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節(jié)
洞外設了好幾個捕獸的陷阱,不過除了偶爾捉住些小獸外,便再沒遇到類似白虎巨蟒之類的猛獸,只怕是因為龍血泉中有龍之神威,除了龍的近親蛇不懼怕外,其它獸類都不敢靠近。 青棱用干草在岸邊鋪了一張床,每夜就在干草之上休息,唐徊泡在泉中,除了初時叫人心跳如鼓的尷尬外,二人倒沒再那樣接近過,時間一久也就自然而然地淡忘了。 龍血泉有益rou身筋骨,唐徊曾要青棱浸泡,但青棱卻始終沒有再邁下一步,兩人共爭一泉,那龍血效力勢必大打折扣。 而且,那樣guntang蝕人的境況之下,她害怕終有一日自己會忘了身份。 她不敢。 他為師,她為徒,除了三百年的壽元交易,他們之間再無他物,如若他能傷好,他們自可相安無事,如若三百年后,他堅持以她為爐鼎,到時,只怕便是師徒緣盡之日。 她不想,再出現(xiàn)第二個穆瀾。 唐徊見她不愿亦不多語。閑時有空青棱也會在洞里和唐徊聊天解悶,多是青棱在說,唐徊聽,偶爾搭上一兩句話,師徒之間反而不似當年疏離。 有青棱在,日子總是有條不紊地過著,不寂寞,不喧嘩,即使再難的境地,只要活著,便沒什么叫她難過的事,每天都是笑著出去,笑著回來,那笑和在太初門時不一樣,不討好不卑微,像朵花似的。 唐徊在凡間沒見過這樣的人,在仙界亦沒見過這樣的人。然而,他們終要尋找方法離開這里。他無法離開泉洞,便令青棱出去探路,青棱由最開始的一兩天來回,慢慢地越跑越遠,時間越來越久。 她不在的時候,泉洞里只剩下無邊寂寞,唐徊睜眼就能看到青棱留下的一切事物,包括替他備好的食物和水等。等到唐徊意識到自己似乎對青棱越來越依賴時,青棱的存在已經(jīng)融入他的生命之中。 青棱每次回來,都將所行之處刻在石壁上,數(shù)年過去,竟然刻成了一幅巨大的山脈圖。這一日,青棱離開泉洞足有三個月才回來,才到籬笆之外,便看到了站在泉洞邊上的人。 她腳步停在了籬笆外,睜大眼睛看著那人。 一身素白里衫長袍,一張堪比春色的容顏,劍眉斜飛,雙眸沉水,滿頭烏發(fā)散在肩頭,迎風而立有著恣意輕狂的風流,正是唐徊。 “回來了?”唐徊朝她一笑,仿佛已在洞口等了她許久。 青棱一聲“師父”卡在喉里叫不出來。 她已經(jīng)很久沒有見過這樣的唐徊了。 唐徊在泉里浸泡了數(shù)年,體內(nèi)寒氣才總算抑制住,雖然沒有化解,但若不用幽冥冰焰,也不會輕易復發(fā)。 青棱半晌才回神,見他行動無礙,已能離泉而出,便滿心歡喜,眼角眉梢都是喜氣,落在唐徊眼里像暖心的酒。 為了慶祝唐徊出來,為了慶祝自己歸來,青棱將埋在地里已不知多少年的的那一竹甕雀丹果酒取出共飲。 去了泥封,取下竹蓋,便是一股沁人心脾的清冽酒香四溢而出,青棱釀酒的本事可是一流。當年在玉華山下,她憑一手千山醉的釀酒絕技,就賺了不少銀子,如今這甕雀丹是以孕育幻尾龍魚的溪水釀制,又因這地方的奇特氣候,讓這甕酒比在人間釀造的更加甘醇清冽,比之仙界佳釀也不遑多讓。 酒入口如冰雪般冷冽,灌下喉卻如火燒般熾烈,淡淡的果香以及竹香讓這酒異常誘人。唐徊與青棱席地而坐,舉杯對飲。 他們都是善飲之人,但這幾杯酒下肚,卻都面如火燒起來。青棱笑靨如花,頰上兩團紅云煞是動人,她看著唐徊,忽然覺得他前所未有的英俊好看。 酒不醉人,人自醉。 “小……小煞星……”青棱一時不察將心里話吐露,挨了唐徊一記眼神后,忙訕笑數(shù)聲,道,“師父,你生得真是好看?!?/br> 唐徊看著她挑眉,他玉色臉龐上有著微熏的紅,越發(fā)顯得眼眸如星,唇色如檀。 “哦?!你喜歡為師?”唐徊似笑非笑地問她,他眼神仍舊如水般沉涼,看不出醉了沒有。 青棱很認真地看著他,沒有給答案,卻忽然問他道:“師父,素縈是誰?” 唐徊的笑忽然化成眼中沉涼的寂寥,沒想到,他也會有這樣的眼神。 第79章 醉夢 “素縈是我?guī)熋?你要叫她師叔?!彼卮鹚?。 “噢!”青棱又是一杯酒飲下,她飲酒的模樣有種萬事偕空的狂妄,與她素日的行事作風截然不同。他忽然就想起數(shù)百年前,初踏仙門之時,也曾與素縈偷來靈酒,醉倒在山間,那時她笑眼如月,癡語如鈴。 怎奈斗轉(zhuǎn)星移,當年的傾城絕色,已化塵煙消散。 “我是師兄,素縈是師妹,而杜照青排行老二,當年我們?nèi)硕际翘煲糸T的修士,同一天進的師門?!碧苹埠芫脹]有回憶舊事,如今乍然想起,竟發(fā)現(xiàn),有些事已經(jīng)模糊。 “天音門?我沒聽過修仙界有這個門派?!鼻嗬夂鹊秒p眼迷蒙,她并不是一個好聽眾,唐徊回憶的時候,她總喜歡插嘴。 “幾百年前的小門派,早就被大宗門給吞并了。”唐徊輕描淡寫道,仿佛好多年前那場血染碧空的廝殺只是一個故事里再普通不過的開場。 “那時我長他們兩歲,因此我成了大師兄。天音門是個小派,沒有大宗門的明爭暗斗,我們?nèi)烁星椴诲e,一起修煉,一起做功課,一起歷煉,一起出生入死。素縈和照青的天資很好,而我卻資質(zhì)平平,我再怎么用心努力仍舊趕不上他們二人,他們都比我早筑基,按理我應該叫他們師兄、師姐,但他們怎樣都不同意,拿到什么好藥都先分給我,我們在天音老祖前發(fā)誓要一起飛升?!碧苹舱酒饋?,望著漸漸暗下的天色回想,回憶最讓他心痛的并不是那些曾經(jīng)的甜蜜,也不是曾經(jīng)的悲傷,而是有一天當他終于開始回憶,卻發(fā)現(xiàn),那些甜蜜和悲傷都已經(jīng)被他淡忘,剩下來的只有故事的本身。 “真好啊。”青棱飲盡一杯酒,她的記憶里,永遠只有她一個人,在烈凰樹下等待穆瀾。 “為了筑基,我要奪取五色芝煉藥,我不像他們能自己筑基,我需要藥來輔助。五色芝旁有百年毒蛛守護,為了助我奪那靈藥,照青的臉被毒蛛所傷,留下那道傷痕,后來他境界提升,早已能將那傷痕抹平,但他卻執(zhí)意不肯,說要我永遠記得我欠他這個人情,因為他戀著素縈,素縈卻愛我,他要我退出。”唐徊唇角一翹,修仙之人談愛,多可笑,“照青向師父提親求娶素縈,而那年我受資質(zhì)所限正碰上結(jié)丹瓶頸,需要尋找解決之法,便一人下山四處歷煉,不知素縈在天音門里與照青決裂,她誓死不嫁照青,又固執(zhí)地認為我下山是因為照青,因此怨恨照青。照青恨我,便下山尋到我,我兩人大打一場,最后卻一起醉倒山林。臨別之時,照青說,照顧好素縈就當是還了他的情,而后他孤身一人去了北漠歷煉,九死一生?!?/br> 當年的他,和初入仙門的青棱,有著某些相似的地方,每每看到她的卑微,他便會想起從前同樣弱小卑微的自己。 “師父,再喝一杯吧?!鼻嗬鈸u晃著站起來,為他斟滿了一杯酒。 唐徊仰頭飲下,再喝多少杯,他也醉不了。 “后來我在山下遇到了素縈,那時她已是結(jié)丹前期,而我正為結(jié)丹苦惱,便和她去了至陰之地葬仙谷尋找結(jié)丹靈藥,不想?yún)s遇上了地底陰靈暴泄,我和她一起被吸入了天下最陰寒的地方?!碧苹差D了頓,問青棱,“你可知我這一身修為與幽冥寒焰是如何得來的?” 青棱搖頭。 “我這一身修為與幽冥寒焰都是素縈所給?!碧苹驳溃盀榱说玫接内ず?,她被萬千陰靈附體,本來以她的修為,有了幽冥寒焰,便能控制住身上的陰靈,不出兩百年,便能煉成元嬰,只可惜,她把幽冥寒焰給了我,把陰靈留在體內(nèi),往后百年,日夜受陰靈噬魂之苦,漸漸迷了靈智,我尋遍天下能尋之處,也沒能找到化解之法,而我身上的幽冥寒焰的至陰之氣也開始出現(xiàn)反噬的情況,我修為資質(zhì)均不佳,根本無法壓制這等寒氣。素縈不想兩人一起受苦,趁我被反噬之時,竟將一身修為都給了我。” “你受過太初門鞭刑,一定明白魂魄被啃噬的痛苦,她沒了修為,更無法壓制一身陰靈作祟,日日掙扎受苦,我得了她一身修為,卻不得不眼睜睜看她痛苦。后來,她痛苦難抑,抓著我的手求我殺了她!”唐徊盡量將一切平緩而簡單地敘述出來。 青棱心中一苦,忽想起卓煙卉,魂魄上的痛苦,若要化解,只能…… 果然,唐徊道:“你親手殺了煙卉,想必也明白,若要解魂魄之苦,只能讓她魂飛魄散,連輪回路都無法踏上。終我一世,都無法再見到她?!?/br> “我用她贈予的冥火,焚盡她的三魂七魄?!碧苹驳氖州p輕伸出,仿如臂彎之中躺了一個輕盈如雪的人。 他眼中并無悲喜,那樣痛入骨髓的事,如今說來,也只是寥寥幾字便已概括,撕心裂肺的痛楚和無力回天的無奈。 “杜照青知道了這事,從北漠趕回來,見我有了幽冥寒焰,又身負素縈所給的修為,而素縈魂魄盡散,召都召不回來。他恨我入骨,誓要三界六道之中取我元魂祭奠素縈。我躲入太初門,正是要避他,那年在玉華山下追我之人就是他,為了殺我,他找上杜昊,我早已知道,只是不愿出手?!彼诛嬕槐疲允亲聿蝗?,“他追我數(shù)百年,我與他早已是不死不休的結(jié)局,太初一戰(zhàn),我引他入局,將舊事了結(jié),從此毫無羈絆?!?/br> 青棱聞言,抬眼望他,他卻已轉(zhuǎn)頭望著重重夜色掩蓋下的山林,不知怎地,她忽覺他心間隱隱的沉痛。 雖說舊事已結(jié),但羈絆已埋在心間,豈是生死便能徹底忘卻的。 一如她與穆瀾。 一千多年的相伴,徹底的信任,無盡的等待,她視他至親,卻最終親手將他元神掐滅,且不論對錯,穆瀾死時,她幾近崩潰。 想來,杜照青的死,亦是他心中之痛。 只是,這不死無休的結(jié)局,在他親手掐滅素縈的元神一樣,便已知曉這已無法更改。 “師父,來,我給你斟滿!”青棱沒有出言勸慰,只是提起竹甕輕聲道。 “青棱,我殺盡摯愛,斷情絕愛,你可知,我修的是絕情之道?!碧苹步K于轉(zhuǎn)回頭,用冷冽清醒的眼神看向青棱。 那樣錐心刻骨的舊事,最后只化成這一句結(jié)語。 他的話,像在召示著某些隱澀的結(jié)局,只可惜,她卻醉了。 “師父,嗝,這地方這么大,太難出去了,我想了個法子,你聽聽啊?!鼻嗬鈹[擺手,不去理會他的絕情之道。 “不如,你嫁……噢不,你娶了我,我們可以活好久,每兩年就生個娃,過了一百年,這里就熱鬧了,五十個人一起找出口,一定不成問題的!”她撓撓頭,說出一番建議。 唐徊還沒從舊事中出來,卻忽然聽到青棱荒謬可笑的醉言,整個人愣住,口中的酒還未咽下,便一口噴出。 “哈哈,師父,你當真了,你醉了?!鼻嗬獯笮Τ雎暎碳t的臉龐看不出是醉意還是嬌羞。 唐徊搖搖頭,素縈的容顏在氤氳暖人的水氣中漸漸遠去,只剩下眼前有些顛狂的青棱。 “師父,我給你唱個歌兒!”青棱站了起來,拿樹枝敲著竹杯,荒腔走板地唱了起來。 醇厚婉轉(zhuǎn)的聲音,曲不成調(diào)的哼唱,驚了林中暗伏的小獸,亂了幽深暗夜的靜寂,難懂的唱詞,難明的曲調(diào),像落入水中的珠玉,動了身邊人的心弦。 她一直是笑的,一直是喜悅的,宛如雪地繁花,卻不知為何總有些時刻顯得無比悲傷滄桑,仿佛埋藏了無數(shù)秘密,他卻無從尋起。 唐徊聽著她的曲,一杯接一杯地飲著。 直至她唱到睡眼朦朧,枕著唐徊的衣角沉眠。 山林恢復靜謐,一甕雀丹只剩余香,唐徊坐在她身邊徹夜未眠,只看她睡顏酣甜。 他想起昨夜她醉后胡言。 師父,你娶了我,我們可以活好久,每兩年就生個娃,過了一百年,這里就熱鬧了。 想想那樣的畫面,唐徊心里覺得荒唐,卻忽然笑了出來。 他笑著,地上的青棱卻一聲嗚咽。 “師父,你為何要殺我?我陪了你千百年,你為了你的道,就要殺我嗎?為什么?” 青棱又夢到了穆瀾,她已經(jīng)很久沒有夢到他了。 穆瀾仍舊坐在烈凰樹下,慈悲地笑著,她的心中已沒了恐懼。 這是第一次,青棱在夢中見穆瀾,竟忘記恐懼,問他原因。 這也是第一次,唐徊見到青棱落淚。 “怕我殺你嗎?”唐徊的笑化作眼中冰涼,用手拭去她臉上淚痕,久久沒有再開口。 那時誰也沒有想到,她的夢囈,一語成讖。 醉或不醉,原來要看心情。 她想醉,所以醉了,原以為醉夢中應是繁花如夢的盛景,誰知該入夢的人不來,只有無邊噩夢,不由她控。而他不想醉,所以一直醒著,醒著看她醉眼朦朧,看她夢里哭泣,醒著忘記一切。 青棱醒的時候,臉上淚痕已干,她竟不記得自己夢到了什么。 唐徊正站在山壁上看她刻的圖,長發(fā)已用枯枝綰起,散下幾縷孤零零地落在頰邊。 “師父。”青棱爬了起來,走到他身邊。 唐徊眼中只剩下最初相見時的沉冷,昨夜暢快痛飲仿佛只是她忘卻的夢中景象。 他并沒看她,只是點點頭,而后開口道:“你看這圖,像什么?” “像龍?!鼻嗬獠槐乜淳湍芑卮鹚?,那是她一筆一劃刻下的圖,她怎會不知。 第80章 斷惡 “像龍?!鼻嗬獠槐乜淳湍芑卮鹚?那是她一筆一劃刻下的圖,她怎會不知。 見她這么快就回答,唐徊詫異地看了她一眼,隨即釋然,這里的山勢地形都是她親自走的,她如何能不知。 “你聽過不寧山的故事嗎?”唐徊問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