瞑光四合，振飛于風(fēng)中的黑袍與覆蓋蒼原的夜色一般神秘，讓人永遠(yuǎn)琢磨不透。夭紹默默提緊馬韁，不緩不慢地跟隨在他身后。

    兩人一同返回，相隔并不遠(yuǎn)，只是這樣寂靜的路程，似乎比先前各自行走更來得形單影只。

    草原的夜空星光浩瀚，美麗至斯。夭紹低頭想著心事，渾然不覺頭頂那條銀河天水今夜是如何地閃耀奪目。滿地枯草逐一在眼角飄離，她不經(jīng)意瞥見草地上一處瑩瑩閃動的翠色，散發(fā)著似曾相識的魅惑與吸引，忍不住斜身勾馬，伸臂撈起。握入手中時，冰玉沁膚。她上下摸索，才發(fā)覺自己無意拾得的竟是商之的宋玉笛。

    方才馴馬那般激烈，難怪笛子會掉落途中。

    夭紹下意識抬頭，張口欲喚身前的人，只是話到嘴邊卻消于無形。手指撫過笛上每一個孔洞，依稀有沙塵沾指。她心念微動，垂手將宋玉笛系在自己腰間。

    行過半程，寒風(fēng)中依稀飄來一絲嗆人的煙火味，夭紹揚(yáng)眸，望見遠(yuǎn)方紅光染天，黑煙肆揚(yáng)。凝目一看，更見火光下有石筑的堡壘若隱若現(xiàn)，不禁皺眉，問商之：“是不是苻氏馬場？”

    話音落下，才瞧見那冷俊容顏上的焦急。

    夭紹嘆了口氣：“你先走吧，不必等我?！?/br>
    商之似乎正等她這句話，夭紹言詞剛出，他已揮鞭而下，急奔向牧場。

    他胯下是難得一見的神駿，夭紹再竭力追趕，也是難抵彼此之間愈發(fā)遙遠(yuǎn)的距離。索性勒了韁繩，慢慢往回走。赤馬背負(fù)著那襲黑衣瞬間消失在無邊的夜色中，夭紹眼前唯?？彰＃鲇X心中那處本是細(xì)微的傷口正漸漸蔓延。

    有點(diǎn)疼，她咬著唇，輕輕捂住胸口。

    雙目一垂，有淚滑落。

    .

    苻氏馬場火起于馬廄里屯積的草料，火苗一起，北風(fēng)相助，頃刻便釀成勢頭難阻的火海。群馬見到火光受驚發(fā)狂，馬廄三面墻為石壁，唯東面是木柵護(hù)欄。馬群在狂亂中踢裂了柵欄，雖有牧場仆役及時扯了鐵鏈再圍成網(wǎng)墻攔截，卻還是擋不住幾百匹馬趁機(jī)逃逸離散。

    夭紹到達(dá)馬場時，火勢已被控住。

    存放草料的十余間木屋盡成灰燼，僅存余煙裊裊不斷升空。一位烏裘高冠的年輕公子正在詢問負(fù)責(zé)看放草料的役從，商之站在遠(yuǎn)處，望著被困于馬廄間仍是驚怒交加的馬群，若有所思。半響，他目光終落在馬廄那三面石筑的墻壁上，不知想起甚么，唇邊微微現(xiàn)出一絲笑意，一雙鳳眸在剎那間光彩攝人。

    “怎么，看到我的馬場被燒，你就這樣高興？”烏裘高冠的公子轉(zhuǎn)身走向商之，聲音冰冷，目光卻溫和如一泓靜水，風(fēng)波不興，“火起驚得可是你的戰(zhàn)馬，如今這些馬情緒不穩(wěn)，若現(xiàn)在北上，途中必定難以管束。怕是要再過些日子才能送到云中?！?/br>
    商之點(diǎn)點(diǎn)頭：“依你安排?！?/br>
    公子皺眉：“你現(xiàn)在又不急了？”

    “不急了，”商之微笑，“這場火倒是及時，給了我退敵的良策?！辈活櫣幽樕系捏@訝，商之將狼跋喚到面前，囑咐道：“今夜年關(guān)，你們趕了一日路也累了，暫且在馬場歇一日，”話語一頓，他瞥眸顧向身旁的人，“想必子徵不會趕客。”

    苻子徵悠然撣指拂著衣襟，不置可否。

    狼跋道：“我們留下，那少主呢？”

    商之翻身上了赤馬：“我連夜回云中?！睋苻D(zhuǎn)籠轡，正待離去，他習(xí)慣性垂手摸向腰側(cè)，指尖一空，神色頓時僵凝。一旁，苻子徵整理衣冠，謙謙有禮地去與夭紹寒暄：“素聞郡主美名，得緣一見，徵之榮幸――”話語停頓，他笑看著夭紹腰間的宋玉笛，摸著下巴故作沉思，“郡主身上的這玉笛……徵好似哪里見過？”

    夭紹取下斗笠，欠身行了一禮?！斑@笛子么――”手指劃過腰間玉笛，她微微笑道，“是路上拾的?！?/br>
    商之聞言轉(zhuǎn)目，夭紹抬起雙眸。靜望片刻，皆是一言未發(fā)。夭紹走上前，將宋玉笛解下，遞向商之。玉笛滴翠，火光相映，襯得她蒼白的面龐美得不似人間顏色。商之唇輕輕一動，似要言語，卻又終究沒有開口，目光在宋玉笛上流轉(zhuǎn)一瞬，突然掉頭，縱馬離開。

    .

    三元之日的深夜，商之到達(dá)云中城。在王府換過衣袍，又馬不停蹄趕往城外軍營。

    積雪未融，天地素凈，營中燈火千帳，將士們大多在帳外，或摩擦兵器，或演練比武，篝火下的一張張面龐皆充滿躍躍欲試的朝氣。中軍行轅前氣氛鬧騰，校武場上諸人圍成圈擠在一處，不斷爆發(fā)出吶喊喝彩聲。

    帥帳前的親衛(wèi)見商之回來，忙迎上牽過馬。

    商之丟開馬鞭，將斗篷脫下，瞥目看了眼場中央：“他們在做什么？這么熱鬧?！?/br>
    親衛(wèi)道：“拓跋將軍在和段云展切磋武藝?！?/br>
    “他們兩人比武？”商之神色一冷，皺起眉，“那段云展傷勢才剛好?！?/br>
    “少主不必?fù)?dān)心，”親衛(wèi)笑道，“他們用的是木刀和木劍?！?/br>
    他說話時，那邊人群又發(fā)出震天的喝彩。商之心思一動，移了腳步走過去。場中拓跋軒與段云展正斗得酣暢，刀劍雖是木制，在二人手中猶存摧裂肝膽的威勢，刀起驚風(fēng)，劍若游龍，上飛下躍刺碎煌煌火光，一地雪花在森森招式下盈盈簇飛，誕出源源不絕的銳利寒氣。說是切磋武藝，那兩人卻無不神情凝重，盡展平生所學(xué)，刀劍相觸，鋒芒四濺。

    商之目光一凜，足尖輕點(diǎn)，衣袂攜風(fēng)如煙，悄無聲息地落入圈中。

    拓跋軒與段云展以余光瞧見他，皆是一驚，忙各自撤離勁道，抽身退開?！敖袢盏酱?，散了吧?！蓖匕宪幩﹂_木刀，揚(yáng)聲道。

    圍觀將士驟見商之身影，俱單膝跪地。商之無言揮了揮衣袖，諸人迅疾退出校武場。

    段云展擱下木劍，上前行禮：“少主?！彼麄麆莩跤?，方才比武全力以赴，此刻面色隱隱透白，氣息已有些紊亂。

    “云展兄，”商之托起他的雙臂，淡淡道，“時辰不早了，先去休息吧?！?/br>
    “是?！倍卧普罐D(zhuǎn)身，冷冷看了眼拓跋軒，大步離開。

    待他身影出了中軍行轅，拓跋軒拾起地上的木劍，看著商之：“你是不是要怪我與他動手？”

    商之抿唇不語，拓跋軒彈指振去木劍上的雪花，靜靜一笑：“你放心，答應(yīng)你的事我一定做到。匈奴不退，私仇不報(bào)?！?/br>
    “何談怪你，我該多謝你，”商之輕輕嘆了口氣，“不過軒，即便在將來，我也不想看到鮮卑族人自相殘殺?！?nbsp;黑袖揚(yáng)起，拓跋軒手中的劍忽然失控飛出，空中傳來“喀嚓”脆響，拓跋軒揚(yáng)目，無數(shù)碎木簌簌從天飄落。商之微笑道：“你看，碎裂的東西總是沒有威力，所以才會讓人輕視。從今往后，我不會再讓鮮卑四散成沙?！?/br>
    說完他轉(zhuǎn)身，步入帥帳。

    帳中郗彥與賀蘭柬聚在地圖前，郗彥神色安詳，正凝神聽著賀蘭柬講述白闕關(guān)周邊地形。兩人聽到腳步聲抬頭，賀蘭柬目光驟亮，喜道：“少主竟這般快就回來了。”

    商之一笑：“戰(zhàn)爭在即，我怎能不回？”他踱步上前，邊端詳?shù)貓D，邊問道：“柬叔，我想問問你，何時北風(fēng)能最弱？”

    賀蘭柬看看他，再轉(zhuǎn)目看了眼郗彥，忽而拍掌大笑：“果然兄弟同心，連想出的退敵計(jì)策也是同出一轍?！?/br>
    商之微怔，倏而醒悟過來，看向郗彥。

    燭光下，郗彥笑顏清淡似水，唇微微一動，無聲吐出兩個字。

    火攻。

    作者有話要說：

    ☆、費(fèi)心苦籌謀

    帳中暖爐燒得旺盛，賀蘭柬素來畏寒，緊貼爐邊卻又被煙火嗆得咳嗽，輕搖羽扇遮住口鼻，一副若不驚風(fēng)的模樣。他倚著軟褥，指指地圖，慢條斯理道：“白闕關(guān)乃天然關(guān)隘，三面險(xiǎn)壁，易守難攻，以火起勢確是破敵良策。不過，山谷風(fēng)不同平原，若火攻，倒并非要等北風(fēng)予便。少主常年不在云中是以不知，那赤巖山脈地支火烈，山中諸谷四季暖頤。白晝時，風(fēng)由山谷吹向山坡，入夜后，風(fēng)又從山坡沉向山谷，如此氣流輪回，不斷擊拍谷中四壁。白闕關(guān)在東面有缺口，山谷風(fēng)流經(jīng)缺口而泄勢，與四面環(huán)壁的山谷比較，白闕關(guān)日風(fēng)趨弱，夜風(fēng)趨強(qiáng)?！?/br>
    商之靜靜聽罷，道：“如柬叔所言，這將是夜戰(zhàn)?！?/br>
    賀蘭柬頷首，關(guān)于火攻之利害他心中早已有過仔細(xì)斟酌，接著又道：“只是計(jì)策雖好，當(dāng)前卻有三個棘手的障礙。其一，白闕關(guān)守備森嚴(yán)，環(huán)關(guān)三壁皆滑如鏡臺，難以攀附。若真要在匈奴軍中起火，非內(nèi)應(yīng)不可勝任。加之如今遍地積雪，匈奴更是三十萬大軍，營帳如麻，即便有我們的斥候縱火生事，怕也只能亂其一隅，未必能成大勢?！?/br>
    商之沉吟：“若起火處是匈奴中軍營帳呢？”

    “如能引火中軍自然絕好。夜間谷風(fēng)環(huán)流四散，火勢必會失控蔓延四方，而且中軍一亂，必動軍心，”賀蘭柬提起精神，欠身坐直，“但問題卻在，我方何人能潛入匈奴中軍？”

    商之不語，低頭抿了幾口熱酒，目光有意無意瞥向帳側(cè)懸掛的彎刀，面容無瀾。書案上的燭火嘩啵爆裂，躍入那雙靜謐的鳳眸，碎成無數(shù)紛亂流動的暗影。

    他淡淡一笑：“這個不難，我有對策?！?/br>
    賀蘭柬亦是一笑，并不追問，庭燎晣晣，將他病容照出三分血色。“其二，”他繼續(xù)說，“如今匈奴糧草短缺，軍中將士多染斑疹傷寒，戰(zhàn)斗力最是薄弱，我們?nèi)粢銎嬷苿伲丝瘫闶亲詈玫臅r機(jī)?？上У氖?，如今戰(zhàn)馬受驚不能及時到云中，偃真也來信說，精鐵兵器要延遲六日才能到達(dá)。而匈奴右賢王率部搬運(yùn)糧草將于五日內(nèi)返回，如此一來，我們便失去了難得戰(zhàn)機(jī)?！?/br>
    商之點(diǎn)了點(diǎn)頭，卻未加評說，直接道：“柬叔請說其三?！?/br>
    “是，”賀蘭柬下了塌，羽扇揮動，遙指東北，“這第三，便是按兵不動、擺明著欲坐收漁翁之利的柔然大軍。一旦我們和匈奴交兵，云中城空，盡留婦孺老幼。若柔然鐵騎攻來，如何應(yīng)對？”

    “這事才是真的棘手?！鄙讨粗票?，嘆道。

    賀蘭柬緩緩道：“少主，這些不過對敵的問題，鮮卑內(nèi)部，如今也有矛盾?！?/br>
    商之抬目：“你是說拓跋氏與段氏的恩怨？”

    “不止如此，”賀蘭柬道，“我探過諸位族老的口風(fēng)，他們?yōu)榍蟀卜€(wěn)，多數(shù)不愿主動進(jìn)攻匈奴。稱云中城池固若金湯，百余年不曾被敵攻破，每每都是拖敵疲憊，不得不撤走。他們相信這次與匈奴之戰(zhàn)的結(jié)局也會是如此?！?/br>
    商之默然，良久方道：“恪父心意如何？”

    “反對進(jìn)攻的人中，正以宇文恪為首。”賀蘭柬頗是無奈，眼見商之雙眉緊緊皺起，不由在心中嘆息：宇文恪那個犟驢素來執(zhí)拗，偏又是鮮卑最勞苦功高的族老，接下來怕是有的為難少主了。帳中一時寂靜無聲，賀蘭柬側(cè)首望了眼帳中角落的更漏，子時已過。原來新年的三元之日就這么過去了。毫無喜氣，滿是煩憂。賀蘭柬撐著病體熬了一日，到現(xiàn)在已覺疲憊不堪，遂收了羽扇，揖手告退。

    “柬叔，”在賀蘭柬將出帳時，商之忽然叫住他，“明日是……”

    “是主公的生忌，”賀蘭柬微微含笑，“少主放心，宗祠一切已打點(diǎn)好?！鄙讨c(diǎn)點(diǎn)頭，燭光搖晃，賀蘭柬只覺他的神色平靜得有些模糊，想要開口時，商之已道：“你去休息罷?！闭f完，他低頭執(zhí)了爐上溫著的酒壺，自斟上一杯酒。

    有什么對方不對――賀蘭柬看著他，心中琢磨，少主這次回來后，似乎愈發(fā)喜怒不行于色，雙目斂盡光華，暗如深淵，無懈可擊的沉著中，卻連最后一絲獨(dú)屬于年少風(fēng)發(fā)的神采也悄然不存。他杵在原地思了片刻，低不可聞地嘆了嘆，轉(zhuǎn)身離開。

    出帳行了幾步，耳畔忽傳來一人輕輕呼喚：“柬叔?！甭曇舯滹h忽，嚇了他一跳。轉(zhuǎn)目看去，校武場空曠的雪地里，拓跋軒孤身站在那，手里舉著一柄木刀，正對天仰望。

    “軒公子，”賀蘭柬裹緊裘袍，頂著寒風(fēng)上前，“作甚么一個人站在這里？”

    拓跋軒低頭，看著明火燎燎的帥帳：“方才在討論什么？”

    火攻之計(jì)除了商之郗彥與自己三人外仍瞞著諸人，賀蘭柬此刻也不好明說，含糊道：“在商量破敵之策。”

    “破敵？那就是要主動進(jìn)攻了？匈奴大軍三十萬，柔然二十萬，數(shù)十倍于鮮卑，真的能打贏麼？”拓跋軒端詳著手中木刀，似在揣摩，“正如以木對鐵，結(jié)果會如何呢？”他斜睨著賀蘭柬，賀蘭柬不明所以，笑道：“這怎么能比？”

    “不能比么？”拓跋軒抿住唇。

    賀蘭柬攝于他語氣的認(rèn)真，笑而不語。拓跋軒暴喝一聲，橫臂將木刀擲出。

    刀鋒破空，凌厲穿透將臺上堅(jiān)厚的鐵壁。

    賀蘭柬目瞪口呆，拓跋軒揚(yáng)眉吐氣，放聲大笑：“刀鋒所向，斬荊披靡。威力如此，孰敢小覷？”

    這句話說得甚是高昂，即便是在帥帳中的商之，也聽得格外清晰。他微微怔了怔，倏而，唇角卻慢慢揚(yáng)起。

    郗彥一直坐在案側(cè)翻閱密報(bào)，長久靜默，聲色未動。直到此刻聽到拓跋軒的笑聲，他才將手中帛書合起，闔目靜思了一會，而后，竟是悲憫地嘆出口氣。

    夜色濃郁，于萬物俱籟的沉寂中孤獨(dú)漫溢。

    當(dāng)天黑到了極至?xí)r，有晨曦破曉，在無垠的雪地、墨青的云朵之外勾染出另一縷明媚。

    曙光下的赤巖山脈伏地綿延，山峰積雪，奇麗如冰川。柯倫河冰石棱棱，岸邊鮮卑營寨中，一早便馳出四匹駿馬，奔入云中城。

    云中城建于前朝晚期，捭闔開闊，是塞外第一城。百余年前，鮮卑一族如同柔然、匈奴一樣，游牧于水草之間。當(dāng)時的獨(dú)孤氏先祖向往中原文明，期翼族人后代能有一處安樂棲息的居所，決定擇地筑建城池。赤巖山脈險(xiǎn)峻奇?zhèn)?，柯倫水域肥沃寥廓，鮮卑人游牧至此，皆以為是得天所賜的福地，遂堆積瓦礫，比屋連甍，整整十年，方筑起一座新城。新城建好后，有人站在赤巖山頂遠(yuǎn)望，稱“天穹覆蓋，拔地起城，凡人街市嵌于云中，不遜九霄之外的瓊臺宇殿，美哉奇哉”。這話流傳到諸族老的耳中，便一致決定，將城命名為“云中”。然而城池建好，鮮卑后代卻并非如獨(dú)孤氏先祖所期盼，能于此平樂安康地生活。百年中，鮮卑族人經(jīng)歷了幾番輪回的苦難，這些苦難里，尤以九年前為最。先遭北朝驅(qū)逐，又遇柔然追襲，天地方圓，萬里無疆，可那一刻，鮮卑人能踏的土地唯有云中。那年在赤巖山腳，徒手空空的數(shù)萬鮮卑族人與如狼似虎的柔然鐵騎拼以血rou之軀，老少婦孺，全族皆戰(zhàn)。赤巖烈焰，飛鷹翱嘯，不滿十四歲的黑衣少年持著金弓站在山顛，滿弓而發(fā)，威如神祗。箭鏃的鳴嘯聲鼓蕩耳膜，柔然將領(lǐng)在無數(shù)的驚呼中一一倒地。所有士兵倒吸著冷氣，感受著那利箭不知何時會自頭頂削發(fā)的恐慌，眼睜睜望著一束黝黑的箭光穿透女王陛下的王旗。柔然大軍狼狽逃跑，鮮卑族人仰頭瞻望。透過混亂而沸騰的烽煙戰(zhàn)火，他們在淚光中看到，那站在山頭的少年，巍峨峙峙如昆侖玉峰。

    縱是前來侵犯的敵人潰不成軍，那也是一場許多鮮卑人都不愿再回憶的戰(zhàn)爭，痛苦，悲壯，流血中的絕望和凄涼，深深烙刻在每個人的心底。所有的鮮卑族人都清楚地知道，那一刻，若沒有那個昆侖神子般的少年存在，全族已遭滅頂。而給他們滅頂之災(zāi)的，正是百年前，先祖助之爭奪天下的北朝司馬氏。

    鮮卑族男子勇猛善戰(zhàn)，威勝時，也曾經(jīng)鐵騎橫馳漠北拂能遇敵。前朝元延年間天下大亂，烏桓司馬氏出西北爭雄中原，與鮮卑獨(dú)孤氏、慕容氏的先祖一見如故，遂結(jié)拜兄弟，共同征討四方，徑取河套，降服諸夷，不出六年便擁北方八州，與南方蕭氏劃怒江立國，定都洛邑。開國時論功行賞，獨(dú)孤、慕容皆被封王，烏桓與鮮卑同樣尊貴，不分彼此。時逾事逾，短短三年后，皇權(quán)與士權(quán)終歸有了高下。帝王愈發(fā)凌盛孤寡，臣子愈發(fā)恭順謙遜。然而十幾代忠心輔佐，卻是矢志不渝。誰也不曾想，一夕政變，往日功勞盡成空。在那次曠世不遇的驅(qū)逐中，鮮卑人背負(fù)的不僅僅對背叛者切膚剜心的痛恨。馬邑塞外黃沙洶涌，卻至今也蓋不了那逃亡路上堆積起的如丘尸骨。那干涸的血跡，不毀的白骨，才生生訴說著鮮卑人永生難以磨滅的屈辱。

    與九年前相比，縱是如今有強(qiáng)大如斯的匈奴陳兵壓境，鮮卑族人卻自信從容得多。他們的視線追隨著那黑袍俊挺的身影，如敬畏天神一般，敬畏著這個年輕的主公。似乎從九年前勝了柔然大軍開始，他們就已經(jīng)忘記，他們這位年輕的主公，這個面容如傳說中昆侖神一樣俊美的黑衣男子，其實(shí)也是凡人

    而凡身之下的戰(zhàn)無不勝，不是神話，只是血淚。

    商之他們回到云中城時，天色尚早。街道上行人寥寥，望見那襲飛揚(yáng)在風(fēng)中的黑裘綾袍上繡著金色鷹翼，諸人吃驚，皆躬身避至道旁，單膝下跪。馬蹄踏踏而過，一路濺飛雪花，馳向城中西北的王府。

    石勒領(lǐng)著諸族老等候在府前，望見商之一行，眾人斂容端肅，列站兩側(cè)。商之下馬，與族老們寒暄過，率先入了宗祠。祠廟朱檐素壁，博敝莊嚴(yán)。嚴(yán)寒冬季，祠前的雪地里，卻有素蘭綻放嬌妍。石階上一玄袍男子坐在輪椅中，晨風(fēng)卷起他的衣袂，雙膝之下空蕩無物。

    “宇文恪見過少主?！蹦凶硬贿^中年，須發(fā)已然半白，一雙眸子冰藍(lán)色，十分妖異。

    商之上前將輪椅推到避風(fēng)處，溫言道：“恪父安好？”

    “虎狼在前，如何能好？”宇文恪望著北方道。眼前的日光、雪地，無一不明亮，可一旦落入他的藍(lán)瞳，盡成無底的幽涼。

    商之不再出聲，宇文恪默了片刻，還是開了口：“聽說你前幾日去了范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