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9節(jié)
戰(zhàn)事重重壓下,所有人心里都沉得透不過氣,然而在這壓抑的時刻,邊族人早就涼透的血液仿佛又重新燃起。 在這當口,青棱卻將傳送法陣的事交給了玉無雙和龐梓幾人,她自己則一頭扎進了蟹屋中,閉門概不見客。 就連小噬靈與妄聽都無法見到她。 等唐徊察覺到她的異樣時,早已過了近半月。 十三月滿月快近,雙修結禮迫在眉睫,唐徊從蛟海海境趕回,暫時丟開手上要事,全心準備與青棱的雙修禮。 屋外一片寂靜。 唐徊才回古魔族便去垂蟹場找她,結果卻吃了個閉關羹。 別說大門緊閉沒讓他進去,就是他給青棱發(fā)的魂音,都像石沉大海般,毫無回應,想以魂識查探時,卻又被纏繞門上藤蘿的本源生氣所阻,他聯(lián)系不上青棱。 若不是這屋里傳來的若有似無的淡淡蒼穹之氣,以及他心頭與她之間的那絲默契,唐徊幾乎要以為青棱不在這里了。 “怎么回事?”他沉了臉問身后的人。 他身后跟著五個古魔侍從,均都手捧托盤,其上放著預備給青棱的雙修禮之物。 這幾人聞言均都低頭不語。 連他都不知道出了何事,更遑論其他人。 唐徊問了也等于白問。 蘭潛亦站在他身邊,手里一樣也捧著托盤。那托盤與別人手中的不同,是由霜白的礁玉制成,盤面有天然而生的淺藍紋路。 這托盤不大,上面只放著疊得整齊的一層薄薄布料,其上壓了個璀璨奪目的火紅珊瑚冠。 那是青棱的嫁衣與頭冠。 “少主,青棱尊上已閉關半月,不見任何人?!碧m潛俯身回道,手中端著的東西四平八穩(wěn),紋絲不動。 垂下的臉龐上,有絲隱忍的得意,像刻在上好白玉上的猙獰刻痕。 那樣強大高傲的女人,必定不會甘心成為他心底的影子吧……但她愿意。 只要青棱離開,她就可以繼續(xù)成為那道影子。 “閉關?”唐徊疑了一聲。他從沒聽她說過閉關的事,而且在這節(jié)骨眼上,她怎可能閉關? 可沒人能給他答案。 他不打算猜測,袖風一掃,纏在門上的藤蔓被他的風刃切斷,青棱并沒在門上施加其它禁制,他甩袖震開門。 青棱側倚在正殿中央的仙蚌殼中,被殿上月色光芒照得瑩白,既像蚌殼中的一串珍珠,又似睡在蚌殼里的仙女。 見到唐徊闖入,她毫不驚訝,只將惺忪的眼眸挑起,懶懶望他。 唐徊掃了一眼洞府。 洞中左右兩面靠墻擺放的龜甲案上,凌亂地堆滿了各種古藉,素白的紙從案上一路落到地上,紙上都是墨筆畫的潦草字跡,無人看得懂那上面寫了什么。 “你來啦?”她忽然笑吟吟開口,目光灼如桃夭。 唐徊一失神。 明明和往常一般無二,卻偏偏添了沒有來由的嫵媚鮮活。 如春風夏陽、秋果冬火,最是世間動情處。 見他無話,青棱將手抬起,寬袖滑下,她掌中藏了一小壇酒。 唐徊這會方才嗅到這屋里彌漫的酒香。 蛟海的烈鮫血,是天仁上最烈的酒。 “怎么一個人躲在這里邊喝酒?”他上前,從她手里奪過酒壇,皺眉,“你醉了?!?/br> 以她的修為,烈鮫血還不足以將她醉倒。她的臉色不會有所變化,氣息很平緩,神情也無異樣,只那雙眼眸,惺忪迷朦,像含了一汪水。 “醉?哈哈哈……”她從蚌殼里站起,低頭縱聲笑起,“你可知我上一次醉是什么時候,又在何處?我有多久沒醉過了?” “青棱,你怎么了?”唐徊伸手欲要牽她手,卻被她不著痕跡地避了過去。 他眉心攏得更緊了。 青棱這副模樣,讓他心中浮起不太好的預感。 “我上次醉,是在一千三百歲壽元時。我被困龍腹絕境,和我……” 她說著頓住,唐徊心跟著一跳。 她又眉開眼笑。 “和我?guī)煾敢黄稹N裔劻艘划Y雀丹與他共飲,那晚我喝醉了?!饼埜菇^境里的那場舉杯,是她這么多年來唯一一次真正的醉,“我跟他說:‘師父,你娶了我,我們可以活好久,每兩年就生個娃,過了一百年,這里就熱鬧了,五十個人一起找出口,一定不成問題的’。哈哈,你說好不好笑!” 她眼眸彎彎,學著自己當年的口吻,酣酣道。 唐徊卻在瞬間失語,握著酒壇的手已不由自主攥緊。 “不好笑嗎?你怎么不笑?”青棱倏爾改了口吻,不悅問他。 他心弦被她拉扯繃緊,窒息的感覺涌來,竟無法回應。 沒人附和她的笑話,青棱頗感無趣,收了那副半瘋半癲的作派,視線掃過他身后眾人,最后落在了蘭潛身上。 嘴角揚了抹嘲笑,她問:“你帶這些人來做什么?” 唐徊回神,收斂心情,暫時按下心間澀意,揚了笑道:“雙修結禮的事,你不想cao心也就罷了,但有一樣東西,你必須親自過目。” “哦?”青棱挑眉。 他望了眼蘭潛,后者知他心意,微俯了身將手中托盤恭恭敬敬地端到青棱面前。 “你的鮫紗嫁衣和碧血珊瑚冠。”他攬了她的腰肢,溫柔道。 華冠以碧血珊瑚制成,綴以赤玄珠與虹貝,似天血流霞,是蛟海古魔族族后配戴之物,在蛟海之上,其光能引來海中異獸躍天一舞,其色能令淵底古魚高歌。 青棱目光只在碧血珊瑚冠上流連了瞬間,便望向了冠下所壓的嫁衣上。 她伸手挑起嫁衣一角,用指腹輕輕婆娑著,觸手處一片冰涼如流水般絲滑。 很難想像,這疊成小小一方的嫁衣,展開以后會是迤地數十尺的華麗璀璨。這是由鮫人以深水之華借由鮫鱗織就的鮫紗,在天仁之上萬金難求,而其中又以紅色鮫紗為最珍貴。 “喜歡嗎?”身邊的人微笑著開口。 唐徊很想見她穿上這襲嫁衣的模樣。人如冬雪,衣若霞火,那會是怎樣的明艷照人…… 青棱捏緊了指間的鮫紗,像回憶到什么似的,緩緩開口:“你知道嗎?我這一生,著過兩次嫁衣。” 短短盞茶時間里,她已提了兩次過去。唐徊按在她腰上的手施力,讓她離自己更近些。 “好好的,怎么忽然提起舊事?”他問她。 “一次,是在青凰川,為了擺脫穆七言的天技,我被迫答應與他結禮雙修,他贈我的那襲嫁衣,也很美?!鼻嗬庾灶欁缘幕貞浿?/br> “穆七言”三個字讓唐徊瞳孔驟縮,恨意自他眼中閃過。 “另一次,是在……幻境里。我在冰殿中,蕭樂生沒死,何望穹也在,他問我,仙路漫漫,我可愿與他生死相依,禍福于共?” 她沒提那個“他”是誰,唐徊也沒問。 他只覺得身上的溫度隨著她的回憶一點點抽離。 “真可惜,這兩次給我的記憶……都很不好!”她卻停了回憶,望向他。 “這一次,不會和過去一樣了!”他眼神微閃之后忽然堅定起來,修長的手伸到她臉頰旁邊,溫柔劃過之后,手指從她散下的長發(fā)里穿過。 長發(fā)如水從指縫流過。 “不一樣嗎?”青棱忽然垂下頭,輕聲一語,問他,也在問自己。 手里的嫁衣細軟如水,摸起來格外舒服,她真有些不舍。 “試試衣裳吧?!碧苹矊㈩^埋向她的發(fā)間,貪婪嗅她身上清冷的香。 “當”一聲脆響,青棱的手狠狠一扯,鮫紗嫁衣被她一把扯落。 珊瑚頭冠砸到地上,發(fā)出的響動驚得屋里的侍從惶惑望去,唯有蘭潛仍垂頭站著,毫無意外。她望著地面的眼眸中,滿是痛快的笑,終于如她所愿的爆發(fā)了,真真暢快! 青棱抬頭,眼里厲色一片,再無從前半分溫和。 “我該叫你什么?是殊遲……還是……唐徊?” 許久未從她口中叫出的名字,此時喚來,她如嚼著滿嘴冰棱,又冷又痛。 “青棱。”他看著滿地狼藉,眼里的驚愕褪去,只剩下一片蕭索。 到底叫她知道了啊。 她的眼神刺得他心撕扯般疼起,有一抹被壓在回憶深處的恐懼悄悄蔓延。 他失去過她很多次,每一次都是漫長而可怕的等待,只要想一想那些日子,就叫他從心底恐懼出來…… 第326章 蛟海怒嫁,雙修結禮(6) 蟹屋里靜悄悄的,無人敢發(fā)出一絲聲響,侍從們惶惑不安地低著頭,只有蘭潛將頭抬起。 她詫異的眼眸里還有未曾完全消失的得意痛快,笑容古怪地揚著,目光像驟雨來襲前海邊壓下的陰云,總覺得那云拔開之后就是明亮天空,卻不知驟風撕扯而來,吹散了厚云之后,天空也已經改了顏色,沒了日月,世界只剩無窮無盡的黑暗。 “呵呵……”青棱甩開唐徊的手,袖風將四周白紙刮起,如白雪在地面旋起。 她手掌朝前伸出,掌心中立著一尊靈玉雕刻成的小像。 瑩潤的靈玉少女靜靜站著,本是無暇的月白色,卻偏偏在心口處綻開一抹殷紅血色,凄厲頓生。 “當年你這一劍,當真刺得我好痛?!鼻嗬庋酆煷瓜拢暰€落到手中小雕像上。 一萬年了,其實該遺忘的,也忘得差不多。 再想起來,只不過是因為他那滿樹的回憶。 舊事夾著血色和悲傷席卷而來,還有這兩千多年的生死分別和痛苦悔恨,她以為自己終于要擺脫過往,和“殊遲”攜手,誰曾料想他竟又是另一個“蕭樂生”。兜兜轉轉的數千年,她怎么都掙不出唐徊的影子。 可他卻偏偏瞞了她這么久,任她在矛盾里掙扎。 得知他重回的喜悅和發(fā)現(xiàn)他隱瞞的憤怒,青棱也不曉得哪種情緒占了上風,她只想發(fā)泄。 “那是……上輩子的事了。青棱,我們重新開始,好嗎?”唐徊心里痛到不行,他往前靠近她一步,她就向后退一步,那距離明明很短,卻怎樣都越不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