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節(jié)
正當(dāng)這樣想著,好幾年沒動靜的幽徑突然嘈雜起來。阿嫵起身,走到堂屋,打開門一看,竟然是福佑。 瘦條條的福佑,如今已經(jīng)是大腹便便,見到阿嫵,他擠出一笑,把眼睛都擠沒了。 “恭喜娘娘、賀喜娘娘,小人奉陛下口諭接娘娘回宮。娘娘,請?!?/br> 一頂竹制小轎停在石階之下,兩個轎夫垂手侍立。阿嫵愣愣地立在原處,見不著她動,福佑又忍不住念叨了遍,催她上轎。 十年一晃,轎子都不同了。阿嫵不想走,可腳卻不由自主地挪了過去。坐上轎后,轎夫穩(wěn)穩(wěn)抬起,健步如飛地下了山。 來時如同昨日,路邊景致歷歷在目。從樂清山回榮宮約一個時辰,而這一個時辰竟比山中十年還漫長。 為何榮灝突然召她回去?莫非榮國戰(zhàn)敗,她成了談和的條件?想來,阿嫵嗤之以鼻,榮灝還是那個榮灝,就算把他推到君王之位,也難改他那幅怕事的脾性。扶佐此人,真是有些不值。 入了城道,阿嫵被陣喧鬧勾引了過去,她掀開車簾探向窗外。不遠處的市集熱鬧非凡,小販吆喝此起彼伏。 阿嫵不由自主地道了聲:“停。” 馬車停下,車內(nèi)輕晃。福佑隔簾恭敬而道:“娘娘有何事吩咐?!?/br> “我要下車?!?/br> “哎呀,這可使不得。陛下要我們護送娘娘盡快回官?!?/br> 阿嫵不理,車一停穩(wěn),她掀了簾子跳下去。福佑慌了神,連忙跟在她身后勸她回車內(nèi),見實在勸不動,也只好緊隨其身后,怕把她給弄丟了。 阿嫵徑直往市集走去。小販見客來高聲吆喝:“娘子,來看看?!?/br> 阿嫵聞后走上前。待她靠近,小販神色一變,立馬收了聲。他原本是橫眉豎眉,可一見到緊隨而來的宮里人,頓時乖順起來,眸直往下垂。 阿嫵察覺到異樣,兩眼直勾勾地看向他,面無表情地問:“有何不妥?” 小販連連搖頭,似乎是不敢吱聲。 阿嫵垂眸望去,小販攤上擺了發(fā)釵花飾,她從中挑了一朵海棠花飾,拿起別在耳邊。 “來,鏡子?!?/br> 小販一抖擻,顫微微地朝底下拿出一面妝鏡。見他手勢慢,且心不甘情不愿,阿嫵干脆一把奪過。 五年之前的模樣,她還是記得的??蛇@些年,她都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模樣。 妝鏡高舉,清清楚楚地映出一張面容,而這個人,她竟然一點也不認得。 她是誰? 阿嫵瞪大雙眼,鏡中的人也瞪大了眼。她摸摸云鬢,鏡中人也跟著摸了摸一頭花白且凌亂的發(fā)。 一陣眩暈,阿嫵差點沒站穩(wěn)。這番弱不勝衣之貌,倒讓旁人起了些許心疼。 “這花兒不要了?!卑痴f著,摘下耳邊海棠花飾。 小販連忙擺手,道:“娘子喜歡就拿去吧,分文不收?!?/br> 阿嫵充耳不聞,轉(zhuǎn)身回到車中。她是剛做了場噩夢,醒來之后渾渾噩噩。 其實這噩夢不可怕,可怕得是如噩夢般一般的光陰。 ☆、第84章 我是可愛滴84章 華麗的“囚”車緩緩駛?cè)雽m門,一路空曠,叩叩馬蹄似碎了般凌亂回蕩。 阿嫵悄無聲息地進了玉塢宮。這里還是老模樣,一切仿佛昨日,絲毫未動。阿嫵拿起了枕邊的撥浪鼓。羊皮鼓面泛了微黃,鼓柄上兩枚小牙印還留著,她不由莞爾,手指細細摩挲起牙印子,再“咚咚”地搖了兩下。 撥浪鼓的聲音依舊清脆,回頭望去,搖馬空空如也,不見人兒。 福佑見此,垂眉低語,尖細的聲音如水柔了幾分。他說:“娘娘節(jié)哀。這些年,陛下也時常到此處來。陛下吩咐過不準動這里的一草一木,每日要勤打掃。小人知道,陛下一直掛念麟王爺和娘娘您哪?!?/br> 阿嫵聽后不語,她坐到鏡前,望著一頭花白的發(fā),拿起玉篦梳了幾下。 “樂清居的梳子都是斷了齒的?!?/br> 她像是無意說起。福佑聽后低了幾分頭,似有為難,不知從何說起。他剛欲開口,阿嫵突然起身,塞給他一支金雀釵,道: “今天有勞公公,這些給公公買酒吃。公公早些歇息去吧?!?/br> 一截話被堵在嘴里,如鯁在喉。福佑沒收,鞠身告退。之后,他便回到養(yǎng)心軒復(fù)命。 養(yǎng)心軒內(nèi),榮灝正獨自下棋,他兩眼緊盯棋盤全神貫注,似乎對面正坐著棋中高手,叫他分心不得。 福佑就在簾邊站著,見他稍露一絲松散,見鏠插針,道:“回稟陛下,您吩咐的事小人已辦妥。嫵妃娘娘正在玉塢宮歇息。” 話音剛落,只見榮灝手勢一頓,本應(yīng)落下的黑子又是給兩指一屈,收了回來。 榮灝抬起頭,狹長鳳眸微挑,福佑趕忙把頭壓下,等他發(fā)話。 過了片刻,黑子落下,攪了全盤的局。榮灝起身,淡淡地說了句:“本王知道了?!?/br> 福佑知趣退下,隨后拉來小官低聲吩咐道:“快給玉塢宮送些好的去?!?/br> 小官心領(lǐng)神會地點點頭,接著飛奔了去辦事。 一盤棋下不下去了,也不知錯在哪兒,橫豎看都是死局。榮灝深吸口氣,拂袖打亂,隨后他轉(zhuǎn)身走到窗下,伸手逗弄起白羽鸚哥。 “唉……唉……” 鸚哥擬人說話,像是一陣嘆氣。榮灝聽了作勢要打,鸚哥連忙撲翅躲閃,一急落下幾根羽。 “不長心的畜牲,好的學(xué)不會,盡學(xué)壞的。” 話落,鸚哥改了口,聒噪地叫道:“阿嫵,阿嫵……” 榮灝無語,只好隨它去。 一天轉(zhuǎn)眼即逝。西邊余輝落下,巍峨榮宮似蒙了灰藍薄紗,變得影影綽綽。點上華燈,驅(qū)走令人不安的黑。燈火交映之間,玉塢宮亮如白晝。 阿嫵不太習(xí)慣,火光搖晃只覺得刺目。滅了一盞不夠,她接二連三又滅去幾盞燈,惟留案上一支流淚紅燭。 此時,榮灝剛用完膳。麗妃派人來說她剛做了杏花餅,想請陛下品嘗。他聽了沒興趣,擺手打發(fā)了。接著他又不知道該干什么事,心不在焉地踱步月下。 月色朦朧,夜風(fēng)輕。今夜的玉塢宮格外昏暗,榮灝遠遠地就看到了,他不知不覺快了腳步,好似追著什么疾步而去。可到了門前又突然頓下。 榮灝望著緊閉的門,幾絲微光從縫中悄悄探到他腳下,照亮了履上盤龍。他后退了一步,怕光似地將自己埋入暗中,正當(dāng)轉(zhuǎn)身要走,他又咬緊下唇猛地把門推開。 門后宮婢嚇了一跳,抬眸見到榮灝威嚴地站在那兒,連忙誠惶誠恐地跪地請安。榮灝似沒看到她們,徑直走了進去,旁人要進去通報,他立馬攔住。 “全都退下?!?/br> 一聲令下,閑雜人等皆退出玉塢宮。 榮灝站在簾后,半晌也沒進去。他依稀能見一個人坐在鏡前,像在梳妝。 她回來了,這次真的回來了。而在此之間竟然隔了十年,連他自己都不敢想,為何會這般狠心。 榮灝深吸口氣,小心掀起紗簾走了過去。去了眼前這道朦朧,他看清了她的背影,依然婀娜窈窕,他把眸子往上移了幾寸,卻不由一愣。 他定了定神,沒有看錯。她正在鏡前描眉點朱。旁邊一盞紅燭,映得嬌顏如花,而這一頭花白的發(fā)實在瘆人??裳吘故茄?,即使沒有一頭烏發(fā),仍然媚氣橫生,詭異而妖嬈地勾人魂魄。 阿嫵沒有回頭,哪怕知道他站在身后。她對著妝鏡嫣然一笑,鏡中人揚起嫣紅的唇,眼波微轉(zhuǎn)瞥向另一個影。 他們在鏡中兩兩相望,目光卻不曾交匯。十年恍惚而過,本以為變了,見了面才知什么都沒變。 “多謝陛下給了我這十年的清靜,如今陛下召我回來有何貴干,不妨直說。” 阿嫵先開的口,口吻溫婉,骨子里極為冷漠。 榮灝像是被蝎尾蟄了,把伸向她的手收了回去。他垂眸見到桌上佳肴分毫未動,扯了話茬問道:“飯菜不合胃口?” “粗菜淡飯慣了,自然吃不了山珍海味,陛下不必如此。陛下,阿嫵問您的話,您還沒回我。你想讓我做什么?” 話落,她抬眸看向鏡中人,兩眼直勾勾的如同針芒。 他們之間沒情,只有交易,哪怕是一桌子酒菜,也算是臺上的銀票。這般的□□像是刻意提醒,也是絕情。 十年,她一點也沒變,不會委曲求全,更不會討好。榮灝的盤算打錯了,他揚起唇角,狹長鳳眸泛出一絲邪氣,怒到極致后又如泄氣般隱了眼中厲色。 “榮軍大勝,過幾天本王御駕親征,我會帶你同去?!?/br> 阿嫵微怔,回過神后喜不自勝,沒想她苦苦等待的一天終于來了,她抑不住,接連說了幾個“好”字,隨后露出些許感激之情。 其實這并非榮灝的本意,只因與玉暄聯(lián)手的部族要求見到丹蘭玉瑜公主,他不得已而為之。不過他不會輕易放手,把她捏在手里當(dāng)作質(zhì)子,總好過放虎歸山。 他的阿嫵,他決不會放手。 趁著她高興,榮灝伸手,俯身從后環(huán)抱住她,熟悉的淡香悄然而來,填補了這十年的空洞。 你可知我想你?他暗自問道,本想十年應(yīng)該能忘記一個人,結(jié)果他又算錯了。 眷戀如絲,縈縈纏繞。阿嫵不禁抖擻,僵硬地扯去了這千絲萬縷。 她從他懷里逃了,轉(zhuǎn)過身冷顏相對。 “陛下,時候不早,請回?!?/br> 她趕他走,他偏偏厚臉皮地站在原地。 昏暗模糊了光陰刻痕,除了一身絳紫龍袍,他仍是當(dāng)年郎艷獨絕,世無其二的榮灝。 他是她的恥,耗費了她最美的年華,如今他還能從她身上要去什么? 十年的積怨化作一抹冷笑。 阿嫵勾起唇角,妖冶至骨。他情不自禁伸手撫上她的臉,低頭親吻。 “啪”清脆的一巴掌,火辣辣地扇在榮灝臉上。榮灝被這一巴掌打醒了,萬分驚詫地看著她。 她的笑里含著恨,恨中又帶了絲不甘,忽怒忽媚,眼眸如炬。接著,又是一掌,更重了幾分力道。 “滾出去?!?/br> 她一字一頓,從牙縫里逼出這幾個字。榮灝被她打懵了,半晌沒緩過神。 好在宮中無人,沒人見到龍臉被扇的場面,可這奇恥大辱足以讓他失去分寸,怒不可遏之下,榮灝還了手,一掌揮去打上阿嫵的臉。 男女之力無法相擬。一個踉蹌,阿嫵撞在桌案上,乒乓一陣,碟杯亂響。還未緩神,一只鐵手牢牢地鉗住她兩邊腮頰,帶著毀滅的怒意,將她摁在案面上。 “你膽敢……”榮灝瞪起怒目,咬牙而道。 “是我!是我把你從籠子里買來的!是我把你從周王手里救出來的!沒有我,你們早死了,談何復(fù)國報仇!你以為我不知道你做的那些事嗎?你真以為我不知道嗎?!” 悲憤、不甘,如泄洪從心口迸發(fā)。她對他是如此不公,甚至沒有半點情分。他恨不得將她挫骨揚灰,求個解脫。 阿嫵踢咬嘶叫,猶如螻蟻在他手下掙扎。同樣,她也不甘,不甘于年華毀于此,不甘成為他的棋。有那么多次機會,她可以以另一種面目活下去,是斷了她的退路,硬是捆綁住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