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了晚自習(xí)，陸斐然去打了兩瓶熱水，回到寢室。

    一個室友在眼巴巴地等泡面，泡面的味道彌漫在整個房間里，旁邊幾個垂涎地看著。陸斐然看到某室友脫下臟襪子就塞床底下了，他把書收好，拿出一包核桃仁，又沖了一杯牛奶，并沒有小氣地給了室友幾包零食。邵城給他整箱整箱的寄東西吃，核桃仁，松子，各種水果干，奶粉，營養(yǎng)劑，營養(yǎng)丸。囑咐他每天吃，開始陸斐然還很不好意思，想還給邵城，畢竟吃人嘴短。被邵城三句兩句哄了回去，仿佛他推拒了這些就是厭惡邵城，陸斐然只能想以后再找機會報答對方。

    他洗臉?biāo)⒀?，擦了個澡，爬到上鋪躺下準(zhǔn)備睡覺。

    寢室門突然被拍響，非常熟悉的節(jié)奏，是舍管阿姨。

    男孩子們被嚇得魂飛魄散，趕緊把各種違規(guī)用品給藏起來。

    “陸斐然在嗎？”

    陸斐然從床上探出頭，“在的。什么事嗎？”

    寢室長去打開門，舍管阿姨后面跟著個高大的男人。

    就著走廊的燈，陸斐然看清對方的臉，“哥？你怎么來了？”

    邵城徑直走到他的床鋪前，松了口氣，“我打電話怎么聯(lián)系不到你？你手機呢？沒電了嗎？”

    陸斐然訕訕回答：“被老師沒收了……”總不會就因為打不通電話特地跑學(xué)校來找自己吧？

    “下來，穿好衣服，跟我走?！鄙鄢钦f。

    陸斐然乖乖從被窩里出來，草草疊了被子，往下爬了兩級才記起來問：“去哪？怎么了嗎？”

    “你老師那里我已經(jīng)給你請假了?！鄙鄢钦f著，停頓了片刻，“去醫(yī)院。你奶奶出事了?！?/br>
    陸斐然愣了一下，一腳踩空，差點從爬梯上摔下去。

    邵城眼疾手快地扶住他，不然他的腦袋就磕在桌子上了，“沒事吧？”

    “沒事?！标戩橙粨u頭，其實腳崴了一下。

    他換好衣服走出去，下樓樓梯的時候腳踝開始發(fā)疼起來，他咬牙忍住，佯作無事。幸好邵城的電瓶車就停在樓下。

    邵城在路上把詳細(xì)情況告訴他：“我和你爺爺商量過了，我們原本想不告訴你的?！?/br>
    陸斐然心上咯噔一下，著急地問：“奶奶現(xiàn)在怎么樣了？是出了什么事？”

    “她摔了一跤，情況很不好?！币魂嚤纫癸L(fēng)更冷的緘默之后，邵城沉聲說：“我覺得如果這次我們瞞著你，你以后會更后悔的?！?/br>
    陸斐然腦袋里一片惶然的空白，他還不想難過。這件事聽上去太離譜了，怎么會是真的呢？恍惚之間，陸斐然覺得自己仿佛回到了五年前，那天他正在上課，班主任從后門悄悄進(jìn)來把他叫出去，告知他父母出車禍。這些事聽上去都輕飄飄的，一點都不像是真的。

    已經(jīng)凌晨，街上空無一人，只有孤寂立在馬路兩旁的一盞盞路燈，和圍著幽暗的光撲飛的蟲蛾。

    邵城的車越來越慢，停了下來——沒電了。怎么偏偏是這種時候！

    離醫(yī)院只有兩條街，也不算太遠(yuǎn)，他們打算走過去。

    陸斐然再怎么裝也實在忍不住腳踝鉆心的疼痛了，邵城很快就發(fā)現(xiàn)了，停住腳步問：“你腳怎么了？”

    “剛才扭到了。”陸斐然難以啟齒地說，覺得自己真是個麻煩精。

    邵城轉(zhuǎn)了身，蹲下來，“我背你?！?/br>
    這種時候推拒只是浪費時間，陸斐然道了謝，爬到邵城背上。邵城把他背穩(wěn)了，大步流星地前進(jìn)。

    陸斐然失神地看著地上，邵城和他的影子，在經(jīng)過一盞盞路燈之間時被縮短又伸長，變換著方向。四周安靜的可怕，他們像是梭行一條漫長的光暗交織的隧道。

    很久之后，陸斐然一直記得伏在邵城背后的感覺，又寬大又可靠，在他孤助無依的時候給了他一個可以攀住的地方，讓他不至于被厄運的巨浪給打翻沉淪，他也記得自己雖然很努力地忍但還是哭濕了邵城的風(fēng)衣背后一小塊地方。

    “哥，我很害怕……”陸斐然抽了抽鼻子，輕聲說。

    邵城的聲音里也蘊藏著莫大的悲痛，他嘆氣一般地說：“一切都會好起來的。

    陸斐然在病房外拿袖子就擦干了眼淚，他怕爺爺撐不住，如果他再慌了神誰來做主好？

    陸爺爺看到他過來，從椅子上站起來，怔怔地看著他。

    陸斐然愣了一愣，看到病床邊的心跳儀上一條平穩(wěn)的直線，床上一條白布把人從頭蓋到了腳。

    *

    陸爺爺和陸奶奶早就為自己的后事打算過了，上了年紀(jì)以后他們就買好了墓地。

    邵城穿了一身黑西裝，別了一朵白花，去參加陸奶奶的葬禮。

    今天早上突然開始下起一場瓢潑大雨，光線陰暗，他的目光越過雨簾瞧見站在停靈房屋檐下的陸斐然，一個瘦小的白色身影，裹著一件單薄的白色麻衣腰上綁著草繩，瑟瑟發(fā)抖著。

    陸斐然看上去是那樣無助可憐，他卻不能親密地上前安慰。陸家的親戚們都來了，和他們相比，自己只是個無關(guān)緊要的陌生人而已，有什么資格插手別人的家事呢？

    邵城走到陸斐然身邊，收了傘，放在墻邊，水泥地上淌下一灘水漬。

    陸斐然輕聲說：“爺爺和我說了，是你勸他不要瞞著我的。謝謝你，雖然……還是沒有趕上……”

    陸斐然越懂事邵城就越悲痛，他這幾天幾乎沒有睡覺，眼下紺紫，眼睛里也有血絲，怎么睡得著？他理所應(yīng)當(dāng)?shù)貙⑦@悲劇的責(zé)任攬在自己身上，他想了很多可能性。

    是不是原本他已經(jīng)改變了陸奶奶的事故，但卻因為他再次擅自想進(jìn)入陸斐然的人生而使得命運再次走上了上輩子的軌跡？盡管時間稍微延后了一點。

    那這樣的話，他不離開陸斐然的話，陸斐然是不是又會得上絕癥英年早逝。假如自己離開的話，陸斐然又能否找到另個方向，使人生的軌跡有所不同呢？

    邵城悔恨極了，他當(dāng)初就不該掉以輕心，自以為已經(jīng)扭轉(zhuǎn)了命運的關(guān)鍵點。都怪他，為什么不能更加穩(wěn)妥小心一點呢？

    “我知道你們在擔(dān)心什么?！标戩橙豢粗鴱拈芙菈嬄洫q如水晶珠簾般的雨滴，落在地上，濺起在他長及小腿的白麻衣的邊緣，“上星期奶奶還和我說要給我煮牛rou，讓我好好補補，才有力氣考上個好大學(xué)?！?/br>
    他帶著鼻音說：“以前初中的時候，我看到一件很喜歡菱格的毛衣，但是太貴了，我就說我不要了，我們也買不起。奶奶買了毛線去店里問款式，織了三個多月才織好。我特別喜歡，一直穿了好幾天，結(jié)果不小心弄臟了，拿去洗時卻褪色了，我一直舍不得扔，在家時還穿它?！?/br>
    雨停了。

    冥樂奏起。

    邵城看著陸斐然跪在棺前哭泣的背影，眼前也開始模糊起來了。

    ——“陸斐然，如果有下輩子的話，我一定一開始就對你好。這樣的話，你是不是也會有那么一點點喜歡我呢？”

    ——“下輩子？真有的話，還是保佑你我不會相遇吧。對你對我都是好事。邵城?！?/br>
    周圍隱隱傳來竊竊私語聲：

    “這人是誰啊？誰家的親戚??？”

    “哭的好難過……”

    邵城抬起顫抖的手捂住自己的眼睛，低下頭，眼淚從他的指縫間滑落，滴落在腳下泥沙渾濁的水洼里。

    你不能再接近他了，邵城，他會又被你害死的，他會死的。

    【第二十四章·年少輕狂】

    盡管陸斐然下了決心，但一時之間還是很難調(diào)整過來，返校后的第一次月考成績有些下滑。

    老師找他談心：“這好像是我第一次找你談心吧？”

    陸斐然垂頭喪氣的，他自己也很失望，都和別人夸下海口說不會影響成績，結(jié)果還考出這樣的成績。他捏緊拳頭。

    老師笑笑，“別緊張，不是批評你。在我看來你是個很懂事很省心的孩子，坐得住，又細(xì)心，學(xué)習(xí)起來也心無旁騖的，所以我一直不擔(dān)心你。但大概這回給你的影響還是太大了……”

    陸斐然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幾天喪假回來以后他緊張的不得了，天天復(fù)習(xí)到凌晨，決心考出個好成績讓關(guān)心自己的人們放心，結(jié)果上了考場忽然腦袋空白了。

    老師說：“你也別崩的太緊逼自己，老師相信你的，這三年你都很用心，只要和以前一樣穩(wěn)住，安靜下來，發(fā)揮平時的水準(zhǔn)就夠了?！比缓笥终f，“我也不多說了，怕給你壓力，要是有什么煩心事的話盡管和老師說，不然的話，心理輔導(dǎo)室也可以去的?！?/br>
    陸斐然走出辦公室，瞧見走廊外的高至三樓的大樹，去年冬天被鋸光了枝葉，現(xiàn)在已經(jīng)又開始冒出一茬茬鮮嫩的新芽了。

    他想起爺爺，覺得自己很不爭氣。又想起劉城，怕他也對自己感到失望。

    說起來，他這幾天給劉城發(fā)短信都石沉大海杳無回音，是有什么急事耽誤了嗎？陸斐然回憶起葬禮上劉城仿佛是他害死人般悲痛自責(zé)的模樣，和而后他失魂落魄的神情來，還有一些小細(xì)節(jié)，他敏銳地察覺到劉城自那之后似乎有意避著自己似的。這是為什么呢？

    陸斐然望著曠晴無云、藍(lán)到發(fā)麻的天空，怔怔地想：他現(xiàn)在在做什么？

    邵城正在不耐煩地和老爸說話，他不可思議的說：“開什么玩笑？讓我去勸我媽不要結(jié)婚？你想怎樣？”

    “這難道不好嗎？你以前不是很不希望我們離婚嗎？爸爸mama重新在一起難道不好嗎？”邵豐益愧疚地說：“阿城，我知道爸爸有時候惹你生氣了，可你也知道我有時候就是直脾氣的。我還沒和你說過陳姝的事吧，我以前是太愛她被她迷暈了心，才那樣子對你的，誰知道她原來那樣心懷叵測呢……唉……”又或者是因為榮華富貴而迷失了本心，等他回過神才發(fā)現(xiàn)，當(dāng)年那個純真善良的女孩已早就找不見蹤影了。

    他現(xiàn)在想起陳姝，滿腦子都是她濃妝艷抹的，細(xì)黑的眼線在眼角高高吊起，涂著猩紅口紅的嘴唇不停地一張一合，流著淚，眼角眉梢的狠戾決絕卻讓他望而卻步——

    “邵豐益，我跟了你那么多年，你就這樣對我？”

    “我也不希望這樣，小姝，可你能說你的心思還在我身上嗎？公司虧損的我都不需要你承擔(dān)責(zé)任了，還給你房產(chǎn)和存款，你要是想要邵柔的監(jiān)護(hù)權(quán)，我也不會攔著?！?/br>
    “說得好聽，你還有臉指責(zé)我？說的自己像是個正人君子？別以為我不知道你跟那幫老色鬼一起都做了些什么，不過沒帶回來而已。女兒的事你也有臉說，你自己數(shù)數(shù)，你一年到頭見過她一次？明明是忙不迭的要把包袱拋給我……”

    “我都不知你何時變得如此牙尖嘴利了。外面那些不過是逢場作戲而已，這些年我何嘗對你有過二心，當(dāng)初我還等著你，讓外面的人知道你的清白。你不想要邵柔我可以理解，你還年輕，帶著孩子確實不好再婚，那邵柔留在我們家也是的，畢竟是我們邵家的血脈，我也絕不會虧待她的，你可以放心。我們好聚好散不行嗎？”

    “你做夢！我不會離婚的！”她眼睛里閃爍著瘋狂的光芒，讓邵豐益看的心驚膽戰(zhàn)的。

    陳姝看見他眼睛里自己的倒影，伏在桌上哭了起來，悶聲問：“我現(xiàn)在是不是看上去很丑？”

    邵豐益都不敢去碰她。

    她的聲音軟弱下來，“你連紙巾也不給我遞了。當(dāng)初你還說會一輩子對我好的，都是騙人的。我卻傻傻信了。”

    邵豐益聽著，仿佛又隱約看見當(dāng)年那個柔弱可愛的女孩子了，卻只是水月幻影，可憶不可溯。

    “我不是故意的，就不能再原諒我一次嗎？……以后那些親戚我也再不來往了還不行嗎？……我只是、只是太愛你了，我知道你還很在乎劉蕓芝，我也想像她一樣那樣聰明干練可以幫你。我明明那么努力了，卻還做不到……都怪我太好強了，我還記得我們第一個孩子沒了那會兒，都有人形了，如果他活下來必定是個健康的男孩子……你是不是也是因為這個所以不要我了？因為我很難再有孩子了嗎？”

    邵豐益聽著都有點于心不忍了，最后卻還是硬下心腸來：“沒有那些原因，陳姝，你不是第一次這樣子向我保證了。我再憐惜你的眼淚，也不能棄祖宗產(chǎn)業(yè)于不顧?！x婚協(xié)議的話，假如你有什么要求，可以和我提，我能滿足的都會盡量滿足你?！?/br>
    陳姝愣在原地：“當(dāng)年……當(dāng)年你也是這樣對劉蕓芝說的，現(xiàn)在這話的對象卻變成了我?！彼猿暗匦α艘宦?，“你是不是希望我和劉蕓芝一樣不爭不鬧乖乖地離開？我不是劉蕓芝，我做不到的?！?/br>
    邵豐益最近越來越多地想起前妻來，以前還在一起的時候他總覺得她的心不在自己身上，她一直都那樣優(yōu)雅冷靜氣定神閑的，假如陳姝是一尊須得小心保存的賞心悅目的美人觚的話，劉蕓芝就是一柄柔軟如娟卻難以掌握的秋水寶劍，能作繞指柔，可她過高的自尊又讓她無比鋒利。

    自從離婚以后，劉蕓芝也沒有自怨自艾，反倒混的風(fēng)生水起的。這果如他所想，就算離開了自己，她也依然能活的很好。只是有一點他想錯了，陳姝并不是只全身全新依附著他的單純的菟絲花，她要的越來越多，纏的他快要無法呼吸了。

    或許劉蕓芝才是更適合他……

    邵豐益剛心動，就得知了前妻在籌辦婚禮的事情，正好這時邵城回家看meimei，當(dāng)仁不讓撞在槍口上。

    不，也許還能挽回呢？邵豐益僥幸地想著。她還沒有正式辦婚禮呢……就算辦了也能離啊。

    他就不信比起一個認(rèn)識了不過一年時間的男人，他和劉蕓芝這大半輩子的感情會不如！而且他們還有邵城這么個孩子做樞紐，劉蕓芝向來都很疼愛邵城……

    邵城瞧著他臉上神情變換，一會兒白一會兒黑了，不由嗤笑了一聲，“你每次都是這樣，總是把責(zé)任都推到別人身上。難道你真以為當(dāng)初離婚我媽只認(rèn)定陳姝一個人的錯嗎？她是個賤人，你就能把錯都?xì)w給她了？”

    邵豐益：“我會好好向你媽道歉的……”

    邵城：“你浪子回頭她就必須當(dāng)你是金子馬上摟進(jìn)懷里？你要試就去試吧，不過自取其辱而已。”

    邵豐益被氣得要嘔出一口血來，其實他運氣也不好，最近邵城接二連三遭受打擊，心里不痛快到了極點，嘴上就有點控制不住惡毒譏諷。

    *

    邵城好幾天都沒有打開和陸斐然聯(lián)系用的手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