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節(jié)
他見她眼睫兒分明顫了一顫,忽然覺得整個世界都可惡了起來,那素長的手指便將她下頜捏起。 …… 灰蒙天際下黎明還未破曉,視眼望過去只有一片雪的冷光。一輛素蓬馬車在曠野里奔走,寒風(fēng)將小窗簾兒吹起,可見少女一朵流云髻被抵在車廂板上,那絕色男子蒼白的臉顏貼近她,唇與唇都快膠合到一起。 幾丈外的暗影里,蕭孑遠(yuǎn)遠(yuǎn)望見這一幕,攥著馬韁的手不由徐徐收緊。 身后三十名弟兄憤憤不平,一個個臉上都很窘。將軍為了小公主日夜兼程披星戴月,可好,這小妞竟然一邊謀害親夫,一邊和慕容七半路偷情。 “咳……將軍,不然算了。自古紅顏多禍水,這樣的女人,看不住……不要也罷!”領(lǐng)頭的徐虎粗著嗓子,雖然這話說出來傷人,但直腸子不懂拐彎抹角。 “唔……”夜色悄寂,隔著這樣遠(yuǎn)都能聽見她吃痛的嚶嗚。蕭孑冷冷地覷著,看見蕪姜嫣紅唇瓣嬌啟,兩只柔白的手腕從廣袖里滑出來,掙扎著勾住慕容煜的肩膀。 他想起她對自己的纏與狠,雋逸面龐便浮起一抹陰獰,蒼勁指骨扯緊韁繩:“跟過去?!?/br> 哎,差點兒忘了,除了“自古紅顏多禍水”,還有一句“自古英雄難過美人關(guān)”。將軍被那個無情無義的晉國小妞吃死了。 大家默嘆著,喝一聲“駕——”揚鞭打馬追上前去。 戰(zhàn)場上歷練的漢子身材魁梧,為了給被負(fù)情的將軍造勢,一個個氣勢洶洶,臉色都很不好看。 ~~~*~~~*~~~ 下巴上的力道越來越重,蕪姜再裝不了瞌睡。看到慕容煜近在咫尺的美貌,他的眼中又溢射出初見時的陰光,像一只忽然從貓舒醒成的惡魔。要殺人了,竟然又從車座底下把那只鐵做的假手掏了出來。 “慕容煜,你怎么忽然又這樣?你剛剛還說要做個正常人!”蕪姜兀自鎮(zhèn)定著,奈何此刻的慕容煜實在叫人可怖,她的身子不自覺地發(fā)抖,兩手摁在他清寬的肩膀上,吃力推搡。 慕容煜卻算是明白了——天下間最惡毒的小妞,她竟是要把自己與蕭孑全都弄死!才十四歲就已如此蛇蝎,將來可怎么了得? 他便徐徐提起他的假手,準(zhǔn)備打歪蕪姜的腦骨。反正那個喜歡她的男人已經(jīng)死了,沒有人會在乎她。剛才真不應(yīng)該對她心軟。 “吱——”馬車卻猛地往前一剎,晃蕩著止住了去路。 四周一瞬間像死寂了一般,如同不在人間。 他正被熱焰灼得云遮霧繞,滿心里都是無可宣泄的殺戾,不由蹙起眉頭問:“怎么回事?” 外頭傳來侍衛(wèi)戰(zhàn)戰(zhàn)兢兢的回答:“主、主上,走不了了。蕭、蕭將軍……” 那冰冷假手猛地落上蕪姜的肩膀,蕪姜的眼睛因為緊張朦了水霧,尚不及用簪子扎慕容煜的后頸,便見一幕香袍拂過,慕容煜已經(jīng)轉(zhuǎn)身掀開了車帷。 “呼——”夜風(fēng)從洞開的車廂外滲進(jìn),看到外頭高坐在汗血寶馬上的清雋身影。頭戴紅翎盔,手握玄鐵劍,著一襲銀白鎧甲滿身風(fēng)塵,并無半分受傷痕跡。 蕪姜心口一涼一暖,怔愕地直起身子。 慕容煜亦看得一瞬木癡,滿心里說不出的酸甜苦辣咸——好個詭詐的家伙,總算沒死成。 他的眼睛有些澀,攬住蕪姜的肩膀,勾唇哂笑:“哦呀~,原來是征虜大將軍。枉費我們小公主一番苦心,竟然沒把你殺了,這結(jié)局真叫人惆悵~” “放了她,讓她過來。”蕭孑根本懶于回應(yīng),鳳眸盯著蕪姜脖子上的掐痕,小妞,原來是被那小子欺負(fù),不是勾纏。心中怒意稍斂,心疼又氣惱。 慕容煜卻怨懟蕭孑對自己這樣的態(tài)度。他若英年早逝,他空余滿心悵然;他一活著回來,他卻又執(zhí)念重生,無法忍受他用情于哪個女人。 偏捻著蕪姜的下巴,薄唇貼近她耳畔輕呵:“花鳳儀~~他說叫你過去~~” 蕪姜被桎梏得動不了,只得被迫迎上蕭孑的目光。夜色下他著一身凜冽戎裝,英姿颯爽地從馬背上睥睨過來,威風(fēng)得叫人貪看。她的眼眶便泛紅,牙關(guān)咬得咯咯響:“蕭狗,沒死你寄什么假包裹?這樣耍人很好玩嗎?我為什么要聽你,鬼才過去。” 慕容煜酸溜溜地轉(zhuǎn)向蕭孑:“抱歉,她說不過去。大皇兄三千兵馬即至,蕭將軍最好還是把路讓開,不要擾了本王的正事。” 真該死,明明對她滿心里都是氣,眼睛一紅又讓人受不了。 “呼——”蕭孑取下紅翎頭盔,一臂擲去了甚遠(yuǎn):“沒有甚么貓與狗,也沒有大將軍。孤身浪跡,哪里有飯吃就去哪里混,他日若能得一紅顏知己肯暖我半生孤獨,不介意帶她榮歸故土?;ㄊ徑?,老子為了你什么都不要了,你還想要我怎樣?” 許是因著一路策馬疾馳,他的聲音有些喑啞,雋顏也昭示著奔波的疲憊,目光卻執(zhí)著。 蕪姜不肯應(yīng)。狼在捕獵之前都假裝無害,捕到了才原形畢露。這廝占著一張臉生得英俊,從前不曉得把她幾番迷惑。她剛剛設(shè)計殺他,若是被他抓住,下場一定非常慘。 蕪姜咬著唇兒:“不想要怎樣。既然你沒死,你欠我的那條命就算扯平了,今后你走你的陽光道,我過我的獨木橋,最好江湖永不見。慕容煜,你走不走啦!”抓慕容煜的袖子,催他走了。 “咻——”一支利箭插著個圓咕嚕,正正地定在車轅上。 侍衛(wèi)們圍攏過來瞄一眼,立時又嚇得后退。 是趙檜的腦袋,咧著大板牙,爆眼珠子,烏黑的口鼻里嘀嗒淌著血。 才殺了沒多久啊。 “不想死的都給老子滾去百米外?!笔掓荽瓜鹿?,拉開的弦卻并不松弛半分,習(xí)慣了保持戒備。 從前也就只敢趁他受傷的時候裝模假樣地追幾步,這會兒見他身后一群猛將氣勢洶洶,侍衛(wèi)們哪里還敢多掙扎,一個個連忙迅速退散開三丈遠(yuǎn)。 主上的人生也真是醉了,一遇上蕭將軍就充滿了情殤。 蕭孑扯著韁繩,勒馬徐徐靠近:“就非要我把話說得太明白么?花蕪姜,世人皆知我本無情,我為何對你豁出去,你該知道原因。你現(xiàn)在主動過來,我便不與你計較。不要逼我過去接你,那時后果便不一樣?!?/br> 接才怪,明明就是抓,抓到就完蛋了。蕪姜瞥了一眼蕭孑磨咬著的唇齒,想到被他箍著手腕霸道欺負(fù)的場景,還有頂在下面的那個壞東西,心口便怦怦怦跳得不像樣。 她緊張害怕極了,想了想,忽然奪過外頭車夫的鞭子,在馬屁股上重重地一甩:“駕——!慕容煜我們走,別理他!” 垂下車簾子,再不肯露臉兒。 太絕情了! 弟兄們都為將軍不值,徐虎氣得粗著嗓門道:“將軍別與她廢話,這樣的丫頭,心比石頭還硬,你對她再好也是白瞎!” “就是,枉我們弟兄七百為了奪她母妃棺木,在深山雪地里蹲了三天兩夜,差點兒沒被凍死。若不是看在將軍的份上,誰人管她母女死活?由她被癸祝糟蹋去便是!”都是戰(zhàn)場上歷練的莽漢,哪里曉得兒女情長,其余幾個頓時也聲討起來。 “刷——”不知哪個揚起手臂,只見一柄長刀劃過夜空,砍到了慕容煜精心定制的愛車上。 又砍,上回在大梁京都被砸爛的一輛還沒修呢,主上用度那般節(jié)省,叫他掏腰包就跟叫他死一樣,這下不定又會怎么喪心病狂地懲罰人。 車夫腿腳發(fā)軟,任蕪姜怎么催,根本沒力氣打馬。 ☆、『第四八回』夜逐 慕容煜也不愿走,聽蕭孑這樣當(dāng)眾柔情萬千地挽回蕪姜,心中的恨與妒便如刀絞。 這一晚上為了他兩個,也是受夠了。倒好,現(xiàn)在人沒死,兩個湊在自己的跟前秀恩愛。當(dāng)他慕容煜是什么,是客棧還是儲物柜或者當(dāng)鋪?不要了就寄在他這里,想要了又拿回去。 既然確定了喜歡那個小妞,那么請順便也給自己一個解釋。就算要死心,不如就死得絕一些! 腹下氣血亂竄,慕容煜忍著灼痛,齜牙笑道:“真是有趣~蕭將軍這是為了她而叛國么?就連要殺你,你也對她念念不忘。那么我的腿呢?世人皆因你而恥笑我,你若活著,我便洗不去恥辱,你要拿甚么來補償?” 雪光映襯著他中了毒的絕美容貌,他眼中的情愫多么糾結(jié),眸子也像閃著炙光。 遠(yuǎn)處隱隱傳來廝殺聲,應(yīng)是匈奴與慕容煙遇上,時辰不早了。蕭孑終于正眼看他,這個自幼被北逖拋來棄去、苛刻欺凌的漢妃遺子,少年起就追著自己的蹤跡滿天下胡鬧,蕭孑從來對他不屑。便睇了眼車簾后露著半個小臉蛋的蕪姜,冷笑著打馬過去: “七殿下何必自欺欺人,這世上豈有治不好的一點腿傷?是你的宮人不肯治愈你。你這樣的出身,說得絕情些,若非幼年傷瘸一條腿,又豈能活到現(xiàn)在?念你把那丫頭送出城的份上,今次我不與你算從前的賬,下一回若再被我遇見,休怪我取你性命!” 那馬蹄聲漸近,一蹄一蹄都似踐踏在慕容煜的心坎上??粗股率掓菘∫輩s無情的顏,這一刻,只覺得自己再一次在人前低到塵埃。 “唔……出身又怎么了?莫不是你們大梁把我母妃送嫁,又何來我與大皇兄這樣的艱難?你站住,膽敢再過來一步,我就殺了她!”五臟六腑的氣血橫沖直撞,慕容煜口中猛地溢出一縷鮮紅,手中扇骨抵上蕪姜的頸:“毒是你下的是不是?那萬花紅乃是世間難得的媚藥,你竟舍得給我下這樣多嗎?花蕪姜,你連個好人的機(jī)會都不給我做……看來這世上當(dāng)真如皇兄所說,無情方才能不被有情欺。” 他說著,掩下眸間的哀傷,薄唇對準(zhǔn)蕪姜的唇瓣覆下去……沾了女人的唇,從此對那個男人的執(zhí)念便化了,此生,絕不會再有第二次。 “咯噔咯噔——”遠(yuǎn)處忽然傳來駿馬的疾馳,有逖國將士打扮的碩影揚聲高喊:“前方可是七殿下?大殿下被千余匈奴突襲,囑卑職前來傳話,命七殿下速速退回城內(nèi)不要出來!” 什么?慕容煜猛地一滯,那唇還沒覆上蕪姜,臉上卻忽然一瞬鈍痛。 “駕——!”蕪姜摘下鳳冠擋開慕容煜,一道緋紅牡丹袍迅速掠出車廂,跨坐上外頭空置的馬兒:“慕容煜,恩仇皆是情,阿耶阿娘對我有養(yǎng)育之恩,你既傷了他們,就別怪我對你復(fù)仇。今次就此別過,但愿后會無期!” 少女的叱喝在天際下空靈飄蕩,音未落,纖纖身影已融進(jìn)黎明前的黑暗。那緋紅衣袂翻飛,就好似忘川河岸一朵靡靡般若花,美得懾人心魄。 慕容煜惘然伸手一抓,只拽下來一段涼薄的腰帶。 竟是走了,頃刻就已走得甚遠(yuǎn),連反目成仇前唯一一個涅槃重生的機(jī)會都不肯舍予他。 慕容煜笑著拭了拭嘴角的血痕,絕美容顏漸漸陰如鬼剎……花鳳儀,下次最好不要再落進(jìn)本王的手里,一定會叫你死得很難看。 ~~~*~~~*~~~ “呼——”耳畔寒風(fēng)呼嘯,蕪姜奮力馳騁著。夜色空茫,雁門關(guān)外耶娘已無蹤,其實她也不知道該往哪兒去,只是茫然地?fù)]著馬鞭。 有匈奴散匪正往這邊靠近,忽見夜色下一抹少女孤影在馬上翩躚,興奮得用蹩腳的漢話高呼:“唔嘿,前方有漢女!” “噓——”口哨聲吹起,十幾騎鐵馬迅速朝蕪姜包攏過去。 該死!蕭孑看見,連忙緊隨其后拉開長弓。 “噗——”最前邊兩個匈奴的脖子被射穿血洞,驀地從馬背上栽倒下來。 三十個弟兄見狀,亦頃刻箭一般殺上前去。 黎明前的曠野霧氣迷茫,前一刻還靜得純粹,忽然只聽身后鐵蹄聲大作。 夾生的漢話摻雜著猖狂的肆笑灌入耳膜,蕪姜不敢回頭看。 不用回頭看她也能猜到是什么。 想起火光沖天下頭戴獠牙面具的鬼戎,還有那扣在脖子上的冰冷鐵環(huán)、因為吃了rou而被堆成一圈凌辱的女奴,滿心里便都是恐慌。 她忽然忘了剛才為什么要跑,明明母妃的棺木就在他們的手上,也許是怕慕容煜吻下來,又或者怕被蕭孑那個混蛋抓走,但此刻回想這些已經(jīng)來不及。纖柔的手指摳緊韁繩,只是竭力地往前馳馬。 忽然馬腿被射中一箭,整個人猛地一歪,“啊”,驚叫聲還未發(fā)出口,身子就已被一道硬朗的臂膀抓過去。 柔軟的衣袍拂過冰冷鎧甲,那瀕臨絕望的恐懼又迅速蔓延,蕪姜睜不開眼睛,只是踢著撓著亂打一通:“大漠上的渣滓敗類,不要用你們的臟手再碰我!天上的神靈看不慣你們作惡,總有一天會滅了你們這群畜生!” 那人卻似根本不聽她,只是任由她打罵著。忽然被她力道帶下馬背,兩個人驀地栽倒在地上,他便壓著她在雪堆里忽上忽下地翻滾。厚雪把雙雙墨發(fā)沾濕,后來便糾纏在了一起。 真是無恥啊,鎧甲膈得蕪姜胸口呼吸不能。蕪姜忽然記起了蕭孑:“項子肅你個混蛋,我一出事你就躲起來!剛剛還對我信誓旦旦,現(xiàn)在人藏去了哪兒?嗚……我這次真的要咬舌自盡了!” 口中念著他名字,卻不肯睜開眼睛看看他,自己沉浸在悲傷里嚶嚶慟哭起來。頭上的釵環(huán)全都亂掉,一抹寬襟緞袍從肩膀上滑落,露出內(nèi)里的素白,應(yīng)是準(zhǔn)備到達(dá)昌羊城之后為祭奠母妃而穿的縞衣。 他忽然不動,怔怔地看著她哭。 那小拳頭亂舞著,一不小心打到了他臉上,繼而滑落到他涼薄的唇,他把她啃了一口,她瘦削的肩膀猛地就是一哆。他的心底便也跟著一疚,驀地將她指頭含進(jìn)了口中:“力氣大了不少,再打我就真的死了?!?/br> 低醇的嗓音,這樣熟悉。蕪姜泣聲一滯,迷蒙睜開眼簾,這才看清近在咫尺的清俊顏骨。竟然是蕭孑。一雙冷長的鳳眸滯滯地鎖著她,眼底幾許復(fù)雜。 她忽而滿心澀楚,恨怒地咬上他的脖頸:“打的就是你這個惡魔,你一出現(xiàn)在我的世界里,我的生命就逃不開殺戮,把你千刀萬剮了都不解恨!” 少女溫涼的眼淚浸染了衣襟,本來對她滿腹都是氣,這會兒見她哭,忽然記起她早前被匈奴抓去的那一段,心底里卻又都是愧。 蕭孑就勢把蕪姜拉進(jìn)懷里,精致薄唇對著她的嘴兒含咬下去:“狠心的小辣椒,騙你一個身份罷,竟然舍得對我下狠手?殺我于你有什么好處……殺了我就沒人來救你了……你自己聽聽,剛才喊的是誰名字……” 那十四歲的嬌軀半綻半媚,軋在他的鎧甲底下毫無抵擋的余力。他箍著她的腰谷啄咬她的唇,想到剛才差點兒被慕容煜染指,滿心里就都是醋與疼。像要宣泄這復(fù)雜的情愫,對她的動作好生霸道。 “嗯……”蕪姜被蕭孑含得又灼又麻,卻推搡不開,拳頭只是往他的臉上打:“何止一個身份?梁狗蕭孑,你連累了我阿耶阿娘,整個寨子亦因你而毀,別雁坡一夜之間血流成河!你做了那么多不可被原諒之事,我能放過你嗎?唔……別以為你這會兒以大欺小,我沒力氣反抗,早晚有一天我總要將你血刃!” “殺我?現(xiàn)下你母妃的棺木在我手里,殺了我,你什么都休想得到。”那小拳頭打在臉上也叫人沒辦法,蕭孑蹙著眉宇,一邊吻著蕪姜的唇,一邊不管不顧地將手探入她胸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