令。

    “伊人,你田叔尋你呢,來來來,給你田叔亮幾招本領(lǐng)?!贝居邝辗愿劳?,輕聲哼唱,“蒹葭蒼蒼,白露為霜。所謂伊人,在水一方。溯洄從之,道阻且長;溯游從之,宛在水中央??”

    那犬隨著主人的哼唱聲,俯仰拾趨,做出各種類似舞蹈的動(dòng)作,當(dāng)真是活潑可愛。

    田嬰這才記起淳于髡的寵犬的確就叫伊人,真正是又好氣又好笑,做個(gè)鬼臉,回頭去看蘇秦,卻不見身影,便大聲叫道:“咦,蘇兄呢?你??這般興師動(dòng)眾,不會(huì)就讓在下來欣賞這個(gè)老光頭和他的小雜耍吧?”

    沒有應(yīng)聲。

    “呵呵呵,”淳于髡笑過幾聲,“姓田的,你這般瞧不起老光頭,老光頭這就再給你玩?zhèn)€雜耍,看不嚇?biāo)滥?!?/br>
    話音落處,淳于髡噓走黑犬,兩手合掌,輕擊三聲。

    旁側(cè)一陣響動(dòng),一道門簾被拱開,一輛輪車被蘇秦推出。

    車中赫然一人,竟是孫臏!

    田嬰嘴巴大張,呆若木雞。

    “哈哈哈哈,”淳于髡爆出幾聲長笑,“姓田的,這個(gè)當(dāng)是你切切想見的異人了吧?”

    田嬰似是沒有聽見,只將兩眼牢牢地盯在孫臏身上,似乎撞見了鬼。

    “田兄,別來無恙!”孫臏微微一笑,朝他拱手。

    聽到孫臏發(fā)聲,田嬰這才恍過神來,結(jié)巴:“孫??孫??軍師??這??”

    “姓田的,”淳于髡指他笑道,“身為將軍,見到軍師,還不見禮?”

    “在下見過軍師!”田嬰趕忙還禮,驚詫的目光落向推車的蘇秦。

    蘇秦將孫臏扶下輪車,坐于席位,自己也在主人位上坐下,慢聲細(xì)語,將鬼谷先生如何贈(zèng)送死藥,自己如何交給孫臏,孫臏如何死后復(fù)生,等等事由,細(xì)說一遍,聽得田嬰父子如聞小說家的街頭之言。

    “不瞞田兄,”蘇秦末了說道,“先生之所以贈(zèng)送死藥,是為了避讓龐涓。龐涓前番陷害孫兄,致使孫兄慘遭臏刑,今又逆道而行,與秦合謀,先伐趙,后伐韓,致使天下生靈涂炭。先生曉得,龐涓在逐走田將軍后,下一步必是加害孫臏,是以特贈(zèng)送死藥,使龐涓不再生心。今龐涓興師伐韓,縱親再陷危局,是以在下懇請孫兄再度出山,與龐涓決一死戰(zhàn)?!?/br>
    “唉,”田嬰長嘆一聲,“昨日殿下召請?jiān)谙??”

    “別別別,”田嬰話未說完,淳于髡伸手?jǐn)r道,“姓田的,異人既已來了,你們就在這兒議大事吧,老朽與伊人外面耍去!”說罷起身,朝眾人略略拱手,晃著一顆碩大的光頭走出門去,打個(gè)呼哨,與他的小黑狗一道徑出院門。

    眾人禮送出門,回返屋里,田嬰才接起方才的話頭:“昨日殿下召請?jiān)谙氯雽m議事,為的就是救韓。聽殿下話音,有心救韓,段干綸、張丐二位老臣也是極力鼎持,唯有鄒相國一力反對。殿下征詢在下之見,在下支持的是鄒相國,因?yàn)橹T人之中,只有在下曉得實(shí)情,可制龐涓的,唯有軍師,可服五都之師的,唯有田忌將軍。齊國無此二人,若是倉促出戰(zhàn),必?cái)o疑。今王上罹病,殿下有實(shí)無名,百官惶惶,前番桂陵之戰(zhàn)損耗過甚,迄今尚未恢復(fù),齊國可以一戰(zhàn),但經(jīng)不起一敗了。”

    “田兄所言極是?!碧K秦應(yīng)道,“只是眼前事急,能救韓國的唯有齊師。所幸孫兄仍在,外加田忌將軍,齊師當(dāng)有勝算。再說,就在下所知,我雖疲憊,魏更不堪。近年來魏國窮兵黷武,竭澤而漁,國力空前衰弱,惠施、白虎相繼出走,朱威獨(dú)力難支,告病在家,治內(nèi)能吏息聲,好戰(zhàn)之士雀躍,國勢危矣。就在下所知,龐涓伐韓,不為別個(gè),只為兵備。伐韓說明,魏國已經(jīng)走向窮途,龐涓是在末路上拼力一搏?!?/br>
    “蘇兄高見,在下嘆服。今有軍師,我可不懼龐涓。只是,沒有田忌將軍,五都之師??”田嬰止住話頭。

    “田兄勿憂。在下已使人求請?zhí)飳④娏?,若是不出意外,田將軍?dāng)于兩個(gè)月內(nèi)回歸臨淄?!?/br>
    “太好了!”田嬰喜上顏色,但這顏色迅即暗淡,“有鄒相國在,田將軍他??肯回來嗎?”

    “田兄放心,田將軍心里存著一結(jié),就是活擒龐涓。只要他曉得軍師活著,必定回來。不過,說到鄒相國,倒是有點(diǎn)兒棘手。田兄,你看這樣如何?田忌、孫兄之事,暫且保密,免得相國曉得,旁生枝節(jié)?!?/br>
    “這個(gè)自然,”田嬰點(diǎn)頭,“只是,殿下那里,是否可以略略透點(diǎn)風(fēng)聲?”

    “是的,我們必須讓殿下知情。殿下得知田將軍與孫兄皆在,必有信心出兵。田兄可趁勢奏請殿下,回復(fù)韓使,允準(zhǔn)救援,以堅(jiān)韓人守志,繼而奏請殿下,暫起五都之師,先驅(qū)屯于阿邑,以防秦、魏之師越境襲我。三晉起爭,我備師守邊當(dāng)是常情,鄒相國尋不到反對由頭。俟田將軍回到臨淄,我等再正式奏請出兵援韓,那時(shí)木已成舟,鄒相國即使有所不快,也徒喚奈何?!?/br>
    “就依蘇兄。”田嬰應(yīng)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