典小女疑惑道：“是給誰偷了去么？”

    懷歆道：“也不是。”

    典小女問道：“那怎么沒了呢？”

    懷歆笑道：“因?yàn)橛腥嗽S我以抗戎，我想戰(zhàn)死在抗戎的路上，所以就索性不要命鎖了?！?/br>
    典小女有些傷心地問道：“那你會(huì)死么？”

    懷歆道：“我命由天不由我，誰知道呢？”

    典小女認(rèn)真地仰頭看著懷歆：“大哥哥，你不會(huì)死的?！?/br>
    懷歆笑道：“人固有一死，你說這話，沒有憑據(jù)?！?/br>
    典小女篤定地道：“你這么好看，一定不會(huì)死的。”

    聞言，懷歆一時(shí)間怔忡，他嘆了口氣，對(duì)典小女溫柔地笑了笑，抬步邁出了院子，“走吧，回廳上去。”

    話音未落，卻見古驁從那邊蔥翠小路繞道而來，招呼道：“懷兄！”

    日光從來人背后照射而來，仿佛給面前的人影鍍了一層耀眼金色，懷歆略一踟躕，典小女在旁邊道：“大哥哥，你頭暈么？”

    懷歆搖了搖頭，古驁已經(jīng)來到了兩人身邊，他笑著對(duì)典小女道：“怎么跑這里來了？你弟弟在那邊尋你不到，到處打聽你?！?/br>
    典小女聞言驚叫一聲，一溜煙地朝古驁指的方向奔去，古驁打量了懷歆片刻，道：“懷兄，這里床榻怕是睡不慣吧？真是怠慢了?！?/br>
    懷歆聞言摸了摸頰邊，道：“……我臉色有這么差？”

    古驁道：“有一些。唉，你總要保重身體呀……”

    懷歆笑道：“也沒什么?！?/br>
    古驁道：“本說今日想與你詳談，漢中軍旅改制的事，不想典不識(shí)恰巧來了，說是請(qǐng)諸軍所部軍統(tǒng)一等，包括漢中、漁陽等將領(lǐng)，都來夜宴。不如你也叫上郡那幾位，一道來？大家也都認(rèn)識(shí)認(rèn)識(shí)……”見懷歆不應(yīng)，古驁又緩聲勸道：“……換換心情，也是好的。”

    第112章（再修）

    懷歆嘆了口氣，道：“那好吧，我這就去城外營中，邀他們同赴夜宴?！?/br>
    “懷公子一封信便可，我讓人送去，何必親往？”

    懷歆搖了搖頭：“我也有些日子沒見他們了，也想出頭透透氣?！?/br>
    古驁道：“我這就讓人給你備車?！?/br>
    “……那漢中軍改制的事，何時(shí)能提上日程？”

    古驁道：“我今晚摸摸諸將口風(fēng)，明日來與你一道商討?！?/br>
    懷歆道：“好，那我等你?！?/br>
    送走了懷歆，臨近正之時(shí)，典不識(shí)倒是歸來，與他一同造訪府中的，還有在漢中北面之廢丘蟄居了月半的仇牧。古驁一見仇牧便迎了上去，笑道：“仇公子！”

    仇牧看著古驁，又抬頭看了看漢王府的匾額，忽然憂傷地嘆了一口氣，又搖了搖頭。

    古驁問道：“……仇兄何來哀嘆？”

    仇牧苦笑道：“我當(dāng)日為你書此匾，寫完那日，方覺甚好；可今日一看，簡直字不對(duì)題?！?/br>
    古驁奇道：“我見這幾字錦繡遒麗，勃藏生機(jī)，為何仇兄以為不妥？”

    仇牧道：“……你有所不知，我寫這幾個(gè)字的時(shí)候，心中只知王者尊貴，下筆時(shí)便難免富貴有余，剛猛恣意不足。如今一看，并非佳品，什么時(shí)候我再給你寫一塊，換上方好。”

    古驁心道：“我倒是覺得這字雋秀天成，沒什么不好，為何仇公子卻如此說呢？”便問道：“仇兄倒是三日不見，心境已遷，不知何故？”

    說著古驁便邀仇牧往府中走去，兩旁侍者守衛(wèi)，拉開一道道漆門，仇牧隨著古驁一道入內(nèi)，嘴中喃喃道：“我這幾日痛定思痛，想到山河半壁，北地淪陷，甚為愧對(duì)先祖，亦愧對(duì)北地諸將士，于是我這幾日閉門作了一畫，愿為漢王征北地助威?！?/br>
    古驁道：“……仇兄好雅致，不知此畫云何？”

    仇牧微微一笑：“叫《漢王征天水破戎圖》，前日我才畫了幾筆，再看那漢王府的匾額，就已覺得不襯了。漢中為天下一聲吼，戮力北上，漢王府的匾額，該是銀鉤鐵畫，神韻疾雷，蒼涼風(fēng)骨，倒是我之前俗氣了。適才越看，越覺得不好?！?/br>
    古驁笑道：“哪里，仇兄胸中有山川跌宕之險(xiǎn)危時(shí)，筆下宛若驚鴻游龍；仇兄胸中花團(tuán)錦簇、萬霞爭鳴時(shí)，筆鋒恰似豐肌勁骨；仇兄胸中有美人簪花時(shí)，揮毫之間又如云煙落紙——總之是妙在心手。”

    仇牧頷首，認(rèn)真地道：“你這個(gè)倒是說對(duì)了，可惜我只有‘神來之筆’，卻從無‘用兵如神’，你我戮力同心，才是合璧?！?/br>
    古驁笑道：“仇公子如此抬舉在下，真是不敢當(dāng)?！?/br>
    仇牧伸手撓了撓頭，忽道：“……其實(shí)……若不是表叔從上京來信，我還未必能想起，該做這副《破戎圖》?！?/br>
    古驁引著仇牧在庭院中小亭中坐下，侍者端上美酒佳肴，古驁問道：“喔？原來此圖還有一段故事？”

    仇牧心有戚戚焉地道：“是啊，我原本悶在北軍營中，日也惶惶，夜亦不安。思及愧對(duì)先祖，無顏見世人，最后連青梅竹馬的友人也失去……你說，我是不是傷心難以自抑？”

    古驁見仇牧面上有癡氣，不禁嘆道：“……這還真是……難為仇公子了?！?/br>
    仇牧自顧自地道：“還是表叔知道我心，他來信對(duì)我說，既然憂思于五臟之內(nèi)，幾近具焚，何不若抒懷之于筆下？我這才明白醒悟，是??！西伯拘而演《周易》；仲尼厄而作《春秋》；屈原放逐，乃賦《離sao》……我為何不能借此抒懷，傳之于后世呢？”

    古驁道：“……仇兄這個(gè)想法，倒是極好的?！?/br>
    仇牧點(diǎn)頭道：“正是如此，因此我第一幅便畫了《攝政王落馬圖》。我將自己當(dāng)日心中之憂愁、之困苦，之擔(dān)憂，之矛盾，之緊張……全以畫筆托付于圖中了。落筆之后，我方發(fā)現(xiàn)，心中靈犀一動(dòng)之間，果有所成……在下所有畫作之中，以這幅為最佳，多虧表叔提醒，因此我已把那幅畫遙贈(zèng)予他，寄送至于上京?！?/br>
    古驁心中一動(dòng)，問道：“冒昧問一句，尊表叔身負(fù)何職？”

    仇牧道：“御史?！?/br>
    古驁又問道：“……那此事后來呢？”

    仇牧道：“此畫作完，我心中大石去了一塊，實(shí)言相告，我與雍馳二人自小情同手足，此番不得已，致胸中積郁甚深……也正是因?yàn)榉e郁甚深，下筆才猶如神助。我今生，怕是再也畫不出如此好的戰(zhàn)圖了。”

    “那真是恭喜仇公子了！”

    仇牧擺了擺手，自顧自地?cái)⒌溃骸拔倚闹幸仓鴮?shí)高興，情誼這一關(guān)，在我心里，總算是過了。我胸中所悶，當(dāng)日還有一事，那便是覺得對(duì)北地將士不起。其實(shí)要說家仇國恨，天下人莫我能及。我盼望著北地將士披甲還鄉(xiāng)，雪恥報(bào)仇，收復(fù)那半壁山河！然我亦知，行軍并非我之所長，因此我心中，寄望于漢王你……就有了這副《漢王征天水破戎圖》?！闭f著，仇牧伸指輕敲著石案： “可惜……”

    古驁問道：“可惜什么？”

    “可惜……我才寥寥畫了幾筆，就覺得畫中意蘊(yùn)，下筆時(shí)把握不及那副《落馬圖》。此中場面太過繽紛熱烈，好似我自己幻想破戎的夢(mèng)境。后來我細(xì)細(xì)忖度，出戎定是蒼莽意，又有驍勁北風(fēng)，才有壯士一去兮的豪情！今已深秋，馬上入冬又是嚴(yán)寒，我只看見漢中郡各處在籌集糧草，卻不曾見漢王你金戈鐵馬……無身臨其境，便無感同身受，總覺得那筆下神韻，沒有《攝政王落馬圖》形貌豐滿，因此我暫時(shí)擱筆，準(zhǔn)備隨你一道征戎以后，再將畫作完成?！?/br>
    古驁道：“你說到征戎，我正有征戎之事，想與你相商?！?/br>
    仇牧似乎還沉浸在他為自己勾勒的浪漫情懷里，半晌沒有回言，過了一會(huì)兒，仇牧運(yùn)完了那股蕭然之氣，這才對(duì)古驁道：“不知漢王有何指教？”

    “指教不敢當(dāng)，我只想問你，到時(shí)候北軍，是隨漢中軍一齊出天水罷？”

    仇牧道：“這個(gè)自然?！?/br>
    古驁道：“那你可曾想過，糧草供應(yīng)一等，該如何辦呢？”

    仇牧一時(shí)失語：“這個(gè)……”

    古驁見仇牧并沒有打算，便道：“日后漢中黔中出糧，供抗戎之軍使用，可仇兄想必也知，這北上抗戎，糧草，可是一個(gè)無底洞啊……目下，我準(zhǔn)備以屯田戍邊，若是仇兄有意，便讓北軍與漢中軍一道屯田，你看如何？”

    仇牧道：“這些我都不懂，你既然覺得這樣好，那便這樣。只要能抗戎，仇某莫不遵從?！?/br>
    古驁道：“若是一道屯田，這屯田分地，收繳糧草，共同分配一等，我與你，還有虞太守、懷公子四人，便該總領(lǐng)起來，北軍也該由我們統(tǒng)一調(diào)度。”

    仇牧道：“你這方法極好，便依你之意。”說罷仇牧又想了想，道：“你也去過北地，你在漁陽郡，和典兄二人還在軍營中住過許久，北軍弟兄們都認(rèn)識(shí)，我但開了口，他們定會(huì)聽漢王號(hào)令。莫要憂心，你只管去做便是，我信得過你?！?/br>
    古驁道：“仇公子真乃豪杰。”

    仇牧苦笑：“因?yàn)槲胰嗽谥性?，致漁陽郡失了北地，我知道天下人都輕我不通軍務(wù)。今日我既痛定思痛，便不該拖泥帶水。”

    古驁擊掌道：“好！仇公子雅量，我與你戮力抗戎，今日不如以酒為盟?！?/br>
    仇牧同舉杯：“我與漢王飲。”

    ————

    蕭瑟秋風(fēng)今又在，朝堂上幾番風(fēng)云，換了攻守之勢。

    耀陽當(dāng)空，秋高云淡，南飛雁不回，望斷回雁峰。

    雍馳在皇城門前勒住了馬，仰頭看著碧穹，心有所思。

    他有時(shí)候覺得，自己空有一番凌云志，卻總是被宵小之人處處阻撓，便比如今日在朝堂之上。

    心中紛繁，雍馳抿了嘴角，“走！”

    “駕——”

    “駕——”

    在一眾虎賁將領(lǐng)的簇?fù)硐拢瑸躜K揚(yáng)蹄，塵土四起，馳回了雍府。

    幾位跟隨攝政王已久的舊僚互相對(duì)望一眼，都在對(duì)方目光中看到了擔(dān)憂。

    雍馳自從漢中回京，便仿佛失了從前那獵人般敏銳的嗅覺，與那信手拈來、算無遺策的籌謀。這次朝廷上，竟然反被人先手一擊。

    原來，這幾日皇城之內(nèi)風(fēng)起云涌……晉王之事尚未平息，風(fēng)波猶在，朝廷上那些默不發(fā)聲老臣，倏然發(fā)難，以御史諸人為首，暗示攝政王為一己之私，暗結(jié)戎人，致寒門執(zhí)了抗戎牛耳，滑天下之大稽——而之前攝政王為世家披甲征戰(zhàn)，平定江衢之亂的時(shí)候，卻并不見他們說什么話；如今不過敗了一次，已然落井下石。

    諸虎賁心中猶為不忿，特別是今日朝堂上有人氣勢洶洶，言語之間激揚(yáng)慷慨，好似雍馳早已功不抵罪，該削其王爵了。

    雍馳在旁，冷眼看著那坐在龍椅上的小皇帝，不發(fā)一語，仿佛在沉思；而站在一旁的雍相亦閉目假寐，仿佛這些爭吵與他一無相干。

    幾位與雍馳親近的官員出列以稟，又哪里說得過御史諸人巧舌如簧？倒是雍馳親自上前一步，奏道：“四海紛紛，臣以一人之力，扛九州之亂，方是時(shí)，晉趙之亂疊起，江衢蠢蠢欲動(dòng)，戎人虎視于北，呂謀忠內(nèi)亂于廷，天下為之震動(dòng)，社稷只怕由此傾覆，若不是臣決斷之力，誅亂呂，定江衢，和戎人，哪有今日諸位腐儒酸士在朝廷大放厥詞以誤國哉？”

    雍馳先言己功，又道：

    “臣深知身負(fù)一國之重托，因此慎之又慎，臣不怕今日口舌非難，功過但由后世評(píng)說！但凡軍旅之人，皆知戎人兵強(qiáng)，臣不敢以廟堂之重為兒戲，如今戎人損兵折戟于北，臣帥虎賁守天子國門于南，此策以靜制動(dòng)。有人狼子野心，妄令虎賁奮武主動(dòng)出擊北地，令戎人以逸待勞，親者痛仇者快，不知心安何處。”

    雍馳再言御史不懂軍務(wù)，不知自己深謀遠(yuǎn)慮，看似為國，實(shí)則誤國。

    雍馳最后道：

    “虎賁奮武兩軍，乃是國本，萬不可妄用，還望圣上明察。臣一人名聲是小，天下之安穩(wěn)是大。臣早知有些妄徒，要誣稱臣不抗戎，可臣為朝廷世家之心，日月可鑒。若臣一人屈而國伸，臣則踐之；不若有人在漢地稱王，但為一人伸，國卻屈！”

    提醒了虎賁奮武二軍，不僅是自己的軍隊(duì)，更是天子在天下得以容身的羽翼后，小皇帝這才對(duì)雍馳說：“愛卿為國盡忠的心，朕是懂的。”

    下了朝，幾位虎賁將領(lǐng)早聞之了風(fēng)聲，皆在雍府匯集。幾步入了內(nèi)堂，雍馳在主位上撩袍而坐，幾位虎賁依次而列，立在了階下，正在靜靜等著雍馳發(fā)話。雍馳面色如雪，沉聲問：“……你們?cè)趺纯?？?/br>
    其中一位虎賁將領(lǐng)有些不敢與雍馳對(duì)視，只得咬牙低頭道：“仇……仇公子……定是被那寒門妄稱了漢王的賊子收買了，否則……否則……”他的聲音漸漸消沒，抬頭小心翼翼地看了雍馳一眼……仇牧此人，從前攝政王甚為倚重，如今秋闌意重，已然天變，誰也不愿觸及那被北軍背叛所劃下的傷口。

    如今，那幅《攝政王落馬圖》竟從御史中傳播散開，不過一日時(shí)光，臨摹本已經(jīng)傳遍了京城……

    有什么，在蠢蠢欲動(dòng)……

    誰都知道，那劍鋒，直指攝政王。

    虎賁將領(lǐng)心下奇怪……

    那寒門妄稱了漢王的賊子，到底是給仇公子灌了什么迷魂湯，竟然讓他作畫譏諷攝政王？

    “這么說，你們覺得仇家小子，是被人收買了？”雍馳緩聲出言，他忽然笑了一聲——“……那么，他在廢丘埋伏本王，也是被人收買了？！他那做御史的世家表叔，也是被一個(gè)小姓給收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