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3節(jié)
“你相公有來信么?” “有,搬進這宅子后,相公的信也多了。信里也總說要來看我們,還說陪婆婆一塊兒過年?!蓖魲钍系氖滞摽仗幹溉?,“婆婆還閹了火腿、臘rou,就吊在那里,說是等過年的時候給相公吃?!?/br> “你認得你相公的信?會不會是胡宗憲請別人代筆,故意騙你們?”陸繹問道。 “不會,有些字是我相公的避忌,他不會寫,若是旁人寫信,不懂得這些避忌,一看便知曉了。信是真的,只是我相公也被胡宗憲騙了。”汪楊氏平靜地敘述著,此時已不見悲傷。 “后來,你們?yōu)楹坞x開這所宅子?” “去年中秋剛過,大街小巷都在說我相公被抓了,我原是不信的,胡宗憲也還總送補品來,還讓我們莫聽外間的閑言碎語。直到小峰送了信來,我才知曉胡宗憲翻臉了。小峰擔(dān)心胡宗憲會對我們不利,要接我和婆婆上船,婆婆不肯走,他就安排我們住到牛家村去?!?/br> “小峰……”陸繹微一思量,就明白過來,“是毛海峰吧?” 汪楊氏怔怔地出了好一會兒神,才答道:“小峰,聽說他現(xiàn)下在岑港,胡宗憲大概也要他死……這位公子,我知曉你是官家人,你能見到胡宗憲吧?” “可以?!?/br> “那就好,麻煩你幫我?guī)Ь湓捊o他——”汪楊氏頓了頓,然后一字一句重重道,“天道若存,必定有報!” 原本立在堂外的藍道行聽見此話也轉(zhuǎn)過身來,望向汪楊氏。 過了半晌,陸繹才輕輕點頭:“好,我一定帶到?!?/br> 汪楊氏面上浮起溫和的笑意,起身道:“藍道長,我累了,可否回房休息?” 藍道行望向陸繹,見陸繹點了點頭,想是已無話可問,便道:“我扶您回房。” “不用,你幫我送這位公子出去吧?!?/br> 汪楊氏顫顫巍巍地拐過內(nèi)堂,雖無燈火,但她對此間甚是熟悉,摸索著往前走著,寂靜的夜里,能聽見她的腳步聲漸遠。 月色清冷,陸繹緩步行至中庭,長長地嘆了口氣。 “她,你打算怎么辦?”藍道行問道。 “她雖是汪直之妻,但是……”陸繹搖搖頭,“她既然想回家去,你就安排人送她回徽州?!?/br> 藍道行點頭:“此事不難,只是胡宗憲那邊不見得肯放過她,今日那兩名殺手,若我沒猜錯的話,就是胡宗憲的手下?!?/br> “他也派人盯著我,大概是擔(dān)心我知曉太多?!标懤[心中有疑惑,“怎得他到現(xiàn)下才想起要殺她們?” “或許毛海峰將她們藏得好,他一直沒找到。我若非在亂葬崗守了二天一夜,也找不到她二人?!?/br> “還是不對……” 陸繹顰眉:按汪楊氏所說,胡宗憲一開始就存心欺騙她們,既是如此一抓到汪直就可以殺了她二人,胡宗憲非但沒有,反倒還繼續(xù)送補品安撫她們。除非是…… “怎得?”藍道行問道。 “汪楊氏所說,雖是事實,但以她這些日子的經(jīng)歷,恐怕話中的偏頗之意她自己都未必意識得到。”陸繹道,“她的丈夫、兒子都死在胡宗憲手下,現(xiàn)下婆婆也死了,養(yǎng)子正被圍剿,她對胡宗憲定是恨之入骨,認為他是個卑鄙小人,故而才有要我轉(zhuǎn)告的那句話?!?/br> “你覺得胡宗憲不是?” “你莫忘了,他也死了個養(yǎng)子?!标懤[嘆了口氣,“夏正尸首被送來的那日,你若見過胡宗憲,就知曉夏正之死對他的打擊有多大了?!彼杏浀玫跹鋾r看見胡宗憲頭死死地抵在棺木,一動不動,撫在棺木上的手微微顫抖著。 “這世道,都在比誰的兒子死得快么。”藍道行嘆道,“胡宗憲若是汪楊氏口中的小人,至少說明他沒有勾結(jié)倭寇??扇裟闼?,他和汪直關(guān)系并不一般,這事兒捅到上頭,那就是抄家滅門的大罪。你當(dāng)心點,我瞧胡宗憲這兩浙總督來之不易,他可不愿挪地方?!?/br> 陸繹笑了笑:“你自己也當(dāng)心。”說罷,他翩然躍上屋頂,足尖幾下輕點,人已行遠。 藍道行獨自在中庭立了好一會兒,才返身入內(nèi),經(jīng)過汪楊氏屋子時,側(cè)耳細聽片刻,卻聽不見呼吸聲,心下一沉,推門入內(nèi),看見汪楊氏安然地躺在床上,手中拿著一柄帶血的剪子,脖頸處涌出的鮮血將灰衫染得暗紅。 原來她所說的回家,竟是這般…… 藍道行佇立著,深閉起眼,長嘆口氣。 夜闌人靜,鼓靠著鼓,鑼靠著鑼,月亮爺靠著沙羅樹,牛郎織女靠天河……沈夫人一臉慈愛地替今夏掖了掖被腳;丐叔一臉嫌棄地踹了腳打呼嚕的楊岳;阿銳面無表情地盯著床頂,不知在想什么,四下寂靜無聲。 ************************************************************* 月明星稀,陸繹仍自窗口躍入屋中,剛一落地,便發(fā)覺不對,左右兩側(cè)各有勁風(fēng)襲來,饒得他反應(yīng)甚快,雙足往前滑去,仰面低腰,兩柄長劍自他眉梢險險掠過。 他未用兵刃,僅憑步伐精妙,在兩柄長劍之間避讓躲閃。數(shù)招之后,瞅準(zhǔn)空隙,手掌上翻,一按一扣,已順勢將一柄長劍奪過。 陸繹旋身站穩(wěn),也不急著出劍,借著月光打量來者。 打斗聲驚動左右,門外岑壽急急趕來:“大公子,可是有事?” “來了兩位客人?!?/br> 陸繹說著,手腕輕抖,長劍激射而出,劍穿過其中一人的肩膀,釘入窗欞,那人慘叫出聲。 另一人見狀不妙,持劍想逃,岑壽破門而入,見狀拔出繡春刀,刀劍相擊,迸出火花,叮叮當(dāng)當(dāng),打得好不熱鬧。 由得岑壽去對付,陸繹也不理會。 門外,岑福趕了來,今夏瘸著腿也趕了過來……“大公子,您沒事吧?”岑福忙道。 “沒事?!标懤[回頭看見一蹦一蹦的今夏,上前扶了她,淡淡嗔道,“你還真愛湊熱鬧?!?/br> 看見陸繹沒受傷,今夏就安了心,探頭去看被釘在窗上的人:“他們是誰?” “你看呢?”陸繹扯下那人的蒙面布,反倒問她。 今夏大樂,點了燈,搓搓手上前道:“看著雖然面生,不過搜個身大概就能知曉了。” 這邊有岑福相助,岑壽很快制服了另一名黑衣人,用力扯下他的面巾。 “我認得他,他是胡宗憲身旁的副官?!贬R谎壅J出。 陸繹掃了兩人一眼,面上絲毫未有驚訝之色:“你們不是一直趴屋脊上盯我么?今日怎么有興致到我房中來?” 兩人沉默不語,互相交換了下眼色,便猛然用力朝舌根咬下去。 幸而岑福岑壽在詔獄多年,早有防范,眼疾手快,一下子出手鉗住他們的喉部,讓他們動彈不得。 “這樣就要尋死?真是兩條漢子,可惜功夫差了些。”今夏嘖嘖惋惜道。 “人家功夫比你強一點呢?!标懤[把她摁到椅子上坐下,才轉(zhuǎn)向黑衣人道,“兩位對胡總督一片赤膽忠心,在下很是欣賞。你們也不必急著尋死,我有句話請你們帶給胡都督——山窮水盡疑無路,柳暗花明又一村?!?/br> 說罷,他示意岑福放了兩人。 兩名黑衣人見陸繹果然放了他們,拾起劍,從窗口躍出去。 “就這樣放了他們?也太便宜他們了!”岑壽忿忿然,“敢來動大公子,活得不耐煩了吧,胡宗憲是吃了豹子膽,他就不怕老爺嗎?” 今夏好心解釋給他聽:“人若死在這里,胡宗憲肯定告訴你家老爺,是倭寇干的,說你家大公子壯烈殉國,說不定還給他封個抗倭英杰,撫恤金肯定少不了?!?/br> “你還真看得起我?!?/br> 陸繹順手替她攏了下頭發(fā),因為是從床上趕過來,今夏頭發(fā)都是披散著的。岑壽看著自家大公子這個再自然不過的動作,眼睛都直了,岑福只得用手將他的頭別開來。 作者有話要說:貌似周日加更大家不太喜歡,上章留言好少啊~~~~~ 另:趕稿太忙,大多時候都斷網(wǎng),jj網(wǎng)絡(luò)又時常出問題,實在無暇顧及送分之事,除長評外,別的評論就不一一送分了,見諒。 ☆、第九十八章 “平常不見你反應(yīng)這么快,今夜怎得比我還早趕過來?”岑福問他,岑壽的房間比他的還遠。 “阿銳說大公子房中有人,我初時還不信,后來察覺不對才趕過來?!?/br> 岑福不敢置信:“他耳力這么好!” 陸繹道:“阿銳受傷之前,功夫就在你們之上,不奇怪。” 門外,淳于敏的丫鬟一點一點地小心翼翼地探出頭,一下子就看見了窗欞上的血跡,嚇得哆哆嗦嗦,聲音也直發(fā)抖:“是不是死人了?” “沒有。”陸繹沉聲吩咐道,“岑福,送她回去,說明緣由,別嚇著她們。” 岑福領(lǐng)命,見岑壽還杵在當(dāng)?shù)?,便連他也一并拖了出去。 陸繹低頭看見今夏的腳,鞋襪都沒穿,燭光下,白皙地晃眼。 “連鞋襪都來不及穿,就趕來看我?!彼麑⑺У酱采?,拉過被子把腳裹起來,微笑著看她,“看來你真的很擔(dān)心我?!?/br> “那是……不過,哥哥,你究竟查到什么了,逼著胡宗憲非得殺你不可?”今夏扳著他的臉,“不許騙我,不許瞞我。你別以為我看不出來,你剛剛從外面回來,正好撞上屋子里的黑衣人?!?/br> 陸繹贊許道:“說說看,我哪里露了痕跡?” “你的靴底沾著青苔和露水,你再看看窗框上,還有地上……”今夏指著窗子,比劃著,“你從窗子躍進來,滑身躲過偷襲,然后再一轉(zhuǎn)……再清楚不過了?!?/br> “佩服佩服,在下佩服?!标懤[說著,身子欺過去,就勢吻住她。 被他一親,今夏腦袋就有點糊里糊涂起來,又總覺得什么事情沒弄明白,過了片刻,猛得推開他,大怒道:“等等,你還沒回答我為何胡宗憲要殺你……不許對我用美人計!” 想不到她還是惦記著這事,陸繹抿了抿嘴唇,偏頭看她道:“美色當(dāng)前,頗有定力,看來袁捕快年內(nèi)升職有望?!?/br> 見他繼續(xù)東拉西扯,今夏更加確定他有事故意瞞著自己,眉間蹙起:“怎得,我就這般讓你信不過?就是不能告訴我?” “不是……” 陸繹嘆了口氣,便將今夜見到汪楊氏之事告訴了她,只是隱去藍道行的身份。 今夏聽了半日,又想了半日,覺得此事實在是一團亂麻,叫人無從判斷,只得道:“那,胡宗憲到底有沒有通倭?” “你覺得呢?”陸繹照例反問她。 “按汪楊氏所說,胡宗憲將汪直引上岸,汪直被捕,說明胡宗憲是用計,并沒有通倭;可在汪直被捕后,胡宗憲還往她家送東西,這就可疑了,莫非此事是一場誤會,他還想將汪直放出來,那他肯定是通倭了;但我再一想,也許胡宗憲是為了穩(wěn)住倭寇,不然他們動夏正,所以佯作善待她們,那么他還是沒通倭寇……”今夏嘴皮子呱啦呱啦,分析出千頭萬緒,“不過最要緊的一件事,今晚胡宗憲派人刺殺于你,顯然心中有鬼,說明他還是通倭了!” “那倒未必,官場之上,無風(fēng)也能起三層浪,他或許對我有所誤解,為求自保先下手為強,也是有可能的?!标懤[淡淡道。 今夏狐疑地盯著他:“哥哥,我怎么覺得你在幫他說話呢?你想,夏正是被他送往毛海峰處的,他又派人追殺汪直家眷,現(xiàn)下還來殺你,這些事情層層疊疊,至少能證明在通倭一事上他絕對有問題。” “此案證據(jù)不足,不能草率定案,需再細查?!?/br> 陸繹一副公事公辦的口吻。 門外忽得響起叩門聲,隨即是沈夫人的聲音:“今夏,你在里面么?” “……我在!” 今夏掀了被子,忙就要下地去開門,被陸繹攔住,他自己去開了門。 沈夫人立在門口,拎著她的鞋子,也不進來,口氣不善地責(zé)備道:“今夏,你是個姑娘家,要有個姑娘家的樣子,大半夜的呆在男人屋子里成何體統(tǒng),趕緊回來?!?/br> “啊,哦……”今夏有點楞住。 陸繹面上倒是平靜得很,還將鞋子遞過來給她。 今夏穿了鞋子,帶著一肚子疑惑,乖乖跟在沈夫人身后回了房。 陸繹掩上門,既有點舍不得,卻又暗松口氣:她再呆下去,刨根究底的,他還真不知該如何應(yīng)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