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節(jié)
“不是說要留到過年穿嗎?”寧蝶不解。 蘇梅道:“離過年也沒有幾天了。” 那衣裳是蘇梅親自裁的,寧蝶當她是想看著高興,于是回房間把那身長袖的翠色軟段子旗袍換上,在外面配上黑色貼身的大衣。 “唇色淡了些,”蘇梅打量她幾番,捧來自個梳妝盒為她上妝,又為寧蝶戴上一對玉鐲,她短發(fā)最近長長了點,剛好能盤上去,蘇梅為她盤好發(fā),插上玉釵,接著為她染上玫瑰色的指甲,勢必要把她打扮得花團錦簇。 折騰近一個小時,送寧蝶到門口,蘇梅又道:“哎呀,我這記性,李媽,去把我那皮包拿過來,鱷魚皮的那只?!?/br> 這只皮包還是寧蝶的爺爺在蘇梅結(jié)婚時托人從法國帶回來的嫁妝之一。 這皮包的翠色恰好和旗袍顏色相襯,寧蝶帶上它,從普通的工人子女搖身一變,和那些富貴人家的小姐無甚兩樣。 李媽嘖嘖地贊嘆:“這樣一打扮,小小姐真是好看?!?/br> “晚上可不許留在外面過夜,女兒家總該矜持點。”蘇梅笑瞇瞇地說著,把寧蝶推到門外,“快去吧,快去吧,可別讓朋友久等。” 寧蝶一頭霧水,不知蘇梅的喜從何而來。 華燈初上的西南,街上的光色似錦,寧蝶下樓招了一輛黃包車,因她姿色清絕,那拉車的車夫忍不住多瞧了她一眼。 江水上的吊橋連接兩岸,河流沮沮,倒映著城市的霓虹燈光,寧蝶從黃包車上下來,踏著橋面的光影,身姿搖曳地赴約。 彼時霍丞正走下專列,司機老早備好車在車站門前恭候,他邁開長腿跨上車座,身著的黑衣讓他渾身散發(fā)咄咄逼人的冷氣壓。 他散漫地掃了一眼窗外,軍綠色的一片,他道:“不需要這些人跟著,我現(xiàn)在有私事需要處理?!?/br> 坐司機身側(cè)的李皓得令,打開車窗喚一位隊長過來,示意他們撤兵回本部。 待交代完,霍丞又道:“去十三街?!?/br> 這時他的眸子里方升起一絲暖意。 十三街是典型的居民區(qū),然爾也是西南典型的外租地,專門租給那些從各地來西南的外地人,魚龍混雜,熙熙攘攘又十足擁擠。 考慮到霍丞的安全,李皓道:“讓我先上樓去看看,您稍等片刻?!?/br> 得到霍丞的批準,李皓快速地打開車門走下去,他身姿挺拔,身上的長衫不菲,融入十三街后與周圍簡樸的建筑顯是不同。 大約過去一刻鐘,他重新回到車上,“寧小姐不在,聽家人說是和朋友有約出門了?!?/br> 自然他不敢說,寧蝶的母親給他開門后是用一副審訊未來女婿的目光告知他此事,不過李皓說出實情:“看情況,似乎對象是一名男子?!?/br> 車廂內(nèi)頓時陷入寂靜,李皓即便不轉(zhuǎn)過身去,他也能知道自己的老板定是在鎖眉不悅。 “還有一件事,”李皓不知該講不該講,語氣再三委婉地道:“我聽說封秀秀是被人打暈帶上的火車,然后被安置在火車站附近的賓館,她擅自耍脾氣的事在電影圈鬧開了,以后怕是再難接到劇本,自然這種小事無需告知給您,只是有些奇怪,封秀秀是在火車上服過安眠藥才導致一路未醒,打暈她帶她并且離開的人是當?shù)卮迕?,說是受人雇傭……” 明白李皓要表達什么,霍丞眼神一冷,“以后這個‘聽說’就不用存在了,處理干凈?!?/br> 李皓點頭稱是,示意司機啟動車子,當十三街漸遠,李皓望著窗外的琉璃夜景,他想起和寧蝶的初識,綠蔭的樹影,臺階上散落的白色花朵,寧蝶的一顰一笑,就像她青瓷旗袍上的木棉花,純白清澈,似古典詩經(jīng)里描述的蒹葭女子。 自然又是想到隨行的醫(yī)生鄭重地告知他,“寧小姐在劇組期間睡眠不穩(wěn),在我這里拿走一些安眠藥,分量不輕,如果寧小姐身體不適,我建議您讓她上西洋的醫(yī)院檢查,” 寧蝶啊,李皓揉揉額頭,心里百感交集。 而此時的寧蝶,在西南最大的吊橋上約見的陳子傲先生,竟然是自己前世的故人。 ☆、第20章 會面 “陳壕?!睂幍椴蛔越睾俺鲞@個名字。 有一次在圖書館溫習,她把重要的筆記本落下,回頭來尋,圖書館里的失物招領(lǐng)處,她淡綠色的筆記本被妥貼的放在上面,翻開發(fā)現(xiàn)里面夾上一張紙條,是替她收拾筆記本的人所留。 夕陽的余暉透過圖書館瑪瑙色的大窗,打在白色的紙條上,染上絢麗的光暈,上面的鋼筆字留言道:“鳳字誰書就?心傾好欲逑?!?/br> 寧蝶想了想,在旁邊墻上懸掛的建議薄上留下她的話:“鳳字誰書就?心傾好欲逑。拙筆難成句,怕與君添愁。” 卻因此通過這個留言薄進行了詩詞往來。 這等羅曼蒂克的事被林萊玉聽說,對方先澆一盆冷水:“萬一這個陳子傲先生是個牛頭馬面的人物,遠不如字跡和才華漂亮,該如何?” 而在這個月明星稀的夜晚,林萊玉的顧慮則是遭到全面的粉碎。 陳子傲先生本人生的是儀表堂堂,身姿如竹,清瘦拔高,穿一襲墨色的中山裝,五官俊朗,也許因為身體不適的緣故,他的膚色始終像蒙了一層青灰色的死氣,但只要他微微笑起來,一雙清澈的大眼睛和一口潔白的貝牙,總能沖刷去他給人病弱的印象。 “寧小姐怎會知道我的本名?”他錯愕地笑道。 寧蝶僵在原地,忘記該作何解釋。 這個眼前只有雙十年華的青年,在前世寧蝶出閣時,是他親手cao辦的婚禮。 據(jù)說是管家的外甥,學歷高,奈何身子骨虛弱干不了什么活,家里唯有一個守著煙盒攤度日的老母,連學費都是孤身的管家贊助,由這恩情如海,認管家做干爹孝敬,被管家特意接進寧府來謀生。 寧府家業(yè)頗大,自然不介意多養(yǎng)一個聰明人。 他年少富有才學,寧蝶內(nèi)向怕生,卻對他是十分親近,仰仗如兄。 沒想到這一世,陳壕竟還會在西南而沒有在寧府。 難怪她看見他留的字,會有似曾相識的感覺。 “我還沒有問你為什么要用假名?!睂幍麑ち嗽掝^,反過來問。 陳壕看著面前這位貌美的女子,眼底的驚艷一閃而過,他禮貌地笑道:“子傲是我的表字?!?/br> 寧蝶的眼眶瞬間濕潤,故人隔世相見,這其中滋味難以言表。 “我覺著陳先生十分令人親切,能否直呼其名?!?/br> 陳壕沒有反對,“書信往來這么久,我從沒有把你當外人?!?/br> 寧蝶噗嗤地笑了,眼中含淚,“是我多此一舉?!?/br> 陳壕走過來靠近她,兩人隔著半步的距離,他體貼地道:“外面冷,我們?nèi)ジ浇目Х葟d里坐著談?!?/br> 在他話落,天邊綻放朵朵的煙花,映亮橋下的水。 跟兌了顏料一樣,紅得熱烈,黃得刺目,一條條鋪開,油汪汪地蕩漾。 他們順著岸邊的護堤散步,冬季干燥的冷風拂面,寧蝶先開口,道:“你在西師大學堂選了什么課?” “有選國學和算術(shù)?!标惡拘χ穑麅H僅虛長寧蝶一歲,卻有著一種近乎老者的嚴肅氣質(zhì),缺少年輕人的活力和開朗。 寧蝶笑道:“難怪我從沒瞧見過你?!?/br> “哦?你選的什么?” “我主修的是英文?!?/br> 陳壕笑笑,他纖細的兩臂貼在身側(cè),雙手□□褲兜,視線只盯著地面青石板的紋路。 出門之前他有幻想過寧蝶是什么樣的女子,他期待她的人就如她寫的詩,帶著含蓄的美感,而他又是擔憂的,萬一寧蝶本人真如他所幻想的那般,豈不是該他自卑。 哪知寧蝶不止?jié)M足了他的幻想,更是好比洛神。 這一場咖啡廳里的閑聊,寧蝶是有無數(shù)的話要抒發(fā),卻苦于對方會覺得自己過于熱情。 而陳壕說話,徘徊在試探的邊緣,既不深入,也不刻意冷淡。 時辰不早了,寧蝶要起身去結(jié)賬。 “讓女子買單可不是紳士的行為。”陳壕站起來拉住她。 她低頭便看見陳壕捏住自己胳膊的右手,皮包骨一般,骨節(jié)分明,蒼白而冷硬。 寧蝶默默地坐回椅子。 他們在候電車的路燈下道別。 “要不要擁抱一下。”寧蝶歪頭笑道,“教我們英文的艾妮老師是位英國淑女,每次和我們吃完茶,都要一一和我們擁抱地告別。” 陳壕在她提出這個要求時先是驚愣,隨即哈哈笑道,“你也要成半個英國淑女了。” 于是他張開懷抱擁住她,無關(guān)□□,僅僅只是擁抱了一下。 寧蝶把臉靠在他的胸口上,前世他無數(shù)次從她窗口下走過,清瘦的肩膀,略泛著青色的病容,她一直沒有機會給他道一聲謝謝。 這是她知道陳壕以來,第一次和他靠得親近。 懷抱松開,電車要來了,電鈴聲哐當哐當?shù)拇呷?,車門一開,寧蝶輕盈地跳上車,窗外的陳壕沖她揮手。 寧蝶慢慢坐在位置上收攏手心,那里還殘留著陳壕身上的溫度,“上天讓我這世遇見你,是讓我來報恩的吧?!?/br> 看電車消失,陳壕方轉(zhuǎn)身走向回家的方向,隨著他的腳步,他聽見口袋有什么聲音在摩挲地響,他伸進上衣下方的口袋里,摸到一方手帕。 上面將陳字繡成一株碧綠的君子蘭。 陳壕盯著手中的帕子瞧,純棉的材質(zhì),沒有什么特別的地方,是寧小姐偷偷塞進他的口袋里,而寧蝶對他的示好卻使他心里漫開一抹苦澀。 他步行路過百樂門的門口,在他守著煙盒攤母親面前蹲下身,說是攤子,其實只是個舊衣箱里擺滿各類牌子的香煙,然后放在地上兜售,母親坐著小板凳,抬頭見是他,呵斥道:“你身體不好,晚上寒氣重你出來做什么?!?/br> 陳壕握住他母親溝壑的手掌,“今天天冷,您也早點回來吧?!?/br> 他的母親沒有同意,窮人家哪有心疼自己的做法,“你舅舅前天來信了,要你再考慮考慮?!?/br> 陳壕的身子僵硬,有些說不出話。 “你這身子骨就算讀書畢業(yè),我也舍不得你干什么話,你舅舅說了那是大戶人家,虧待不了你,你每天只需跟著他算些賬目,他年紀大了,就想身邊有個親人陪著送老……” 身邊來往百樂門的人都是光鮮亮麗,將他們這對母子襯得暗淡,陳壕垂頭,他不想給人做算賬先生,可他母親老了,早該享清福,“我會再想想,讓舅舅再等等?!?/br> 這場對話便在陳壕的妥協(xié)后無疾而終。 寧蝶睡了一個興奮的好覺,早上太陽暖和,蘇梅在陽臺上曬被子,用雞毛撣子拍灰,看她起來了,就說道:“今天李媽去菜市場買菜,聽林家保姆說,萊玉回來了?!?/br> 寧蝶露出一個笑容,“吃完早飯我過去找她。” 蘇梅手上的動作不停,道:“鳳阿姨要我給她做的鞋墊做好了,你一道帶過去?!?/br> 寧蝶應(yīng)下,十點左右吃完早飯,穿著一身家常的淺灰色夾棉旗袍去林家,見到她人來,林萊玉的母親李鳳迎她進屋,然后親自去端熱茶,又沖房間里喊道:“萊玉,小蝶來了!” 房間里一陣動靜后,林萊玉穿著睡衣打著呵欠出屋,她昨晚連夜坐車回家,導致今天賴床了。 “你來正好,”她倚靠在門框邊道,“大清早上李盛給我打電話,要我們今天去魅晨公司?!?/br> 李鳳在看寧蝶拿過來的鞋墊子,聽這話抬頭,“小蝶去那做什么?” 意識到自己說漏嘴,林萊玉卡片瞬間,又恢復(fù)閑散的模樣,“我說錯話了,是讓她陪我去?!?/br> 李鳳狐疑地看了寧蝶一眼,見她坐得端正,性格內(nèi)向,不像是和娛樂公司有牽扯的人,心里的疑慮打消了,她沖林萊玉笑罵道:“那還不趕緊地收拾,要欺負小蝶等你多久?!?/br> 林萊玉聳肩,她mama對寧蝶更像是親媽的態(tài)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