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節(ji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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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摴蒱之戲 這日臘八節(jié),甫過申時,洛都街市上便見彩燈接連,錦幛如云。 霞光未褪的天空呈淡明的墨青色,數(shù)不清的煙花絢爛綻放,巨大的喧鬧聲響一波波漸透高檐雕甍,隨風(fēng)隱隱送入了采衣樓后的莊園。 梅林畔的暖閣里,坐在長榻上看書的夭紹似乎是不堪其擾,捧在手中的竹簡顫了又顫,閉目再睜目,暗自折騰良久,終于倏地將竹簡放下。 她扭頭看了看一旁正專注寫著文書的郗彥,悄然轉(zhuǎn)身將窗扇推出一絲細(xì)縫,看著夜空中蕩漾在云霄之顛的那一束束耀眼光暉,不免有些憧憬。 窗扇一開,冷風(fēng)竄入,暖閣中溫度驟然冷卻,她卻毫不自知。 書案上幾片細(xì)薄的藤紙被風(fēng)輕輕吹動,燭光更是搖曳起伏,照得滿室陰影飄浮。郗彥筆下一頓,輕輕皺起眉,移目朝風(fēng)來的方向看去。 夭紹只看了一會,又輕手輕腳地關(guān)起窗扇。一回頭,卻瞧見郗彥入正望著她若有所思。 “外面很熱鬧啊?!彼σ馕⑽ⅲp描淡寫地說。 郗彥揚(yáng)唇而笑,在空白的藤紙上落筆道:“不如一起出去看看?” “可以嗎?”夭紹雙眸明亮,透出掖不住的驚喜。 這日既是臘八節(jié),也正逢今年皇帝大婚、新政伊始,朝中放出旨意,言帝后將于今夜酉時登臨宮城墻上與民同樂,屆時洛河端門前的東西御道上會盛陳百戲,戲場有闊達(dá)五千步的壯觀鼎盛――民間百姓把這些傳得神乎其神,夭紹其實(shí)也早就聽說。她往日皆是久居深宮,跟隨沈太后身邊又素來清心寡欲,對這樣難得一見的熱鬧自是比常人更是要向往和好奇,何況從那日離宮起已是多時未見明妤,她心中也有克制不住的牽掛。 只是如今她以東朝郡主的身份私留洛都,平日連采衣樓的門也不邁出一步,更遑論明目張膽地走去宮城前―― 郗彥料知她心中所想,又寫道:“換身衣服。” “好!”夭紹應(yīng)聲干脆利落,忙起身回房換了一身倜儻的紫裘男裝,神采飛揚(yáng)地隨郗彥出了暖閣,并肩走入梅林。 豈料兩人還未出莊園,便見鐘曄迎面走來,生生將郗彥喚?。骸吧僦?。” “鐘叔。”夭紹望著他手里揣著的名刺和密函,微微怔了會,抿起唇看著郗彥。 郗彥在她的注視下有些無奈,接過鐘曄遞來的卷帛,走去道旁燈籠下細(xì)閱。 鐘曄這才見到夭紹身著男兒長袍,不由笑道:“郡主這般打扮是要去哪里?” 夭紹透了口氣,笑道:“去看水月鏡花?!?/br> “什么?”鐘曄愣住。 夭紹努努唇望著郗彥:“那是誰來的名刺?” 鐘曄低聲一笑:“匈奴右賢王的妻舅。” 他語意深長,夭紹想起塞北戰(zhàn)事,斟酌片刻,自明白出其中要害,轉(zhuǎn)眸又看了看郗彥,卻見此刻他雙眉緊緊皺起,忙又問道:“那是誰的密函?” 鐘曄也是擔(dān)憂,慢慢道:“是韓瑞自荊州飛傳而來的諜報(bào)?!?/br> 他兩人只管在這里悄悄揣測,那邊郗彥卷起密函靜靜思了許久,才走過來,望著夭紹滿目愧歉。 “沒關(guān)系,”夭紹滿不在乎地一笑,“等下次吧?!?/br> 郗彥注視了她片刻,微微頷首,與鐘曄一前一后轉(zhuǎn)身離去。 夭紹立在原地,看著他們的背影。望了許久,覺得寒風(fēng)侵入身體時,她才垂頭以腳尖輕輕點(diǎn)了一下地上的花瓣。 下次?下次又是何時? 她呼出口氣,仰起頭看著夜空中的彎月。微微的失落在心中蔓延開來,她打量四周,唯見樹蔭寂寂,突然間,她莫名地有些思念起遠(yuǎn)在東朝的謝粲來。 若有他在,必不至于耳邊如此清靜―― 夭紹想著謝粲往日的頑鬧惡劣,忍不住蹙起眉,旋即卻又彎了唇輕輕一笑,轉(zhuǎn)身慢慢往回走。 . 與此同時,東朝江州,尋陽城。 細(xì)雨無聲飄灑,街市上輝煌的燈火在雨霧下朦朧幻彩?;饦溷y花,七彩浮霞,夜色美得靡麗而又縹緲,如此地不真切。 街道上鮮見尋常百姓,青石路上只有寶馬香車穿梭而行。 帷幔飄飄,流蘇飛動,貴胄名士們施施然坐在馬車?yán)铮瑘?zhí)酒在手,撫弦風(fēng)雅,穿過雕花鏤空的車壁繞有興致地望著街市上的美景,似渾然不知城西百里外已是甲兵連營。 “白!白!白!” “犢!犢!” 街尾的一家酒肆燈火通明,不斷的傳出呼喝嚷嚷聲。 酒肆中堂,食案彼連,客人卻甚少。僅有的幾位也都聚集在靠近左側(cè)窗口的桌案邊,人人皆是長袍高冠,衣飾不見多華貴,卻也絕非尋常百姓能有的裝束。 一紫袍少年歪著身子靠在墻壁上,唇邊笑容漫不經(jīng)心得很,任身旁諸人呼呼喝喝,他只玩弄著掌間五顆木骰,眸光下垂,懶洋洋地紋風(fēng)不動。 “公子,你還擲不擲?。俊鄙砼砸粋€隨從上前催促,神色有些著急,“我們偷溜出來,還得早些回軍營呢!” “急什么?”少年不以為意,雙目斜斜揚(yáng)起,如星璀璨。 隨從聞言暗暗叫苦,雖是寒冬,他卻忍不住抬手擦汗。 耳邊呼喝聲依然不止,紫衣少年慢慢道:“都說是犢和白么?莫說雉,這把我若擲不出盧來,便算我輸。輸了,不僅是他,”他隨手指了指對面含笑而坐的白衣青年,又橫眸睨著圍觀的諸人,“便是你們,我也甘心一人陪五金銖?!?/br> “公子!”隨從大驚失色。 “大言不慚!”諸人嗤然起哄。 白衣青年端起茶杯抿了口茶,語聲悠然地提醒道:“這位小公子,莫要忘了你方才已輸了九次?!?/br> “輸九次又怎么樣?”紫衣少年笑起來,腮邊露出的酒窩顯出幾分青澀的稚氣,目光卻愈發(fā)燦爛,盯著對方驕傲道,“雖輸九次,但最后一把我卻都能贏回來!” 他驀地坐直身,背在身后那柄黝黑的長劍亦在光影下猛然露出了犀利的輪廓。 白衣青年看了那柄劍一眼,微微一怔,卻沒出聲。 紫衣少年斂起笑容,仔細(xì)摸了摸手上的木骰,凝神思了片刻。 諸人等得不耐煩,正待喧嘩,忽見紫袖一揚(yáng),木骰“嘩啦”滾落食案上。不及眾人瞧清楚,紫衣少年迅速覆手,寬長的衣袖掩住了桌上所有的木骰。 “是不是盧呢?”他仿佛是自言自語,卻又分明挑著一雙眸子得意地瞧著眾人。 摴蒱之戲,用木骰五枚,上黑下白,黑者刻二為犢,白者刻二為雉,擲時,全黑曰“盧”,其采最大;二白三黑為“雉”,其采次之;三黑二白為“犢”,采又次之;全白為“白”,其采第四。此四種皆為“貴采”。適才白衣的青年擲出了二白三黑,卻是難得的一把“雉”。 圍觀的眾人看紫衣少年先前九次的失手,此刻根本不信他能擲出“盧”,皆作看好戲般地抱臂靜觀。 紫衣少年揚(yáng)揚(yáng)眉毛,額角的鳳凰瞬間翩然如生。 正待收袖露出木骰時,暗夜里突然傳來隆隆震天的鼓聲。 “不會吧――”少年呻吟出聲,痛苦地皺起眉,看著窗外飄灑的雨絲,抱怨道,“今夜下雨還要cao練軍隊(duì)?我這個未來姐夫到底是什么人啊?” 姐夫? 白衣青年眉毛動了動,將一抹笑意藏于眼底深處。 “公子!”隨從這時又上來催促,“鼓號已發(fā),我們還是趕快回營吧。豫章郡王治軍嚴(yán)厲,遲了肯定要受責(zé)罰!” “知道了!”紫衣少年不耐煩地一揮衣袖,當(dāng)下起身朝酒肆外行去。 走了幾步,他想起一事,又快步掉回頭將案上的金銖悉數(shù)捋走,扔到隨從的懷里,對著白衣青年眨眨眼,笑道:“我說我會贏的!” 案上,五枚骰子皆是黑面朝上。 “盧?” 諸人目瞪口呆,隨從也似不敢置信般地吐吐舌。 紫衣少年朗聲大笑,一甩衣袖,揚(yáng)長而去。 白衣青年看著他驕狂的背影,忍不住輕輕搖頭。 “七郎啊七郎,謝家鳳雛――”他低低笑出聲,依舊慢悠悠地喝著茶。 暗夜中,尋陽城外的山谷下營帳似積雪般灑遍鋪陳。 修水河邊平坦開闔的蒼野間,紅光漫天,鼓聲大作。 今夜的細(xì)雨也盡如東朝文雅矜持的氣息,根本澆不滅飛動在平原上連綿如浪的篝火。 數(shù)萬甲兵淋雨cao練,呼喝聲拔山破河,一波一波撼至云端。白錦織繡的令旗在高處舞動,一時馬馳風(fēng)動,彎刀橫槊,整齊劃一的陣形似澎湃怒奔的黑色潮水般時卷時平,一刻變幻莫測,一刻雷霆萬均。 將臺上,年輕的將軍銀甲白袍,手按佩劍,靜靜注視著眼前的軍隊(duì)?;鸸庀碌哪菑埫纨嬁∶廊缟耔T,細(xì)雨拂入他清透的雙眸,深邃的墨黑延伸無底,眼神中透著一股近乎森冷的堅(jiān)毅。 “郡王,郎將謝粲帶到。” 將臺下幾名親衛(wèi)將被粗繩捆綁住的謝粲推搡上前。 夜色下,謝粲滿面沮喪。方才他聽到鼓號聲就已快馬回營換軍甲,豈料那時軍隊(duì)已經(jīng)集結(jié),而他的衣甲才穿了一半,便不明不白地被突然沖進(jìn)來的十幾名士兵捉住,以粗繩束縛手腳,直送到將臺前來。 “你去哪里了?”蕭少卿冷冷問道。 “我……”謝粲灰頭土臉,囁嚅不語。 蕭少卿不再看他,吩咐左右道:“郎將違了軍規(guī),拉下去,二十軍棍!” “什么?”謝粲驚慌,一時口不擇言,道,“姐夫,我不是……” “閉嘴!”蕭少卿厲喝道,“五十軍棍!” “你!”謝粲急怒攻心,瞪著蕭少卿,卻又不敢再辯駁。隨后被人拽走推在地上,軍棍噼啪重重拍上臀部,謝粲咬著牙,痛入筋骨,他卻是一聲也不吭。 五十軍棍行罷,皮開rou綻。 從來都沒人敢這樣打過我―― 謝粲奄奄一息地趴在地上,心里恨極,可又不得不承認(rèn)的確是自己犯了錯。 這個姐夫…… 他想詛咒,但又念起夭紹,考慮半晌,還是選擇竭力咽下悶氣,獨(dú)自委屈著。 “將郎將送回營中,讓軍醫(yī)治傷?!笔捝偾渥允贾两K都未回頭再看一眼謝粲,只對前來復(fù)命的親衛(wèi)淡淡囑咐了一句。 “是?!?/br> 子夜時分,cao練完畢,蕭少卿策騎馳回中軍行轅。恪成見到他的身影忙迎了上來,邊拉著馬韁,邊道:“王爺剛來了營中?!?/br> 深夜來營,怕是必有要事。蕭少卿皺了皺眉,快步邁入帳中。 “父王。” 簾帳卷起,冷風(fēng)夾雨吹入,正仔細(xì)研究著帳中地圖的蕭璋感到寒意,回過頭,看了蕭少卿一眼,揮揮手道:“又在外面淋了幾個時辰?衣甲都濕透了,換了衣服再來說話。”說完又轉(zhuǎn)過身,端詳著圖上的地標(biāo)。