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支隊伍自西而東，向著洛陽城緩緩行進(jìn)，從城上望下去愈顯緩慢。盯了好久，感覺好像還在原地沒動，可是原來還在隊伍前面的幾棵樹木已經(jīng)落到了后頭，那原本一團(tuán)模糊顏色的大旗，也能看出上面是有字的了。

    “快去稟報大司馬！”任尚喝道：“都回到自己位置，作好接戰(zhàn)準(zhǔn)備！”

    城頭上立即一片忙亂，士卒們來回奔跑，弩兵手忙腳亂地調(diào)整弩機(jī)，步兵材官搬來用以遮擋弓箭的大盾，有人飛快地下城去報信。

    那支軍隊又走近了些，在弓弩的射程之外停了下來。

    這支隊伍看上去十分奇怪，他們的旗子是黃色的，與圍城的敵軍旗幟差不多，可是軍容卻完全不像。

    至少軍士們身上的衣服是完全不一樣的。

    他們上身是紅色，下身是黑色，因為隊伍排列十分整齊，紅黑界限分明，使整個隊伍好像變成紅黑兩截。

    這只軍隊與任尚見過的任何軍隊都不同，他們嚴(yán)整、肅穆，看起來不像是有血有rou的人，而像是一棵棵挺拔的松樹，組成一片整齊的樹林。

    就連馬匹好像都格外聽話，每一匹都是昂然而立，與馬上的主人組成了一副雕像。

    這時對方已經(jīng)派了兩個人騎馬過來，一個士兵打著旗幟，隨在一個軍官模樣的人身后，看樣子是要來與城里交涉的。

    旁邊一個士卒問道：“校尉，要不要給他們一弩？”

    任尚突然怒了，喝道：“有本事出城去與人廝殺，在城頭偷偷放箭算什么本事？”

    那士卒無端受了訓(xùn)斥，也不敢申辯。

    兩個人越來越近，使者到了城下，沖著城上喊道：“大漢皇帝陛下帳下羽林軍長水校尉奉命馳援洛陽，請開城放我軍入城！”

    “什么？是援兵？”城頭士卒立即沸騰了，“援兵來了！皇帝陛下來支援我們了！”

    “怪不得敵軍營地不見了，是真的，他們撤退了！”

    被圍困了幾個月，雖然沒有缺糧之虞，但每天被堵在城里出不去、城外千軍萬馬要殺進(jìn)來的感覺太差了。士卒們的心態(tài)都到了個臨界點，再不釋放要憋出毛病來了。

    普通士卒并不知道劉玄已經(jīng)下臺，還以為是長安城的更始皇帝派兵來援救。

    不過即使知道也沒什么區(qū)別，對于普通人來說，皇帝就是個稱號，誰當(dāng)都一樣。

    他們都興奮地大叫：“解圍了！洛陽解圍了！我們能出城了！”

    有的人大笑，有的人哭泣，有的人連哭帶笑。任尚卻只覺得不對勁兒。

    敵軍剛來一場大勝，正應(yīng)該乘勝攻城，怎么就突然來了援軍，突然就解了圍？這里不會有詐吧？

    城下的人還在呼喊，更始大司馬朱鮪也上了城墻。

    任尚連忙過去稟報，指著城下呼喊的使者，說道：“他們說是長安皇帝派來的，羽林軍長水校尉部。大司馬，小心其中有詐！”

    朱鮪有一瞬間的恍惚，他認(rèn)識一位長水校尉，每次見到他都是恭恭敬敬的，可那是更始王朝的，如今改朝換代了，這一位應(yīng)該是小皇帝劉鈺麾下。

    名稱的重合使他產(chǎn)生了一種錯覺，一切都沒有變，都跟從前一樣，他還是那個大權(quán)在手、在朝中呼風(fēng)喚雨的大司馬，什么長水校尉在他眼中只是個小小的武官罷了。

    “敵軍在外，怎能隨意開門放人？放吊籃下去，把他吊上城頭來回話！”

    士卒們七手八腳地把吊籃放下。城外的使者看了看，卻退后兩步，大聲道：“大漢羽林軍乃天子親軍，進(jìn)城向來走的是城門大道，焉能坐這孩童用的搖籃？”說罷掉頭徑自走了。

    朱鮪道：“不敢乘吊籃上城，看來此事確實有詐。”

    他眼看使者回到軍中，片刻的功夫又縱馬過來，向吊籃上放了一只木匣，向城上喊道：“此乃敵酋景丹之首，校尉吩咐，送與大司馬做禮物!”

    任尚打了個激靈，懷疑自己聽錯了，景丹？

    前幾日大敗之后，他才知道敗在了景丹的手上，景丹就是沖垮洛陽三萬精銳的幽州突騎將領(lǐng)。

    任尚曾躲在城墻根底下，親眼看著他縱馬馳騁，追殺自己的袍澤兄弟。景字的大旗橫沖直撞，在潰兵中肆虐，那張囂張狠決的臉，不時出現(xiàn)在任尚的夢里，讓他滿身大汗地驚醒過來。

    景丹之首？景丹被殺了？幽州突騎呢？

    任尚感覺暈乎乎的，被朱鮪叫過去認(rèn)首級的時候，甚至連路都有些走不穩(wěn)了。他看著那張面無表情的死灰色的頭顱，一時竟說不出話來。

    旁邊一個士卒膽怯地道：“大司馬，我認(rèn)得他，他就是那個將軍，當(dāng)時就在我的馬后，刀差點砍到了我。”

    “是他！”任尚低聲道。

    他的腦袋里嗡嗡作響，卻什么也想不起來。他曾無數(shù)次想著要手刃此人，為袍澤報仇，洗雪自己的恥辱，可此時，當(dāng)心心念念的仇人之首在他的面前，任尚心中卻沒有任何感覺。

    他的恥辱依然還在，可仇人已經(jīng)死了。任尚茫然無措，完全看不到眼前的路，連報仇的信念都沒了，以后他該怎么辦？

    不只是任尚，包括朱鮪在內(nèi)，城上所有的人都在發(fā)懵，那支無敵的騎兵，那個全城人的惡夢，他們心目中不可戰(zhàn)勝的敵人，幽州突騎呢？難道竟是覆沒了？

    所有人都想知道究竟，可是大司馬朱鮪依然沒有下令開城門，而城下的使者又不肯坐吊籃上城。

    這時城下又傳來喊聲，使者道：“長水校尉有言告于大司馬，我軍奉圣命來援洛陽，全殲數(shù)千幽州突騎，陣斬敵酋景丹，解洛陽西城之圍。本欲助洛陽守城，既然大司馬不肯迎我軍入城，長水校尉將回軍長安，向陛下復(fù)旨?！?/br>
    羽林軍是來救援的，你們不用，那好，咱們走了！

    城外軍馬開始掉頭，數(shù)千人絲毫不亂，士卒們按照順序，有條不紊地行動，任尚看得目瞪口呆，這軍隊，站著是一個整體，行動起來也是一個整體，動止之間井然有序，這不就是他平日心心念念要練出來的精兵嗎？

    眼看羽林軍長水校尉部就要離去，朱鮪突然有點慌張起來，這可是打敗幽州突騎、救援洛陽的天下強(qiáng)軍，要是讓他們就這么走了，西城兵馬去而復(fù)來，再圍繞住洛陽城，他該怎么辦？

    洛陽城主朱鮪完全忘了他手下的二十萬大軍，眼中只有城下的五千羽林軍，仿佛他們才是洛陽的救星，是他的倚靠。

    朱鮪大叫道：“快開門，去請長水校尉入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