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琰微笑不語，蕭少卿又道：“蘇大人的母親曾是交越國的相國之女，與交越王室關(guān)系親厚，三年前東朝與交越的盟書也幸有你出使方才順利達(dá)成。此番去交越請兵，除卻蘇大人，我著實(shí)想不出更適合的人選?！毖粤T，將隨身攜帶的御旨擱在案上，“此乃陛下的托付，蘇大人不妨一閱?！?/br>
    蘇琰并不去看，雙眸低垂，半晌，方輕聲嘆息：“得以郡王和朝廷的賞識本是蘇某之幸，只是蘇某正在丁憂之中，恕難下山任仕?！?/br>
    他回拒得委婉而又堅(jiān)定，端然是不可奪志的純孝。蕭少卿劍眉微揚(yáng)，深幽的目色不過崢嶸一瞬，復(fù)又平靜如初，緩緩落下茶盞，笑道：“孝心誠然，卻不知蘇大人可曾想過，南蜀當(dāng)年入侵交越幸賴東朝相助才存得一隅之地，也因此成全了你父母的婚事。如今東朝防線若被南蜀兵瓦解，襄陵等地失守之后，南蜀行兵所指，怕又是交越了。唇亡齒寒，故國存亡旦夕，你母親泉下有知，是否又能安然瞑目？”

    蘇琰卻并不此話所動，輕勾的唇邊笑意奚嘲，低聲道：“總是這般義正嚴(yán)詞的大道理，小王爺對著蘇某，從來都只能是這樣正正經(jīng)經(jīng)地談話么？”

    蕭少卿怔了怔，看了他片刻，皺眉：“阿荻，你還在生我的氣？”

    “生氣？”蘇琰淡眉微蹙，如水明眸漣漪輕動，終究搖了搖頭，嘆息道，“蘇某的小心眼世人皆知，與郡王無關(guān)?！?/br>
    蕭少卿似是思索了一霎，方道：“阿荻，去年在孟津我不是故意趕你走的。只是殷桓的斥候得知交越兵動異常，以為要與南蜀合謀渡江，殷桓素來多疑，未免你被當(dāng)作細(xì)作無辜受牽累，我這才讓恪成領(lǐng)著你離開軍營的?！?/br>
    “你不必解釋，我明白?！痹掚m如此，蘇琰的語氣卻比方才緩和很多，又道，“只是郡王也說了，南蜀大舉攻我東朝時，交越蠢蠢欲動，足以證其心不定，此盟友不可信賴。東朝與交越的情份甚淺，也不過就如我父母的婚約一般，是樁孽緣。而且亡母班于一族在交越的地位也已不比往昔，此事不提也罷?！闭酒鹕?，長身一禮，“蘇琰目前為守亡母之靈，確無心政事，請郡王諒解?！?/br>
    蕭少卿伸手扶住他的手臂：“阿荻，你知道我素來不強(qiáng)求別人，只不過……”

    “郡王灑脫坦蕩，蘇某深知?！碧K琰臉色冷淡，打斷他的話，將手臂抽回，默默退后一步，“江夏戰(zhàn)事要緊，蘇某這就恭送郡王下山?！?/br>
    “……好?！绷季?，蕭少卿方啟唇艱澀應(yīng)道。

    .

    兩人聯(lián)袂出了堂外，沿著廊廡剛走了幾步，忽聞外面怒喝聲與打斗聲大起，夾雜著恪成勸解的呼聲：“蘇姑娘！小侯爺！都別打了！不過一朵花么，值得這樣大動肝火地么？”

    “你說什么？！什么一朵花？”女孩本是靈透的聲音爆出喉間，因氣急敗壞而顯得格外地尖銳刺耳，“那是我為阿娘種的長生花！卻被這不長眼睛的臭小子踩爛了！”

    “你敢罵本侯？”天大地大，舉世無人敢這樣對自己說話，謝粲怒不可遏，“你要真的疼惜那花，就好好養(yǎng)著，偏要讓它長在道上，擋著別人的路，誰踩不得？”

    “這里常無人來，誰知冒出你這個野人！什么本侯？我看你就是只笨猴！”女孩膽大無忌，伶牙俐齒，此刻更是得理不饒人，鞭聲破空，“嘩嗤”一聲，卻是錦緞撕裂的聲響。

    “瘋丫頭！”謝粲倒吸著冷氣，似是忍無可忍。

    綿長清越的錚嚀聲驟然在山間蕩漾開來，蕭少卿暗道“不好”，飄身飛出廊外，閃入長秋舍前的望江亭。登高而望，只見山坡下白衣如煙，彩鞭旋飛，密不透風(fēng)地糾纏著那道明紫身影。少年一邊還手，一邊后退，右手執(zhí)著背上的劍柄，雪白溫潤的劍光正自少年背后勃然怒漲，正待出鞘。

    “瘋丫頭，再不停手，我當(dāng)真出手無情了！”謝粲被逼入死角，左臂上又被長鞭抽了一下，惱火之中，玉狼劍橫空乍現(xiàn)，溫潤光鋒蕩出數(shù)千銳芒，七丈之內(nèi)，草木無不瑟瑟凋零。

    女孩但覺眼前失色，茫茫然朦朧一片，奪命的冰涼侵入肌膚，渾身被籠罩在追魂嗜魄的森然陰冷中，此生灰飛煙滅，似不過瞬間之事。正渾渾噩噩時，她腰間卻猛然一緊，一股柔冷的力道攬著自己飛身退后十丈，腳步落定，轉(zhuǎn)過身，只望見蕭少卿清俊的面容。她懵愣片刻，手中緊握的長鞭無力落地，“哇”地一聲，放聲大哭起來。

    “郡王，這臭小子、臭小子……欺負(fù)我……”女孩不過十四五歲，尚是稚氣的五官卻已透出秀美絕倫的輪廓，縱然當(dāng)前哭得不成樣子，卻也楚楚嬌怯地讓人生憐。

    蕭少卿看了一眼謝粲，謝粲握著玉狼劍，似也被剛才長劍出鞘的凜冽煞氣驚得有些發(fā)怔，十分無奈地道：“少卿大哥，我還是不能掌控得好這把劍?！?/br>
    蕭少卿皺了皺眉，放開女孩，轉(zhuǎn)過頭看著身后的人：“阿荻，請你原諒，七郎也不是有心的?！?/br>
    “七郎？”蘇琰咀嚼著這個名字，恍悟過來，似笑非笑地瞥著蕭少卿。

    蕭少卿別過臉，蘇琰淡淡收回視線，繞開他走上前，拉過女孩的手，撫了撫她的肩，柔聲道：“阿嫵，剛剛一切我都看到了。卻是你不對，人家踩了你的花道歉不就可以了，何必要這樣咄咄逼人？”

    “阿、阿……”蘇嫵委屈不已，瞪著蘇琰，口吃了好一會，才道，“哥哥不知道，那是我給阿娘種的長生花?！?/br>
    “人都死了，何來長生？”蘇琰輕輕笑了笑，伸手擦干她的眼淚，拉過她的手，轉(zhuǎn)過身看著謝粲，“這位便是東陽侯？”

    “正是。”謝粲有些訕訕地將玉狼劍還鞘，上下打量蘇琰，笑道，“我總算想起來了，江州刺史別駕蘇琰，卻是當(dāng)年寫《青都賦》的神童。阿姐極推崇你的詩文，我當(dāng)年犯了錯，曾被她罰抄《青都賦》一百遍，都會倒背如流啦?！?/br>
    蘇琰頷首微笑：“承蒙侯爺和郡主青睞，蘇某不敢當(dāng)?！?/br>
    謝粲見他十分地謙和溫柔，欣喜不已，方才的惱怒早就拋諸腦后，說道：“你的琴聲極動聽，要是阿姐在此，定然會引你為知己?！?/br>
    蘇琰這次卻不說托辭，笑道：“蘇某卻也期待與郡主有緣一見?！?/br>
    謝粲忙道：“會有機(jī)會的?！?nbsp;念光一閃，不禁笑道，“蘇大人這次下山可是與我們同去江夏軍營？阿姐前段日子來信說，不久也會來江州，說不定到時可以一見?！?/br>
    “是么？”蘇琰微微沉吟起來，略有遺憾道，“只是蘇某丁憂在身，卻不能隨郡王和侯爺回江夏。不過等郡主到江州時，蘇某定然前往一會。”

    謝粲忍不住看了看蕭少卿，疑惑：“蘇大人不下山？”

    蘇琰道：“是?！?/br>
    “這樣……”謝粲很是悵然。

    蘇嫵在旁盯著他，冷冷一哼。

    謝粲蹙眉，走去一旁拾起方才被他無意折損的花朵，拂去了泥水，仔細(xì)插在一旁的壁巖上。蘇嫵微微一呆，謝粲斜睨著她，擺明一副“我涵養(yǎng)比你深”的得意。蘇嫵初起的改觀頓時散滅，跺了跺腳，恨恨嘟囔了一句“臭小子”，轉(zhuǎn)身先回了長秋舍。

    蘇琰道：“我送諸位下山?！?/br>
    “不必了?！本貌怀雎暤氖捝偾溟_口道，“雨天路滑，下山道路冗長陡峭，多有不便，蘇大人留步?！?/br>
    “好。”蘇琰垂首，紅唇微動，“戰(zhàn)場上刀槍無眼，郡王萬事小心。”白袍飄轉(zhuǎn)，悠然回到廊下，直到聽到身后腳步聲緩緩遠(yuǎn)去，他方慢慢回眸，望著煙雨中那襲消淡的銀影，輕輕嘆出口氣。

    “阿姐，這是什么？”蘇嫵又從堂中出來，手上拿著一卷明黃卷帛。

    蘇琰伸手接過，默不作聲，唇邊笑意卻深刻起來。

    這卷御旨竟遺忘在這里，有意還是無意？

    不管如何，他都懂得自己。

    收好卷帛，蘇琰撫摸蘇嫵的鬢發(fā)，輕聲道：“我要去一趟交越，一個月后回來。你一個人待在寺中，不可胡亂生事?！?/br>
    “又是讓我一個人待在寺里?！碧K嫵嘟起嘴，橫了眼山下煙波，“就知道郡王此行沒有好事。阿姐，他不是要娶那個郡主了么，你何必為了他這樣委屈自己？終日男裝，為了江州耗費(fèi)了多少心思，他卻一點(diǎn)也不懂?！?/br>
    蘇琰微微嘆道：“他不懂么？”聲音極微弱，仿佛只是自心底發(fā)出的自言自語，并不期待別人的回答。她低了低頭，手持的卷帛上還留有他的溫度，暖入掌心，一如既往地讓人沉淪。

    .

    輕舟回程逆風(fēng)而行，比之去程，自然慢了許多。待船泊上岸時，細(xì)雨飄止，日分白云，已是晌午時分。留守岸邊的侍衛(wèi)忙牽了三人的坐騎過來，蕭少卿躍身上馬，撥轉(zhuǎn)韁轡欲行時，又想起什么，身形一頓，喚道：“恪成?！?/br>
    “在?！?/br>
    “你領(lǐng)著他們留下。稍后別駕大人若出彭蠡，便跟隨她身后保護(hù)，路上切不可大張旗鼓，xiele她的行蹤?！?/br>
    恪成微怔：“蘇大人不是說不下山么？”

    蕭少卿并不解釋緣由，只道：“若至戌時還未見她出彭蠡，你們便回江夏?！毖粤T，落下馬鞭，黑驪踏奔似襲卷天邊的墨云，濺起一路泥水，馳往幕阜山下的官道。

    “等等我！”謝粲叫道，紫袍掠上馬背，急鞭緊追，待與蕭少卿只一肩之差時，忍不住問，“少卿大哥，我方才見那蘇大人秀麗非常，連身姿也婀娜清瘦得似個女兒家，這――”

    “她本就是個女子?！笔捝偾涞馈?/br>
    “女子？”縱是先前已經(jīng)心存懷疑，謝粲還是驚了驚，半晌，方擠出話來，“如此，阿姐會更歡喜她的?！?/br>
    蕭少卿微笑不言，目光直視前方，素來冷毅的雙眸此刻竟有了一絲恍惚的溫柔。

    謝粲只以為他正思念著夭紹，不禁心中偷樂，額角的靈凰在這般的喜悅下翩動欲出，劍眉粲眸映在初晴的陽光下，別樣地明媚飛揚(yáng)。

    “阿姐?！彼χ蛦?，心中卻輕輕嘆了口氣。

    一別半年了――想起鄴都勝鼎門前送別時夭紹的叮嚀，句句清晰如初。只可惜，背上玉狼劍雖然越來越感受不到它的重量，自己卻還是不能運(yùn)用自如這劍的神力。

    “世上的神兵利器自有靈性，冥冥之中非有緣人不可得。這劍既然認(rèn)定了你，必會有揮灑自如的一日。”蕭少卿仿佛明白他在想什么，回眸看著他，略有所思，“據(jù)阮靳說，此劍的前一位主人是阿彥，等他回來后，你也可以去請教請教他。”

    “彥哥哥？”謝粲唬了一跳，煞白了臉，抖呵著身子差點(diǎn)從馬背上摔下來，“你說什么？彥哥哥――回來？”

    蕭少卿見他莫名其妙一副神魂出竅的落魄模樣，擰緊眉：“你又發(fā)什么瘋？”

    謝粲長吸一口氣，坐穩(wěn)了身子，慢吞吞道：“你是說，彥哥哥還魂么？”

    還魂？！蕭少卿哭笑不得，這才想起先前避忌郗彥的身份為別人知曉，諸人言詞間都是小心翼翼的，只是他見夭紹寫了許多信給謝粲，原以為七郎早已得知此間密情，卻不知夭紹竟是如此謹(jǐn)慎，連七郎也一道瞞著。于是嘆了口氣，輕道：“郗彥未死。”

    “未死？”謝粲愕然，良久回不過神。

    “你在鄴都見過的云瀾辰，正是你的彥哥哥?！笔捝偾洳辉付嗾f，懶懶道，“這中間情由復(fù)雜，還是等你阿姐回來再告訴你。”

    “憬哥哥是彥哥哥……”謝粲越聽越糊涂，茫然道，“你的意思是，彥哥哥借了憬哥哥的身份活下來？那憬哥哥呢？”

    蕭少卿沉默片刻，低聲笑了笑：“我聽說，他卻是早早地死了。”不等謝粲再問，雙腿猛夾馬腹，銀袍似閃電般遽然射出，青山水堤，唯見黑驪絕塵，渺渺遠(yuǎn)去。

    .

    三月二十三日傍晚，兩人飛騎馳入江夏城外的江州軍營。自殷桓叛亂一來，江豫兩州受蕭子瑜、蕭少卿的率領(lǐng)，曾一度淌過怒江與荊州軍激戰(zhàn)漢陽。不料年初卻因戰(zhàn)馬突發(fā)癱潰的緣故而敗退江南，江州素與荊州隔水相望，其間湘江引怒江分流劃治兩州，荊州軍欲揮師東進(jìn)，必先過江、豫二州設(shè)在怒江的天險防線。殷桓治所在江陵，處在荊州北方，南方群山林立、水流肆急，絕無可以輕易過江的平原。因此聚兵于烏林、漢陽兩地，日夜搶攻江夏城外的淺灘，妄圖廝殺出一條血路，直奔鄴都。

    江夏以北為豫州軍屯守之地，蕭子瑜親自坐鎮(zhèn)，五萬黑甲兵宛若銅墻鐵壁，殷桓幾度過江攻占重鎮(zhèn)石陽，礙于蕭子瑜橫陳江岸、密集如云的箭樓，俱不得進(jìn)。江夏以南，地勢縱橫，水域開闊，江州六萬將士分兩撥駐扎于夏口、赤水津，受荊州軍日夜不停的滋擾搶攻，兩軍激戰(zhàn)不休，時時短兵交接。尤以夏口戰(zhàn)況最烈，蕭少卿帥帳也駐扎于此，便宜行事。

    兩人到達(dá)軍前時，遙望見遠(yuǎn)方烽煙暗紅、戰(zhàn)鼓擂動，廝殺呼喝聲不絕于耳，心知前方正經(jīng)歷新一輪的攻奪戰(zhàn)，于是在帳中匆匆喝了口茶，未等喘息平定，便換過鎧甲，再度胯上坐騎，奔向淺灘戰(zhàn)場。

    一個下午的強(qiáng)渡已入尾聲，江畔矮坡上刀箭如林，陳列在血染的夕日飛霞下，猶如凌空飛起、奪人心魄的水波劍芒，密麻麻閃著嗜血的殘光。荊州軍接應(yīng)的船只等候在遠(yuǎn)處的水波上，有幾艘已燃著火苗冒出黑煙，見到淺灘上荊州軍敗退的陣勢，忙揚(yáng)帆掉轉(zhuǎn)。江邊橫尸數(shù)百，身著湛藍(lán)鎧甲的荊州軍揮舞著鐵盾，在江州軍不斷射去的箭雨中，連連退后。

    “元帥，王爺在樓上?！币幻麥喩碓⊙母睂⒋蟛阶邅恚噶酥敢慌耘R時搭筑的木樓，咧著嘴一笑，“元帥放心，那群狗崽子不知死活，又讓我們打跑了?！?/br>
    蕭少卿未語，只抬頭望著木樓上靜佇不動的身影，下了馬，飛身飄至那人身邊，微笑道：“父王怎么來了？”

    蕭璋身負(fù)鐵甲，巍峨的身姿如山端穩(wěn)，舉了手勢讓樓下?lián)]舞著令旗的士兵發(fā)出止攻的命令，這才轉(zhuǎn)過身看著蕭少卿，笑道：“你不在營中，宋先生接到北朝一封急信，請我來商事，不料剛到營中，便聽荊州軍強(qiáng)渡的消息。你既不在，我為你指揮一場戰(zhàn)事，也無不可。許多年未戰(zhàn)了，此刻倒是覺得熱血沸騰，看來為父雖是老了，心氣還是在的?！?/br>
    蕭少卿輕笑著搖頭：“父王并不老?！?/br>
    “是，不老！”蕭璋望著荊州軍潰敗的陣勢，放聲一笑，暢懷不已。又與蕭少卿并肩步下高樓，問道：“大孤山的事辦好了？”

    “嗯。阿荻已經(jīng)南下?！?/br>
    蕭璋嘆道：“這丫頭既聰明又倔犟，卻難得從不忤你的意愿，倒是你身邊不可多得的良伴?！?/br>
    蕭少卿笑了笑，沒有應(yīng)聲。下了樓轉(zhuǎn)眸四顧，卻不見了謝粲的身影，正皺著眉覺得頭疼，卻聽將士中突地爆發(fā)出一聲喝彩，紛紛叫起來：“謝將軍好箭法！”聞聲望去，只見謝粲手持巨弓，踮足立在箭樓之上，江風(fēng)拉扯他的衣袍獵獵飛揚(yáng)，橫臂挽弓，當(dāng)云而射，黑色的鈾光驚風(fēng)飛逝，再一次劈裂一艘船上插著的荊州軍旗。諸將士又是一陣轟然歡呼，但瞧江間船只上藍(lán)光避閃慌亂，甲板上頃刻逃的不見一人的蹤影。

    “龜孫子！”謝粲冷笑不屑，悠然撫弄弓弦，趁船帆遙去之前，再扯出三支羽箭，連續(xù)射去。

    最后一支，箭芒勁碎尾舟上拉帆的吊繩。眼見白帆嘩啦啦落下，滿舟甲兵唯恐后方敵人來襲，紛紛跳入水中，游向近處的戰(zhàn)船。本就戰(zhàn)敗的士氣因此愈發(fā)萎靡，數(shù)十舸艦迅疾隱入天際，空留日暮下蒼茫壯闊的山河。

    “確實(shí)好箭法！”蕭璋也忍不住贊嘆，又看見謝粲在麗霞下奪目張揚(yáng)的目光，不禁輕聲嘆了口氣，“可惜，太過年輕，銳氣如刃，鋒利而易折……”

    蕭少卿凜然一驚：“父王說什么？”

    蕭璋慢慢道：“先朝大將公孫欲、秦曠，少年為將，戰(zhàn)功輝煌可吐風(fēng)云，可哪一個不是英年而逝，不得長存？遠(yuǎn)的且不說，近的……嶠之，玄度……”他吸了口氣，抿起唇，黯沉了面龐，不再言語。

    蕭少卿卻體會出其中深意，目色微暗，笑道：“七郎怎比獨(dú)孤伯父和郗伯父？父王過于憂慮了?！?/br>
    “但愿如此?！笔掕巴x粲瑰麗燦爛的紫袍，略有出神。年輕氣盛的小將，遠(yuǎn)不同于郗嶠之少年時的持重沉穩(wěn)，亦不比獨(dú)孤玄度當(dāng)年的溫和歷練。如此鋒芒畢露的人物，在朝廷江山之間的洪浪逆潮中，又能安然存留多久？他緩緩移開目光，對蕭少卿道：“除了行軍陣法，其他的，你也要讓他學(xué)一學(xué)。”

    蕭少卿頷首：“我明白?！?/br>
    遠(yuǎn)處自營帳的方向飛騎而來一位親兵，下馬稟道：“王爺，元帥，汝南王到了中軍行轅。”

    “小叔叔也來了。”蕭少卿沉穩(wěn)氣息，緩緩道。

    “也是宋先生請來的，正與北朝那封急函有關(guān)?！笔掕皳]了大氅掠上坐騎，看著西南方迭壓的云層，一字一字道，“正如你先前預(yù)料，南蜀果真殺了東朝使臣，與殷桓達(dá)成了聯(lián)盟。我們今后要面對的，除了殷桓二十五萬雄兵外，更有南蜀百變莫測的夷軍?！?/br>
    .

    中軍行轅此刻篝火已升，帥帳內(nèi)燭臺高照，湘東王府主薄、軍師宋淵身著粗布長袍，白面美髯，慢條斯理地?fù)]著一頂羽扇，正靜等蕭子瑜閱罷北朝傳來的飛信。

    蕭子瑜便服而來，縱是如此，一臉威容不減無雙英華，雙目盯著密函上的字跡，愈來愈冷，終于怒道：“勾連外賊，荼毒南方萬千無辜的百姓，殷桓還真是無所不用其極！”言罷，他豁然起身，疾步走到帳側(cè)懸掛的戰(zhàn)圖前，看著西南方向岷江的位置，問道：“襄陵如今有多少兵力駐守？”

    “三千?！?/br>
    “三千？”蕭子瑜扭過頭，盯著宋淵，“襄陵為邊陲重鎮(zhèn)，素來守兵不下五千，為何如今只有三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