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節(jié)
他緩緩走過去,似乎怕驚動了她,一步一步壓得極輕。近了才發(fā)現(xiàn)她在撥弄一盞孔明燈,小心翼翼拿火折子將燭芯點燃,白慘慘的燈布上用梵文寫了幾行字,他草草觀望一眼,約莫是表述了對皇后深切的思念之情。 他嘆口氣,徐徐在她身旁蹲下來,輕聲道:“殿下在做什么?” 他來,帝姬似乎絲毫都不感到意外,仍舊垂著頭神情專注,應(yīng)道,“母后走得太急了,我還有好多話都來不及跟她說。聽秦嬤嬤說,孔明燈能飛到天上去,我把心里話都寫在上面,母后就能看見了?!闭f著一頓,抬起頭時雙眼赤紅,望著他道:“趙公公,你說孔明燈能飛那么高么,母后能看見么?” 短短十日,帝姬像是被抽走了三魂七魄,渾身瘦得只剩下了骨頭。原本豐盈的雙頰凹陷下去,顴骨隆起,原本明亮的眸子紅腫得像核桃,晦暗得沒有神采了。 她這副模樣落入他眼中,教他的心都要碎了。春意笑深吸一口氣,盤弄念珠的手指用力到陷進去,半晌才道,“能的?;屎竽锬镌谔熘`,必定感念帝姬的一片孝心?!?/br> 欣榮將臉深深埋進臂彎里,起先還平靜,后來雙肩便開始劇烈顫抖,話音出口,破碎得不成語調(diào),“母后這輩子過得太苦了,貴為國母,卻并不得皇父寵愛。皇父多情,后宮的女人多如牛毛。所有人都說,皇后是坤極,便要母儀天下雍容大度,不能嫉妒,不能懷恨,只有我知道她多不容易!”說著深深吸一口氣,又抽噎道,“她加害欣和的事確實不對,但是可憐天下父母心,她這么做全是為了我……如果一切能重來,我不會喜歡謝景臣,我什么都不要,我只要我的母親回到我身邊……” 她的眼淚像是決了堤,一股腦兒地洶涌流出,鋪天蓋地將人吞噬。說到底還是個孩子,不到十七,從小被帝后保護得太好,從未接觸過世事的無常和人心的險惡。過于依戀母親,所以現(xiàn)在才會這樣崩潰吧! 他心頭難受,遲疑著,小心翼翼將她攬進懷里來,柔聲道,“別哭了?!?/br> 他的身上帶著一種淡淡的清香,莫名能使人的心緒平復(fù)。她將頭埋在他懷里,深深吸氣,小聲道:“從今往后我身邊就只有掌印你了,你不會離開我的,對嗎?” 她的語氣里是全心全意地依賴,根本不容人抗拒。他沉下去,將頭沉入她縈著芬芳的黑發(fā)間,用力地頷首,“我絕不會離開你,即便是死?!?/br> 法事到后半夜做完,一切都同阿九預(yù)料的如出一轍。 玄虛眾人不負(fù)眾望,一番大動作過后居然真的將皇帝給治好了。前頭什么藥方都不頂用,最后派上大用處的是一包符水,高程熹喜出望外,當(dāng)即將那真人奉為仙人在世,賜了金銀萬兩,還將人派到司天監(jiān)任了職,往后專心致志為朝廷效力。 一問緣由,果然是皇后留戀人間陰魂作祟。說是在世時不得圣寵,死后怨氣難平,所以才對皇帝糾纏不休。高程熹自然對玄虛真人的言語深信不疑,聞言大驚失色,忙道:“那皇后的陰魂如今何在?真人將她送往極樂了?” 真人悵然嘆息,撫著白須搖頭道,“娘娘怨氣難平,老夫同她糾纏半天,好容易才將她請走。但是娘娘有個要求,她心中最掛念欣榮帝姬,非得要帝姬在陵前替她守九九八十一日,否則陰魂不安,坤寧不寧?!?/br> 讓帝姬去陵墓里守八十一日?皇帝皺起眉面露難色,到底是自己的親骨rou,那樣嬌滴滴的小姑娘,送到陵墓里關(guān)那么久,出來指不定被折騰得不成人形。他不忍心,沉吟道,“帝姬金枝玉葉,送入陵中恐怕不妥。真人可還有別的法子?” 玄虛那頭卻大感為難,捋著胡須嗟嘆道,“世間事因果輪回,有舍有得。帝姬守陵八十一日,可換大家龍體康健,天下太平。老夫不敢欺瞞大家,方才與娘娘斗法,老夫一身修為折了大半,若觸怒了陰靈再犯,恐怕無力招架了!” 皇帝心頭天人交戰(zhàn),正拿不定主意,忽然一個眉目朗朗的人緩步上前,朝上座優(yōu)雅地揖手,徐徐道,“陛下,臣私以為,欣榮帝姬同皇后娘娘母女情深?;⒍静皇匙?,娘娘要帝姬守陵,也不過是思女心切,絕不會有加害帝姬的心思。若是大家舍不下帝姬,皇后娘娘心生惱意,到時候危害龍躬,,勢必攪得前朝后宮烏煙瘴氣,大涼幾百年的基業(yè),還望陛下千萬三思——” 一個丞相一個真人,湊到一塊兒就像唱雙簧。一個唱調(diào)一個打板,說得皇帝心亂如麻。人這時候最為難,一面是骨rou,一面是自己的龍體和天下,兩方都難以割舍。高程熹的優(yōu)點就在這里,昏庸歸昏庸,歸根結(jié)底心地還是善良的。抬眼看,內(nèi)閣的首輔們一個個拱手弓腰杵在那兒,這架勢,看樣子非要他做出個決斷來了! 他左右為難,打掃了喉嚨道,“諸位愛卿有何高見?” 這話其實問了也白問。謝景臣權(quán)傾朝野只手遮天,那位發(fā)了話,當(dāng)著他的面兒,誰敢不順著往下接呢?順丞相者昌其逆者亡,官場上混的人沒有不明白的。大臣們面面相覷,揖手異口同聲道:“丞相所言甚是,臣等無異議?!?/br> 看樣子大局已定,天地風(fēng)云都變得紛亂?;实蹧]轍了,這些一個個都是大涼的頂梁柱子,如今這樣一邊倒,即使是九五之尊也無可奈何。他嘆聲氣,極緩慢地點點頭,吩咐蘇長貴道,“擬朕的旨意,著令欣榮帝姬往皇陵替皇后守孝八十一日,期未滿,不得返宮。” 蘇公公抱著拂塵應(yīng)是,旋身出門傳旨去了。 鄭寶德托著錦緞去曉諭六宮,蔫頭耷腦,抬手摸臉,這才發(fā)現(xiàn)腦門兒上全是汗。轉(zhuǎn)過一個彎兒,忽然被人重重拍了一掌:“嘿!” 小鄭公公嚇得鬼叫了一聲,定睛看,明滅光火下是一張年輕女孩兒的臉,秀麗靈動,正笑盈盈地看著他。 他掩了掩心口驚魂未定,四下張望一番,這才拖了她的手臂拉到一旁,低聲道,“你怎么來了?” 金玉還是笑嘻嘻的,抱著他的胳膊往他的臉上親了一口,“來謝謝你?。∫皇悄阃L(fēng)報信讓大人有所防范,沒準(zhǔn)兒那個帝姬就又逃過一劫了!” 寶德卻長長地嘆出口氣,滿面愁容道,“快別謝了!要是讓督主知道,我怕是沒命活了!” “出息!”金玉冷哼,“識時務(wù)者為俊杰,這么個道理你不明白么?跟著趙宣有什么好處,他那么壞,將來說不定什么時候就把你害死了!你這是棄暗投明懂不懂?” 他嗤了一聲,“得了吧,跟著督主還算好的。在丞相手底下謀活路,只怕死得更快吧!” 第4章 .13家發(fā)裱 邪乎的事情多起來,原本沉如死水的深宮忽然變得活躍,整個紫禁城里人人自危,生怕下一個倒霉的就成了自己。夜深了,冷風(fēng)吹過去,天地間都肅殺一片。 皇帝要欣榮帝姬守陵八十一日的旨意曉諭六宮,霎時間引起了驚天駭浪。這時候,玉棠宮的主子倒成了最淡定的一個,橫豎是替自己的母后守陵,雖然理由令人啼笑皆非,可圣旨上白紙黑字寫得明明白白,那就是板上釘釘,什么變數(shù)也沒有了。 帝姬跪在地上接旨,口中一個勁兒地感念皇恩浩蕩。倒是邊兒上的丫頭難過得直抹淚,跟了欣榮這么些年,心貼著心,許多時候比親姐妹的感情還好。守陵八十一日,帝姬自己倒不覺得有什么,可奈兒不忍心,把一個大活人放在墓里關(guān)那么久,換成誰消受得起呢! 然而事已至此,再難過也是枉然,抹干眼淚領(lǐng)過旨,她還是得領(lǐng)著宮人收拾帝姬出宮的行囊。日子這東西,總在不經(jīng)意間流得比水快,皇后停靈的時候滿了,便由司禮監(jiān)張羅著送到皇陵下葬。 這樁事上皇帝也算仁至義盡,親力親為送完最后一程,最后也不知是情之所至還是風(fēng)迷了眼,竟然落下了幾滴淚來。 大喪過后,舉國上下去了縞,欣榮帝姬留下守陵,皇帝則打道回府。紫禁城里的白幡子撤下來,又換上了五連珠大彩宮燈,夜幕里望去,流光四溢,岑皇后這一頁便從大涼的內(nèi)廷中徹底翻過。 天還沒有黑透,掌燈的太監(jiān)支起長蒿,將宮中各處的宮燈依次點亮。金玉靠在窗框上,手里捏著個香囊穿針引線,忽然長嘆一口氣,道:“人死如燈滅,照我說啊,有什么可爭的呢?功名利祿榮華富貴,這些都是生不帶來死不帶走的東西。宮里的娘子們個個滿腹詩書,我都能想通的道理,怎么她們想不明白?” 都說榮華富貴是過眼煙云,可世人逃不過一個欲子,看不破的豈止是宮里的娘子呢!阿九面上勾起個淡淡的笑,朝她道:“你還不到煩惱這些的時候,老氣橫秋的,當(dāng)心讓小鄭公公嫌棄!” 金玉轉(zhuǎn)過頭來瞪她一眼,不依不撓道:“得了吧!我都沒嫌棄他是個太監(jiān),他還能嫌棄我老?天底下哪兒有這樣的道理?!边呎f邊拿針尖搔了搔頭,將手中繡了一半兒的香囊遞過去,興沖沖問:“繡得好不好?” 這丫頭生了雙巧手,針線功夫向來了得。阿九看一眼,說話時滿臉的漫不經(jīng)心,托著腮說:“你母親是繡娘,后浪推前浪嘛!再者說,只要是你繡的,就算是塊豆腐渣,小鄭公公都能夸到天上去!” 一聽這話,金玉登時面紅耳赤,燒著雙頰啐她,“寶德才替您和丞相賣了回命,您倒好,轉(zhuǎn)個身就在背后取笑他!根本就是忘恩負(fù)義!” 鈺淺剛從外頭進來,注意力全被吸引到那句“寶德”上頭,捂著嘴輕輕一笑,“這還沒過門兒呢就這么護著,將來還得了?殿下,我看這丫頭就是個白眼兒狼,養(yǎng)大了也不中留,還是趁早送過去算了?!?/br> “怎么姑姑也跟著一道取笑我?”金玉倒豎著眉毛雙手撐腰,氣鼓鼓道,“好好好,我說不過你們。惹不起,總躲得起吧!”說完冷冷一哼,打起簾子便要旋身出去,卻被阿九一把給拉住了。 “別惱,我和鈺淺跟你鬧著玩兒呢,何時變得小家子氣了?!彼Z調(diào)輕柔,面上的笑容漸漸淡下去,神色忽然就凝重了幾分,沉聲道,“不過話說回來,小鄭公公如今還在趙宣眼皮子底下做事,稍有不慎便兇多吉少。你得提醒他,切記大膽心細事事留神,出了什么岔子也別怕,天塌下來還有我和丞相。” 金玉用力地點頭,握著她的手道,“他是個聰明人,這些都明白的?!背榱顺楸亲佑中ζ饋恚^續(xù)說,“過去我一直覺得自己是個累贅,不像鈺淺那樣能給你排憂解難。平日在宮里,除了給你惹麻煩就是添堵,現(xiàn)在總算好了,能幫到殿下,我心里高興得不得了……” “說什么傻話,”她皺眉,“誰敢說你是累贅,我活活扒了他的皮!” 金玉被她兇神惡煞的模樣逗笑了,捂著嘴雙肩抽動??墒遣恢趺吹?,笑著笑著流下淚來,抱著她切聲道,“殿下,除了我娘,你是第一個對我這么好的人,說句掏心窩的話,你就跟我的親jiejie一樣,為了你,我就是死也愿意。其實我也知道,咱們做奴才的,生和死都在主子手里捏著,可我還是想求殿下一件事?!?/br> 阿九眸光微閃,右手緩緩地?fù)嶂谋?,“你說?!?/br> 金玉深吸一口氣,似乎鼓起了極大的勇氣,“鄭寶德這人吧,心眼兒其實挺好的,從前跟著趙宣為虎作倀,那是豬油蒙了心。如今他夾在中間里外不是人,動輒就是九死一生,我想求殿下,無論如何給他留條活路。” 謝丞相是出了名玉面閻羅,心狠手辣,殺起人來連眉毛都不會動。對于這些身處高位的人來說,奴才的性命賤如螻蟻,你有用處時養(yǎng)著你,卸磨殺驢卻是常事。更何況小鄭子曾是趙宣的人,如果不能得到足夠的信任,上望鄉(xiāng)臺是遲早的事。 話音落地,阿九那頭陷入一陣沉默。未幾,她伸手捋金玉的發(fā),燭光有些朦朧,照亮眼前這張臉,眉眼靈動俏麗可愛。她想起第一次在相府見到這丫頭,面對她時沒有絲毫的戒心,接近她,甚至還要認(rèn)她當(dāng)jiejie。單純得有些傻的姑娘,卻能對她披肝瀝膽掏心掏肺。 她頷首,“好,只要他對丞相沒有二心,我一定保全他?!?/br> 這話是顆定心丸,吃下去,教金玉整個人都精神振奮。她破涕為笑,從阿九懷里抬起頭來,拿袖子揩了揩臉,似乎不好意思,口里支支吾吾了半天才擠出幾個字,道:“真是謝謝殿下了。” 主仆兩個一會兒哭一會兒笑,鈺淺在一旁看得直皺眉,終于沒忍住上前打圓場,嘆息道:“好了好了,時辰不早了,帝姬好好歇息。”說著拿眼看金玉,半瞇了眸子道,“鄭寶德那崽子鬼精得很,害怕丞相鳥盡弓藏么?所以編排你來求帝姬?” 金玉詫異地睜大眼,慌不迭地?fù)u手道,“他什么話都沒說過,一切都是我自己的意思?!?/br> 鈺淺的神色有些復(fù)雜,面上一副欲言又止的神色。最后一聲嗟嘆,伸手重重點在金玉腦門兒上,“你這丫頭太單純,當(dāng)心被人當(dāng)槍使!”邊說邊扯過她的手臂往外頭扯,珠簾一陣響動,兩人的身影便再看不見了。 阿九抬起雙手掖臉,未幾又從玫瑰椅上站起身,走到繡床邊兒坐下來。忽然脖子根一陣發(fā)冷,側(cè)目望,卻見是雕花窗洞開著,夜風(fēng)呼呼地從外頭往里灌進來。 奇怪,鈺淺出去前分明關(guān)了窗的,怎么又自己打開了呢?她狐疑地皺眉,遲疑著起身去關(guān)窗,然而十指將將叩上窗扉,屋子里的燭火卻驟然熄滅了。 晚來俱寂,秋令天什么都透出蕭瑟,夜色里更加顯得陰沉寥落。她心頭一沉,渾身的寒毛根根乍立。視線在黑暗中有剎那的失明,一陣晃神過后迅速朝后疾退,背后有異響傳來,她半瞇了眼,指縫間的毒針散花似的飛出去。 寢殿里烏漆墨黑的一片,什么都看不分明。依稀聽見毒針沒入木頭的聲音,看來讓那人躲了過去。她定定神,凜然站在窗前,質(zhì)問道:“誰?出來!” 不遠處傳來一個男人的低笑,聲線動人得像清風(fēng)遠山,可是聽不出喜怒。他說:“養(yǎng)尊處優(yōu)得日子過久了,你連暗器都投不準(zhǔn)了?” 這聲音阿九再熟悉不過。她被驚得一臉錯愕,傻站了半天才氣急敗壞地跺腳,切齒道:“你這是什么意思,一來二回地嚇唬我,有趣嗎?” 天上的濃云消散了些,月光從云層間的縫隙里迫不及待地灑下。那人背著手慢慢悠悠地踱過來,隱隱約約的月色下,他的身影像松竹,修長而挺拔,投下的影子落在窗前,和她的重疊在一起。 阿九撫了撫心口,回身將窗屜子合起來,接著便轉(zhuǎn)頭看他,語氣明顯柔和了,“這么晚了來,有什么事要說嗎?”驚嚇歸驚嚇,虛驚一場過后看到他,她還是很歡喜的。 謝景臣上前來,捉起她的手攥在掌心里,拿食指輕輕地畫圈,居然是一副哀怨的口吻:“沒什么事,就是想你了。大晚上的不能明目張膽走正門兒,只好翻窗了?!?/br> 翻窗只是因為想她了,她沒聽錯吧?他什么時候變得這么rou麻兮兮了! 阿九張口結(jié)舌,驚訝得下巴都快掉地上去??纯此@模樣,面如冠玉語調(diào)哀婉,將她滿腔的火氣都給硬生生熄滅殆盡了。美人幽怨的模樣令人無法拒絕,她認(rèn)真地忖了忖,最終拍拍他的肩頭,換上副豪氣的口吻安慰道,“乖,我會好好疼你?!?/br> 謝景臣聽得一陣失笑,刮著她的鼻頭曼聲道,“小丫頭,大言不慚可是要付出代價的?!?/br> 第4章 13肚家發(fā)表 從前是孑然一身,從未嘗過牽腸掛肚的感覺,如今有了她,使他整個人發(fā)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不相見,于是有了思念,時時刻刻都把那個人的影子印在骨子里。像枚朱砂痣,艷麗的一點,那樣璀璨奪目,映入眼中落在心上,這輩子也抹不去了。 垂著眸子看她,小丫頭仍舊一臉大義凜然,忽然拖著他的手往里邊走,邊走還邊正經(jīng)道,“我雖不濟,現(xiàn)在好歹也是天家的皇女,對大人自然是慷慨大方?!闭f著略皺眉,似乎在很認(rèn)真地思索,他什么人物,萬萬人之上的大涼丞相,能沒臉沒皮地說出那番話,想來是長夜漫漫孤枕難眠吧! 阿九有些時候傻里傻氣,她忖了忖,居然望著他很認(rèn)真地問:“大人是不是一個人睡不著?” 謝景臣一滯,暗自感嘆榆木疙瘩也有開竅的時候。他驚喜阿九的善解人意,目光定定落在那張素雅白皙的小臉上,忽然就興起了逗弄她的念頭。因握著那雙柔軟的手低嗯一聲,溫聲細語道,“睡不著,你打算怎么安慰我?” 睡不著?她腦袋一歪愣了愣,又問:“為什么啊?” “真是個傻丫頭?!敝x景臣搖著頭一陣輕嘆。才剛說她榆木疙瘩開竅,轉(zhuǎn)眼又成了塊兒頑石,不知道是真傻還是假傻。他唇邊的笑意輕柔綺麗,拉著她的手在繡床上坐下來,拿指腹在柔嫩的掌心畫圈兒打點,聲音拖得長長的,有種曖昧撩人的味道:“為夫思念之情匯如江海,想你想得徹夜難眠?!?/br> 阿九甚至連臉紅都給忘了,第一個反應(yīng)居然是目瞪口呆。在她的記憶中,他給人的感覺向來如云端上的仙人,任紅塵如何紛擾也能不為所動。朝野內(nèi)外,樣樣都是胸有成竹游刃有余,可是這會兒著實令她驚訝,仿佛驕矜高傲的丞相從九重塔上跌落了下來,竟然對她說起了這種情意綿綿的話! 她呆呆地盯著他,目光從眉眼到唇來來回回掃了幾遍,滿面震驚。后來似乎還不敢確定,居然伸出雙手去擺弄那張如花似玉的臉蛋,惡狠狠道,“好啊,哪兒來的登徒子,簡直不要臉!說,你究竟是何方妖孽,居然敢假扮謝大人!” 他讓她擾得心煩,一面偏頭躲一面蹙眉,扣著她的腕子聲線冷冽下來,半瞇了眸子道:“胡鬧些什么?” 不是命令的命令往往最具威懾力,阿九被嚇住了,手上的動作登時一頓。抬眼看,他垂了眼簾覷她,面色寡淡眼布風(fēng)霜,那份兒清貴雍容便從眼角眉梢里流淌而出。這副高高在上的姿態(tài)讓人從骨子里覺得熟悉,她開始確信是謝景臣本尊無誤。 心中不由忐忑,他那樣矜貴的人,方才被她當(dāng)面團似的捏來揉去,一定已經(jīng)生氣了吧!她很尷尬,惴惴不安,面上一陣青紅一陣白。他面無表情目光清寒,望著你,便能令你無所遁形不寒而栗。 這雙眸子令人恐慌,阿九出于本能地想要躲閃,奈何雙手被他扣得死死的,絲毫都動彈不得。進退不得,那就只好硬著頭皮生生受下來。她也算心廣體胖心境豁達了,下巴一抬臉一仰,擺出副無所畏懼的架勢,瞪大眼道:“你抓著我做什么?” 理虧歸理虧,氣勢還是要拿出來的。她有種破罐子破摔的念頭,左右都惹惱了,唯唯諾諾不頂用,干脆硬碰硬吧!反正他那么喜歡她,也不舍得真拿她怎么樣不是。 這回倒是謝景臣一怔,擰眉道,“你往我臉上亂摸什么?你怎么老是喜歡摸我?” “什么是老喜歡摸你?我什么時候模你了?”阿九大感震驚,氣勢瞬間矮下來大半截。這人和她的思維永遠不在一條道上,總能對她生出無窮無盡的誤解來。她有些著急,畢竟是個大姑娘,被人這么誤解的滋味可不好受,復(fù)慌不迭地解釋道:“之前燕楚嘰就易容成你騙過我,我擔(dān)心你是他假扮的,想看看你臉上有沒有人皮面具,怎么是摸你呢!” 謝景臣口里遲遲地哦了一聲,頷首了然道,“原來如此?!?/br> 見他對自己沒誤會了,阿九心里很高興,嘴角的笑容也禁不住往上揚,然而弧度還沒勾滿,他眸子一抬瞥她一眼,淡淡道:“原本我只以為你是心有歹念,這會兒看來,你是連我的本尊都認(rèn)不出,罪加一等。” 阿九險些一頭從床上栽下去。 解釋來解釋去,怎么還罪加一等了呢!丞相的邏輯著實令人望塵莫及,她一個凡夫俗子只堪膜拜,怎么能奢望企及呢!她萬分懊惱,皺著眉頭坐在床沿上,和他大眼瞪小眼。想來真令人窩火,也怪她太天真,謀臣的嘴皮子天生厲害,她算哪顆蔥,就算渾身是嘴也不是他的對手嘛! 忍氣吞聲就這么認(rèn)了么?她雙腮鼓鼓的,覺得怎么也咽不下這口氣。兩個人的關(guān)系到這一步,其實也就只差一個名堂過場了,明明是他先喜歡她的,怎么現(xiàn)在反倒是她被欺負(fù)了呢?該是她有恃無恐肆無忌憚才對! 愈想愈覺得憤懣不平,阿九惡向膽邊生,居然手腳并用,轉(zhuǎn)眼就將那位如花似玉的大美人兒給摁在了床上。 美人毫無防備,回過神后顯然大為驚訝,詫異道:“你……” “我什么?”她猙獰地笑,伸出食指挑起他如玉的下頷,語調(diào)輕浮道:“你說的沒錯,我就是對你心有歹念,就是喜歡摸你!我有歹念怎么了?摸你怎么了?你身上什么地方我沒瞧過沒摸過,丞相大人這會兒才記得害臊,遲了!” 她一貫溫順羞怯,這副模樣著實令謝景臣驚呆了。這丫頭是吃錯了什么藥,前一刻還好好的,眨眼的功夫就豪放至斯!一個大男人被女人壓在身下,這情形不成體統(tǒng),他掙扎著要起身,孰料她抬起腿狠狠壓在了他小腹上,學(xué)著他的模樣陰惻惻一笑,“怎么?大人不是想我想得睡不著么?現(xiàn)在可算如愿以償了,怎么能打退堂鼓呢!我可是不會輕易放過你!” 過嘴皮子上的干癮還不算,她抬起手,細嫩的指尖沿著他鼻梁的線條一路往下?lián)?,最終輕輕落在微涼的薄唇上。 到底是大風(fēng)大浪里過來的人,震驚過后也能很快鎮(zhèn)定下來。看上去嬌滴滴的小姑娘,習(xí)過武之后的四肢修長有力,他被她胡攪蠻纏地壓著,也不想著掙扎了,索性擺出副坦然無畏的陣仗。這丫頭是他養(yǎng)大的,有幾斤幾兩重他心知肚明。虛張聲勢的本事還算不錯,至少也能令他張皇那么一剎,可是動起真格就會敗下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