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節(jié)
啊!這命運多舛的貌美女娘! 女娘不堪那一對禽獸父子的□□,偷偷謀算了許久,于一日偷了表叔家的金銀細軟,欲與街坊醬菜鋪子的掌柜私奔。然而,最后關頭卻被三表哥與表叔得知了消息,帶了一串子的幫兇前來搶人,拿劍指著苦命女娘的后腦勺,用劍鞘拍打著命苦女娘的后背,驅趕牛羊一般的把她又給捉了回去。 哀哉,噫乎!他娘的太氣人! 這個邪惡又悲傷的傳說在宋家親戚間傳了數(shù)十年才為人們所漸漸忘卻。在這流傳的幾十年間,給許多已嫁的、未嫁的、好看的、難看的女子心里留下了難以磨滅的陰影。 而那宋顏良,在余下的幾十年里,看到美貌女子便如見著蛇蝎猛獸一般心生恐懼,就會身不由己地亂打擺子。自回江西老家后,也相看了許多女子,頗遇著了幾個長相頗為齊整的,但最終還是娶了一名奇丑無比的女子為妻。此乃后話不提。 話說青葉哭哭啼啼的,被懷玉拿劍鞘拍打著驅趕回了青柳胡同,云娘這才得知了消息,心內又是后怕又是生氣,也在廂房內痛哭了好一陣。 懷玉進了屋子后,手中劍鞘一丟,猛地飛起一腳,把屋內的桌子椅子給踢翻了一地,桌子上的一堆零碎玩意兒碎的碎,散的散,嘩啦啦地滾落到四處去。青葉rou疼得心頭滴血,嘴里卻不敢言聲,只是悄悄往書案前靠了靠,不動聲色地把她心愛的美人觚給擋在了背后。 懷玉伸手將她拎到一旁,一手搶過美人觚,作勢要扔,青葉大駭,慌忙上去搶,氣急敗壞地哭嚷:“你要敢扔,我也不活啦!你扔試試看!你扔試試看!” 懷玉自然知道那美人觚乃是她心愛之物,只不過是要嚇她一下罷了,見她著急,冷冷一笑,將美人觚重又放回到書案上。青葉一看位置不對,抹了一把眼淚,也顧不上哭了,趕緊去把位置重新擺擺好。 懷玉哼一聲,環(huán)視四周,椅子沒有了,便走到床前,在她床頭慢慢落了座,其后陰沉不定地看著她不說話。 青葉被他看的無地自容,又怕又愧又氣。若是識相些,便該即刻跪下認錯討?zhàn)埖?,但她見懷玉既沒亮鞭子出來,也沒有要打斷自己兩條腿的架勢,遂挪著小碎步到他面前,半跪半坐地歪在腳踏上,將臉伏在他的腿上,小心翼翼道:“懷玉表叔,我錯啦。多謝你沒有找宋家的麻煩,也沒有打人殺人,我,我……”我了幾聲,不知道該說什么才好,輕輕嘆了一口氣,嚶嚶櫻地又哭出聲來。 懷玉還是不睬她,卻慢慢將手放到她腿上,來回摩挲兩下,其后停在膝蓋處不動了。青葉嚇得當即止了假哭,尖聲叫了一嗓子,忙將他的手捉住,緊緊地抱在懷里,不許他動,口中嚷嚷道:“好表叔!千萬不能打斷腿,萬一打斷了,將來我怎么隨你出去逛?你不是說帶我去山西人開的小食攤子吃牛骨湯面的么?咱們明日便去吃,好不好?好不好?要不等過兩日你有空了再帶我去?好不好?好不好?咱們走路去,好不好?好不好?” 懷玉沉著臉,伸手將她推開,鞋子也不脫,抬腳就上了床,雙手枕于腦后,閉目養(yǎng)起了神。青葉拍著胸口喘幾口氣,定了定神,在腳踏上呆坐了許久,也不知道該如何是好。跑是無論如何也跑不脫了,那只有好好的與他過日子了。思來想去,終于想了個主意出來,起身去箱籠里翻了翻,找了一身自以為撩人的衣衫,悉悉索索地換上,再將衣領拉得開些,露出鎖骨及些許的胸乳,最后放下一頭長發(fā),一小步一小步地扭到床前,踩上腳踏,爬上了床。 她沒出息也沒本事,遇到難處就只會使美人計,使來使去,至今好像還沒成功過一回。 這回自然也是,還沒挨到懷玉身邊,已被他一把推開,還毫不客氣地給她屁股上來了一腳,末了送她一句:“屢教不改的混賬玩意兒,不是故意躲著我么???給我滾下去!愛去哪里去哪里!” 她揉了揉屁股,眼淚水在眼睛里轉了幾轉,本來想忍氣吞聲的,但他也未免太可惡。在宋家敗壞她名聲時她就想和他拼命的,但那時腦子發(fā)了懵,眼前冒金星,險些兒昏倒在地,待醒過神來時,人已被他驅趕到青柳胡同來了,因此錯失了與他吵嚷拼命的時機與氣勢,也錯失了為自己辯白的機會。如此一來,宋家人還不得罵她是□□□□? 可即便如此,她還是大度地不與他計較,做小伏低去俯就,她都不念舊惡了,他竟然還好意思對她動粗?她勾三搭四與人私奔是不對,他大老婆小老婆的娶一堆就有理了? 氣得她一骨碌滾下了床,臨走還不忘搶了個枕頭在手,披頭散發(fā)地沖到云娘的廂房外,敲了敲門,小聲問:“好云娘,你腳還痛么?要我過去給你揉腳么?” 云娘擤一把鼻涕,沒好氣道:“不要!” 她便抱著枕頭倚在廂房的門上看起了月亮。月色倒也美,可惜太冷。月亮下頭飄著的那團棉絮一樣的云朵不知道暖和不暖和。 才過了一時半會兒就看不下去了,厚著臉皮拖了哭腔嚶嚶嚶地假哭了好幾聲,云娘才替她開了門。云娘本來已收了淚,看到她,往床頭撲通一坐,捂著嘴又哭了出來。 青葉訕訕,心下也是難過,忙伸手為云娘擦掉眼淚,一頭扎進她懷里不起來,云娘掉下的眼淚水都滴落到她臉上額上去了。云娘推她不開,于是一面哭一面說落:“你個沒良心的壞孩子!竟然拋下我偷跑!你說說,你這樣做對得起誰?你還跑不跑了?。俊?/br> 青葉搖頭道:“已經(jīng)想通了,不會再跑了?!?/br> 云娘掉淚道:“誰還敢信你!三天兩頭地偷跑,害我擔心受怕,你非要折磨死我才算!你說說,你還有什么不足!” 青葉拿枕頭擋住半邊臉,輕聲笑:“你不明白,我其實不是計較名分與其他,名分固然重要,但我只想要我的三表叔……你大約不知道,在我年紀還小時,我家中的人一個個棄我而去,走的走,死的死……我想著與其被別人拋棄,不如我自己離去,這樣,我就不必承受被人離棄的苦與痛了。” 頓了一頓,捂住心口輕聲道:“旁的人也便罷了,但他是我的懷玉表叔,一個我可以為之付出性命,付出性命去愛的人……所以我才受不了他另娶他人,受不了他與旁的女子以夫妻相稱。我知道天底下的女子都是這樣過日子的,也知道他的身份,只讓他一輩子只守著我是萬萬不能的,但一想到有旁的女子也像我一樣跟著他,我心里便難受的想要死去……若我從來沒有遇見他,若我嫁給一個尋常的人家,而夫君是旁的人,即便某一日夫君忽然要另娶他人,我頂多會難受一陣子,但決不會像被剜了心一樣的活不下去。云娘,你明白么?” 見云娘張口結舌,不像是全然明了的模樣,心下微微有些失望,便又道:“從知道他娶親的那一刻起,我就像是著了魔,成日里琢磨著和他同歸于盡,想著也許死了,便能和他守在一起了。我從前也喜歡過旁的男子,可是不知為何,對旁人的喜歡與對他的喜歡全然不是一回事……我怕我活不下去,也怕自己某一日忽然會做出傻事,這才想著要遠走高飛的。云娘,我這樣說,你可能明白?” 云娘忽然間淚流滿面:“那你怎么突然之間又想通了?怎么先前我給你講了多少回的道理你都不聽的?” 青葉不好意思地笑笑:“跑了這兩回,我終于明白了一件事情:不論我跑去哪里,再怎么惹他生氣,他都不會放棄我,不會拋下我不管,不會像我爹爹那樣棄我而去……從前他也說過我想要離開他,只能是妄想這樣的話,但因為他這個人太壞太狠,我心里對他總是存了些懷疑,對他的話不敢全信,但是如今我卻知道了,他說的都是真的……于是我也就下了決心,妻也罷妾也罷對不住他的王妃也罷,這一切統(tǒng)統(tǒng)不去管它,只要他在,只要能時常看到他,知道他心里也愛著我就成?!?/br> 云娘觸動,久久不能言語。青葉以為她不信自己的話,忙舉手發(fā)誓:“若是我再敢胡跑,再敢惹你傷心難過,叫我不得——” 云娘忙伸手遮住她的嘴,往地上呸了兩口,訓斥道:“傻孩子,誰叫你起毒誓了!這樣不吉利的話不許再說第二回!” 青葉話說完,心事掏空,自己也是暢快無比,心下一松,便覺得困倦起來,胡亂擦了把臉,往床上一攤。在她睡去前,云娘搖著她追問:“明早起來你該怎么做?還要我提點你么?” 青葉拉著她的手,把臉蛋偎在她的手掌心里嘻嘻笑應:“曉得曉得。明早起來,親自為他煮飯做菜,送到屋子里時,趁機與他言和便是?!?/br> 云娘撩起她的衣裳仔細查看了一番,見前心后背都沒有傷,滿意地點點頭,說道:“惹了這樣的禍端也沒被抽打,萬幸萬幸。適才那場動靜叫我擔心死了,還以為又被抽打了……這一回倒也就罷了,下一回若是再惹殿下生氣,被他趕出屋子時,我可不會再收留你了?!?/br> 青葉打了個哈欠,含糊道:“放心罷,不會再被趕出來了。” 云娘心里漸漸高興起來,把她的兩只手都塞到被子里,為她掖好被子,也與她躺在一頭睡下了。才躺下沒多久,忽聽有人大力拍窗,窗欞幾乎被拍斷,那窗恰好在二人的頭頂上,二人皆是一激靈被嚇醒,慌慌張張地從床上爬坐起來,擁作一團。青葉揉著眼睛驚問:“這么晚了,誰!可是賊???夏西南——” 便聽得門外那賊咬牙切齒道:“混賬玩意兒!還不給我滾出來!” ☆、第99章 侯小葉子(三十六) 無人時倒也罷了,現(xiàn)在竟然當著云娘斥她是混賬玩意兒,青葉覺得丟了面子,大為生氣,轉眼又迷迷糊糊地想起在宋家被他敗壞名聲一事,才叫她當著許多人的面吃了天大的悶虧,她因為當場懵了,也因為心虛理虧在先,便也認了。誰料他得寸進尺,于人前也對這般她呼來喝去,叫她面子將來往何處安放? 一時間忍無可忍,便也擺出罵街的氣勢,氣勢洶洶沖著門外叫喊:“侯懷玉!你、你、你憑什么對我吆三喝四?你以為你有什么了不起——” 云娘先是嚇了一跳,后氣得腦子發(fā)昏,慌忙要來捂她的嘴,誰料她又扯著嗓子喊:“滾出去就滾出去,誰怕誰——”掀了被褥,從熱被窩里蹭地爬將出來,麻利地跳下床,夾起枕頭跟兔子似的一溜煙地滾了出去。 云娘失笑了兩聲,下了床,把她打開的門從里頭重又閂上。聽得外頭她在嬌聲抱怨:“不是你叫我滾下去的么,我怎么知道你說的是反話……哎呀哎呀,都快被你扎死了,輕一些不成么,討厭討厭……” 次日清晨,懷玉叫備水沐浴。他的一個澡洗得時間長了些,云娘怕水涼下來要受寒,便拎著水吊子進去加熱水。才進浴房,見地上汪了一片的水,像是發(fā)了洪水般,又聽得里頭有青葉說話的聲音,心里嚇了一跳,生怕驚著她與懷玉,便躡手躡腳地放輕腳步,往里悄悄探了探頭。 但見水汽繚繞中,青葉泡在浴桶里,僅露了一個腦袋在浴桶外,懷玉則衣衫不整地坐在桶旁,手忙腳亂地正為她梳著頭發(fā)。她嘴里還是在嘀嘀咕咕地抱怨:“你怎么這樣笨?連個頭發(fā)梳不好,不會輕一些么,把我頭皮都扯疼了,扯掉的頭發(fā)等下你賠我?!?/br> 懷玉氣得將梳子往地上一丟,青葉瞪他一眼,撩起一串水花,濺他一頭一臉。他擦把臉,嘖了一聲,還是彎腰將梳子撿起來,這回放輕了手腳慢慢梳。才梳了兩下,青葉發(fā)問:“我的橘子呢?” 懷玉便放下梳子,擦了擦手,從旁邊摸出一只橘子來,剝好,掰下一瓣喂到她嘴里去。青葉吃完又吆喝:“好吃,再來!”懷玉忙再喂一瓣給她吃。 云娘在旁邊看著也覺得高興,高興過后又是一陣納悶:不是說再闖禍就打斷兩條腿的么?身為女子,竟然可以這樣?這樣也可以?這是什么道理?三從四德呢?以夫為天呢? 任是良善如云娘,也不得不感慨一聲:真是任性驕縱有人疼,懂事溫順遭雷劈。這世道,真是變了。 轉眼出了正月,入了二月。太子還有一口氣在,皇帝一三五煉丹,二四六修道,經(jīng)常扶乩,偶爾吐血,也是不好不壞。有幾個忠心的臣子上疏,道是該為太子殿下提早準備身后事了,便是儲君,也差不多該重立了。一石激起千層浪,朝臣們吵吵嚷嚷,就重立儲君一事分成了兩派。一派以先皇后一族為首,稱有嫡立嫡,無嫡立長,太子不行了,就應當立太子他親兄弟懷成;另一派則對翰林院掌院大學士褚良宴唯首是瞻。褚這一派只做兩件事:看熱鬧,和稀泥。 皇帝哀怒,扶乩時對著仙人皇后傷心痛哭許久,其后將這幾個上書的臣子貶的貶,打的打;朝中吵嚷最厲害的幾個人也被狠狠申飭了一番,一時之間,朝中上下人人噤聲,此一事,便再也無人敢提了。 懷玉索性裝病,偶爾領些閑差辦辦,連朝也不大去上了,空閑下來之后,在青柳胡同呆的時候便多了。初成親的那一會,他總是四更天時就起身走,后來逐漸到了五更天也賴著不走,再后來,膩歪到午時,用了午飯再走的時候也有。 青葉因為打定主意不再管那些煩心事,所以他愛怎樣便怎樣,她一概不聞不問。他在,她歡歡喜喜;他不在,她與云娘說說笑笑。因而小日子過得甚是自在,心一寬體則胖,臉上腰上便多了些rou出來。 青柳胡同的日子平靜無瀾且圓滿,只是胡同口卻漸漸多了些乞丐出來。懷玉隱約曉得是怎么回事,某一日無事,便叫夏西南去問問看。夏西南出去一問,說是附近有個極有銀錢又美貌的傻大姐,只消向她哭訴家中父母生病遭罪或是吃不飽飯,必能要來大把的銀錢;若是年紀大了,看著不像家有父母的,便向她哭訴家中老妻或是兄弟姐妹遭罪也可。 懷玉終是沒能忍住,沖青葉發(fā)了一通的火,這回又是三令五申,命她出去不準再帶錢袋子,這且不算,還把她私藏的零花銀子都給收繳了。 除了不能做善事這個小小的缺憾以外,日子過得無可抱怨。青葉有一回無意間聽見懷玉問正在做針線的云娘:“這是給我家小蓮葉子做的衣裳么?” 她納悶了許久,跑去問云娘小蓮葉子為何意,云娘本不想說的,奈何實在好笑,憋不住,便說與她聽了:“因為蓮葉是圓的?!边€拿手比劃了一下,說,“跟水缸口似的?!?/br> 氣得她又和懷玉吵了兩回,逼得懷玉回回見著她都要先夸她一句:“真苗條,又瘦了?!边@個時候,她十有□□正圍了被褥歪在床上吃零嘴兒。 經(jīng)先前與宋顏良私奔后被侯懷玉敗壞名聲一事,青葉知道自己聲名遠揚是必然的,只是不知道傳了多遠而已。因此便有月余沒臉去逛街,每回喂完貓就趕緊跑回家中,頂多只在胡同口轉悠,給胡同口的乞丐發(fā)發(fā)銀兩,同兩旁人家也不敢同再搭話閑聊了。街對面的面館老板娘倒還時常對她招手,她也都裝作看不見。 直到二月里,她才敢去醬菜鋪子門口張望了下。宋家人早已不在,醬菜鋪子也已變成了不知哪里人開的一間酒肆,大約是才開張,門口散落了一地的爆竹尸骸,來打酒的人絡繹不絕,生意看著比先前的醬菜鋪子好了許多。青葉在人家門口發(fā)了一回怔,心內悵然若失,卻也是無可奈何。 二月底,烏孫貴妃纏綿了許久的風寒才好,轉眼又鬧起了頭痛。懷玉遂領文海入宮探視,才說了幾句話,懷玉即被皇帝著人請去,僅留下文海一人在長樂宮內陪貴妃說話。 貴妃對文海始終淡淡的,妹史便在一旁說說笑笑,極力打著圓場。貴妃不耐煩,遂取過針線筐里的一件裁剪好的衣裳自顧自地做起了針線活。 文??葑嗽S久,此時便笑勸:“母親既然頭痛,便該多養(yǎng)養(yǎng)神才好?!?/br> 貴妃穿針引線,手里的活計并不停下,口中笑道:“上了些年紀的人,成日里不是這里痛就是那里癢的,哪里是什么要緊的毛病?倒是王妃,我看像是比剛嫁過來時黑瘦了些,可是玉哥兒慢怠你了?還是王妃夫唱婦隨,伙同著玉哥兒一起到外頭騎馬練功耍大刀,在日頭下給曬黑了?” 文海臉色微變,默了一默,勉強笑道:“殿下成日里忙得很,哪有工夫來慢怠我?給我氣受?也不是我又騎馬練功了,是我正月里無事,去城外的莊子里住了大半個月,日日到林子里去賞雪賞梅的,出去的多了,這才曬黑了的?!?/br> 貴妃哦了一聲,問:“正月里是走親戚回娘家的時候,王妃跑去城外做什么,你娘家親戚多,怎么不去親戚家走動走動?你又不像我,沒個親戚不說,成日里被關在宮里,一輩子連個門也出不了。” 文海便笑:“我說了,怕母親要笑我傻:我正是煩娘家親戚多,不想與那些人攀扯,這才出城躲起來的。不與那些人走動,這才過了個清靜自在的正月?!?/br> 貴妃看她一眼,笑問:“真是傻孩子,怎么嫁了人,連娘家親戚也不要了?你父親母親也不怪你么?” 文海搖頭:“父親母親都說我做得對。父親說我嫁與殿下,只怕家中有些心思多的親戚要來攀附拉扯的,到時給殿下添麻煩倒不好了,因此才過完年沒多久,我便帶人動身去了城外的莊子。” 貴妃嘆口氣,笑道:“唉,橫豎你家親戚,你自己掂量著看罷。只是,該走動時還要走動的,莫要失了禮數(shù),叫人背地里說嫁與天家做兒媳便學會了端架子不理人了?!庇值溃澳阕匀サ扔窀鐑阂黄鸹馗チT,我這里用不著你伺候?!?/br> 文海起身離了繡凳,順著貴妃的腿慢慢跪倒在地,伸手緊緊地抓住貴妃的衣袖,仰首含淚道:“女子出了嫁,自然要以夫君為重的,兒媳雖然沒讀過多少書,卻也曉得這個道理,如今兒媳既與殿下成了親,自然連同娘家對殿下甘愿肝腦涂地的!若是今后兒媳哪里說錯了話,做錯了事,還求母親提點。求母親莫要因為兒媳的娘家是先皇后一族便先厭了兒媳?!?/br> 貴妃轉頭對妹史笑道:“王妃這是怎么了?突然給我來這一出。可是我適才說錯話嚇著王妃了?還是我這小雞肚腸愛計較的名聲傳到宮外去了?若是叫玉哥兒瞧見了,還以為我苛待了他媳婦兒呢?!?/br> 妹史上前將文海扶起來重又坐好,柔聲道:“好好的說著話,怎么難為成這樣兒了?咱們娘娘性子直,便是連陛下也敢給臉色看的;成日里也不怎么愛說話的,王妃將來便知道了,并不是對王妃冷淡,是王妃多慮了?!毕肓艘幌耄中Φ?,“咱們殿下自小便是魔王一個,若是他欺負你,你也來告訴奴婢便是,奴婢與娘娘自會替你主持公道?!?/br> 因貴妃的那一番話說得重,文海心內凄楚,然而面上卻不敢?guī)С鲆环植环夼c委屈來。旁邊的奶娘給她使了個眼色,她只置之不理,不提回府去,只在一旁干坐著。妹史看她臉色,心里倒有些可憐她,在心里頭暗暗喟嘆一聲:要怪,也只能怪她姓趙,卻怨不得旁人。 貴妃埋頭做針線,不再提趕她走的話,自然也不去搭理她。文海細看貴妃手里的布料及顏色,曉得不是皇帝的便是懷玉的,便又細柔聲細氣地勸說:“這些事情叫宮人們來做不就成了?若是用多了眼睛,只怕頭痛不容易好。” 貴妃這時面上便帶了幾分得意出來,說道:“玉哥兒如今除卻一身朝服,里頭的大小衣裳都是我給他做的,旁人做的我也不放心?!?/br> 妹史在旁取笑道:“其實娘娘的手藝哪里比得上針工局的那些人?才剛學針線活時,做出來的衣裳連奴婢也看不上。玉哥兒從小又挑剔的很,當初不太愿意穿,但架不住娘娘一面哭一面念那兩句什么‘慈母手中線,游子身上衣’的,玉哥兒無法,這才勉強穿的。唉,他一片孝心,我竟然還說他是魔王,真是該打!”言罷,作勢抽了自己一個小小的耳刮子。 貴妃撐不住發(fā)笑,伸手擰了一記妹史,面上的神情卻也柔和了些許,與文海道:“你是他媳婦兒,將來我老了,眼睛看不見了,這些事情少不得要你來cao心了。” 文海笑應了一個是,慚愧道:“我臨出嫁前,母親將我關起來里苦練了一段日子的針線。出嫁后,我也偷偷做了幾件,但自己看著也不像話,因此也不好意思拿出來給他……” 妹史接道:“咱們娘娘也是近些年才學的針線,這一二年才像樣了些。王妃還年輕,若是有心,還怕學不好?” 貴妃笑斥責妹史:“看我不拿針扎你這張漏風嘴,不像樣怎么了?玉哥兒不嫌棄就成?!?/br> 文海掩嘴輕笑了幾聲,問:“那母親未學針線前,都是妹史嬤嬤為他做的衣裳么?” 貴妃便道:“都是他乳母做的。他乳母待他比我這個親娘還要上心,我生下他時年紀還不大,什么都不懂,連漢話都聽不甚明白,因此萬事都是他乳母cao勞,他自小也與他乳母親厚。”微微出了會神,笑道,“他小時候混得很,偏偏聽他乳母的話,有時連我看著都嫉妒。” 文海笑問:“可是那位姓朱的乳母?” ☆、第100章 侯小葉子(三十七) 貴妃看她一眼,詫異道:“你連這個也知道?玉哥兒和你說的?” 文海面上紅了紅,低聲笑道:“他成日里忙,哪有工夫和我說這些閑話……他自年少時起便聲名遠揚,我聽得多了,多多少少知道了一些?!币娰F妃還是盯著自己看,面上愈紅,趕緊岔開話頭,“聽說她如今已不在了……” 妹史紅了眼圈,接道:“好人不長壽,她才四十來歲便生了一場病,后來出了宮,沒幾年也就過世了……玉哥兒自打三歲后就沒哭過,他乳母過世時,我看他倒掉了一回眼淚,唉?!?/br> 文海默然,半響方低低道:“他看著冷淡,實則是長情之人。” 貴妃尖笑一聲:“他這個地方倒隨了陛下,陛下對先皇后也是——” 妹史聽貴妃當著王妃的面便不管不顧地攀扯上皇帝與先皇后,不由得大為頭疼,怕王妃回去學話與娘家人聽,不消說,必會傳到皇帝那里去。于是忙忙打岔道:“王妃說的沒錯。便是如今,每年一到清明,玉哥兒也會去他乳母的墳前及她生前住過的地方,那個叫做什么胡同的——” “青柳胡同!”貴妃恨恨地插了一句。 妹史兩手一拍:“殿下每年還會去青柳胡同看上一看。要奴婢說,娘娘得了這么個重情義的兒子,可不是修了幾世才修來的福氣?” 文海眼皮重重一跳,回身與奶娘對視了一眼,奶娘也聽到了,正吊著嘴角冷笑,見她回頭,便與她使了個眼色。妹史還在絮絮地說個不住,文海耐著性子等她說完,笑道:“青柳胡同……名字倒也好聽,妹史嬤嬤可曾去過?” 妹史嘆息道:“她還在世的時候倒時常入宮來給咱們娘娘請安的,咱們卻哪里能夠出宮?” 文海敷衍了妹史幾句,再四勸貴妃勿要勞神,過一陣子恰好是母親生辰,屆時與殿下再入宮賀壽云云,其后扶著奶娘的手出了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