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5節(ji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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改朝換代了,要改朝換代了,朱屠戶雖然出身卑賤,但頭上天子之氣已經非常明顯。這個時候不去順天應人,還要等到何時? 至于先前種種怨懟,也瞬間變成了過眼云煙。新朝需要用人,新朝自然會由新貴來掌控。勞力者們歡喜一場過后,最終依舊會被勞心者踩在腳下。這是常規(guī),也是天道,非人力可能扭轉。雖然淮揚大總管府現(xiàn)在整天把“人人生而平等”的話掛在嘴邊上,各項政令也全力為新崛起的工坊和商號開道,但“人人平等”終究不會是常態(tài)。經歷過一陣時間瞎折騰后,秩序最終還是要回歸正統(tǒng),人和人之間最終還是要分出個高低上下來! 不信你今工局黃主事的兒子,商局余主事外甥,還有幾大軍團都指揮使的親朋晚輩,哪個不是正經的官身?!哪個家中不是高墻大院兒,外邊還有良田百頃?而在幾年前,他們又哪個不是食不果腹,吃完了今天沒有明天? 所以“人人生而平等”,當初聽起來很嚇人,現(xiàn)在仔細,不過是朱總管爭取民心的一句口號而已。即便現(xiàn)在做得再似模似樣,早晚也會無功而廢。而既然大元朝已經徹底沒指望了,真正的聰明人,就該懂得及時改變策略,不再糾結于往日的恩恩怨怨。而是放下身段兒,立刻讓自家子侄想方設法融入新朝的勞心者隊伍當中,建功立業(yè)。如此,才能讓家族有重新崛起之機,慢慢地再重現(xiàn)往昔之輝煌。 如此脫歡帖木兒父子相殘,發(fā)生的正是時候。如果再早一些,淮安軍羽翼未豐,即便想北伐也有心無力。再晚一些,大總管府下面的府學大學會培養(yǎng)出大量的“自己人”,北伐時有足夠的文職官員可用,也無需不拘一格地招攬英才,以填補新收復之地官場中可能出現(xiàn)的空缺。像現(xiàn)在這般不早不晚,則恰到好處?;窗曹娪凶銐虻膶嵙Ρ狈ィ罂偣芨奈墓贁?shù)量增加卻跟不上軍隊的腳步,必須降低條件,廣招五湖四海的英杰才俊 不得不說,“‘rou’食者”通常都比“食菜者”反應更迅捷,更懂得把握機會。特別是在物質匱乏的時代,有一定的家世和背景,往往就意味著更充足的食物,更良好的教育,更多社會‘交’往活動和更廣闊的視野。而后面四項加在一起,往往就意味著一個人的綜合競爭力。 所以,當淮揚各地的“聰明人”們帶領各自的家族斷然轉身之后,大總管府分設在各地的文職幕僚報名處前,立刻就變得‘門’庭若市。原本預計要半個月才能招足的名額,三天不到就人滿為患。原本故意降低的審核標準,也一而再,再而三地不斷提高。 非但如此,受地方士紳和落魄讀書人的影響,大總管府在市井當中的形象與前途,也瞬間變得無比光明。特別是在十一月之后,前往縣學府學要求入學讀書的年青人,突然就大幅增加。前往講武堂報名者,也不再僅限于淮揚大總管府治下將佐官吏和工匠的子侄輩,各行各業(yè),都有年青的才俊愿意投筆從戎。就連各府兵局衙‘門’口排隊應征的青壯,也不再都是些吃不飽飯的流民和沒有太好出路的閑漢,一些讀書不成練武不就,但家境還算殷實的“二世祖”,也幡然悔悟,爭相投身行伍博取功名。 功名但在馬上取。淮安軍近年來百戰(zhàn)百勝,當兵謀取出路,風險相對而言就比以前小了許多,而收益卻無形中增加了數(shù)倍。所以對于很多不甘心庸庸碌碌過一輩子,又暫時發(fā)掘不出自身長處的無賴少年來說,從軍殺敵,無疑是一項值得考慮的選擇。萬一北伐成功了呢?萬一朱總管將來真的做了皇帝呢?大伙沒資格位列凌煙,至少輔佐他老人家一道打過江山。而觀大總管府以往的政令,對自己人最優(yōu)待不過。只要沒死在戰(zhàn)場上,哪怕缺了胳膊少了眼睛,退役后都能去做黑衣城管,吃一輩子公家飯。大伙打小就是機靈,身子骨兒又比那些流民壯實,憑什么不能撈個比當城管更好的結果?! 正所謂,天下攘攘,皆為利往。當一件事忽然變得有利可圖時,哪怕存在很高的風險,也阻止不了人們爭先恐后地側身其中。只是到最后,究竟誰僥幸獲取了比預期還高的利益,誰不小心連‘性’命都賠了進去,就不得而知了。 這股爭相投效之風,很快就刮遍了淮揚徐宿各地,轉眼,又刮過了長江,把納入大總管府治下相對較晚的集慶太平鎮(zhèn)江寧國等地,也吹了個遍。而江南各路的百姓,偏偏又不在此番征召之列。所以,北去的客船忽然間就變得擁擠了起來,許多在江南無法應募和應征的少年人,紛紛收拾行禮登船,去追尋改變自己人生的唯一良機。 其中許多少年都沒征得家中長輩的準許,屬于偷偷離家。因此在船上根本沒有任何親朋故舊照應。還有許多少年是平生第一次出遠‘門’,兩眼一抹黑。大伙甚至不知道從集慶到揚州,水路需要走多長時間?到了長江北岸之后,也不知道下一步該怎么辦?需要走那些手續(xù)和過場才能去報名入伍或者應募當文職。只是憑著少年人所特有的‘激’情在誤打誤撞。于是乎,同行的旅伴當中,那些‘cao’著明顯淮揚口音者,就成了香餑餑。許多人都本能地圍繞在了他們身邊,以期待能獲得一些建議和指引。 同樣是少年心‘性’,那些‘cao’著淮揚口音者,自然是當仁不讓。知道事情的就言無不盡,即便很多事情他們自己也是稀里糊涂,卻礙著面子,信口編造出一些瞎話來博取追捧。 “其實沒那么麻煩,大總管他老人家向來講究規(guī)矩,距離他老人家越近的地方,規(guī)矩越清楚。只要大伙按照他老人家的規(guī)矩來,就沒有被拒之‘門’外的道理!”從江灣港開往揚州城的一輛公共馬車上,常小二搖著一把綢布扇子,口若懸河。 冬天的氣溫已經很低了,江邊上濕氣又重,他卻絲毫不覺得揮扇子的動作多余。相反,每揮一下,臉上每多吹一次冷風,他的‘精’神頭就又提高一分,說話時的中氣也越發(fā)充足,“去求學呢,當然最好的學校就是華夏大淹長江講武堂。但華夏大學得府學畢業(yè)才行,講武堂也要求至少能認識兩千個字,并且能背誦《孫子兵法》?!秾O子兵法》,你們知道不?那是三國時孫策孫伯符所寫的一本兵書。孫策就是孫權的大哥,當年把‘玉’璽押給了袁術,然后憑著兩千多借來的兵馬,橫掃江東。要不是他被刺客所害,天下哪有曹‘cao’和劉備兩個人的事情?早就三國歸吳了!” “哦——!”聽眾們紛紛點頭,對孫子策的本事,深感佩服。也有人讀過的書多,心中知道此孫并非彼孫。但眼下有求于常小二引路,所以也只能揣著明白裝糊涂。 “所以么,大淹講武堂,我覺得咱們就都甭指望了。且別說不好考,你們想想啊,大學得三到四年才能出徒。而講武堂,即便是步科也得兩年多,要是倒霉進了炮科,還得再多學半年算數(shù)。等好不容易熬到畢業(yè)了,這仗也早打玩了。刀槍入庫,馬放南山,誰也找不到正經事情干!”常小二從小就是個人來瘋,見一馬車的人都給自己捧場,更是說得吐沫星子橫飛,“而投軍呢,就簡單多了。規(guī)矩就是力氣大,跑得快,膽子足。當然了,你要是會騎馬‘射’箭,就更容易被錄取了。會騎馬可以當斥候,會‘射’箭就可以直接去當火槍兵。連輔兵受訓和戰(zhàn)兵選拔這兩關都不用去過,直接分地,吃糧,拿軍餉!” “嘿!”馬車上,幾個身材相對魁梧的少年,握緊拳頭,豪情滿懷。江南空氣‘潮’濕,馬匹容易生病。所以會騎馬的人不多見,但會騎水牛的人卻是不少。想來,同樣是往牲口背上跨,騎水牛和騎馬的差別也不會太大。反正揚州距離自己的家鄉(xiāng)遠,報名時就硬著頭皮說會騎,說不定也能‘蒙’‘混’過關。 “你們可別犯糊涂撒謊!”常小二仿佛能家伙的心思,搖了搖扇子,故作神秘的警告?!按罂偣苤匾?guī)矩,所以最恨別人壞了他的規(guī)矩。而撒謊騙人,明顯就是不尊重規(guī)矩,‘弄’不好非但當不上戰(zhàn)兵,甚至連當輔兵都沒人要。要我說啊,咱們這些人,最大的長處還在于讀書識字。雖然報考講武堂和大學肯定沒戲,應募去當文職估計也夠嗆,但去當戰(zhàn)兵,能識字的也容易出頭啊!只要多用點兒心,當不上都頭,當個伙長總比那些睜眼瞎更容易吧!然后再一步步往上升,咱們能讀懂軍令,還能替長官出謀劃策,在軍中打熬上個三五年兒,別的不說吧,嘶,當?shù)綘I長總不至于太難。” “那是,那是!”眾少年聞聽,又紛紛點頭。雖然在家里時讀書不成,但比普通人多認識幾百個字,眼下卻是他們最大的優(yōu)勢所在。真的去軍中跟不識字的人同場競技,他們的贏面肯定遠遠高于對方。 “但是呢,話又說回來了。光能讀書識字也不行。咱得會察言觀‘色’,知道進退,知道長官喜歡什么。同時呢,咱們得互相提攜,俗話說,一個籬笆三個樁,一個好漢三個幫。咱們能一起坐船,一起坐車,一起去投軍,這就是緣分。咱們將來在軍中抱成團,互相幫助。只要其中一個人能出人頭地,剩下的就不愁沒有出身!” “對,咱們互相幫忙!” “常哥,我們聽你的。你說怎么辦,咱們怎么辦!” “常哥,以后弟兄們就跟著你‘混’了!” 眾少年被撩撥得心頭火熱,紛紛大聲回應。 “成,只要有我常某人一口飯吃,肯定少不了大伙的。我家就在揚州城內,跟兵科衙‘門’隔著一條街。那個兵科的主事,跟我‘門’家還算鄰居。等回頭,我跟他說一聲。讓他把咱們兄弟全給招進去,然后同生共死。我就不信了,就憑著咱們兄弟的本事,只要齊心協(xié)力……” 越說,他越興奮?!畆ou’‘rou’的小眼睛里,全是星星。他仿佛自己帶著這一馬車弟兄,追亡逐北。將敵軍殺得屁滾‘尿’流,尸橫遍地。而大總管就在身后,拿著功勞簿和金子,準備升他的官,給予他重賞…… “小二子,你給我滾下來!”正興奮得無法自已間,耳畔忽然傳來一聲斷喝。緊跟著,馬車的車廂猛地被人從外邊拉開,有個兇狠的老漢跳上來,一把擰住他的耳朵,“沒良心的小王八蛋,你又瞎折騰!讓你讀書你逃學,讓你做工你閑累得慌。好不容易給你找了個清閑的事,你卻好,不到半年就又逃了差!小王八蛋,你等著,等回家,么揭你的皮!” 第二十九章 基業(yè) 下 一 “哎呀,耳朵,耳朵,別揪,再揪就掉了。爺爺,我可是您親孫子!”甭二在一群少年中間頤氣指使,遇到自家爺爺,卻如同老鼠見了貓。連用力掙扎一下都不敢,只能一邊叫嚷一邊跟著老漢往車廂‘門’口走。 眾少年被嚇了一跳,這才意識到馬車不知道什么時候已經停了。目光順著敞開的車廂‘門’兒往外發(fā)現(xiàn)一輛裝飾非常質樸,但架子和車輪皆為‘精’鋼打造的四輪馬車,就停在路右側與公共馬車的車‘門’正對的位置。而先前答應帶大伙去投軍的常小二,則被那名忽然殺出來的老漢直接給推進了四輪馬車里。隨即,老漢縱身躍上車轅,猛地抖了兩下韁繩,以與其年齡絲毫不相符的身手駕駛著四輪馬車疾馳而去。 “小二哥家里肯定不是一般人!”立刻,有少年在公共馬車的車廂里,小聲嘀咕了起來。 “可不是么?他爺爺為了不讓他去當兵,居然親自趕著馬車來截他!”其他少年,則滿臉羨慕地附和。 四輪馬車在江南非常罕見,即便在淮揚,也算是最近幾年左右才慢慢興起的奢侈玩意兒。且不說那拉車的挽馬,全都是骨架高大的遼東良駒,在黃河以南各地動輒一匹十四五貫。就是那‘精’鋼的車架和車輪,沒有七八貫錢也下不來,并且還經常處于有價無市貨狀態(tài),需要跟車行提前好幾個月預定才能拿得到手。 所以單馬或者雙馬牽引的四輪馬車,通常都為淮揚大總管府高級官員,或者淮揚商號高級管事的標準座駕。普通百姓很少購置得起,即便是大富之家,通常買了馬車之后,也舍不得整天在街上跑。只是金屋藏嬌,僅僅在非常重要的場合才會拿出來充一下‘門’面。 不過,很快少年們就發(fā)現(xiàn)自己判斷好像出了問題。沒等公共馬車的重新啟程,玻璃窗外,就至少有三四輛跟先前常小二所乘坐的那輛規(guī)格差不多的四輪馬車,疾馳而過。每一輛的車廂后,都釘著一塊四四方方的鐵牌子。牌子上用藍‘色’火漆涂著一個漢字一個拉丁文和一串大食數(shù)字,揚b952。 “是出租馬車吧?我聽家里長輩說過,這邊最近興起了出租馬車,路邊招招手就能上去。不過坐車的價錢可是貴了??!”有人心思敏銳,迅速想起一個新鮮名詞。 “肯定是,你們剛才沒注意么,每輛馬車的車頂,都豎著一個黃‘色’的三角?!” “可不是么?要真是大戶人家,該派個下人來接趕車。怎么著也不會是他祖父親自出馬?” “唉,我剛才還后悔,怎么沒問問他家住哪呢?” “就你‘精’?他要是真是將‘門’之后,早去讀講武堂了,怎么會去集慶做伙計?” 少年們恍然大悟,再度七嘴八舌地回應。再外的目光,卻少了幾分羨慕,多出了幾分從容。 他們不再指望著常小二還能回來給大家尋‘門’路。事實上,常小二也的確沒能力給大伙幫忙。并且連他自己想當兵的美夢,都被趕車的常老四一把掐死在車廂里。 “小王八蛋,當兵,你也不撒泡‘尿’照照你自己的慫樣?就你這身板兒,上了戰(zhàn)場第一天,就得被人捅死!你爺爺我才過上幾天好日子,你就忍心讓我白發(fā)人送你黑發(fā)人?小王八蛋,趁早絕了你那念頭,否則,你前腳出‘門’,我后腳就抱著石頭去投揚子江!”半年沒見到自家孫子,常老四要說心里不想,那絕對是瞎話。但無論心里多疼愛晚輩,今天他都必須先立住威。否則,一旦自家孫兒真的如瀚源商號集慶分號的頂梁劉大伙計提前趕來匯報的那樣,鐵了心去投軍。他老人家今后恐怕每天夜里都無法安心睡覺了。 “爺爺,爺爺,您別生氣!我這不是還要回家先跟您還有我爹商量之后,才會去報名的么?真的,我真的打算跟您商量來著?否則,否則我剛才下了船,就不坐公共馬車,而是‘花’錢租了車直奔兵科衙‘門’了!”常小二在外邊歷練的小半年,心‘性’也比原來多少成熟了些。知道不能一味地惹老人生氣,從里邊拉開車廂的前窗,探出半個腦袋來解釋。 “關上窗戶,你找死???!”常老四頭都不回,大聲斥罵。隨即,又迅速補充道:“甭商量,我不答應!你爹也得聽我的。否則,我就去衙‘門’告你們爺倆忤逆不孝。軍隊,敢收你這個不孝的孫子!” 常小二聞聽,趕緊大聲求饒,“別,別啊,爺爺。您真的去告了,我爹的飯碗不就砸了么?他好不容易才熬上的三級工匠,您真砸了他的飯碗,讓他和我娘今后喝西北風去?” “喝就喝,總好過被你活活嚇死!”常老四根本不肯松口,將駕車的韁繩抖得啪啪作響。 “怎么會呢?我只是去報個名,未必選得上。即便選上了,也是先從輔兵開始做起,要再經歷好幾輪淘汰,才有資格分那十五畝地呢!”常小二知道自家爺爺正在氣頭上,將語調放得極為舒緩,慢慢解釋。 “你懂個屁!以前招兵把關嚴,那是因為沒有大戰(zhàn)。這馬上就要北伐了,誰還顧得上那么仔細?只要報名,立刻就會錄用,然后直接就往戰(zhàn)場上送?!?/br> “您聽誰說的啊,這不是瞎話么?” “什么瞎話?你沒見,連正在讀書的學生,都被征召進大總管府當文職了么?連當官到的都這么缺,更何況當兵的?” “嘶——!”常小二聞聽,立刻嘬著牙‘花’子倒吸冷氣。大總管府最近大肆征募文官的舉措,的確給人一種饑不擇食的感覺。而連對后備官吏都不再要求得那么嚴格了,對普通士兵,照理說的確會放得更松。 但是,他卻不甘心就這樣,被祖父耽擱了自己出人頭地的機會。托著下巴轉了幾輪眼圈,顧左右而言他,“爺爺,您怎么趕起馬車來了?這車,恐怕得二十貫出頭吧!是我哥拿錢幫您買的么?您每天風吹日曬得,多辛苦??!哪如坐在家里,好好享享清福?!” “我天生就是勞碌命兒,一天不干活就難受!”聽二孫子提起家中最出息的長孫常富貴,常老四嘴巴雖然依舊死硬,臉上卻悄悄地浮起幾分自豪的笑容?!笆悄愀缃o我買的,不過沒‘花’二十貫,連車帶馬總共只‘花’了兩貫錢,剩下的可以跟車行賒欠,慢慢賺了慢慢還?” “賒欠?還有這種好事情?利息不會太高吧?您老千萬別上了當?”常小二聽得微微一愣,兩眼中立刻冒出咄咄‘精’光。二十貫和兩貫,差別可就大了。要知道,眼下淮揚的足‘色’‘rou’好,那可是一等一的硬通貨。即便揚州城近郊,五貫錢也能買到一畝上等的水田了。若是拿到江南去,在集慶太平等地,一貫淮揚‘rou’好就是一畝地,連田皮帶田骨都包。十八貫錢就是十八畝地,傻子才不留著自己生息,而白白借給別人。(注1) “上當,你不瞅瞅,大總管腳下,誰敢隨便給人下套子?那不是找死么?”常老四一撇嘴,臉上的表情愈發(fā)得意,“況且你哥已經升襄理了,就是總號的副掌柜。瀚源分號雖然不在大總管名下,可里邊也有淮揚商號的股份在。同樣是淮揚商號入股的淮上車行,怎么可能給自己人當上?” “哦!”聽老人家如此一說,常小二心里多少踏實了些。隨即,又皺著眉頭,裝做很市儈地詢問,“那是幾點利息?我哥也是,他怎么不直接買了,賒欠總是不好,賺了錢還要付利息,心里頭多不安穩(wěn)!” “二十貫呢,你以為你哥的錢,是大風刮來的么?”常老四的心思,果然不出自家孫兒所料,搖搖頭,笑著反駁?!笆俏覜]讓他出全價。既然能賒欠,干嘛出全價啊。這年頭,欠錢的才是大爺呢。況且利益只有二厘,一年也多還不了幾貫錢。而眼下出租馬車生意好,你爺爺我每天就能賺上百文呢。用不了一年,就能把欠賬還清楚嘍!” “才二厘啊,那淮上車行,怎么不自己雇人趕車,把便宜白白往外送呢,真是怪事兒?!”一半是為了分自家祖父的心,一半是當真好奇,常小二歪著頭探詢。 “聽你哥說,是江南馬鞍山那邊的鐵廠正式開工了。每天可以出十好幾爐子鐵水。還說用了什么平爐,可以直接把鐵水就煉出鋼材來。”常老四又笑了笑,眉飛‘色’舞地透漏?!八該P州這邊的鋼材馬上就用不完了。大總管他老人家多會做生意啊,干脆就讓商號拿出利息來,補貼老百姓買馬車。嗯,不光是出租馬車?!健笋R車,年后估計也能敞開了賣了,不用再‘花’了錢還得排上好幾個月的隊!你小子要是爭氣,別再想著去當什么兵。爺爺我就豁出去給你也賒買一輛,反正慢慢也能還得上。讓你每天出‘門’都趕著車,那多威風?用不了幾天,就有大姑娘派了媒人,主動登‘門’來倒貼!” 家里有個能支撐‘門’戶的長孫,他可沒少聽了些淮揚大總管府和淮揚商號的“機密”。所以在街坊鄰居當中,也算是個消息靈通人物。平素就喜歡四下賣‘弄’幾回,今天在自家小孫兒面前,更是知無不言言無不盡。 誰料自家小孫兒,想得卻跟祖父完全不一樣。自動忽略了祖父給買馬車的承諾,低聲沉‘吟’,“那么多鋼,豈不是能打很多鎧甲和兵器?怪不得人家都說,此番大總管北伐,一定能直搗黃龍。這么多鋼啊,堆也把大都城給堆下來了!” 注1:田皮和田骨,相當于現(xiàn)在的使用權和產權。 第三十章 基業(yè) 下 二 淮揚大總管府之所以兵威冠絕天下,所憑無非是甲堅炮利。這一點,是很早以前就被“在野遺賢”們“事實”!只是‘蒙’元朝廷反應遲鈍,不肯接受遺賢們的建議,奮起直追,才令淮揚大總管府“一招鮮吃遍天”罷了! 只不過,最近幾個月,那些“遺老遺少”們再說起“甲堅炮利”這四個字來,嘴角處的動作卻明顯從下拉變成了上翹??偣芨骷壯谩T’的眼神,也與以往截然不同。 常小四‘交’游廣闊,出手大方,即便被家人送到了江南歷練,平素也沒少跟這類“遺賢”們推杯換盞。所以受周圍民間輿論影響,心里頭也早就認定了“甲堅炮利”是淮揚的最大依仗。而無論造板甲還是造炮車,都離不開上等‘精’鋼。此刻乍聽聞淮揚的鋼材已經多到用不完,甚至要倒貼利息錢‘誘’‘惑’百姓購買馬車地步了,焉能不更加總管府的前景? 一時間,他竟然忘記自己先前岔開話題的目的。順口就又說到了北伐之事上。把個常老四氣得眼前一黑,從車轅處抄起馬鞭,回頭就‘抽’了過來,“放屁!拿鋼堆,拿鋼堆就能把大都城給堆下來?狗屁,誰放的狗屁?一將功成萬骨枯”你懂不懂?虧你還做過生意,連最簡單的賬都不會算?自古以來打仗,即便贏了也是殺敵三千自損八百?你就能保證,你次次都不在那八百里頭?!啪——啪——!” 隔著木制的車廂和玻璃車窗,馬鞭根本傷不到常小二分毫。但是依舊把后者嚇得雙手抱起腦袋,撅著屁股往后車廂躲,“爺爺,爺爺,您別生氣!我,我這不是說大總管府的好話呢么?您當初我不懂事兒,瞎嚼大宗府的舌頭根子,您老人家跟我生氣。現(xiàn)在孫兒我痛改前非了,一心宣揚大總管府的長處,您老,您老人家怎么還跟我沒完了呢!” “狗屁!”常老四氣得眼圈兒發(fā)紅,老胳膊老‘腿’兒瑟瑟發(fā)抖,“小王八蛋,我還不知道你?你從小拉屎都是我擦的。你一撅屁股,我就知道你想拉什么!你什么時候真的有過自己的見識?還不是凈跟著別人屁股后邊嚼剩甘蔗渣兒!當初那些人說大總管府的壞話,你就跟著鸚鵡學舌,就不知道自己別人的阿爺當初是干什么的,你阿爺當初又是干什么的!如今別人發(fā)現(xiàn)風向變了,想渾水‘摸’魚了,你就又跟著人身后頭抄網子!知道不,每逢改朝換代,死得最快的就是你這種缺心眼的。就知道聽別人瞎忽悠,結果別人進城當英雄立功受賞,你這樣的全都得死在城墻根兒底下!” 想到自家孫兒外出大半年竟毫無寸進,老爺子忍不住又是悲從心來。狠狠‘抽’了車廂兩鞭子,放聲大哭,“缺德嘍,我常老四是缺大德了。好不容易才過上幾天安生日子,偏偏養(yǎng)了個缺心眼兒的孫子。眼要白發(fā)人送黑發(fā)人” “行了!”常小二受不了自家爺爺在大馬路上哭喪,氣得拉開車窗,探出半個腦袋來嚷嚷,“要收拾我,您回去收拾,就這么兩步了,何必非鬧得人盡皆知?我小,我的臉不值錢,您老可還有個大孫子呢。那可是剛升的商號襄理!” 這一招果然有效,聽到提起自家大孫兒的臉面,常老四立刻就像被掐住了脖子般,“呃——!”地一聲,哭訴嘎然而止。 他家大孫子是整個坊子中最有出息的年青人,平素老鄰居們對常家的尊敬,也一大半兒是因為他家大孫子有賺得多,人脈廣,說話做事安穩(wěn)。而如果因為他的哭嚎聲引發(fā)了誤會,進而耽擱了自家大孫兒的前程,他常老四就是被雷劈死,都沒臉去見作古多年的老伴兒了。 “我呢,也不跟您犟。您老一直就拿我當小孩子沒在乎過我的想法和感受。”常小二卻一招得手,便不依不饒,“咱們回家,把這事兒跟我哥說說。他要是還順著您的意思,我二話不說,明天早晨就坐了船回集慶。他要是也覺得,去當兵吃糧對我來說是個機會,您老也別硬攔著。說實話,‘腿’在我自己身上,兵科衙‘門’招兵,也沒說非要家中長輩點頭?!椤瘋€冷子我就能把名報上,您攔得了初一,還攔得了十五不成?!” 這話,可是說得一點兒都不糊涂。令常老四半晌都找不出反駁的借口來。有心憑著做別人祖父的身份硬壓,卻真的有點兒怕車廂里頭那個小王八蛋自己偷跑去報名當兵。萬一被錄用了之后,他常老四借十個膽子,可也沒勇氣去揚州府的兵科衙‘門’去撒潑打滾兒。 想到此節(jié),他只好把心一橫?!椤椤亲?,低聲說道:“也罷,兒大不由爺。你現(xiàn)在大了,翅膀硬了,當然不拿我老頭子的話當耳旁風。但你哥比你有見識,這些年也沒少供了你‘花’銷。他的話,你總該聽上一聽!” “那就這么定了。咱們高高興興回家,然后等我哥回來!”常小二唯恐自家祖父反悔,立刻敲磚釘腳。 “唉——!”常老四以一聲長嘆作為回應。 祖孫倆再不較勁兒,悶聲不響加快速度趕路。不一會兒,就回到了自家宅院中。出乎二人意料,家中頂梁柱常富貴今天居然提前收了工,正抱著厚厚地一大本兒書在正房里頭苦讀。聽見院子里的車輪聲,先將書折好了記號放下,然后笑呵呵地迎了出來,“爺爺,您今天怎么回來得這么早?生意不順利么?要我說,大冷天您老就別出車了,反正咱家現(xiàn)在也不缺那幾貫錢!” “那哪成啊,我還沒老得不能動彈呢!”見到自家長孫,常老四心情就立刻舒暢了十倍。一邊從車轅處往下跳,一邊大聲回應,“再說了,這趕著車出去跑幾圈,我也能活動活動筋骨和血脈,總比整天悶在家里頭強!” 說罷,一邊將挽馬的韁繩‘交’到自家大孫兒手上,一邊去拉車廂的‘門’兒,“下來吧,到家了?小王八蛋,莫非還要我抱你不成?!” “這不是不知道車‘門’怎么開么?”常小二低聲回應了一句,縱身跳出車廂。隨即笑呵呵地給自家大哥行禮,“哥,您今天怎么有空了?我還以為得到了晚上才能見到你呢!” “有點兒事兒,所以早下了?!背8毁F笑了笑,臉上帶著同齡人少有的沉穩(wěn),“你呢,你怎么不在集慶那邊好好做事,自己跑回來了?沒人欺負你吧那邊?如果有人欺負你,也別忍著。跟我說,我去幫你出頭!” “沒,整個集慶分號,誰不知道我是你親弟弟啊。甭說欺負,連分號掌柜都對我客客氣氣!”常小二大咧咧地揮了下胳膊,然后帶著幾分自豪回應。 常富貴的真實意圖,是想告誡自家弟弟不要狐假虎威。所以迅速接過話頭,笑著叮囑,“那你也別做得太過分了。該請的假得請,該下的功夫得下,寧可讓手跟眼睛累著,別讓身體閑著。沒事情就別老想著回揚州。我跟你這么大的時候,正在鋪子里做學徒……” “哪能,哪能呢。放心,我不會給你丟人的。商號里又沒啥體力活,陪個笑臉迎來送往,還不至于讓我臨陣脫逃!”常小二急著給自家找支持者,所以一改從前渾身是刺兒的‘毛’病,順著哥哥的話頭回應。 “那就好,我明天再找人跟胡掌柜說一聲。能早點兒讓你出徒當伙計。你也不小了,手頭總得有點能賺錢的營生!”常富貴卻不知道弟弟是有求于人才變得通情達理了,還以為常小二出‘門’歷練了半年后長了本事。一邊將挽馬從車轅上往下卸,一邊笑著承諾。 “不用,不用,還是按規(guī)矩來。否則,即便提前出了徒,掌柜和大伙計心里,也不會真的拿我當回事兒!”常小二怎肯再去商號里做小伙計‘浪’費光‘陰’?趕緊跑過去,一邊幫著哥哥伺候牲口入圈,上料,添水,一邊斷斷續(xù)續(xù)地補充。 見到小哥倆兄友弟恭,常老四老懷甚慰。心中對打消小孫子的癡心妄想,也又多了幾分把握。笑呵呵地將卸去了挽馬的車廂推到院子里的涼棚中,笑呵呵地用濕布子抹掉車廂上的泥土。待兩個孫兒從馬廄返回,他自己也把剩下的雜活都忙完了。揮了下胳膊,招呼孫兒們進屋休息。 屋子里,通著淮揚地區(qū)最近才流行開來的水爐子。雖然不敢太敗家可著勁地‘浪’費泥炭,卻也把溫度燒到了可以暖手的地步。先褪下外邊長衫和厚布大褂兒,再沏上一壺濃茶,祖孫三個,圍桌而坐,其樂融融。 轉眼間一壺茶見了底兒,常老四清清嗓子,非常自信地跟大孫兒富貴說道:“嗯,有這么一件事兒啊,我跟你弟弟今天說不到一塊兒!但我們爺倆兒都覺得你見的世面多,眼界寬敞……” 他至少有九分把握,大孫兒常富貴會支持自己,所以一番話說出來條理清晰,語調也不疾不徐。誰料想,平素向來孝順聰明的常富貴,今天卻忽然也發(fā)了癔癥。當常老四剛把整個事情和他自己的觀點說完,立刻站起身,大聲回應,“自然是該去了。正是為國出力的機會,老二憑什么落在別人后邊?如果誰都不去當兵,怎么可能將韃子趕回漠北去?!萬一讓他們得到喘息機會今后卷土重來,您老,爹和娘,還有咱們這個家,豈不是都要萬劫不復?!去,明天一早,我親自送他去報名投軍。報紙上說得好,若不是當年大多數(shù)宋人都只顧著自己的小家,我堯舜故土,也不至于會有這七十余年腥膻!” “放屁!”常老四氣得用力一拍桌案,高高地跳起,“你,你瞎說些什么?你今天腦袋被風吹壞了不成?當兵,當兵,打仗哪有不死人的?萬一他有個三長兩短,我這白發(fā)人,唉吆,我常老四缺德嘍,缺大德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