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朱八十一身體晃了晃，飛撲上前，雙手拖住施彥端的胳膊，“你就是施耐庵，你是羅本的授業(yè)恩師？”（注2）

    大神，這是絕對的大神。四大名著之一《水滸》的作者，字里行間勸人造反，連書名就起得無比桀驁。自己在另外一個時空的靈魂，從小到大追看了各種版本，對作者佩服得五體投地。沒想到今天在家中，居然見到了一個活的…

    施耐庵哪里知道自己在后世那么有名…見朱八十一居然激動到如此地步，不覺心中暗暗生疑，‘施某何德何能，居然讓名滿天下的朱屠戶如此失態(tài)？這朱屠戶，不會真的有瘋病吧？如果那樣的話，施某這次，可是白跑一趟了。’

    然而，他卻不敢當(dāng)面兒給朱八十一臉色看，順勢站起身體，笑著說道：“勞大總管問，施某本名耳，字彥端。因為招惹了一些麻煩不想牽連家人，所以改了名字叫施耐庵。當(dāng)年在蘇州，的確給羅知府開過蒙。至于授業(yè)恩師之稱，實在愧不敢當(dāng)。”

    “噢…”朱八十一低聲回應(yīng)著，魂不守舍。施耐庵原名不叫施耐庵，羅本會不會就是羅貫中吧？只是因為自己這只蝴蝶翅膀拍了一下，才使得他不再改名去當(dāng)作者，而是成了一個“職業(yè)反賊”？

    那樣的話，三國演義估計是徹底消失了。水滸弄不好也得成為太監(jiān)…一翅膀把中華四大名著扇沒了兩個，朱某可真是千古罪人…

    想到這兒，他趕緊收拾起紛亂的心思，伸手拉起滿臉困惑的沈富。然后又笑著對施耐庵說道，“先生請原諒朱某剛才失態(tài)。朱某以前在酒肆里聽人說平話，好像，好像就耳聞過先生的大名。只是不知道，先生是否寫過一本專門勸人造反的書，好像，好像是什么水泊梁山之類的?！?/br>
    他不知道水滸眼下是否叫水滸，但書名可以變，地點卻未必會挪動。果然，施耐庵聞聽，立刻恍然大悟，笑了笑，帶著幾分得意回應(yīng)，“大總管居然也聽過施某所改寫的平話？江湖豪客列傳…施某就是因為本書，惹惱了官府。所只寫了一半兒，就不得不改了名字，四處避禍…”

    “江湖豪客列傳？”朱八十一又愣了愣，激動的心情漸漸平復(fù)。水滸眼下還不叫水滸，并且還是個爛尾書，看來施耐庵要再經(jīng)歷許多風(fēng)浪，才會領(lǐng)悟到招安就是死路一條的道理。才會把一幕宏大壯麗的悲劇寫完整。只是不知道，在眼下這個時空里，誰的影子是那個宋江，誰是他心中那個吳用？蓼兒洼位于何處，林沖和花榮又在哪里？幾百年后，自己，和自己身邊這些人，將留下怎樣一部傳奇？

    注1：新洲，即現(xiàn)在的揚(yáng)中。在宋末開始加速成形，元末明初位于江道正中，將長江一分為二。徐達(dá)曾經(jīng)在島上練兵。清代，淮河北歸，揚(yáng)中島日漸向南增大，才形成現(xiàn)在的輪廓。

    注2：施耐庵與羅貫中的師徒關(guān)系，出自明代淮安王道生《施耐庵墓志》和清代胡應(yīng)麟《少室山房筆叢》等書中。真實性存疑。但從二人的年齡，以及水滸與三國演義的成書時間推斷，施耐庵是羅貫中老師的這一傳說，有可能成立。

    第六十六章 沈萬三 上

    “正是江湖豪客列傳?！蔽仲e主雙方之間冷場，揚(yáng)州政府羅本走上前，笑著接過話頭，“恩師嘗說，古來史書皆言帝王將相，然能讓帝王將相睡不安枕者豈能無傳，所以才寫了這本江湖豪客列傳，以期我漢家兒郎讀了此書，能激起一腔熱血，不再甘心受蒙古人欺辱?！?/br>
    “好，好一個能讓帝王將相睡不安枕者豈能無傳，先生有此奇志，此書必定流傳千古。”朱重九聽罷，剛剛平靜下去一點兒的心情再度激蕩。

    另一個時空的朱大鵬讀水滸，只是讀得痛快，讀得扼腕，卻未曾想到，這本書的立意竟如此高遠(yuǎn)，想來從元末之后，那些被官府和劣紳壓迫得活不下去的人，從此便有了一個效仿的對象，既然你不給老子公道，老子就如梁山好漢般，自己殺出一個公道來，哪怕最后落個玉石俱焚，（注1）

    “當(dāng)不起大總管謬贊，后世若有人看到此書，知道施某未曾甘心為韃子豬狗，足矣。”平生第一次被人沒完沒了地夸贊，施耐庵多少有些臉紅，笑了笑，故作平淡地回應(yīng)。

    “那是自然，甘心為奴隸者，豈能寫出如此酣暢文字?！敝彀耸恍α诵?，由衷地贊嘆。

    “恩師此書，寫盡天下男兒氣?！绷_本也點點頭，滿臉嘆服

    三個人，你一句，我一句，一見如故，把個捐了十萬石糧食的沈富晾在旁邊，可是好生尷尬，紅著臉，手足無措地站了很長時間，才終于找了個機(jī)會，大聲插嘴道：“耐庵先生的大作，沈某也曾拜讀，只是當(dāng)日光顧看著熱鬧，卻沒發(fā)現(xiàn)其乃號召天下豪杰起來造反的檄文，此番回去之后，一定偷偷找人雕了板子，印上幾萬冊，令其刊行天下，想必總有一些讀到此書的人，能明白耐庵先生的良苦用心?！?/br>
    “不可?！笔┠外至⒖膛み^頭，大聲阻止，“施某這半年來，已經(jīng)讓沈兄破費(fèi)太多了，可不敢再讓沈兄再花錢幫施某揚(yáng)名，?！?/br>
    “怎么算破費(fèi)，耐庵先生的書，又不愁賣?！鄙蚋坏哪康木褪前讶说淖⒁饬ξ阶约哼@邊來，至于花錢印幾萬冊書，以他現(xiàn)在的身家，的確是拔一毛以利天下。

    況且如果此事cao作得當(dāng)，也未必就是個賠本買賣，比如請眼前這位朱總管給做個序，再給寫一首與《沁園春》差不多級別的詞作為開篇，甭說幾萬冊，就是十幾萬冊，也未必愁賣不掉，至于買書的人里頭，有幾個能讀懂施耐庵的初衷，那就不是他所cao心的事情了，在商言商，能賺錢的買賣都是好買賣，不在乎什么糟蹋不糟蹋。

    “其實倒不用弄得那么復(fù)雜。”猛然想到一個來自另外時空的好辦法，朱八十一笑了笑，大聲提議，“我淮安軍原來有一種東西叫做報紙，不知道二位看過沒有，眼下正準(zhǔn)備把它從每旬一期改為五日一期，如果耐庵先生不嫌棄的話，不妨把手稿交給報館，讓他們定期連載，就像茶館里的平話一樣，每期只刊發(fā)一小段兒，一則不會催稿太急，耐庵先生可以有時間把手稿重新修一次，二來報紙的流傳甚廣，凡是運(yùn)河沿岸，眼下幾乎都可以看到，也不會讓先生的好文字明珠蒙塵?！?/br>
    “這”施耐庵低聲沉吟，他如今已經(jīng)年近花甲，找個地方安頓下來，將平生著述重新整理一番，以流傳后世，的確符合心中所愿，然而淮揚(yáng)這個地方能不能留，可不可留，卻是一件未知的之事，所以實在沒勇氣立刻就做出決定。

    “先生擔(dān)心潤筆之資么，你可以問一問令徒清源，我淮安報官給的潤筆，夠不夠買酒一醉?！笔苤齑簌i的靈魂影響，朱八十一很容易地就誤解了施耐庵的意思，笑著給對方透底兒。

    “如果，如果稿子被報紙采納的話，每篇，每篇至少有兩貫錢的潤筆可拿。”羅本被弄了個大臉紅，用非常小的聲音解釋，然后，又趕緊偷偷給朱八十一使了個眼神，笑著補(bǔ)充，“不敢有瞞大總管，家?guī)熌耸劳飧呷?，素來喜歡四處游歷，此番來揚(yáng)州，只是為了看一眼我這個不爭氣的弟子，具體在揚(yáng)州停留多久，何時離開，還沒確定?！?/br>
    “哦，如此，倒是朱某唐突了。”朱八十一立刻知道自己cao之過急了，訕笑著搖頭，“不妨，不妨，耐庵先生盡管在揚(yáng)州四下多留幾天，讓令徒陪著四下轉(zhuǎn)轉(zhuǎn)，眼下正值早春，是一年里風(fēng)光最好的時候，好了，大伙都別站著說話了，且坐下飲一杯清茶?！?/br>
    說著話，便伸手將客人往身邊的石桌旁讓，施耐庵和沈富兩個見他如此禮賢下士，也不過多客氣，拱手道了聲謝，先后在桌旁的石頭凳子上坐了下來。

    須臾，侍衛(wèi)將茶水奉上，卻不是什么名貴奢華的龍團(tuán)，鳳團(tuán)，而是采了當(dāng)?shù)氐男氯~，粗炒而成，茶湯里透著一汪嬌嫩的綠色，茶葉的天然香味，也被沸水完全給沖了出來。

    施耐庵饒是半生顛沛，見朱八十一用新茶待客，也忍不住悄悄皺眉，心中暗自嘀咕，“這朱總管是故意裝樣子給我等看呢，還是真的簡樸，居然連像樣一點兒的茶團(tuán)都不肯用，隨便抓了一把樹葉子就來糊弄人。”

    那豪商沈富，見識卻遠(yuǎn)比普通人廣博，先端起茶碗深深地吸了一口水汽，然后眉頭猛地一挑，詫異地說道：“這恐怕又是大總管的獨(dú)創(chuàng)吧，保留了茶味兒的純正，卻去掉了新葉的苦澀，光是聞上一聞，就令人心曠神怡?！?/br>
    說著話，輕輕抿了一口，然后又狠狠喝了一大口，閉起眼睛在嘴里回味了片刻，將茶水咽下去，放下茶盞，以右手輕輕拍案，“好茶，好茶，生津解渴，若是讀書倦了時來上這么一盞，恐怕比飲一大碗醇酒還要自在?！?/br>
    “嗯。”聽沈富說得夸張，施耐庵低下頭去，細(xì)細(xì)慢品，果然，比起香味濃重的龍團(tuán)來，少了幾分俗濁，多了幾分清冽，讓人隱隱有出塵之感，身上的疲倦一掃而空。

    “這是什么茶，施某以前好像從來沒喝過?！彼莻€放任不羈性子，嘴里嘗出了味道，立刻就想刨根究底。

    “就是揚(yáng)州當(dāng)?shù)禺a(chǎn)的新茶葉子，找口砂鍋，隨便炒干了便是?！敝彀耸恍α诵Γ吐暯忉?，當(dāng)殺豬屠戶時，他根本沒錢買茶喝，所以也分不出什么好壞，而在兩個靈魂融合之后，他卻又受了朱大鵬的影響，欣賞不了團(tuán)茶里邊那些添加物的濃重味道，所以，干脆讓侍衛(wèi)們自己去采了新葉，隨便炒制了一番，然后在晾干了對付著喝，沒想到歪打正著，將后世普遍被人們接受的綠茶給鼓搗了出來，（注2）

    對于擁有后世幾百年記憶的他來說，炒茶很簡單的工藝，不值得一提，但是，施耐庵和沈富二人聽在耳朵里，心中卻別是一番滋味。

    ‘富貴卻不失本心，這是成大事者模樣，比起朱佛子，徐壽輝、布王三、花馬王等人，果真是豚狗之輩爾，’

    ‘連個茶葉，都能弄出別人沒有過的新花樣，這朱屠戶，好在沒去做生意，否則，這天下錢財，豈不都被他一個人給賺光了，不行，此人厲害，沈家無論如何都必須搭上關(guān)系，’

    “比起市面上常見的團(tuán)茶，此物喝起來舒爽得多?！绷_本也喝了一口茶水，不失時機(jī)地插嘴，“眼下商號已經(jīng)組織了災(zāi)民去山上采摘新葉，估計用不了太久，沿河各地就會有這種新茶可賣，如果能流傳開來，百姓們便又多了一條生路，淮揚(yáng)商號，也又多了一種進(jìn)項?！?/br>
    “色潤，香雅，品相完整?！鄙蚋换耸f石米，才給硬自己砸出來一碗清茶喝，所以不肯放過任何機(jī)會，想了想，信心十足地說道，“如此神物，想不流傳開也難，如果羅知府肯將此物交給沈家cao弄，三年之內(nèi)，沈某保證你揚(yáng)州新茶，名滿天下?！?/br>
    “這個”羅本看了一眼朱八十一，訕訕搖頭，“實不相瞞，淮揚(yáng)商號雖然位于揚(yáng)州，但官府卻無權(quán)干涉其日常運(yùn)作?！?/br>
    “嗯。”沈富立刻吃了一驚，皺起眉頭，滿臉難以置信，臨來之前，他曾經(jīng)多方探聽過，淮揚(yáng)商號的七成以上股本，都掌控在朱屠戶、淮揚(yáng)官府和淮陽軍手里，所以先前才想做個順?biāo)饲?，幫助商號將新茶打入江南各地，誰料對方卻信誓旦旦的說，官府不干涉商號運(yùn)作，這不是睜著眼睛說瞎話么，這羅本羅清源，也太會糊弄人。

    “官府只管給各家商號立規(guī)矩，的確不干涉商號的日常運(yùn)轉(zhuǎn)。”在座中人，受到后世影響的朱八十一，此刻反而是最能理解沈富思路的，見他的眼神里露出了濃重的懷疑之色，立刻接過話頭，笑著解釋道，“即便是淮揚(yáng)商號，也不能例外，否則便成了官商勾結(jié)，其他商家就全都沒了活路，后患無窮?！?/br>
    “那，那火炮等神兵利器，豈不，豈不全都會流落到敵人之手?！彼唤忉屵€好，一解釋，非但沈富滿頭霧水，連施耐庵，都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了，愣了愣，質(zhì)問的話脫口而出。

    “當(dāng)然不會。”朱八十一放下茶盞，非常耐心地補(bǔ)充，“淮揚(yáng)商號負(fù)責(zé)造炮，造兵器鎧甲，并且酌情定價，但可以賣給誰不準(zhǔn)賣給誰，卻由官府說得算，各個港口都有專人負(fù)責(zé)檢查，如果發(fā)現(xiàn)有商家刻意違背規(guī)矩，立刻追究到底，該罰金地罰金，該殺頭的殺頭，絕不寬恕，其他，凡與戰(zhàn)事有關(guān)的物資，規(guī)矩也是一樣?！?/br>
    這個規(guī)矩，在當(dāng)初他決定創(chuàng)建淮揚(yáng)商號時，就已經(jīng)跟逯魯曾等人多次解釋過，所以重復(fù)起來，輕車熟路，施耐庵和沈富聽到之后，眼睛里的困惑稍解，但是在內(nèi)心深處，卻有無數(shù)個驚雷在連續(xù)炸響。

    “明明是官辦，官府卻不得干涉商號日常運(yùn)作，商家自負(fù)盈虧，官府只管定規(guī)矩，逼著商家遵守，并且一視同仁，這是哪朝哪代的做法，哪朝哪代有此先例，真的能照此執(zhí)行下去，那商家”

    對于商家來說，這簡直是古今第一大變，畢竟是全天下數(shù)得著的巨商，很快，沈富就發(fā)現(xiàn)了新規(guī)則的好處在哪，激動之下，手中的茶盞再也端不穩(wěn)，將青綠色的茶水晃得全身上下到處都是。

    “大總管，大總管真乃奇人也?！鳖櫜簧喜辽砩系乃疂n，他猛地站起來，沖著朱八十一深深俯首，“請受沈某一拜，望淮揚(yáng)之法，早日推行天下。”

    這馬屁，拍得可是夠水平，淮揚(yáng)之法推行天下，那豈不是意味著朱重九要一統(tǒng)江山，施耐庵的思路立刻被同伴的無恥行徑給打斷，一張老臉漲得通紅，而沈富卻絲毫不覺得自己這樣做有什么好丟人的，不待朱八十一站起來攙扶，就快速后退一步，又來了個及地長揖，“草民聽聞大總管以炮換米，只為給揚(yáng)州六十萬百姓療饑，好生欽佩，故而，草民自不量力，愿在三個月之內(nèi)，再運(yùn)二十萬石糧食到揚(yáng)州，全部捐給大總管府，以解揚(yáng)州百姓燃眉之急?！?/br>
    “嗯?！敝彀耸汇と粍尤?，如果說，先前那十萬石老米只是讓他對沈富產(chǎn)生了興趣的話，此刻，卻不得不對該人刮目相看了。

    三十萬石米，即便按照江南產(chǎn)地秋天的價格，至少也是九萬貫足色銅錢，就憑著對自己的幾條新政策的好感，便毫不猶豫地砸出九萬貫，這沈富，是何等的心胸和手筆，。

    九萬貫銅錢，總重量五十七萬余斤，用船來裝的話，運(yùn)河上最大的糧船，也得四五艘排成長串，付出這么大的代價，朱八十一不敢相信對方別無所求，盯著沈富的眼睛看了好一陣兒，才橫下心來，非常謹(jǐn)慎地回應(yīng)，“沈兄大恩，我揚(yáng)州軍民百姓沒齒難忘，只是朱某不敢白拿沈兄的米，如果沈兄想要從朱某這里換點兒什么，盡管直接說出來，只要不違背我淮揚(yáng)的規(guī)矩，朱某當(dāng)全力滿足?！?/br>
    “如此，沈某就不多繞彎子了?！鄙蚋涣⒖讨逼鹧舐暯涌?，“沈某聽聞，數(shù)月前有一伙賊子試圖為禍揚(yáng)州，事情敗露后乘船出逃，而大總管麾下的水師追上去，在揚(yáng)子江上，隔著數(shù)里遠(yuǎn)，就將敵船打了個粉身碎骨，沈某想問，那水師所用，是不是傳說中的火炮，而此種火炮，不知道大總管能否做主，讓沈某有資格從商號里頭賣走一兩門?！?/br>
    注1：用現(xiàn)代人眼光看，水滸里邊殺人放火，連老年和孩子都不放過，的確非常殘暴血腥，但在當(dāng)時的道德標(biāo)準(zhǔn)，卻是再正常不過的行為，另外，在一個異族野蠻統(tǒng)治的時代宣揚(yáng)造反，總比替統(tǒng)治者歌功頌德高尚得多，所以從當(dāng)時的歷史背景來看，水滸的確為一等一好書，施公耐庵，也不失為一個俠士。

    注2：綠茶的有文字記載的起源，始于明初，朱元璋認(rèn)為制造龍團(tuán)勞民傷財，所以命令今后送到皇宮的茶葉直接采下來，弄干即可，隨后綠茶開始風(fēng)靡天下，逐漸有了后來的種種制作工藝。

    第二百六十七章 沈萬三 中

    “大膽。”沒等大伙做出反應(yīng)，揚(yáng)州知府羅本已經(jīng)拍案而起，“姓沈的，你一介商販，買火炮做什么，老實交代，你到底要將它倒賣給誰，?！?/br>
    也不怪他沉不住氣，淮安水師的戰(zhàn)艦上所裝六斤重炮，是四斤炮的加長放大版，重量雖然增加了三倍多，但射程也高達(dá)八百余步，并且更適合采用火藥引線的開花彈丸，在水戰(zhàn)當(dāng)中，簡直是無敵利器，特別是水勢相對平緩的江河上，敵艦往往沒等靠近，就會被轟得粉身碎骨。

    如此蓋世神兵，鑄造起來卻頗為不易，往往十門當(dāng)中，只有一到兩門才是合格品，其他要么是存在沙眼導(dǎo)致耐用性不足，要么是炮管冷卻過程中出現(xiàn)變形，只能報廢回爐重?zé)挕?/br>
    所以眼下即便在淮安軍中，六斤炮的裝備數(shù)量也極少，有些地方官員和輔兵中的低級將佐，甚至根本不知道自家軍隊手里還有此等“神兵”存在，而沈富以一介商販，非但能知道此物，并且還能含糊地點名此物與四斤炮不是同一種武器，準(zhǔn)備不惜任何代價購買，其來路和用心著實非?？梢伞?/br>
    “是啊，沈兄，你央求小徒替你做引薦時，可沒說這樣的要求?！笔┠外忠簿o跟著站起來，大聲指責(zé)。

    他之所以敢?guī)е蚋粊碚伊_本，是知道揚(yáng)州城現(xiàn)在缺糧食，而沈富的捐助，無疑會讓自家弟子羅本被朱重九高看一眼，為今后的仕途積累下深厚資本，卻萬萬沒想到，沈富的膽子居然大到了無以復(fù)加的地步，剛被朱重九給了個好臉色，就敢直接跟對方商量購買火炮。

    唯獨(dú)朱八十一自己，也不知道是被三十萬石糧食給驚到了，還是對羅本的識人不明而失望透頂，僅僅微微笑了笑，便低下頭繼續(xù)喝起了茶水，從始至終未置一詞。

    豪商沈富見狀，膽子便又大了數(shù)分，朝著施耐庵師徒兩個拱了拱手，繼續(xù)大聲說道：“施老弟稍安勿躁，羅知府也別生氣，沈某可以以身為質(zhì)，從今天起就留在揚(yáng)州城中，若是大總管和二位日后聽聞我沈家把火炮賣給了北邊，或者未經(jīng)貴方準(zhǔn)許就賣給了天下任何英雄豪杰，盡管將沈某抓去千刀萬剮好了，沈某絕不喊一聲冤枉?！?/br>
    “你，你這個刁滑的狗賊，明知道我淮揚(yáng)已經(jīng)廢了剮刑。”揚(yáng)州知府羅本聞聽此言，氣得渾身上下都打哆嗦，太大膽了，也太愚蠢了，這姓沈的財迷心竅，居然聽不出自己剛才話語里頭的回護(hù)之意，如果他立刻順著自己的意思，承認(rèn)是一時沖動，想倒騰火炮給周圍的其他紅巾勢力，借機(jī)發(fā)一筆大財，今天的事情還不會鬧得太血腥，而此人非但不知悔改，反趁著自家大總管給他留著后悔余地的時候得寸進(jìn)尺，這不是找死是在干什么，萬一他被大總管盛怒之下抓起來處死，作為引薦人，自己的老師施耐庵又豈能不受任何牽連就平安脫身。

    正怒不可遏間，卻聽見了幾記清晰的敲打桌案聲，“篤，篤，篤?！?，緊跟著，淮揚(yáng)大總管朱八十一緩緩將手指從桌案上抬起來，隔空點了點沈富，笑著說道：“好一個沈富，你買我的火炮，不是為了倒手賣給朝廷，也不是賣給其他豪杰，難道你要把火炮裝在船上自己用不成，慢來，洪三，你等且先退下，不要抓他，這個人很有意思?！?/br>
    后半句話，卻是對徐洪三等親兵說的，已經(jīng)手按刀柄圍攏上前的眾親兵們聞聽，立刻停止了動作，狠狠瞪了沈富和施耐庵二人幾眼，緩緩?fù)说搅艘贿叀?/br>
    “大總管英明，沈家做貿(mào)易，的確有很多大船，每日馳騁南北，被海盜sao擾得苦不堪言。”沈富抬起衣袖擦了下額頭上的汗水，喘息著說道，“如果大總管肯開恩賜炮，沈某非但愿以重金購之，日后任何時候揚(yáng)州需要糧食，只要給沈某一句話，沈家都會在三個月之內(nèi)給大總管運(yùn)來十萬石以上，如果做不到，請大總管取我項上人頭?！?/br>
    豁出去了，徹底豁出去了，沈富自己其實都不知道，今天的勇氣到底從何而來，也許是因為有幾十萬石糧食撐腰，也許是聞聽朱佛子慈悲之名，單純是想賭上一賭，輸了，不過是他自己項上一顆人頭，反正以六十多歲了，人到七十古來稀，而一旦賭贏，沈家將來在海外就可能化家為國，世世代代都有享受不完的榮華富貴。

    “你好像很有錢么。”朱八十一聽得微微一愣，不怒反笑，“糧食也像沙子一樣，隨時都能變出來，讓我想想，讓我想想”

    一邊站起來繞著沈富走動，他一邊用手指輕輕按頭，兩個多月來在揚(yáng)州城幾乎天天跟商人打交道，直到今天，他才發(fā)現(xiàn)，什么樣子才是這個時代真正的豪商，為了利益可以不惜血本，為了利益，甚至連自己的腦袋都可以毫不猶豫地押到秤盤上。

    為了100%的利潤，它踐踏一切人間法律；有300%的利潤，它就敢犯任何罪行，甚至冒絞首的危險，這一后世西方哲學(xué)家形容商人的話，居然在東方也毫厘不差，慢慢踱著步，朱屠戶慢慢冷笑，一言不發(fā)，直到把沈富笑得渾身發(fā)毛，兩腿幾乎都快站不穩(wěn)了，才忽然停住了雙腳，厲聲問了一句，“你這次給我?guī)淼睦厦?，恐怕不是江南所產(chǎn)吧，，朱某聽聞?wù)汲悄沁叺久滓荒耆欤N子撒在地里不管就能收獲，不知道傳聞對也不對。”

    轟，沈富仿佛被雷辟了一樣，再也堅持不住，后退半步，一跤坐倒，“大，大，大總管怎么會知道占城，大，大總管開，開恩，沈，草民，草民并非有意相欺?！?/br>
    太可怕了，這朱屠戶，難道真的像傳言中那樣，是佛陀在人間的化身么，居然知道占城，并且連占城稻一年幾熟都清清楚楚，那自己想買了大炮去幫助舊港梁家去對付滿者伯夷，豈不是也被他猜了個一清二楚，（注1）

    雖然從沒打算過賣炮給蒙元，但賣給海外一處遠(yuǎn)離中原的亂民，被朱屠戶知道后，估計結(jié)果也跟是差不多，畢竟讀書人說，華夏入夷狄，則夷狄之，比起蒙古人來，梁家和海外那些人并不見得親近到哪里去。

    誰料，接下來，等待著他的，不是斧鉞加身，卻是一陣爽朗的大笑，“你騙了我什么，江南米是米，占城米就不是米么，至于這些占城米是買來的，還是搶來的，跟我有什么關(guān)系?！?/br>
    朱八十一笑著走上前，雙手將沈富從地上拉起，這樣就對了，一切就都清楚了，姓沈的非但是個商人，并且是這個時代非常罕見，專門做海外貿(mào)易的豪商巨賈，所以十萬石稻米，才會眼睛都不眨一下就拿出來。

    “是，是買，買來的，就是，就是價錢便宜些?！备杏X出朱八十一的話語里沒有任何殺機(jī)，沈富的勇氣又慢慢返回到他自己的身體當(dāng)中，借助朱八十一的拉力站起來，結(jié)結(jié)巴巴地回應(yīng)。

    ‘朱佛子沒猜到，他只猜到了占城，沒猜到舊港，沒猜到海外還有一伙亂民，試圖效仿虬髯客，建立屬于自己的國家，如此，風(fēng)險就沒那么高了，至少，看在幾十萬石糧食的份上，雙方還有轉(zhuǎn)圜的余地，’

    果然，正如沈富所想的那樣，接下來朱八十一的笑容越來越和氣，所問的問題，也距離真相越來越遠(yuǎn)，“那邊米很便宜么，每年三熟還是兩熟。”

    “北邊的占城國是兩熟，南面，南面的大陳國，和更西南面的馬臘佳，有很多地方是三熟?！鄙蚋幌肓讼耄遄弥卮?，“至于價錢，也不能算太便宜，主要是他們那邊瓷器和絲綢賣得貴一些，除了糧食和礦石之外，又沒其他特產(chǎn)，而運(yùn)一船貨物過去，回來時總得帶些東西壓艙，所以糧食就成了首選?！?/br>
    “你的海船，最大號的那種，每船可以運(yùn)多少米。”朱八十一點點頭，繼續(xù)低聲詢問，沈富剛才的話未必屬實，在另外一個靈魂的記憶里，越南的煤礦和鐵礦據(jù)說品相都不錯，而更南面的馬來西亞，印尼一帶，據(jù)說盛產(chǎn)錫、銅和金銀，但具體馬來西亞和馬蠟佳是什么關(guān)系，眼下當(dāng)?shù)氐牡V藏是已經(jīng)被土著居民開發(fā)，還是依舊在土里埋著，另外一個靈魂的記憶里就找不到半點兒消息了，所以，朱八十一也無法跟沈富太較真兒，只能退而求其次，努力地從對方的話語當(dāng)中，挖掘那些自己最需要的消息，（注2）

    “如果沙船的話，最大的能裝**千石?！惫?，沈富見朱八十一不再將話頭圍繞著占城和陳朝，立刻又活躍了幾分，想了想，非常認(rèn)真地解釋道，“但沙船只適合在東海上航行，沿著岸邊走，隨時入港規(guī)避風(fēng)浪，并不適合南洋，倒是稍小一些的福船，雖然裝貨不過四千多石，卻特別適合在深水里航行，并且抗得起大風(fēng)大浪?！?/br>
    “噢，也是硬帆么，船身比起河船來，會不會稍微結(jié)實一些，航行速度怎么樣?！敝彀耸幌肓讼?，繼續(xù)笑著刨根究底。

    淮安水師目前所用的戰(zhàn)艦，是從運(yùn)河上最大的糧船改造而成的，總載重不過七百石，也就是八萬多斤的模樣，最多能裝二十門重炮，但作戰(zhàn)時，火炮卻必須一門一門輪番發(fā)射，否則就會導(dǎo)致船只傾覆，或者船身因為無法承受火炮的后坐力而開裂，自尋死路。

    如果能借鑒一些福船的優(yōu)點，將戰(zhàn)艦進(jìn)行改造的話，淮安水師的戰(zhàn)斗力將大大加強(qiáng)，此外，在通州海門港重新清理出來之后，淮揚(yáng)商號名下的船只，就有了從此港出發(fā)，進(jìn)行海上貿(mào)易的可能，淮安軍和淮揚(yáng)官府的自給自足能力，也將得到成倍的提高。

    沈富是個野心勃勃的商人，但畢竟受這個時代的整體海洋意識所限，猜不到朱八十一已經(jīng)謀劃著自己打造一支遠(yuǎn)洋船隊，見對方始終把注意力放在船上，便又偷偷松了一口氣，如數(shù)家珍般回應(yīng)道：“稟大總管，都是硬帆，主要是這樣做，桅桿可以弄得稍微低一些，也省人手，若說結(jié)實么，海船需要承受的風(fēng)浪大，必須造得比河船結(jié)實，但最結(jié)實的，并且跑得快的，還是大食人的三角船，就是載重比福船又小了許多，只有一千五六百石左右?！?/br>
    “如果能兼在內(nèi)河與大海上航行的話，一千五六百石也足夠了。”朱八十一想了想，快速補(bǔ)充。

    “大總管是想打造戰(zhàn)船吧?！鄙蚋幌肓讼?，試探著問，朱八十一把大片地盤都送給了人，讓領(lǐng)地四面被大河與大海環(huán)繞，明顯是想充分發(fā)揮火炮在水戰(zhàn)方面的優(yōu)勢，所以試圖打造一種可兼在河道與海面上航行的船只并不足為怪。

    想到這兒，他又快速補(bǔ)充，“那用大食人的船就不錯，靈活，結(jié)實，并且跑得飛快，任何風(fēng)力下都能航行，廣州那邊有人仿造過，因為載貨量太小，cao作起來又需要太多人手，所以除了大食商販自己需要換船之外，很少有人問津。”

    “那以前有沒有人，我是說可能不可能將福船和阿拉伯人的船結(jié)合起來，打造一種全新的船?！敝彀耸灰琅f不滿足，帶著幾分試探的味道追問。

    “沒聽說過?！鄙蚋还麛嗟?fù)u頭，“其實單論運(yùn)貨，咱們這邊的福船，比大食那邊的船好用許多，他們之所以用自己的三角帆，主要是船主都是些黑心腸，在自己老家那邊昆侖奴來cao帆，死一個往海里扔一個，不用支付任何賠償，而每次裝貨，也不裝全滿，沿途遇到同行，只要實力比對方強(qiáng)，就可能直接開搶，說是海商，其實全都是一些海盜。”（注3）

    這，倒是朱八十一從沒聽說過的奇聞了，想來沈富之所以冒著被殺頭的風(fēng)險到揚(yáng)州找自己洽談購買六斤炮，很可能打得也是兼職做海盜的主意，不過，如今以淮安軍的實力，也管不了那么寬，看在今后可以獲得一個穩(wěn)定糧食輸入渠道的份上，朱重九干脆選擇睜一只眼閉一只眼。

    “我可以做主，讓淮揚(yáng)商號賣給你六斤炮。”想到今后的發(fā)展需要，朱重九將心一橫，沉聲宣布，“不過，價格你得自己去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