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9節(jié)
過了玄武堂再往北,便是大片杳無人跡的冰原了,無邊無際的白將天地連成一體,肅殺得不近人情。 在極北冰原與大深淵上足足飛了三天,天越來越冷,程潛有種回到了明明谷冰潭的錯覺。然而冰潭畢竟只有一隅,遠比不上大冰原浩瀚的漠然與它對萬物一視同仁的冷酷,好像所有的希望與生命都會在此處終結。 三天后,冰天雪地才到了盡頭,一片汪洋驀地沖入視野——兩人終于到了北冥之海。 嚴爭鳴從袖中抖出石芥子,石芥子落入凝滯不動的海水中,化成了一艘巍峨如山的大船,無人駕駛,它自己航行,船艙內芙蓉錦緞與香爐雕花床看著眼熟,跟溫柔鄉(xiāng)是一個規(guī)格的。 程潛將這船里里外外地瞻仰了一圈,不知該說他什么好。 嚴爭鳴:“找什么呢?” “歌妓,”程潛木著臉拿他開涮,“總覺得這地方下一刻就能聽見鶯歌燕語,唱一出你說的那個……那個叫什么來著?” “去你的,這鬼地方凍死了,”身著細軟錦袍的嚴掌門拿著折扇,毫無誠意地抱怨道,“都是你沒事找事!” 程潛:“……” 嚴掌門四仰八叉地往軟榻上一側歪,頤指氣使道:“還不過來給我錘錘腿!” 程潛習以為常地無視了他的無理取鬧,靠在桅桿上往海面上張望。 此時分明是正午,海面上卻一絲光都沒有,它好像一塊漆黑的墨跡,是連最深邃的山淵也無法形容的黑,將天色也掩映得陰沉沉的,水中不見一條魚蝦,海面風平浪靜,像一片死地。 礁石眾多與風浪起伏的東海同這里比起來,簡直像一條聒噪的河溝。 沒有人知道北冥之海有多深,當程潛從海面上往下看的時候,他心里不由得再次升起年幼時在后山探頭望向心魔谷的那種心情,明知危險,卻越發(fā)想要一探究竟。 “何人配冠北冥之名?那都是鼠目寸光的凡人們妄自尊大罷了?!?/br> 程潛驀地想起童如的這句話,一開始還以為師祖的憤世嫉俗與自嘲,直到這時,程潛才真正信服。 到了真正夜幕降臨的時候,海面上開始掠過曠遠的風聲,嗚咽而過的時候像是萬千幽魂盤旋,石芥子幻化成的船高百丈,行至此間,卻仿如一葉扁舟。 程潛不知不覺間在船舷上靜默地站了整整一天一宿,毫無預兆地入了定——說來也奇怪,他天生心胸狹隘,卻與天空大海格外有緣,每次入定不是在天上,就是在海邊,大約修行本身是個缺什么補什么的過程。 東海之外還有北冥,北冥之外又有什么呢? 人生長不過天地,天地未始前與衰朽后又有什么呢? 他們以有限之身探尋無限之境,入此極窄之途,走上這樣一條注定殉道的路,難道只是為了凡人上天入地、翻云覆雨的妄想嗎? 這時,尚萬年封存在他內府中的聽乾坤和北冥之海發(fā)出了一段微妙的共鳴,好像亙古流傳的遙相呼應,恍惚間,他又聽見了鐘聲,內府中的聽乾坤忽然瑩瑩地亮了起來,流光溢彩,可惜被尚萬年護持在他元神身邊的力量微微一擋,又重新落了回去。 不知過了多久,程潛才清醒過來,睜眼就看見嚴爭鳴一身水汽地靠在船艙上,守在他身邊。 程潛一看見他,就好像從天地落回紅塵,不由自主地心生貪戀,于是微笑起來。 程潛問道:“多久了?” 嚴爭鳴抬手替他抹去臉上的水汽:“整三天,無趣死我了。” “三天?”程潛愣了愣,皺眉四下打量了一番,“連個地圖也沒有,我們怎么找大雪山秘境?” “要地圖沒用,”嚴爭鳴道,“海上的地圖,給你也看不懂——石芥子不隨水流而動,它會被清氣濃郁的地方吸引,走走看吧,不是跟他們約了一個月么?過兩天不到再想辦法?!?/br> 嚴爭鳴說著說著就湊了過來,懶洋洋地伸手環(huán)住程潛的腰,扒在他身上輕聲道:“真安靜,感覺人間天上就剩下了咱倆了?!?/br> 程潛細想了一下那番情景,頓時不寒而栗道:“什么?那不就剩下我一個人讓你折騰了么?我還是抓緊自我了斷吧?!?/br> 嚴爭鳴這天難得的心平氣和,也沒和他這種煞風景專業(yè)戶一般見識,將他樓得更緊些,輕聲道:“在心魔谷的時候,我不止一次這么想過,要是世界上只剩下你和我兩個人就好了?!?/br> 他說著,微微閉了眼睛,感覺此時此刻,心里才像是終于被填滿了。 從前總是留著縫隙,時而動蕩一下,便能撞出一連串的胡思亂想,哪怕是在扶搖山上,嚴爭鳴也偶爾會從一些不著邊際的噩夢中驚醒。 有一天他還夢見扶搖派終于重回十大門派之首,風光了起來,卻又有無數(shù)漂亮的女修前仆后繼地跑來扶搖山,要找程潛結為雙修之侶。他被活活氣醒,睜眼看見程潛安寧的睡臉,才知道這只是他內心深處的意難平。 嚴爭鳴看見程潛近在咫尺的耳垂,忍不住輕舔了一下后張嘴含住,用犬牙一下一下地摩挲著。 程潛一激靈,回手給他一肘子,從耳根到頸子飛快地升起一層薄紅,呵斥道:“干什么?你當這里是扶搖山么?” 嚴爭鳴放開他,低笑道:“以前別人跟我說劍神域刀劍叢生,我還不信,現(xiàn)在算是明白了其中一步一心魔是怎么回事……人總是貪心不足,以前我想,哪怕是黃泉邊奈何口,要是能再見你一面就好了,后來久別重逢,我又想,要是你心如我心,哪怕終身不宣之于口也是好的……到現(xiàn)在,我突然又不滿足了,我想在‘程潛’之前永遠加一個‘我的’?!?/br> 程潛被他說得很是窩心,嘴上卻語重心長地逗他道:“你自己心意來回動搖,修為不夠,就不要怪劍神域了?!?/br> 嚴爭鳴:“……” 他沉默了一會,嚴肅地看著程潛問道:“你是真沒聽出我在傾吐衷腸嗎?” 程潛立刻笑出了聲,嚴爭鳴惱羞成怒,當即做出要回船艙里生悶氣的姿態(tài),程潛忙邊笑邊拉住他的手:“哎,師兄,別生氣,我還沒……” 他話音戛然止住,程潛瞳孔微微收縮了一下,驀地感覺到腳下的船在加速,下一刻,他猛地將嚴爭鳴往身邊一拉,伸手拽住了桅桿,同時,整個石芥子化成的大船直上直下地傾倒下來。 只見那浩瀚無邊的北冥之海仿佛突然從中間斷裂,將整個世界一分為二,拉出一道高萬仞的大“瀑布”…… 而這樣讓人膽戰(zhàn)心驚的盛景之下,卻悄然聽不見一點水聲。 程潛來不及細想,大船已經筆直地越過那斷層,飛了出去。 第100章 只見那靜謐的海水毫無預兆地兵分兩路,中間隔開了一條近百丈寬的天塹深淵,大船筆直地一頭栽進深淵里,船身在空中發(fā)出要散架一樣的“嘎啦”聲,好像誰的牙在打戰(zhàn)。 嚴爭鳴揉了揉耳朵,揮手將石芥子收回了袖子,兩人各自御劍,險險地停在了裂縫上方。 沒有風,沒有浪,海水直上直下,流速卻輕緩得不自然,撐起了一面料峭的海水墻,死氣沉沉的水波卻活像畫上去的。 空中兩把劍不由自主地戰(zhàn)栗著,像是隨時打算將主人甩下來自己逃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