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2節(jié)
…… 迤邐的氣息還未散去,虞君樊懶懶地躺在古驁懷中,古驁撐起胳膊,倚靠在床邊,外面打更的聲音遠(yuǎn)去了,窗外的月亮落了下去,東方起了魚肚白。 借著青微曙色入了窗棱,古驁仔細(xì)打量著眼前的人,他看著他略顯疲憊、卻帶著尚未消散悠長意蘊(yùn)的眉眼,看著他輕輕吐息的鼻尖,看著他的柔軟濕潤的唇色…… 假寐中的虞君樊仿佛感到了灼熱視線一般睜開了眸,對著古驁一笑,又挪動(dòng)了一下身子,繼續(xù)閉目。古驁被那個(gè)眼神又勾起了夜里種種,一時(shí)間紛繁的畫面在腦中不停歇地跳躍著…… 虞君樊仿佛有知覺般,向古驁靠了過來,古驁將他更緊地?cái)堅(jiān)诹藨阎?,總感覺虞君樊有什么地方不一樣了……可卻無法確切地說出來。 “昨夜……”古驁開口道:“……你……”古驁皺起了眉頭,欲言又止,虞君樊閉著眼睛道:“……昨夜我怎么了?” 古驁低笑地抱住他:“昨夜真不像你平時(shí)?!?/br> 虞君樊仍閉著眼,伸掌覆上古驁的手,玩著古驁抱緊的指尖:“我平時(shí)又怎么了?” 古驁親了親他的耳朵:“你平時(shí)……好像什么都掌控得住,又什么都拿捏得好分寸?!?/br> “……怎么,我昨夜失了分寸么?”虞君樊輕聲道。 古驁笑起來:“還連帶著我也失了分寸……”說著聲音變低:“還痛么?” 虞君樊也笑了,小聲道:“有一點(diǎn)兒?!?/br> 古驁一只手溫柔地輕縷著虞君樊有些凌亂的發(fā),另一只手輕輕地捏著他的腰。 虞君樊將自己陷在溫暖柔和的被褥中,輕道:“……我只是想,總是從前那樣,挺沒意思的。”說著虞君樊半睜了睡眸,放開了古驁,伸手在自己眼前,張開了五指:“這雙手,之前殺了我叔父、我叔母、我堂兄,還有虞家宗族里那幾個(gè)跟著壞事的,血就順著這里流下來,他們喊冤的聲音震天地響,把我的耳朵都要震破了?!?/br> 古驁親了親虞君樊:“……你真厲害?!?/br> 虞君樊轉(zhuǎn)過頭來笑道:“……不過是為了早些回來見你,我就快刀斬亂麻地除了那些禍害?!?/br> 古驁看著虞君樊,也勾了唇角,促狹地道:“為了見我什么?”說著古驁上下打量了兩人相擁的情態(tài):“為了與我這樣么。” 虞君樊半睜著眼,看著古驁:“我再也回不去過去了?!?/br> 古驁將虞君樊拉近了自己,低聲問道:“你不害怕了?” 虞君樊道:“我害怕什么?” 古驁道:“你害怕和世家翻臉,無立錐之地;你害怕你從前的令名分崩離析,從此再無法保護(hù)你;你害怕我們會失敗,讓你的志向無法伸展?!?/br> 虞君樊輕聲道:“我不害怕了,和你在一次,我不害怕了?!?/br> 虞君樊的話音落下,他翻了一個(gè)身,將自己的臉埋在了枕中,一動(dòng)不動(dòng)。 在一旁凝視著虞君樊的古驁看著這一幕,心中忽然涌過一道甜蜜的暖流,嘴角也不禁掛上了笑意,古驁沒由來地想:其實(shí),如果想要征服的欲望就是愛的話,那他早就愛上了虞君樊——從他邁出第一步,將他拉入懷中的那一刻起。為了和虞君樊在一起,他的確曾用過些心思;可是那真的只是為了利害嗎?不……從一開始,自己就在意他,就喜歡他,就期待著和他在一起的一切情形——做朋友的時(shí)候,就相知相惜,當(dāng)那相知相惜漸漸孕育了新的渴求,他又想要他的全部,想要得到他,想要他屬于自己。 他心中的鬼,藏在對虞君樊背后勢力的敬與畏中,可自己早已不是那個(gè)芒碭山里遙遙聽見四海傳說的貧寒少年了,他現(xiàn)在是漢王,手握雄兵,盤踞北方,威名布于天下。 回過神來的時(shí)候,放眼四望。 ……他已然與虞君樊平起平坐;不再是那個(gè)需要扶持而蹣跚前行的寒門青年。 如今捫心自問,古驁抱著懷中的人——即使如此,他還是喜歡著虞君樊嗎?答案是肯定的,他不僅喜歡他,心中還敬著他,愛著他。 夢中的鬼是他自卑與陰暗的角落,那個(gè)角落被掩藏得極深,時(shí)而叫囂著、時(shí)而用他聽不見的聲音低語著:“你是個(gè)寒門的小姓,他怎么會真正鐘情于你?你們不過是互相利用罷了。如今你也不過是虛張聲勢,自以為哄住了他一時(shí)。你看,一有大變,他不就跑了嗎?這個(gè)世界沒有世家會真正將你放在眼里,瞧,你自己打了自己的臉罷?——這個(gè)世界就是如此冰冷無情,殘酷無義……你要怎樣?當(dāng)然是繼續(xù)笑臉相迎,利用他,達(dá)到你自己的目的?!?/br> 那喃喃的低語帶著自少年來遇到的所有鄙夷與憤恨,好似涌動(dòng)的暗流,夾雜著被拋下的怨氣游走在無明中。 可是這時(shí),太陽已經(jīng)升了起來,陽光照了進(jìn)來,那暗流浮上了水面,被陽光照射得波光粼粼,脫去了陰郁的氣息。 如今,它在陽光下蒸騰成水汽,成為匯聚的暖流,它的能量并未絲毫消減,卻搖身一變,從壓抑著的不滿與恨,變成了一股能夠沖破世間藩籬、堅(jiān)毅直前的勇猛與勇毅。 并非是誰欠了誰,誰又騙了誰。 如果有一天,古驁想,我能將你庇護(hù)在羽翼下,實(shí)現(xiàn)你的志向,我們又何嘗不是天造地設(shè)? 在陽光溫暖的照耀下,古驁感到舒服地瞇起眼睛,安心滿足地抱住了虞君樊。 第152章 等日光完全升起的時(shí)候,古驁撐了個(gè)懶腰,坐了起來。他一個(gè)人下了床,沒有驚動(dòng)虞君樊,也沒有叫人進(jìn)來。古驁彎下腰,一件一件地?fù)炱鹱蛉章湓诘厣系囊律?,然后放在床邊放好了?/br> 聽見響動(dòng),有侍者像往常一般要進(jìn)屋服侍古驁梳洗,古驁忙做了一個(gè)噓聲的手勢,擺了擺手,那侍者點(diǎn)了點(diǎn)頭,把水端了進(jìn)來,然后闔門出去了。 古驁自己穿了衣服,洗了臉,回頭朝床上望去,虞君樊似乎還在沉睡,古驁坐到了他身邊,靜靜地看著他。 太陽早已高懸,日上三竿,古驁今日卻一點(diǎn)也不想踏出房門,他默默地坐在虞君樊身邊,伸手小心翼翼地幫他把被褥拉好。 這時(shí),外面有人小聲說:“漢王,懷公子求見?!?/br> 古驁壓低了聲音道:“就說我還沒起來,讓他先回去罷?!?/br> 那侍者的影子映在簾外,正要轉(zhuǎn)身離開,古驁忽然感到身后一陣溫暖覆上了自己的背,有人伸手從后面環(huán)住了自己的腰,下巴擱在了自己的肩上,身后人帶著些仿佛剛睡醒的惺忪,在耳邊喃昵說:“既然都來了,為何不見?” 古驁笑了笑,虞君樊便從后面輕吻了上來,古驁拉住他的手,說:“……我想陪陪你?!?/br> 虞君樊道:“那我們一道去見他罷?!?/br> 古驁微微怔了一下,隨即道:“好。”說罷古驁對那簾外的侍者道:“……那就讓懷公子稍待片刻。” “是。” 映在簾中的人影隱去了,背后的溫暖離開了古驁,古驁回過頭,見虞君樊正坐在床邊理自己的頭發(fā),過了一會兒就理好了,挽成一個(gè)髻,虞君樊又彎腰去拿衣服,一件一件穿好。在日光的照耀下,古驁打量著面前的人,這才發(fā)現(xiàn),虞君樊的容色似乎不似從前那般溫潤,有些少了血色,顯得蒼白。 古驁上前一步,伸手摸了摸虞君樊的側(cè)顏,問道:“……昨夜夜里我沒注意,怎么面色這么差……” 虞君樊顰了眉,道:“……之前流了些血。”見古驁一直關(guān)切地盯著自己,虞君樊又拉起手臂袖口,露出一段細(xì)小卻猙獰的傷痕,道:“叔父在箭頭上喂了毒,當(dāng)時(shí)剜下來一塊rou,又放了血。” 古驁伸手輕輕摸了摸:“……還疼么?” 虞君樊搖了搖頭:“疼我都能忍,不算什么,戰(zhàn)場上哪有不受傷的。只是當(dāng)時(shí)中毒的時(shí)候,我昏過去一次,醒來我想,我若是就此死了,此生怕是在也見不到你了?!?/br> 古驁愣了一下,隨即感到一股酸脹卻又帶些甜蜜的感覺倏地全涌到了胸口,蔓延開來。虞君樊落下了袖子,再一次遮住了傷口:“然后我又想……若是我死了,那從前那些籌謀,那些隱忍,那些……又算得了什么?” 古驁為虞君樊披上外衣,虞君樊低著頭道:“我從前瞻前顧后,總是不愿把事做絕??墒俏一柽^去又醒來之后,就一直很想見你。” 古驁抱住了虞君樊,輕聲道:“……我在這里?!?/br> “……可是我回來了,你卻不愿見我?!?/br> “……是我錯(cuò)了?!惫膨埖馈?/br> 虞君樊咬住了嘴唇:“你還與懷公子那么親近……”說著虞君樊也伸手回抱住了古驁:“我不知道該怎么辦,你又不愿見我,我想找個(gè)由頭見你,就去尋了劉之山,你說過你想要戎馬,又說讓劉之山打探戎都的消息,我想,為了這件事,你總會見我了罷??晌一貋?,聽說你下午問過我去哪兒了,我一個(gè)人躺在床上睡不著,就忍不住走到你這邊來了?!?/br> 古驁親了親虞君樊,摩擦著他的臉頰,似乎發(fā)現(xiàn)了他眼角的濕潤,古驁不由得伸手輕拭了上去,輕聲道:“……然后,你就翻窗戶呀?” 虞君樊“噗嗤”地笑了一聲出來。 “不與你說了,懷公子還等著呢?!?/br> 古驁和虞君樊一起走出門的時(shí)候,懷歆起身愣了一愣,隨即馬上低下了頭道:“……我不知虞太守在此。” 古驁笑了笑,和虞君樊一道入了座,侍者上了茶,古驁端茶飲了一口,道:“坐罷,是什么事?” 懷歆依言又坐了下來,目光望向別處:“……是為典小女的事。她在義軍中犧牲,雖并未編入軍中,但我想安葬她時(shí),也該有個(gè)武將官職。我母親故去那會,封討北大將軍,一品誥命夫人?,F(xiàn)今典小女雖并無赫赫戰(zhàn)功,但也救過我這個(gè)鐵浮屠之帥?!?/br> 古驁頷首道:“是我疏忽,該有封謚,那依懷兄之意?” 懷歆道:“按照義軍中功賞,本應(yīng)有校尉之職?!?/br> 古驁道:“再晉一晉,封五品禁龍衛(wèi)罷。” 懷歆行禮道:“謝漢王,倒是還有一件事。我準(zhǔn)備帶典小男回一趟上郡,將典小女葬在懷家宗族墳冢中?!?/br> 古驁點(diǎn)了點(diǎn)頭:“好,你去罷,大約要多少時(shí)日?” “如今戰(zhàn)事未消,一切從簡,八、九日便可?!闭f著懷歆頓了一頓,又道:“……至于要說的第三件事,也不知是不是該告訴典將軍,請漢王定奪?!?/br> 古驁問道:“……是何事?” 懷歆道:“我想將典小男收為義弟,典小男也愿意?!?/br> 古驁想了想,道:“你收便是,這件事我去和典不識說?!?/br> 懷歆起身道:“謝漢王,那我不日就啟程了?!?/br> 古驁道:“你去罷?!?/br> “告辭?!睉鸯в窒蛴菥卸Y,虞君樊起身還禮。 懷歆離去,腳步聲漸遠(yuǎn),虞君樊這才靠住了古驁肩膀,古驁伸手輕拍了拍他:“怎么了?” 虞君樊道:“……沒什么?!?/br> 古驁輕輕地道:“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你看,我與懷公子沒什么?!?/br> 說話間,剛才侍候在旁的侍者悄悄退了出去,闔上了門。虞君樊的目光落在懷歆飲過的那杯茶上,它還冒出一絲絲的熱氣。虞君樊緩緩地開口:“……回來以后,好像有什么不一樣了……我從前不會這樣,可是那天,我看見你和懷公子相擁在一起,不知為何,我更想見你。我想,你與懷公子就算有什么,也不過是這幾日的事,怎么及得上我與你在一起長久……” 古驁道:“……你又編排我了,哪有這樣的事?!?/br> 虞君樊道:“……那也是你不對?!?/br> 古驁看了虞君樊一眼,笑著打趣道:“……要不是這樣,你昨晚會爬窗戶?” 虞君樊沒有說話,沉默了下來。古驁見他不言,反而心中有些惴惴,過了一會兒,卻聽虞君樊忽然輕聲道:“……好像沒有退路了?!?/br> 古驁怔了一下,伸手抱住了他:“怎么會沒有退路呢?不就是朝廷里那幫人說了幾句閑話么,現(xiàn)在誰還在乎上京說什么,雍馳那個(gè)攝政王都視圣旨為無物?!?/br> 虞君樊伸手按住了古驁的嘴巴:“……大逆不道的話你就這么亂說。” 古驁摟緊虞君樊:“放心,沒事的。”說著古驁親了親虞君樊,凝視著他:“沒事,有我在呢。” 第153章 (改錯(cuò)字) 啟程回上郡時(shí),典小男因受傷尚未痊愈,有些受不得顛簸,懷歆便在車中鋪了厚厚的褥子,典小男正體虛有些畏寒,整個(gè)人被包在棉被中,好似一顆粽子一般。 剛上了車不久,典小男就倒頭睡著了,還打出了咕嚕咕嚕的鼾聲。懷歆坐在車?yán)?,看著典小男睡著的模樣,不?jīng)意地發(fā)現(xiàn)這個(gè)虎頭虎腦的少年面容上許多和典不識相似的棱角。 窗外是北地寂寥的大地,雖然春色給原本的蒼莽處披了一層綠衣,可是這樣原本該生機(jī)勃勃的感覺,自己卻怎么也感受不到。 ……再一次被落下的孤單讓懷歆胸口都空虛了起來,當(dāng)年父母故去時(shí)的悲戚之意再一次被喚醒,懷歆傷懷地想:典小女要是沒有死就好了。這樣自己就能和她好好的在一起,等以后天下安定了,典小女也長大了,他們就能在上郡成家立業(yè),就像自己的父親和母親一樣。 可這個(gè)遙遠(yuǎn)且并未付諸實(shí)施的預(yù)想,在自己尚未放下一些事情的時(shí)候,卻已然被突如其來的變故攔腰截?cái)?。典小女走了,留下了自己一個(gè)人。一直是一個(gè)人,在書院的時(shí)候就無人能近身,后來去了漢中的時(shí)候也是,如今還是。 心痛的感覺已經(jīng)麻木了,胸口只剩下寥落。 那日忽然伸手抱上古驁不過是太難過,希望得到安慰,就像之前一樣。心中還沒有考慮清楚,便習(xí)慣性地依賴了上去。古驁有些尷尬的模樣,仿佛顧左右而言他地問道,“你畏熱之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