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多時，一位身后站著一排侍女的婦人出現(xiàn)在了眾人面前。

    只見那婦人一身深藍色的長衫，長發(fā)披散在腦后松松地用系著玉環(huán)的頭繩束成一綹，額頭上的碧玉雖然名貴，也讓那眉間的褶皺愈發(fā)明顯了。

    此時，那婦人正快速地搖動著紡車，從寬大衣袖里露出的手臂帶著鄉(xiāng)野做慣了粗活的肌線。

    就在眾位麗姝詫異寺人為何將她們領(lǐng)到一位宮中紡娘面前時，姬姜早就憑借父親早先的叮囑，猜到了這位婦人的身份，竟在忌尚未開口前邊搶先跪伏在地，施禮道：“姬姜見過王君夫人！”

    那位紡線的夫人慢慢地緩了手，先是看了看其余無措的眾女子，又微笑地看著伏地的姬姜道：“宮中教女世婦眾多，你這孩子急著認人，難道不怕認錯了君夫人？”

    姬姜原先開口時還有些忐忑，可是她見一旁的寺人忌尚并沒有開口阻攔，便知自己并沒有認錯，這等給魏王夫人留下深刻印象的機會自然不肯放過，連忙緩了緩心神道：“我曾聽父親提及，王君夫人生性賢淑，不喜宮闈酒宴，卻對大王事必躬親，王身上的衣袍皆是出自璉夫人親手紡線織布剪裁。所以我一看您正在紡著的線里，摻揉了大王衣冠里特有的金線，便妄自大膽揣度，若有冒犯，還請夫人責(zé)罰?！?/br>
    這一番機靈的言語，果然讓璉夫人臉上的笑意更深了，她接過一旁侍女呈來的巾帕，擦拭了雙手后，來到姬姜的面前，將她親自攙扶起來，摸了摸她的臉頰道：“好孩子，你是哪家的，還真是個懂眼色有心眼的?！?/br>
    姬姜心內(nèi)一喜，表情愈加甜美道：“我的父親姬甫是替大王掌管財帛的司徒，我的祖父乃是先王的弟弟公子越?！?/br>
    璉夫人點了點頭：“原來是公子越的后人，也難怪這么機敏聰慧了。”

    就在這時其余的女子也回過神來，效仿著姬姜給璉夫人施禮。這些女子雖然是貴族出身，卻一直教養(yǎng)在家中而已，要知道就算是貴族的女兒，也不能如家中的兄弟一般入公學(xué)識文斷字，不諳宮中禮節(jié)，自然不及姬姜的落落大方。

    璉夫人倒是不甚在意，逐一見過這些個怯生生的小女娃們，不時伸手撫摸她們的小臉，親切的如同親生母親一般。

    這般和顏悅色直到看見了那跪在靠遠位置的單薄身影時，才稍稍消退了幾分。

    璉夫人并沒有命那莘奴上前，只是吩咐一旁的寺人與世婦帶著這些麗姝們?nèi)ヒ呀?jīng)備下的宮舍里休息，待得明日再由特命的教女對這些女公子們悉心教導(dǎo)一番。

    姬姜隨著世婦走出中庭時，眼角的余光看到那莘奴并沒有離開，而是被單獨留下來。

    待眾人散去，璉夫人又退下了左右侍者，才起身來到一直長跪的少女面前，半彎著親自將她扶起，充滿愛憐地輕輕抬起她的下巴，滿意地看了看，眸光里微微閃爍著說不出的悸動道：“像……真像我那苦命的meimei……”

    莘奴這時慢慢地抬起眼兒，也望向眼前的這位貴婦——她從未曾謀面的從母，母親的親生jiejie。

    到底是血脈相連，許久不曾有親人在旁的感覺讓眼底微微一熱。

    璉夫人感傷一番后，便拉住了莘奴的手噓寒問暖，可是莘奴似乎太過靦腆，問得多，答的少。待得說了幾句后，璉夫人才緩緩說道：“一會，我會命人給你準備專門的宮舍，不必跟那些個女公子住在一處……雖然是接著提大王認義女的由頭將你召入宮中，可是我怎么忍心你將來遠嫁？我一早便想好了，大王現(xiàn)在正當壯年，可是我卻比大王長了十歲，容顏衰減，不能服侍于枕席間，而你卻年齡正好，倒不如做了大王的如夫人，也可長伴在我身邊……”

    莘奴聽了這話，不禁詫異地抬起頭，一雙微揚的眼兒透著滿滿的不敢置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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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2章

    璉夫人看著莘奴的表情，自然猜出她許是被自己的話驚嚇到了。

    不過魏國不似齊魯那般承襲了周王室的典籍禮器，處處以周禮正統(tǒng)恭謹嚴謹。自然也不怕別人說出什么“與姨侄同侍夫君”的閑話出來。

    要知道在其他諸侯國，諸如母女同侍一夫，甚至同源兄妹在宮內(nèi)胡鬧的事情都時有耳聞。這么比較起來，她將自己的姨侄扶成丈夫的妾侍，簡直可以算得上一段佳話了。

    至于這莘奴心中何想，她也并不擔(dān)心，聽去找尋她的侍衛(wèi)們說，meimei當年私奔嫁入的姜家，早就荒敗無人了。姜家老宅早些年已經(jīng)被洪水沖垮，舉家外遷，而她是最近隨著一位家中的老仆返鄉(xiāng)恰好被他們尋訪到的。

    當時她與那位老仆失了盤纏，竟是餓了足有兩日，正滿山地挖掘野薯填腹。

    一個長得如花似玉的少女這般困窘下去的結(jié)局如何，簡直不用想便可知。最后不過是淪為男人的玩物罷了。

    想到這，璉夫人更是泰然，只覺得自己也不算愧對了死去的meimei，若是能進宮服侍王君，對于這樣的鄉(xiāng)野丫頭來說，簡直是一步登天了。

    所以當那莘奴終于開口說，只是想入宮見一見素未謀面的從母，以慰母親在天之靈，即可便要離宮，并不想服侍王君時，她微笑地打斷了少女未盡的話語，溫和而不容拒絕地說道：

    “你還年幼，早早失了父母，這些事情，以后就由我來替你安排，此乃魏宮，比不得一般的士卿府宅，以后再人前不可稱呼我為‘從母’，要稱呼‘璉夫人’，你這一路想必是勞累了，還是跟隨世婦下去休憩去吧?！?/br>
    這番話綿里藏針，只是提醒著莘奴，眼前的夫人并不只是她的從母，更是魏宮的王君夫人，于莘奴而言，高不可攀的貴婦，王君夫人所說的是命令，容不得她這樣一個鄉(xiāng)野的丫頭拒絕的。

    心內(nèi)似乎是有什么聲音在輕輕地破裂，莘奴知道那不過是失望的聲音罷了，這樣的聲音在最近的幾年里，總是時不時地在心底回蕩，按理說本該習(xí)慣了才對，可她總不受教，去奢想一些遙不可及的東西。

    譬如這次，她早就該想到，這位母親的親姐既然在數(shù)十年里對自己的親妹一家不聞不問，怎么可能因為驟然想起了親情，而特意找尋自己成為孤兒的外侄女呢？

    心里升起的熱度慢慢消散后，反而能坦然面對此時的困境了。莘奴沒有在說什么，低聲說了一聲“喏”，便起身隨著世婦退出了中庭。

    這樣的順從讓璉夫人更加滿意，原先還擔(dān)心她久居鄉(xiāng)野沾染了粗鄙的氣息，現(xiàn)在看來，性子還算溫良，半點不似她那反骨私奔的親meimei……

    璉夫人站起身來，隨口叫來自己的貼身世婦問道：“大王與群臣議事完后，在何處用的午食？”

    世婦荊氏小聲道：“大王去了如夫人趙姬處，聽夫人您派入那里的宮婦說，飯食幾乎未動……倒是反復(fù)打了熱水去內(nèi)室……那趙姬新近得了一位煉丹奇士，口服了那百草煉就的蜜丸，便可下有異香，妙不可言，大王每每鉆入了那趙姬的衣裙，便不能自已……一時短了節(jié)制……”

    璉夫人的眉間閃過一絲陰霾，冷哼了一聲：“就算是急著生出個公子來，也不能這般行事，等她如了意，大王的身子骨不是要被掏空了嗎？這些個年輕的女子，怎么不知體恤王的安泰？”

    荊氏深知璉夫人的好惡，連忙低聲道：“不過是一時猖狂罷了，她乃是趙國的女公子，又是新嫁過來，大王看在盟國的情面上，自然要嬌寵她幾分，如今夫人的姨侄已然入宮，生得有那般的嬌媚，一定能獨得大王的恩寵，那趙姬猖狂不了幾日了……”

    璉夫人輕嘆一口氣，心里想：這孩子長得那般像她，一直念念不忘的王見了怎么能不如獲至寶？王正當壯年，必定是要再綿延些子嗣的，既然這樣，倒是不能讓那趙姬得勢，不然她依靠趙國，將來勢必對我的兩個兒子虎視眈眈，但愿莘奴的肚皮爭氣，為大王多誕下些子嗣，她一個沒有依靠的孤女，自然不會掀起太大的風(fēng)浪……”

    當莘奴隨著領(lǐng)路的世婦來到自己的住所時，發(fā)現(xiàn)此處也是剛剛修繕完畢，屋內(nèi)還隱隱散發(fā)著松漆木味。不過擺設(shè)用度卻是樣樣精致。

    這時，有寺人端來食盒，打開疊層開始鋪擺食物。

    最近魏國國力蒸蒸日上，魏王隱隱成為一方霸主，開始崇尚周室禮節(jié)，王宮中的廚子也是出自周王宮殿，飲食器皿也驟然講究了許多，單是生魚切成片所制的膾也不是慣常用的鯉魚，而是一路快馬送來大梁的新鮮海魚。

    一旁的世婦彭氏，是璉夫人特意撥過來教習(xí)莘奴的。依著以往的規(guī)矩，她靜立一旁默默查看著這少女的一舉一動，記下什么地方疏忽了禮節(jié)，待得明日教習(xí)課上再逐一指出，讓初入宮的女子謹記此處乃是王宮，不可如在家中一般不拘小節(jié)。

    可是只看了一會，彭氏的眼兒便越睜越大，心內(nèi)暗暗吃了一驚。初時看這女子衣著寒酸，心內(nèi)輕看了她些，只以為這麗姝小小年紀見不得這許多美食，又是在私底下沒有貴人在一旁監(jiān)督，當是會吃得有些忘形。

    可是這莘奴跪坐于席上，卻是不慌不忙，先是飲了一口酸米制成的漿來開胃，再慢慢拿起了烏木的筷箸。沒有去食用熟食，徑直先夾起了切得包若蟬翼的魚膾，也沒有沾取尋常人家慣用的芥，而是卷了切成細細的蔥絲，再沾醬料。

    這恰是符合了貴族士卿“食膾，春用蔥，秋用芥”的細致講究。

    等到食用完了膾，再準備品嘗炙rou時，又用漿來漱口，吐入席桌一旁的陶罐里，去了腥味后，再品嘗熟食。

    若是說這一樣是巧合，可是這女子一頓飯吃下來，飲羹沒有長吟細水，咀嚼食物時，皓齒含而不露，細蔥樣的腰肢更沒有前俯下彎之時。一舉一動皆是那么自然流暢，就連她這個負責(zé)教習(xí)的世婦也自嘆弗如。

    這樣嫻雅的做派可不是一朝一夕刻意模仿呈現(xiàn)出來的，乃是常年的日常起居養(yǎng)出的溫潤高雅的氣質(zhì)。加之人又是極美的，但是看她用餐，便看直了一旁幾個年齡尚幼的侍女的眼睛，心道：就連那趙國的女公子趙姬，也沒有眼前這個鄉(xiāng)野女子來得慧雅鐘靈。這是在哪一方水土生養(yǎng)出來的佳人？若是換成錦衣華服，說她乃是齊魯禮儀之邦的女公子，也不過分?。?/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