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節(jié)
……雖說有滿心的不情愿,宋竹還是強令著自己,委委屈屈地又給蕭禹行了一禮,“是我不懂事,師兄勿和我計較。” 迫得她連著服軟了兩次,蕭禹顯然極是高興,他那張討人厭的面孔迸發(fā)著快活的光輝,大笑了兩聲,方才得意地說,“唔,沒料到粵娘今日倒是如此坦白——你算是說對了,這樣的小事,師兄心胸如此寬闊,又怎會和你計較?” 宋竹只覺得粵娘兩個字被他叫得極為刺耳,卻只能強忍著不敢發(fā)作,還要盡量做出可愛的樣子來,央求地望著這殺千刀的蕭禹,急切地等待著他的解釋——還好,這回他沒吊她的胃口,只是端著那刺眼的笑容,露著潔白的牙齒,輕快地道,“真沒和你提過呀?說起來,最近縣治內(nèi)城門稅忽然收得嚴(yán)格起來,不就是因為茅明府被你們家拒婚以后,心懷不忿這才興風(fēng)作浪的嗎……” ???拒婚? 宋竹心里亂糟糟的,只聽得這兩個字,放松感便席卷而來,她幾乎沒虛脫得蹲到地上——即使明知不可能,但剛才她實在還是擔(dān)心爹娘背著她給她定下了一家不堪的婚事。 這邊光顧著后怕,那邊蕭禹說的一些細(xì)節(jié),她倒也沒漏過,先提的二姐,然后又說了她,都被拒了以后茅明府自感被落了面子,便欲要□□百姓們出氣,大有打宋家臉的意思云云……她其實也還是不懂,為什么惱了她爹,會去□□百姓,這里頭到底有何道理,不過她卻是知道一點:問誰都不能問蕭禹,不然,非得又被他作弄才怪呢。 一旦松弛下來,宋竹的腦子就開始轉(zhuǎn)動了,被戲弄的惱火,和對自己輕易上鉤的羞憤,令她整個人都快燃燒了起來,若果蕭禹是她的哥哥,她早就撲上去掄著小拳頭捶他了,不把他打出點事情來,她也不叫宋竹??蓻]辦法,她如今已經(jīng)十二歲,不是小孩兒了,動手動腳的樣子要是被別人瞧見了,私下該會怎么議論她呢? 然而,此仇不報非君子,她非得想個法子不可…… # 嘿,這個宋粵娘,總算是栽在他手里,被他作弄上一會了。蕭禹出了這口氣,只覺得心中一片爽快,仿佛幾年來的污垢都被清洗去了一般。——只是現(xiàn)在還有個問題:雖然他覺得宋粵娘未必會把這件事告訴家里,否則她也很難解釋自己為何要這樣作弄他,若是把前事都抖摟出來,以宋家家教,只怕她也要受罰。然而,不怕一萬就怕萬一,看這小粵娘氣得雙目泛紅緊咬牙關(guān)的樣子,蕭禹還真怕她不管不顧,回去往宋先生那一哭一告狀,自己可就尷尬了。 想著先前她兩次道歉時那滿臉心不甘情不愿的樣子,他忍不住又哈哈一笑,卻是已經(jīng)在搜羅詞句,想要和她修好了?!鋵?,從剛才她的反應(yīng),蕭禹也看得出來,宋粵娘倒未必是為了報復(fù)他,才那么成心故意的戳穿他的身份。既然如此,今□□她委屈道歉,倒是他有些不饒人了。算起來當(dāng)日他作弄她射箭,她扮了個鬼臉,她戳穿他身份,他今日騙她道歉,也算是有來有往,彼此打平。接下來再哄幾句圓過場了,以后也好見面些。 正欲說話時,宋粵娘深吸了一口氣,反倒是平靜了下來,面上氣出來的嫣紅也消褪了不少,而是抬起頭若有所思地打量著蕭禹——蕭禹見她眼神,心中已知不對,原本要說出口的話就哽在了喉頭,心中暗道:不會吧……她還有招兒?。?/br> 正這樣想著,宋粵娘已是問道,“那么三十四哥,既然都拒婚了,又有什么好道喜的呢?” 蕭禹反應(yīng)多么地快?眼也不眨,便道,“啊,這茅明府家的衙內(nèi)又不是什么好人,三娘子不必嫁過去,豈不是值得道聲喜么?”——他知道宋粵娘如今必定已很是著惱,也不想再刺激她,便悄然改了口吻,不敢再叫她粵娘。 宋粵娘微微一笑,她本來就生得可愛漂亮,這一笑益發(fā)讓人看了喜愛,可蕭禹卻是凝神戒備,預(yù)著她的后招,他在心中暗忖:這小妮子還能怎么對付我?若是她說要回去告狀,那我便告訴她,她幾番失態(tài)的事我都要老實上報先生。嘿!也算是她運氣不好,就是沒進(jìn)來讀書以前,我也不知道原來宋學(xué)門人對禮儀這么重視。 想是看出他的戒備,宋粵娘倒是有些得意,雙手一背,仰著下巴道,“三十四哥真是好口才,其實你心里想的是什么,我和你都心知肚明罷了?!?/br> 蕭禹笑道,“哦?我倒不知道我想的是什么,原來你還能讀心呀,不如你告訴我?” 宋粵娘不理他的話茬,倒是學(xué)著他的悠然語氣,微微晃著腦袋,笑嘻嘻地說,“其實呢,要拿婚事說事,也不是什么新鮮的主意,難道三十四哥你能聽說我的婚事,我三娘就聽說不得你的婚事了么?” 說著,便做掩口葫蘆狀,一副胸有成竹的樣子,看來并不像是在騙他。 蕭禹心中猛地就是一動,一時間腦中已經(jīng)滾過了許多思緒:不會吧……難道……可按理應(yīng)該不至于呀,怎么說,這件事也輪不到二十七哥來說合……到底說的是哪家,她又如何會知道的,是聽親長議論么,還是先生看信的時候,她在一邊伺候…… 心有所思,面上自然也顯露了出來,蕭禹張了張口,雖說是欲言又止,宋粵娘卻已是露出了得意的笑容,兩人互相看著,都知道彼此已經(jīng)明白了眼下的局勢,蕭禹在心底嘆了口氣,卻是知道不能再和宋粵娘賭氣了,他道,“好!粵娘真是深藏不露,你要愚兄如何賠不是,說便是了?!?/br> 宋粵娘豎起一根手指,戳著自己的臉頰,歪著頭做沉吟狀,雖說是故作天真,但奈何她生得好,即使這般做作,也十分惹人憐愛,蕭禹看了,心中都想:哼,這人生得好看,真是占便宜,就是惱她,看了她這樣子,也叫人惱恨不到十分。 “嗯,是請三十四哥爬樹給我摘個果子呢,還是請你作揖賠罪呢……要不然,跳到池子里去游兩圈?”宋粵娘一邊沉吟,一邊就說著這些來嚇唬他,蕭禹聽了,心里也十分沉重:其實這些事本身說不上很過分,但之前也說了,宋學(xué)門人最重禮儀,除了作揖賠罪以外,余下的事,最重要的意義還是讓他在師友跟前落下個輕浮好弄的評語。 蕭禹現(xiàn)在也不知該如何央求宋粵娘了,他都在想要不要學(xué)宋竹一樣賣可愛——對于自己的這幅皮相,他還是有點信心的,就只是不知道,對娘親呀、圣人呀有用的這一招,是否能讓宋粵娘心軟了…… 罷了!大不了就多作幾個揖罷!還是別冒險為好,不然,豈不是要落下一輩子的話柄?他痛下決心,正要服軟時,宋粵娘的語調(diào)忽然又轉(zhuǎn)冷了,“如我是三十四哥的性子,現(xiàn)在啊,只怕就是要你把這些事都做遍了,再告訴你——” 蕭禹暗叫不妙,忙端出最討喜的笑容,求饒道,“小師姐——” “可我宋三娘可不是長舌之輩,不像是有些人,知道了些什么小事,就迫不及待要來說嘴,不該說的話呀,我是一句都不會說?!彼位浤锊挥煞终f地打斷了他,下巴還是抬得高高的,“可惜么,我畢竟性子好,容易被人欺負(fù),只好現(xiàn)在就和三十四哥說明白——” 蕭禹松了一口氣,心中還有些自愧:原來,自己終究是誤會了宋粵娘,雖說剛才短短一句話,村了自己豈止三四次?但她畢竟是個淑女,終究學(xué)不會捉狹。日后,倒是要設(shè)法賠罪修好…… 宋粵娘的唇角,不知何時忽然溢出了一絲微笑,這抹笑完全是發(fā)自真心,燦爛非凡,整張臉都被點亮,一下就把之前的幾個笑容都比出假意來了,在蕭禹的期盼中,她拉長了聲音,慢慢地道,“只好現(xiàn)在就和三十四哥說清楚——是,我知道,可我就是不告訴你!” 話音剛落,她忽然又對他吐舌慫鼻、伸手拉眼,做了個大大的鬼臉! 蕭禹這才知道,原來她到現(xiàn)在都沒氣消,方才只是勉強忍耐——如今達(dá)到目的,宋粵娘小臉頓時又是通紅,也不知是氣得還是爽快得,沒等他說話,她又像個發(fā)怒的小動物一般,握著拳頭沖他低喊道,“還有,以后你——不許叫我粵娘,不許叫我粵娘!不!許!叫!我!粵!娘!” 說完了,也不等蕭禹回話,便是趾高氣昂地哼了一聲,大辮子一甩,一轉(zhuǎn)身以勝利者的姿態(tài)悠然去得遠(yuǎn)了…… 蕭禹僵在當(dāng)?shù)兀瑤缀趸夭贿^神來——他雖然少年好弄,但少小在富貴中長大,又集萬千寵愛于一身,他戲弄人是有,可萬萬沒被人這樣徹底地戲弄過,如今進(jìn)了書院,友朋也都是穩(wěn)重大方之輩,何曾想過今日會在山林間被這宋粵娘耍得徹底入了圈套,情緒起起伏伏到了最后又落得個一場空……最后更是被嫌棄到了家,連個逗趣的小名兒人家都不屑讓他叫,足足是連喊了三遍…… 你不讓我喊,我就偏喊給你聽!蕭禹的雙手也握起了拳頭,他有心想要沖著宋粵娘的背影大喊幾聲‘粵娘!’,但殘余的一絲理智又提醒了他:這畢竟是在書院里,放聲大喊已經(jīng)是不該,喊的還是先生親女,小師姐的小名兒——萬萬不該四處傳揚的小名兒,這若是被人聽見了,他不得被先生送回蕭家么?——可若是聲量不大,宋粵娘早走得遠(yuǎn)了,也聽不見么…… 猶豫間,宋三娘的身影已經(jīng)消失在了山道之中,蕭禹瞪著空蕩蕩的小徑,過了許久,才使勁哼了一聲,轉(zhuǎn)身踏著過分用力的步子,回自個兒的下處去了。 附注:本文設(shè)定仿宋代,皇帝一般被稱為官家,皇后稱為圣人。 第12章 偏愛 蕭禹生氣,宋竹又何嘗不氣? 她雖然不是綺羅叢里長大的,從小也常受親長的教育乃至訓(xùn)斥,可說實話,長到這么大,除了學(xué)堂里女兒間一些小小的心眼以外,什么時候不都是她戲弄別人,何曾輪到別人來戲弄她了?再者,即使是言語玩笑中設(shè)個套子讓對方上當(dāng),宋竹自忖自己也是極有分寸的,像剛才那樣過分的誆騙——騙得她連行了兩次禮,以兩人的師姐弟關(guān)系來說,這是頗為嚴(yán)重的逾越了。 不過,她倒沒想過和家里人告狀,且也是一路走一路后悔:第一次做鬼臉什么的,橫豎母親也知道了,又沒處罰她,便算是過去了,可蕭禹的調(diào)皮是逃不了的,第二次她說出蕭禹身份,雖然也似乎有些不妥,但還能推到‘沒細(xì)想’這個借口上,當(dāng)時她也的確是沒怎么故意針對蕭禹。若是今日沒有后來那一段,只有蕭禹拿親事戲弄她的這一條,她轉(zhuǎn)身回去和爹娘一說——雖然平日里不是個愛告密的性子,可對蕭禹,怎么報復(fù)都不為過分——本來能給蕭禹帶來極大的麻煩,但壞就壞在后頭了,她就不該提起蕭家來信提親的事! 這么一來,她也做了極不應(yīng)該的事情,非但不能回去告狀,還得防著蕭禹詢問親長,傳來傳去的給她惹來麻煩。不過想來兩人互相投鼠忌器,蕭禹要是捅到長輩跟前讓她吃了掛落,她自然也可以說說自己為什么會被氣成這樣,讓他也落不了好…… 在心里仔細(xì)計較了一番,宋竹方才細(xì)細(xì)地出了一口氣,稍微放下心來,但仍有些擔(dān)憂,害怕蕭禹沒想清楚這一層,讓她又要被母親責(zé)罰。 “下回見到他的時候,無論如何得先和他說清楚才好,他若是賣了我,我也決不讓他好過?!痹谛牡缀苡袣獾睾吡艘宦?,她也就把這件事給放下了,眼看入了女學(xué)院門,蓋頭一摘,便是一蹦一跳地進(jìn)了里屋,“二姐,四妹,咱們回家吧?!?/br> 宋苡和宋艾一個做針線,一個正在看書,都是正津津有味的時候,見到她回來,宋苡先微微抬起一邊眉毛,“不是說去采花?” 宋竹在回來的路上已經(jīng)想好了托詞——她不愿對姐妹們說謊,但卻可以避重就輕?!岸甲叩揭话肓?,瞧見有人往那里過去,我就又折了回來。” 畢竟是女孩子,雖說年紀(jì)還不到,就是見了書院的師兄弟們也沒什么,但宋竹的矜持顯然讓宋苡十分滿意,她點了點頭,把手上的絡(luò)子收了尾,遞給宋竹,“你瞧瞧?!?/br> 趙元貞是個頗為盡職的信使,當(dāng)日下午,宋竹就從顏欽若的表情上明白了她已經(jīng)把話帶到。不過,即使沮喪有加,顏欽若也并未食言,照樣是送個宋竹一個花色翻新的連心方勝絡(luò)子,最難得是她居然還記得選了淡雅些的配色,沒用那些刺目的金銀線,宋竹收到后很是喜歡,宋苡也拿過去看了幾眼——結(jié)果今日手上就編出了一個來,比洛陽繡娘做的,又精致勻稱了不知幾多。 宋竹一直是個很合格的觀眾,忙拉著宋艾一道贊嘆了一番,宋苡也不以為意,她手里早打上了另一根。“這條給閩娘,蘇娘你的明日便能得?!?/br> 閩娘是五妹宋荇的小名——這也是宋家一貫的規(guī)矩,主母分東西,從上往下分,長輩賜東西又是從下往上給,取的便是孝悌之意。宋竹笑嘻嘻地道,“二姐,那我的呢?” 宋苡道,“你有這個不就夠了,還要我編的做什么?” 宋竹笑道,“我知道二姐,無非就是要我撒嬌罷了。”說著,便又湊上前去,想要鉆到宋苡懷里。 宋苡被她鬧個不停,白了她一眼,唇角微露笑意,“還真能少了你的?” 宋竹心中也明白,二姐面冷心熱,其實對她是頗為偏疼的,見她這么一笑,心中忽然有些傷感,想道,“爹爹說年內(nèi)就要給二姐說親,說不定到了明年、后年,二姐就也要嫁出去了。以后想再見到她,還不知是什么時候呢?!?/br> 一想到宋苡婚事,她立時又想起蕭禹來,不禁也是暗自懊悔,“哎,到底剛才應(yīng)該多說幾句的,最好能說得他自己打退堂鼓,不敢娶二姐了——不過到底蕭家是不是要說蕭禹呀?” 思來想去,也覺得應(yīng)該除了蕭禹便沒別人了,她雖然心中對蕭禹十分不滿,卻還是不禁掂量著,“其實他論條件也還可以,若是二姐喜歡的話……那我大不了就向他老實賠罪就是了!” 一邊想著,她一邊就打量起了宋苡,在心中思忖著,該怎生打探二姐對蕭禹的印象,也好和母親傳話:“唔,不止是她對蕭禹,也得看看蕭禹能否中意她,若是他不歡喜二姐,想必二姐過門也不會開心的……” # 宋竹雖對此事上了心,但她為人還算是有幾分持重,因為對蕭家到底是替誰提親還有幾分疑惑,便一直不曾胡亂行動,只想著先從母親口中得了個準(zhǔn)信兒再說——雖然蕭家從各方面來說,條件幾乎都無可挑剔,但也許出于一些別的考慮,長輩們甚至不會過問兒女的意見,就會先回了這門親事,也是未必的事。 她還在耐心等待機會時,小張氏卻已經(jīng)把蕭傳中帶來的那封信翻來覆去地研究了個透:宋先生多數(shù)是在外事上用心,兒女婚事上他很信賴母親和妻子的意見,把信往妻子手上一遞,也就不過問太多了。反正不論成或者不成,妻子和母親商量出來以后,也都會和他通信兒的。 小張氏這里,把信來回細(xì)讀了數(shù)日,又不動聲色地和幾個女兒說了說書院的事兒,心里多少也有數(shù)了。只是此事關(guān)系女兒的終身大事,倉促間她也很難拿出個主意來,這一日一早給老夫人問了好,服侍她吃過早飯,自己又回房用飯并把家務(wù)安排下去以后,她便邀上四夫人一道,前去姑姑房中說話。 宋家四叔雖然科舉不成,未能從官路出身,但早年也是飽讀詩書,迎娶的妻子季氏亦是書香名儒之后,才學(xué)上還要壓過丈夫——她曾祖父最高曾做到知州,家中也十分殷實,嫁妝是四妯娌中最豐盛的,按如今世間風(fēng)俗,多少也該有些瞧不上幾個妯娌,不過這幾個媳婦全是老夫人相看多次慎重選出,季氏又怎會是如此輕狂的性子?她愛書好學(xué)的狂熱勁頭絲毫都不輸給宋先生兄弟們,平日無事便在自己屋中讀書,對于家務(wù)事從不多嘴挑剔。今日要不是商量兒女輩的婚事,她也不會過來,饒是如此,給老夫人問過好以后,也就安安靜靜地坐在一邊,毫無發(fā)話的意思。 老夫人也不著急說話,先是慢慢地把那封邊角都有些發(fā)卷的信讀了幾遍,又閉著眼思索了一會,才點了點頭,“嗯,說起來,蕭家家事殷實,官聲也還好,無貪婪的名聲。族中人口不算復(fù)雜,家風(fēng)也不錯,昔年我在京中居住時,說起來倒也都是夸的。如是這三十二哥人才堪配二姐,兩年后能中進(jìn)士,我看這門親事,還是比較合適的。” 別看老夫人如今居住在宜陽縣這樣的小地方,她出身的明氏亦是地方大族,如今都有族親在朝中為官,昔年也是在京城居住了一段很長的時間,出入都是朱紫人家,對蕭家有所了解自是毫不稀奇。包括小張氏、季氏,也都是在娘家時便見多識廣,季氏聽了姑姑的話,亦是點頭贊同,老夫人便望向小張氏,“自然,不論如何,也得先相看過再說,終不能連面也沒見過就定了親,二姐脾氣清高些,若是這三十二哥性格也強,那再好的姻緣都不合適了?!?/br> 這也是做舊了的例子,雖說一般來講,都是女方到男方所在,讓男方相媳婦,但是這條規(guī)矩并不適用于宋家。宋家女一向都是人人求娶,況且本家聲望又是極隆,還是蕭家主動提親,這邊若是有意,回信一封,那邊自然就會把三十二哥打發(fā)來宜陽或是洛陽,給宋家相上數(shù)面。要是雙方都還滿意,那便定下一個活動性較強的婚約——按照如今世上的風(fēng)俗,兩家的婚姻之約能否有效,還得看三十二哥是否爭氣,能不能在數(shù)年內(nèi)考上進(jìn)士。若是考不上,宋二姐在數(shù)年后還是可以另擇夫婿的。 所以說,此時和前朝已經(jīng)大不相同,并不是有個出身就能做到高官,當(dāng)世重文輕武,武官身份低微,儒臣位高權(quán)重,在官家跟前都是坐著說話,而要成為儒臣,首先就必須考上進(jìn)士……即使出身高門大戶,能否考上進(jìn)士,也決定了能否說上好的親事,能否得到家族的看重,能否擁有有力的妻族,以及隨著婚姻關(guān)系而來的許多人脈關(guān)系?!舨皇强歼M(jìn)士這般重要,宜陽書院也不至于在幾年間就因為考中率略高而聲名鵲起,立刻就成了西京一帶的最為崇高的士林圣地。 小張氏聞言,卻是微微猶豫了一下,才說,“官人的意思,倒是不愿如此行事……不是說不愿讓兩個孩子見見面,只是官人以為,君子一言既出駟馬難追,取婿也不是取中異日的功名,反而是更重人品。若是三十二哥和二姐說不來還罷了,若是人品不錯,二姐也可心,倒是不必等科舉,便可把這門親事定了下來?!?/br> 老夫人不由微微凝眉,她瞟了季氏一眼,見季氏欲言又止,便沉聲道,“按說,大郎此語頗有古風(fēng),也是正道。只是世風(fēng)如此,也自有道理,若不等科舉便定下此事,縱三十二哥是個老實敦厚的,沒有二話,卻只怕蕭家人多口雜,總有些小人挑撥是非,舅姑親眷,反而不珍重二姐了?!?/br> 小張氏馴順地道,“姑姑說得有理,不過此事終究并非急務(wù),若是看了三十二哥好,再由官人和姑姑商量也不急。” 老夫人點了點頭,又瞧了瞧小張氏,見她眉眼間有些猶豫之色,便直言道,“我瞧你對這門親事,好似還有話要說?” 小張氏心中對此事也是難決,因宋家婆媳關(guān)系一向融洽,季氏又無女兒,有些攀比的心思也并不可能存在,便索性直言道,“新婦卻是在想,是否該托詞婉言回絕了這門親事,干脆就別讓三十二哥跑這一趟了?” 老夫人和季氏都有些驚駭,季氏難得主動開聲道,“大嫂,蕭家肯為三十二哥提親,蕭正言肯送這封信,三十二哥人才是不會差的,以我見,蕭家家風(fēng)不錯,家境也好,斷不會委屈了二姐出門后還要捻針走線貼補家用,所慮者無非兩點,第一,三十二哥會否是那等功名心重的性子,如是,二姐隨他便格外勞累,有些不妥,第二,三十二哥是否心慕宋學(xué),若是他是個風(fēng)流的性子,不以節(jié)欲輕色為意,那這門親事也不能結(jié)?!?/br> 功名心重,就少不得拿宋苡的繡品四處去做人情,豈不是要累著了宋苡?若是不以宋學(xué)節(jié)欲輕色,輕易不納妾的精神為意,如此家風(fēng)宋家也不愿和他結(jié)親,季氏這兩點是說得不錯,不過也都要見了人才好下決定。老夫人亦是點了點頭,和宋先生小張氏想到一塊去了,“非是我嫌貧愛富,只是對二姐來說,還真是要挑挑家境了,我家雖不說待孫女兒們?nèi)缰樗茖?,可也不能隨意發(fā)嫁,讓孩兒受了委屈——也就是因為要多挑一個家境,似蕭家這般的親事,可不會那么容易找來?!?/br> 小張氏苦笑道,“姑姑和四嬸所言,我又何嘗不清楚,只是,大家大族,沒有兄弟倆娶兩姐妹的道理……新婦猶豫難決,也就是因為這個緣故?!?/br> 一句話把老夫人和季氏都說得變了臉色,老夫人駭然道,“怎么,難道粵娘小小年紀(jì),就已——” “也說不上。”小張氏嘆了口氣,“姑姑和四嬸怕還沒有聽說,其實蕭正言此番赴任,身邊也帶了個從弟,今年約十五,上月已經(jīng)入讀書院了。我觀粵娘神色,倒是對他頗為留意,只是她年紀(jì)尚小、心思純正,究竟對這些事一無所知,新婦也難以斷言將來究竟如何,這樣的事,又更是不好問了?!?/br> 這突然之變,使得宋家的兩個女人都是無語了,季氏沉思了許久,才盯著小張氏認(rèn)真地道,“大嫂,得罪也說句,如是這樣,那我倒以為,不妨是以粵娘為先。畢竟渝娘錯過了蕭家,還有許多別家等著求娶,粵娘么……京娘、渝娘在她這個年紀(jì),已經(jīng)多是各地大族寫信前來求情了,可粵娘這里,卻只有茅立那般的人家,還是自知求不上渝娘,被拒以后才提的她……” 小張氏如何不知此點?若非如此,她也不會厚此薄彼,為了三女兒就去犧牲二女兒的機會,連見面的機會都不愿安排。怎么說,蕭家也是頗為難得的人家,并不是回絕了這個,就立刻有比蕭家更好的人家在外頭等著的。只是……事情若和季氏說得這么簡單,倒又好了。 還是老夫人最理解她,老人家在最初的震驚過后,便陷入了沉思之中,此時方才搖頭道,“卻不好這樣說,一來,這蕭小弟也不知定親了沒有,二來,若是不應(yīng)三十二哥,改提蕭小弟,也要怕蕭家心中不快,反而兩頭不成,三來——” 她猶豫了一下,還是直言道,“三姐名聲未顯,若是蕭小弟乃是族中偏房也罷了,要是顯貴嫡系,只怕……蕭家又未必看得上三姐了?!?/br> 這第三,倒是說到了小張氏心里,她忍不住應(yīng)和著嘆了口氣,低聲道,“亦并非我偏心三姐,只是她日后擇選余地本來就小,難得遇上一個似乎略有些在意的,各處條件又都合適,雖說有這重重顧慮,最穩(wěn)妥的辦法,莫過于熄了心思,只我心里仍是……” 她還有一句話未說出口——按三哥宋栗所言,蕭禹的出身,只怕是要比他從兄更富貴上了無數(shù),只怕應(yīng)是當(dāng)今皇后之弟,望海侯蕭實的子孫……若是說了這句話,只怕老夫人和季氏便更不會看好宋竹了。 老夫人思忖了一番,道,“此事也不急于一時,還是要先看看這蕭小弟的為人再說。大郎那,也先別說太多,免得亂了他的心思,只是這幾個月內(nèi)找個借口尋個機會,讓大郎把他帶回來家里一趟,我也見一見他?!?/br> 小張氏自己也很想見一見蕭禹,聞言,自然是毫不猶豫地答應(yīng)了下來。 第13章 相看 長輩們因為她的幾句話而cao勞的心思,宋竹自然是一無所知,她到現(xiàn)在也還沒弄清楚蕭家到底是為了誰來說二姐,那么當(dāng)然也就未能有什么應(yīng)招。至于趙元貞和顏欽若那里,雖然時常見到兩人嘀嘀咕咕,但她也不敢多做過問,免得自己又趟進(jìn)渾水里,不好脫身?!皇切闹袇s也免不得有些好奇,想知道顏欽若究竟是否打聽得蕭禹的出身、婚配,又有沒有說動家人為她提親。 雖然感情上也希望顏欽若能順著自己心意,擇個殷實良配,但她越是細(xì)想,就越覺得此事不成的機會更大:正因為是打算將來匹配給進(jìn)士夫婿,家里才會對她們的教育如此放心:一個是飽讀詩書,和夫婿也能說得上話,二來能寫會算,才能管得好家,再有就是如今各地官員女眷幾乎都以博學(xué)為榮,不識字為恥,京中幾位高官夫人都是有名的才女,甚而還有自己出面邀請士子舉辦文會的,既然是進(jìn)士妻,為日后想,如今在教育上自然也不能落后了。 培養(yǎng)一個這般的女兒亦是不易,不在家中延請塾師,特地送到宜陽書院來,可見家中對她們期望之高,這樣的女兒,說難聽點顏家也是奇貨可居,將來必定要嫁給他們在仕途上最為看好的對象。蕭禹雖然家中富裕,也是名門出身,但年紀(jì)幼小,未聽說學(xué)問上有什么造詣,且又是皇后外戚家出身,只怕顏欽若看得中,顏家卻絕不會中意。 嗯……難道趙元貞就是因為一開始便拿穩(wěn)了顏家不能答應(yīng)婚事,所以才這么熱衷于撮合,想要給顏家添些亂子? 宋竹也覺得自己是將趙元貞往壞處想了,只是她素日里總覺得趙元貞心思細(xì)密,處處是謀定后動,給人以頗有城府的感覺,忽然間這么熱情地幫著顏欽若奔走傳話,她自然覺得趙元貞未必只是好心而已。 再想想,她以宰相孫女的身份,親事嫁妝都讓人艷羨,在學(xué)堂內(nèi)人緣居然不錯,也未有人說過她的酸話,可見她實在很會做人。且她都定了親事,家中還肯送來書院,可見在家中亦是十分得寵,如此嬌慣還有如此手腕,宋竹益發(fā)覺得趙元貞不簡單,有時看著顏欽若,都頗為她擔(dān)憂。只是礙于顏欽若的性子,趙元貞和她越好,她便越不能多說什么,免得顏欽若轉(zhuǎn)頭和趙元貞提起,自己倒是多結(jié)了個仇家。 不覺一月學(xué)業(yè)將盡,轉(zhuǎn)眼便是清明,學(xué)中安排了小考,考完后按例有數(shù)日是給近郊學(xué)生們回鄉(xiāng)祭祖的,若是孤身在此求學(xué)的學(xué)子,則可以繼續(xù)在書院中苦讀,如是外地教授愿講課也可,不愿講課,帶了學(xué)生們春游踏青,‘浴乎沂,風(fēng)乎舞雩,詠而歸’,也并無不可。 雖然清明祭祖是男丁的事,但女學(xué)不也是男教授么,因此跟著就放了假,橫豎這些居住在洛陽的姑娘家,泰半都是要隨著兄長一道回去探親的。顏欽若死活要請宋竹和她一道回家玩幾日,帶著她出門走走,宋竹卻是有些無奈,她自知自己就是想去,家里人也絕不會答應(yīng)的:若是換了二姐,只怕母親也不會多說什么,想去就去玩便是了,不過她學(xué)問粗疏天資有限,孤身一人走去洛陽,何異于光身入虎xue?只怕走一趟回來,宋家姑娘的名聲就要全數(shù)坍臺,連累得大姐、二姐的盛名,都會受到懷疑。 讀書上的天分,雖說終究是無可奈何的事,可宋竹只不忿氣自己為什么就這么愚鈍,用盡心思,也只能吃力地在學(xué)堂小考中掙個第二名——按發(fā)還回來的卷子看,二姐不說,肯定追不上的,只怕就連四妹在幾個月后都要追上來了。 她一怒之下,滿心都是要勤能補拙,只待著日后去洛陽時,能在什么詩會、文會中大放異彩,因此也不羨慕洛陽繁華,自是婉言謝絕了顏欽若的邀請。 顏欽若力邀不成,只得罷了,她怏怏地道,“本來這幾日,我家自有聚會,還能讓爹娘相相……那人,偏偏元貞是不好登我們家門的,我想若你也在,多少也能幫我相看相看?!?/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