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節(jié)
宋直見她醒了,略吁一口氣,追問道,“九姑娘,方才是你在喊捉拿刺客?”說完瞥見她衣襟上的一片血色,悚然道:“九姑娘受傷了?” 此言一出,在場的一眾人面色皆是大變,面面相覷。人是明日就要送入宮里去的,主子不在府中,臨行前曾囑咐不能出半點岔子,這可如何是好? 阿九不著痕跡地掃過一眾錦衣衛(wèi),他們面上的懼色掩蓋不住,顯然也和她們一樣懼怕大人。她略思索,有氣無力地開口,“快去追刺客,快去……” “九姑娘看清那人的樣貌了么?賊人往何處跑了?”他又追問。 她疲憊地合上眼,微微搖頭,“我在梅花亭撞見那賊人,他蒙著面,我沒看清他的長相,我被刺傷,回過神他后已經(jīng)不見蹤影了……” 宋直聞言大皺其眉,又阿九流了那樣多的血,遂招手喚來一個手下,吩咐道,“送九姑娘回房,請大夫來。” 那人應(yīng)聲是,俯身小心翼翼將阿九抱了起來,旋身疾步離去。 “大哥,事情有些不對勁,怎么會有刺客潛進府里,咱們毫無察覺呢?”其中一個年輕的錦衣衛(wèi)覺得蹊蹺,低聲道。 “……”宋直一陣沉吟,又道,“大人朝野內(nèi)外樹敵無數(shù),不乏高手。罷了,隨我四處看看,千萬別讓那些乾字號的女人再出半點叉子。她們的死活我不關(guān)心,可若觸怒大人,可不是賠上咱們腦袋這樣簡單的事?!?/br> 那錦衣衛(wèi)抱著她轉(zhuǎn)過一道回廊,之后的話便再聽不見了。這一晚上發(fā)生了太多事,阿九只覺得疲乏不堪,此時再沒有精力去盤算了,只想合上眼好好睡一覺,晃眼間,卻見遠處飛檐一角上似乎立著一個人影。 她心頭一驚,定睛再去看,那里卻空蕩蕩一片,只有冷風呼嘯而過。 阿九有些困頓,蹙眉揉了揉眼,暗道果然是流了太多血,已經(jīng)開始眼花了。 ****** 極痛苦不堪的一夜。 她在夢與醒間沉沉浮浮,周遭有些嘈雜,隱約感覺到有人扒開了她的衣裳。之前周身緊繃,此時松懈下來,傷處的疼痛更顯得劇烈無比。她很痛,卻固執(zhí)地沒有發(fā)出一點聲音,只一度想拔劍將碰觸她傷口的人給碎尸萬段,無奈雙手被人按得死死的,叫她動彈不得。 不知過了多久,疼痛終于稍稍平息幾分,阿九額上全是汗水,虛脫一般松開緊緊咬著的牙關(guān)。 嘈雜的人聲漸漸消散,她的耳根終于落了個清凈,原本以為會沉沉睡過去,卻再也睡不著了。 她心頭煩悶又苦惱,既然一時睡不著,索性合上眼閉目養(yǎng)神。 阿九其實是個矛盾體。 常年為了生存而拼命的日子給予了她聰慧的頭腦,然而,從內(nèi)心深處來說,她卻又是一個簡單的人。 她熱愛活著的感覺,又或者說,只有在鬼門關(guān)前走過的人,才能感受到活著是件多好的事。她和阿七不同,阿七有自己的野心,她迫切地希望入宮,渴望得到自由,渴望離開相府,擺脫大人的控制,獲得皇帝的寵幸,希望一步登天、 然而阿九卻不這樣想。 渴望自由么?即便真的進了皇宮又如何,只不過把囚禁她們的籠子換得更大更堂皇了一些,至于擺脫大人的控制……她覺得阿七單純得可笑,可能么?如果被大人知道她有了這個心思,就算今天她不殺她,她也難逃一死。 不,或許……是生不如死。 隱約記起許久前在相府中的匆匆一瞥,那是一張教人看過一眼便永生難忘的臉。那人著曳撒官服,金絲絨線繡金蟒,下擺處斜列江牙海水,氣度雍容,那眼波流轉(zhuǎn)間的風流韻致,舉世莫能匹敵。 璀璨似朝暉,又優(yōu)溫雅如月,和她五年前在淮南見到他時沒有任何不同。 仔細想想也覺得奇怪,歲月在她們身上流淌著,卻仿佛在他的身上靜止了。 思來想去也沒什么頭緒,阿九心中有些感嘆,伸手覆上雙目,只露出一張略微蒼白的唇,嘴角掛著一絲笑意,寡淡卻柔和。 腦子里的思緒雜而亂,漸漸一陣困意襲來,她終于如愿入眠。 次日醒來天已大明,一個樣貌端莊的姑娘端著青花瓷藥碗推門進來,阿九躺在榻上看過去,認出是相府的二等丫鬟聽蘭。 蒸蒸的熱氣從碗里飄散出來,形成幾縷淡淡的白霧。聽蘭上前扶著她坐起來,復挨著床沿坐下,拿勺子一口一口喂她吃。 阿九垂著眸子,也不主動與聽蘭交談,只自顧自地喝藥。一碗藥見底,兩人由始至終沒有說過一句話,聽蘭面上沒什么表情,扶著不便利的阿九重新躺回榻上,接著便不想再多留,拿著空碗轉(zhuǎn)過身要走,卻聽見背后傳來一個略微虛弱的聲音,說了兩個字,“多謝。” 聽蘭動作一頓,轉(zhuǎn)過身朝著她站定,垂著眼簾道,“伺候九姑娘是奴婢的本分,姑娘言謝,真是折煞奴婢了?!?/br> “我本不是正經(jīng)主子,伺候我確實委屈你?!边@話不是諷刺,而是真的肺腑之言。阿九神色淡然,她心里知道得很清楚,雖然府上眾人都尊稱她一聲九姑娘,可在他們眼中,她永遠都只是被大人從破廟里撿回來的乞丐。 無論如今的外表如何光鮮,都掩蓋不住卑微低賤的出身。 聽蘭聽了這話,心中卻有些不是滋味,她在那頭沉默了半晌,終于說道:“大人回府了。今日入宮本該是九個人,七姑娘自盡,您又受了傷,大人說了,昨夜的事讓姑娘受了驚嚇,會親自來探視您?!?/br> “……”阿九心頭一沉,眸子里劃過一絲不易覺察的惶遽,又聞聽蘭提醒自己道,“天底下沒有事能瞞得過大人,姑娘好自為之吧?!闭f完再不多留,旋身推門出去了。 第3章 寒梅樹 好自為之。 簡單的四個字,聽在她耳朵里,卻有振聾發(fā)聵的意味。阿九腦子嗡嗡,被這幾個字狠狠震了震。 房門開啟又重重合上,沉悶的一聲“砰”,像敲打在腦仁兒里,將她的思緒拉扯回來。回過神后卻再躺不住了,吃力地掀開錦被從榻上起身,這個舉動似乎扯裂了傷處,左胸處的疼痛火辣辣的,然而阿九也無暇顧及,只趿拉上繡花鞋追出去,“聽蘭!聽蘭留步!” 聽見那陣叫喊聲,聽蘭顯然很驚訝,步子頓住,回過眼朝后頭看去,卻見阿九正朝著自己過來。這人眉頭緊鎖,似承受了極大的痛苦,面色蒼白,唇如紙,右手捂著胸前的傷處,腳下的步子帶著輕微地踉蹌。 聽蘭微微蹙眉,不甚情愿地過去扶她,“九姑娘有傷在身,這是往哪兒去?” 阿九額角汗水密布,微喘了幾口氣,又一把捉住聽蘭的手臂,略定了定神,垂著眸子道,“大人金尊玉體,我何德何能勞煩大人來探視。今日沒能入宮,耽誤了大人的大事,該我親自向大人謝罪才是。聽蘭,你帶我去見大人?!?/br> 聽了這番話,聽蘭眼中劃過一絲不易覺察的詫異,轉(zhuǎn)瞬又恢復如常。 看來是個聰明人。 她的目光落在阿九面上,不著痕跡地打量起來。認真說,這其實是她第一次正眼看這個乾字號的女人。 相府的下人出身不高,家世卻都清白。聽蘭是相府前院伺候的二等丫鬟,在她眼中,這些來路不明的女人出身卑賤,甚至連她們這些丫鬟都不如。她伺候著她們,表面上恭敬順從,心頭卻永遠帶著輕蔑。 不得不說,阿九的確是一個十分貌美的女人。典型的南方人,長著一張精致小巧的瓜子臉,她有細長的眉,像三月的柳,還有一雙嫵媚動人的桃花眼,挺直的鼻骨在雙眼的位置有輕微起伏,唇小而薄,線條柔軟卻細膩。 盡管面露病色,仍舊美艷不可方物。 聽蘭一陣沉吟,緩緩頷首說好,“九姑娘隨奴婢來?!闭f罷微微抬手,往垂花門處一比。 阿九暗吁一口氣,略揚了揚唇,“有勞。”接著便跟在聽蘭身后緩緩朝前走,穿過花門,眼前的天地豁然開朗。 相府是名副其實的高門大戶,一磚一瓦都氣派堂皇。兩人一前一后邁入清風游廊,曲徑通幽的長廊,在假山樓閣間曲折回旋,原本寡淡的春意也被勾勒得濃郁三分。阿九有些發(fā)怔,目光定定落在一顆梨樹上,不知何時,梨花已經(jīng)開了,枝頭盡是雪樣的花瓣。從掛著五連珠紅紗宮燈的檐下走過去,芬芳撲鼻。 大人居住的東苑,這是阿九從未涉足過的一片天地。 起風了,梨花從枝頭飛落,打著旋兒落地,在地上鋪陳起淺淺的一層。她看得出神,這時聽蘭帶著她轉(zhuǎn)過一個彎,那株大梨樹便被整個遮擋住,再看不見了。 十四五的姑娘對一切都充滿好奇,阿九卻是個例外。相府里的五年教會她什么是難得糊涂,世事無常,糊涂一點沒什么不好。她抿了抿唇,收回目光,不再四處張望,只垂下眼簾定定看著裙擺下的繡花鞋。 是時幾個年輕的姑娘迎面而來,阿九掃一眼她們身上的衣物,暗自揣測是府上下人里有些地位的。 果然,她們只是含笑招呼了一聲聽蘭便擦肩過去了,一眼也不曾看過她。 阿九倒也不覺得生氣,人家到底是相府里的有頭有臉的大丫鬟,自然瞧不上她們這樣的人。 方此時,忽聽聽蘭的聲音傳過來,朝她道,“姑娘同大人沒有接觸,恐怕不知大人的規(guī)矩。大人不近女色,也不喜歡旁人近身,切記同大人說話時離遠些?!?/br> 阿九眸色微動,面上卻仍舊平靜,也去不問緣由,只點頭應(yīng)好。不論聽蘭是出于什么原因或目的提醒自己,她心中仍舊有幾分感激的,然而也只僅限于感激了。她這年紀的姑娘,人們往往拿“天真無邪”來形容,天真的女孩兒會因此認為聽蘭是好人,可阿九不會。 在這個四處都透出古怪的相府,最不可信的就是人心,今天能對著你姐妹相稱,明日說不定就能對你刀劍相向,不過都是各取所需,各有所用。 世上根本沒有所謂的好人,好與壞,都只是相對而言罷了。 她心頭思忖著,前頭的聽蘭卻停了下來,阿九跟著駐足,抬首看前方,原來她們已經(jīng)走到了主北院中。 聽蘭不看她,伸手指了指前方的那扇雕花繁復的花梨門,“大人就里頭,沒有大人的傳召奴婢不敢擅入,姑娘自己進去吧。” 阿九略點頭,也不多言,只目送聽蘭離開。忽然左胸又是一陣疼痛,她壓抑著喉頭的呻|吟,咬緊了牙關(guān),抬起袖子隨意拭了把額上的細汗,吸一口氣,這才提步進了院子。 兩個著飛魚服的錦衣衛(wèi)迎面而來,見了阿九,不由分說拔刀將人攔下來,質(zhì)問道:“什么人?” 她冷冷看一眼那把指著自己的繡春刀,平靜道,“乾字的阿九,求見大人?!?/br> “乾字號的?”其中一個微微凜眸,瞥一眼她隱隱浸出血跡的胸前,聲音似乎有些惱意,“你就是昨晚上說府里鬧刺客的人?” 阿九抬起眸子掃了他一眼,“是。阿九求見大人?!?/br> “你……” 那錦衣衛(wèi)還想說話,屋子里卻傳出來了一個男人的聲音。清冽的,冷凝似玉。 那音色美極,喜怒難辨,掩盡一切情與思,仿佛高山絕壁間牽出了一派流麗,在禾雀風中徐徐蕩染開。 隨意得近乎冷漠的語調(diào),輕描淡寫:“誰?” 阿九濃長的眼睫微微顫動,只見那兩個錦衣衛(wèi)連忙回身,朝房門的方向揖手,神色畢恭畢敬,“大人,乾阿九求見?!?/br> “阿九……” 房中的人似乎不認識她,語調(diào)有些疑惑,極緩慢地重復這兩個字,沉吟了半晌方淡淡道,“讓她進來?!?/br> 兩人諾諾應(yīng)聲是,回身狠狠瞪一眼阿九,那眼神像要將她吞吃入腹,揮了揮手,“大人讓你進去?!?/br> 她仿佛沒看見那幾道帶著敵意的目光,也懶得深思,只低眉斂目,提了裙擺施施然上臺階,抬起雙手,“吱嘎”一聲,緩緩推開了那扇緊緊合著的房門。 入眼是一扇大屏風,分列梅蘭竹菊四君子,筆墨淡染,畫工精細??諝饫飶浡乃幬秲?,夾雜一絲冷冽的香,出奇地好聞,并不濃郁,淺淺薄薄,是男子常用的龍涎熏香。 阿九繞過屏風,卻見廳中跪了一地的錦衣衛(wèi),他們匍匐在地,額頭緊緊貼著冰涼的地面,大氣不聞。 她目不斜視從他們中間穿過,在隔斷內(nèi)外間的珠簾前屈膝跪下,不敢抬眸,目光落在膝前一尺的位置,沉聲恭謹?shù)?,“大人。?/br> 里頭的人并未作聲,一室之內(nèi)皆靜默。 他不開口,阿九自然一動不敢動。胸口處的傷口已經(jīng)完全裂開了,血水一絲絲浸出來,將身上的水藍朵花蘇繡浸染成妖異的紅。然而她仿若未覺,靜靜跪在地上,面容一如既往的柔順而淡漠。 不知過了多久,就在阿九的神思抽離的前一刻,珠簾后方終于發(fā)出了一絲響動,似乎是青瓷相撞,清脆得悅耳,良久,一個聲音傳出來,仍舊波瀾不驚,“你重傷未愈,起來吧。” 阿九低聲應(yīng)是,這才從地上爬起來,目光不經(jīng)意掃過珠簾后頭,隱約瞥見一抹月色的白,干凈得不染纖塵。她心下皺眉,隱約覺得眼熟,似乎……似乎在何處見過。然而未及細想她又移開了眼,斂眸在一旁站定。 “你說……昨晚府中有刺客潛入?”珠簾后的人又徐徐開口,語速仍舊和緩,卻透出寒意。 腦子里回響起聽蘭的告誡,冷汗在剎那間浸濕了小衫。然而她面上卻一絲不露,微微頷首,仍然沒有絲毫的猶豫:“是?!?/br> “很好?!蹦侨松ひ衾镎瓷先中σ猓八瓮?,你聽清楚了?” 阿九面色微變,側(cè)目掃一眼那群黑壓壓跪了一地的人頭,聽見宋直的聲音響起,沉聲道:“屬下自知失職,懇請大人責罰。” “你險些誤了我的大事?!崩镱^的聲音仍舊聽不出喜怒,那人說完略頓,似乎思忖著什么,未幾,又聽聞他再度開口,語調(diào)里透出幾分悲憫的意味,嘆息道:“你的這些手下不中用,我的規(guī)矩你是知道的。至于宋同知你,死罪可免活罪難逃,姑且自剜雙目,小懲大誡?!?/br> 這話說出來,使得一室俱寂。 宋直深深埋著頭,雙目赤紅,沉默了良久方道,“……多謝大人,屬下領(lǐng)命?!?/br> 阿九靜靜地立在一旁,面無表情,垂在廣袖下的兩只手卻死死握成拳,精心修剪的指甲很漂亮,此時深深陷入柔嫩的掌心,襲上一陣尖銳的刺痛。 她能感覺到,一道陰冷的目光落在了自己身上,帶著探究的意味。 分明是和煦的春令天,金色的日光透過窗格上的萬字回水紋傾瀉而入,不偏不倚照在阿九身上,她卻如置冰天雪地。 冷汗順著耳際的發(fā)滑落下來,良久,珠簾后的男人又道,“行了,都出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