室內(nèi)有許多丫鬟伺候，她悄悄從眾人身后退出，踅身跑出室內(nèi)，躲進耳房與正室的夾縫中，緊貼著墻角哽咽出聲。她捂住雙眼，竭力抑制不讓眼淚掉落，奈何仍舊能聽見珠子落地的聲音，咚咚咚砸在腳邊。

    衛(wèi)泠說這不是普通的珠子，它們價值連城，珍貴得很。可淼淼想，她寧可不要珠子，也不愿意傷心難過。

    眼角溢出的水珠在空氣中凝結(jié)，成為色澤瑩潤的珍珠，簌簌滾落臉頰，在粉頰上留下一道淚痕。昨晚到今早的擔驚受怕，見不到衛(wèi)泠的恐慌，以及對楊復(fù)的患得患失……都讓淼淼承受不住，這才沒忍住偷偷地哭。

    好不容易淚水止住，她呆愣愣地看著一地珍珠，蹲下身默默地拾進錢袋里，留著日后說不定有用。

    *

    不過一會兒的光景，別院好似發(fā)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闔府上下一派熱鬧，到處喜慶火紅一片。門扉貼白鳥戲春剪花，檐下懸五色琉璃燈籠，婢仆忙做一片，沒有一人閑著。

    淼淼還當走錯了地方，攔住一旁小丫鬟小心翼翼地問：“這是……怎么了？”

    小丫鬟熱心地告訴她，“往常四王都在城中府內(nèi)過年，今次好不容易留在別院，管事吩咐要好好準備。今兒就是除夕了，晚上還有得忙活呢！”

    四王來之前沒有說明白，管事以為他今日便要回去，畢竟每年春節(jié)都是要回京去過的。哪想他卻臨時改口道：“今年便在這里過，隨意布置一番即可，無需鋪張。”

    他說不鋪張，但管事可不能真簡簡單單地應(yīng)付過去，該有的準備一點不能少。缺的東西命人到城里購置，人手不夠，連后院的婢仆也用上了，一時之間可謂忙碌非常。

    這些人里，好似只有淼淼最閑，她什么都幫不上忙，只能在一旁看別人忙活。

    岑韻從廊廡那頭走來，懷里抱著一套嶄新的紅綢被罩，見她跟個傻子似地一動不動，便將手上東西塞給她：“淼淼，你若是無事，便將這被罩牀單給王爺換上。我還要到前頭一趟，王爺喜好平整，切記不能有一絲褶皺?！?/br>
    言訖便匆匆離去，淼淼張了張口，她已然走遠。

    來了好幾天，她還從未到楊復(fù)臥房去過。淼淼抿唇翹起弧度，她還挺樂意這個差事，若是能趁機偷偷藏一件他的衣裳，九十天之后，留著做念想也不錯。

    方才抑郁的心情一掃而空，淼淼樂顛顛地捧著綢被來到內(nèi)室，唇邊揚起的笑意尚未收回，一抬眸便覷見里頭站著的人。楊復(fù)行將系好束帶，黑緞織金云紋斗篷罩在他身上，顯得身姿頎長，挺拔如松，端是俊極無儔，金相玉質(zhì)。

    淼淼收回神智，強壓下心頭激蕩，一雙大眼睛明亮耀目，脆生生喚了句：“王爺?！?/br>
    楊復(fù)應(yīng)一聲，目光落在她懷里抱著的罩單上。

    ☆、第六日

    難得今年得空，不必理會朝中瑣事，于楊復(fù)來說不失為一件好事。圣人允其告歸休沐，元宵節(jié)后再回朝當職，算一算還有十來日光景。留宿城內(nèi)難免受人叨擾，他來別院只為圖個清凈，每年春節(jié)都在皇城里過，今年落得清閑，倒想嘗試一回尋常人家過年的氣氛。

    淼淼從他身前繞過，來到珠圍翠擁的床榻前，玉帶分開繁瑣帷帳，床上鋪設(shè)齊整，干凈利落。她抱著罩單犯了難，接下來該如何做？

    窗明幾凈，暖融融的日光打在她身上，單薄纖瘦的身條動作生疏，眉尖微攏，模樣認真。

    楊復(fù)尚未離去，低頭整理織金袖襕，“方才去哪兒了？”

    聞言淼淼一愣，屋里只有他們兩人，這話應(yīng)當是對她說的吧？可她要怎么回答，總不能說偷偷哭去了……這也委實丟人了些，她停下手中動作，慢慢吞吞地回答：“我撒謊騙了王爺，覺得慚愧，不敢再繼續(xù)伺候?！?/br>
    倒是挺有自知之明，楊復(fù)抬眼笑看她，清雋眉眼漾著淺淡笑意，春風襲來，霎時間朱甍碧瓦璀璨生輝?！澳闫鄄m本王，確實應(yīng)當受罰?！?/br>
    淼淼癡癡地看怔了，怎的有人笑時這樣好看，將她心里空缺的那一處迅速填滿。別說懲罰她，這時候無論要她做什么，她大抵都會點頭。

    楊復(fù)頓了頓，“不過看在今日除夕的份上，便先欠著，改日再提?！?/br>
    眼瞅著他要走，淼淼有些失落，多希望他能再待一會兒。她抖了抖牀單，雙眸驟然一亮，“王爺！”

    被她一驚一乍的聲音喚住，楊復(fù)駐足回望，“何事？”

    淼淼略有羞赧，打著商量的口吻：“婢子以前在后院當值，從未做過這等細活，生怕做得不夠好，被岑韻jiejie責怪。您能否在一旁監(jiān)察著，若有不妥的地方，隨時指正婢子？”

    居然要王爺給她做監(jiān)工，她可真?zhèn)€有本事。淼淼初來乍到，對人們等級尊卑意識不深刻，一心一意想留下楊復(fù)罷了。

    楊復(fù)沉吟，“你若不會，便另外喚人過來?！?/br>
    淼淼急急解釋，“府里上下都忙得很，每一個人都很忙！”她著重強調(diào)每一個人，生怕他聽不懂。

    小丫鬟眼巴巴地想留住他，目露殷切，讓楊復(fù)想起她說“我喜歡你”時堅定的神情。弱小的身體里生出無窮力量，仿佛有排山倒海之勢，無論誰都不能阻攔她。

    合著今日沒什么事，他本欲到云晉齋一趟，目下被淼淼一攪和，反而沒了那心思，“本王知道了，忙你的吧?！?/br>
    楊復(fù)坐到窗前翹頭案后，隨手拿起桌上一本野史。這個角度恰好能看見淼淼的動作，深不見底的烏瞳凝睇她半響，小丫鬟瞧著興高采烈，唇角彎起活潑爛漫，為岑寂室內(nèi)平添幾許生機。他斂眸看書，心思卻早已飄遠。

    *

    楊復(fù)只在內(nèi)室待了半個時辰，時間一到便去了云晉齋。淼淼笨拙得很，將床榻弄得一塌糊涂，最終還是岑韻忙完了手頭活計，拯救她于困苦之中。

    盡管被岑韻數(shù)落了兩句，但淼淼依然心情愉悅，明媚笑靨里的饜足掩都掩不住。岑韻問她發(fā)生什么好事，她搖搖頭神秘兮兮道：“不可說。”

    結(jié)果便是被賞了一個毛栗子，敲得眉心泛起一片紅。

    淼淼捧著小臉傻笑，待到周圍只剩她一個人時，才偷偷摸摸地從袖筒里掏出一塊雙魚玉佩。這是她收拾床榻時偶然發(fā)現(xiàn)的，許是四王無意遺落，恰好被她拾起。淼淼本欲給他放回原處，臨時轉(zhuǎn)變心意，悄悄藏在袖子里。

    這是他貼身佩戴的飾物，上頭還有兩條魚，雖然明知沒有特別寓意，但淼淼還是忍不住想珍藏。冒著被發(fā)現(xiàn)后嚴懲不貸的危險，她執(zhí)意要將此物偷出來，不為別的，蓋因日后見著這枚玉佩，便如同看見他一樣。

    趁著晌午用膳時間，淼淼偷回下人房中，將玉佩跟珍珠一并放在錢袋中，藏于簟褥之下。

    不過一個早晨的光景，府里便改頭換面，一派喜氣洋洋的喧鬧氣氛。每逢過年，府上婢仆月錢翻倍，今年更有四王親自給的賞賜，教人如何不高興。袁管事特意在城內(nèi)請來戲曲班子，在正院搭建戲臺，忙里忙外很是熱鬧。

    淼淼與一干人一并用過午飯，因沒甚胃口，是以只扒拉了兩口白米飯。她吃不慣人類的膳食，更喝不慣茶湯乳酪，她只愛喝水。再加上從早晨起便頭昏目眩，身體不大爽利，因上午太忙沒工夫理會，目下有越來越嚴重的趨勢。

    岑韻的話她一句沒聽進去，“吃得這樣少，難怪這么瘦。你正是長身體的時候，自個兒好歹上心一些?！?/br>
    淼淼恍惚頷首，“我知道了，岑韻jiejie。”

    岑韻乜她一眼，并未發(fā)現(xiàn)她的異常，倒是被院內(nèi)戲班子攫住了注意。青衣花旦在后頭準備，袁管事向四王征詢過意見，最后確定兩曲兒家喻戶曉的名劇。此時楊復(fù)正在云晉齋小憩，他無需cao心，一切交給管事打理即可。

    淼淼何曾見過這等架勢，盯著臺前好奇地睜大眼，對晚宴分外期待。難怪衛(wèi)泠總愛到處游玩，原來外頭有這么多稀奇古怪的東西，比她在湖里豐富多了。

    *

    好不容易挨到日暮西陲，銀松枝椏上的積雪被余暉映照，反射出耀目的橘紅色光。淼淼瞇起雙眸，遠遠地便覷見廊廡盡頭的人，他從月亮門下轉(zhuǎn)出，正往此處行來。步履從容，鳴珂鏘玉。

    晚上有家宴，袁管事聽從他吩咐凡事從簡，饒是如此仍舊難掩奢靡。桌上珍饈玉饌，滿滿當當鋪了一桌，偌大的桌上只坐著他一人，楊復(fù)霎時沒了胃口，只象征性地舀了兩顆桂花湯圓。

    身邊有道目光分外明亮，楊復(fù)偏頭望去，果見小丫鬟直勾勾地盯著他的手。修長玉指握著青釉彩繪勺柄，勺內(nèi)躺著圓滾飽滿的湯圓，看著十分誘人。淼淼從未吃過這等食物，這是有一回見到，格外有興趣。

    房內(nèi)烏壓壓圍了一圈婢仆，楊復(fù)揮手讓泰半人退出去，僅留下淼淼和另外一丫鬟。

    他將勺子放回碗中，挑唇笑問：“淼淼，想吃嗎？”

    淼淼點頭不迭，白白圓圓的小團子，咬一口還會流出甜香的餡兒，早在楊復(fù)吃第一口時便誘惑住她。

    楊復(fù)讓旁邊丫鬟另添一副碗筷，示意淼淼，“坐下來陪本王一道用膳?！?/br>
    若是別人一定會惶恐至極，推推拒拒道一聲不敢。然而淼淼不盡然，她不敢置信地踱到跟前，水眸清澈瀲滟，“王爺說真的嗎？”

    楊復(fù)語帶揶揄，“本王從不撒謊?！?/br>
    這是在笑話她早上騙人的事，淼淼才沒他這么小心眼兒，一件事記一整天。她毫不忸怩地坐在楊復(fù)身旁，因為驚喜連頭疼都不那么難耐了，她學著楊復(fù)舀一顆白嫩嫩的湯圓送入口中，牙齒咬開軟糯皮層，桂花餡兒溢滿口腔，甜香十足，讓她由衷稱贊，“好吃！”

    大眼睛愉悅地瞇起，滿足的模樣跟從未吃過似的。

    看著她吃飯，連帶著自己食欲也開懷不少，楊復(fù)若有所思地支頤，“以往過年你都吃什么？”

    大湯圓將她臉頰撐得鼓鼓，她嚼了兩下艱難咽下，“水草和小蝦?！?/br>
    楊復(fù)動作微頓，“水草？”

    “……”

    淼淼自知說錯話，埋頭悔得腸子都青了，正思量著該如何挽救，卻聽楊復(fù)喟嘆一聲，“多吃些?！?/br>
    她抬頭，卻看不清楊復(fù)眼里的情緒。

    殊不知楊復(fù)誤以為她家境貧寒，大過年的都沒一頓好吃食，對她分外憐惜。

    淼淼不明其意地哦一聲，聽話地吃了不少。她食相不算文雅，同那些個細嚼慢咽、拘謹矜持的大家閨秀不同，然而卻不顯粗俗，意外地舒服?？此燥埍阌X無比滿足，好似天底下珍饈佳釀都在眼前，再無奢求。

    因著她在，楊復(fù)比往常吃得多些，事后袁管事進來收拾時，不由得多看了她兩眼。

    *

    楊復(fù)對戲曲興致不高，聽了兩曲兒便起身回屋，袁管事還當他不滿意，草草打發(fā)了戲班子回去，惕惕然上前關(guān)懷。孰知他只是倦了，意欲躺在榻上休息半個時辰，并吩咐管事：“晚上要守歲，記得喚醒本王?！?/br>
    袁管事連連應(yīng)下，輕手輕腳地退出內(nèi)室，讓一干人等不得進去打擾。

    淼淼一頓飯吃得心滿意足，連帶著精神頭兒也活絡(luò)不少。方才同她一起伺候的那個丫鬟，看她的眼神可謂崇敬羨慕，連帶著跟她說話都客氣幾分。

    聽岑韻說晚上要守歲，她頗為新鮮，精力充沛地跺跺腳，“真的會放煙火嗎？”

    岑韻微微一笑，“會的，每年都會。”

    淼淼雀躍地歡呼一聲：“我也要守歲！”

    往常她都是躲在水中，從水面看外界，有如鏡花水月。常常聽得砰砰響聲，天空炸開燦爛火光，朦朧似夢，瞧不真切。如今她能真真切切地站在地面上，同他一起看煙火，是夢寐以求的時刻。

    夜深漸深，雖已立春，但夜里依然寒意透骨。有許多丫鬟受不住凍，早早地便回屋休息了，人群漸次稀疏四散，及至子時，院外只剩下守夜的丫鬟和另外幾人。岑韻端來燙面炸糕，一人一個遞到跟前，“先吃點東西墊墊肚子，還有好一陣等呢?！?/br>
    到了淼淼跟前，她蔫蔫地搖搖頭，“謝謝岑韻jiejie，我現(xiàn)在不餓?！?/br>
    她方才吃得多了，積在腹中不能消化，再加上夜里天寒，頭昏腦漲，不舒服得緊。岑韻見她模樣難受，勸她回屋休息，她卻固執(zhí)地堅持，“我要等?！?/br>
    她一定要等楊復(fù)出來，同他一起看煙火，同他一道迎來下一年。如此難得的機會，錯過就太可惜了。

    岑韻道她缺心眼兒，借了件披風給她披上，“若是累了就先坐著休息一會兒，待時候到了我叫你?！?/br>
    淼淼感激地笑道：“好?！?/br>
    廊下石階冰涼，淼淼卻毫無怨言，小腦袋倚靠這廊柱，不多時便睡了過去。

    楊復(fù)出來時，第一眼便看到小小一團縮在門外，頭微垂，大約睡了過去。他緩步上前，只見一張巴掌大的小臉縮進披風中，臉蛋通紅，喘息短促。

    楊復(fù)攢眉，俯身探上她的額頭，果然guntang得厲害。

    他正欲命人傳喚郎中，卻被一只小手緊緊攥住袖緣。淼淼原本就不敢睡熟，被他的動作驚醒，下意識便要留住他。

    因為發(fā)熱，雙眸水潤澄亮，殷殷切切地將他看著，毫不掩飾其中傾慕。這雙大眼睛里流瀉的情緒，幾乎要將他整個淹沒，楊復(fù)怔忡，“淼淼。”

    頭頂穹隆驀地炸開一聲巨響，火花四射，絢爛多彩。接二連三的煙火在半空綻放，映照在兩人身上，光華流轉(zhuǎn)，靜謐無聲。

    淼淼揉了揉眼睛，努力朝他揚起笑靨，“王爺，新春愉快?！?/br>
    言訖，緩緩闔上雙目，軟身向后倒去。楊復(fù)眸中微動，伸手撈住她單薄身子，帶往懷中。

    ☆、第七日

    旭日初升，朝霞冉映，明亮的光線擠入眼縫，淼淼下意識皺了皺眉，翻了個身緩緩掀開眼瞼。身上綿軟無力，頭腦嗡嗡作響，一時間竟分不清身處何處。

    這不是她尋常睡的下人房，室內(nèi)熏香裊裊，地龍燒得溫暖，連被褥都是一陣桂花香味。透過層層錦繡帷帳，依稀能看見外頭有個人影進出，她艱澀地坐起身，奈何力不從心，折騰出很大動靜。外頭的人聽見聲響，踱步到跟前將她扶起，“淼淼，你好些了嗎？”

    抬頭見是岑韻jiejie，淼淼心頭失落流淌而過。為何不是他，昨晚她昏迷前最后的印象，是他身上清香好聞的氣息，為何一覺醒來就沒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