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9節(jié)
何氏這便棄了剛剛的念頭,朝著那些架子看了過去。 只見女孩兒們已經(jīng)被請到了敞開的屋子里頭。原本在北側坐著的少年們,依次往前行去,將手中柳枝擱到了籮筐之中。 清霧畫作下的籮筐中,柳枝甚多。但有一人的,比她還多。 便是祝敏然的。 “雖然技巧嫻熟,卻太過循規(guī)蹈矩,并無出彩之處。反觀柳姑娘之作,用色大膽,即便是絹布,依然能夠運用自如。”秋香色衣裳的夫人難掩疑惑,道:“為何最佳之作,卻只落了個第二?難不成,京中之人,早已失去了判斷的能力?” 她身邊的女眷都是京中人。她詫異之下聲量不算小,旁人自是聽了個十足十來。 就有人在旁譏道:“如今第一的祝姑娘,便是之前群芳宴上奪冠的。她是祝閣老的孫女兒,怎會比不上一個不知哪兒來的野丫頭!” “可不是。之前輸了一次還不肯認,如今第二次依然不如人,看他們柳家還趾高氣昂么!” “柳家何時趾高氣昂過?”何氏聽人貶低清霧,自是忍不住了,說道:“清霧的畫作,便是王老先生,也贊賞不已。你們這般說,未免失了公正?!?/br> 她本是溫婉的性子,即便心中氣惱,和人爭執(zhí)起來也無法將音量拔得太高。在那嬉鬧聲中,竟是沒激起太多波瀾。 倒是身邊的那位夫人聽到了,沉吟道:“群芳宴?姓祝?” 不過一瞬,她的唇角便逸出了一絲笑意,道:“原來如此。原來如此。” 何氏正氣憤地再欲辯駁,手上一涼,卻是有人將掌心覆在了她的手背上。轉眸去看,才發(fā)現(xiàn)是身邊的那位夫人。 “祝家和鄭家將成姻親。兩家在京中人脈頗廣,關系盤根錯節(jié),想來多讓人投給那姓祝的女子,也是易事。先前我便聽聞群芳宴中有人作祟,那時還不敢肯定,如今倒是明白了?!闭f罷,她喟然一嘆,“可惜了。原本先帝允了人將那群芳宴設在行宮,本是好意,卻不想如今舉辦之人心思污穢,硬是將諸多手段加諸其上……” 她說這話的時候聲量不小,引得周圍人紛紛側目。 “小家小戶的,見識短淺,竟是口出狂言。鄭家和祝家居然也敢私下非議?!庇腥顺暗溃骸翱茨悴皇蔷┏侨肆T?” “我是陽淮人。因聽說這里有畫作比試,所以過來看看。” 易正蓮淡淡瞥了對方一眼,眼神涼薄,語氣冰寒地道:“只不過,倒是第一次知曉易家在旁人眼中竟是‘小門小戶’了?!?/br> “陽淮人?易家?” 之前駁斥她時最為兇猛的那一位,此刻忽地想到了甚么,臉色刷地下白了,喃喃重復道:“陽淮……易家?” “是?!币渍徦菩Ψ切Φ乜戳四侨艘谎?。 對方的臉瞬間變成了蒼白。 周圍人里有反應過來的,趕緊收了口。再望向易正蓮時,神色頓時陰晴不定起來。 有幾人不明事由,還欲再辯。卻見身份最高的那幾位都已經(jīng)閉了口,再無一點爭辯的意愿,雖心下狐疑,就也沒敢再多說半個字兒來。 先前還爭論得熱火朝天的一處,居然轉瞬間就成了最為清凈之地。 就在這一隅詭異的靜謐中,眾人聽到院門處傳來一聲輕笑。 她們抬眼去看,便見一人邁步入內。 玄色身影在眼前一閃,輕笑聲后,就聽他揚聲去問:“侯爺,我這兩日得了一副畫,不知是好是壞。不如,您給評判一下?” 他這一聲,成功地讓院內所有人的視線都轉了過去。 女孩兒們雖在屋子里,但因房門是大敞著的,所以大家都能看到驟然出現(xiàn)在院子中央的秦疏影。 看到相熟的友人,清霧下意識地就勾起唇角笑了笑。正欲與身邊的沈水華言語兩句,卻見周圍幾個女孩兒全身緊繃眼神戒備,似是十分緊張。 清霧忙問:“怎么了?可是有甚么不妥?” “秦大將軍。那是秦大將軍?!编u可芬低聲道:“鎮(zhèn)國大將軍親手所教,九歲便提槍上陣,在亂世中跟著先皇與大將軍打天下。自大將軍故去后,他手段愈發(fā)狠戾。若不是先皇病危急召他回京護著陛下,怕是早已將北邊疆土擴了一擴……” 清霧猛地一窒。不敢置信地看了看那唇角帶著笑意的男子。 她口中的,真是她所熟悉的秦疏影?! 鄒可芬轉過頭來,與清霧說道:“說他是戰(zhàn)場上的殺神,也不為過了?!?/br> 這時一旁的魯聘婷也接上了話。 魯聘婷慣愛笑,總是唇角微翹。此刻卻繃緊了臉,一臉蒼白地道:“比起他來,我更怕陛下多點。我聽說陛下得了先皇真?zhèn)?,功夫了得,八歲時就將去他帳中偷襲的敵軍將領的頭顱一刀斬下?!?/br> 她抿了抿有些發(fā)白的唇,目光茫然地看著大家,“你們想想,畢竟秦大人還是笑著的??杀菹隆?/br> 那是沒人見過他笑的。 眾人深以為然,不住點頭。 唯有清霧,緊繃著臉,不知該做什么表情好了。 掛清霧和祝敏然畫作的架子,一個在臨近最西邊,一個在臨近最東邊。女孩兒們透過屋門看不到兩邊的數(shù)量多少,但秦疏影立在場中,卻是看了個一清二楚。 他看了眼清霧那邊的柳枝,又涼涼地了眼祝敏然的籮筐,將手中之物拿到文老爺子跟前,說道:“您給評判下罷。” 文老爺子之前就聽說了群芳宴上的事情,鄭天安憑著自己的“本事”硬是讓祝敏然壓在清霧頭上奪了冠。如今再看眼前的情形,還有甚么不明白的? 他本是請了當今鴻儒周先生來評判。后見到易正蓮來了,他心下大悅,知曉計劃已然成了大半。不管清霧這一次能否奪冠、不管周先生是否出面來幫她說項,鄭天安那小子安排祝敏然在群芳宴一舉奪魁的目的,是斷然沒法實現(xiàn)了。 不過…… 自家孫女兒被人用小人計謀給暗算了,終歸是不好受的。 文老爺子正想著怎么慫恿著易正蓮出言幫清霧言說。要知道,易家家主的一番話,可是比周先生的連篇大論更為讓人信服。 誰知這個節(jié)骨眼上,秦疏影來了。 饒是文老爺子心中已有籌謀,此刻也有些措手不及,有些遲疑著問道:“秦大將軍拿的這是……” 他看上去是在遲疑著,其實,手指卻在不耐煩地點著那畫軸。了解他的都知道,這意思很明顯。 ——秦小子你是來砸場子的?今兒是我家乖孫女兒揚名立萬的好時候。別來打岔! 秦疏影輕輕一笑,也不多言。只將拿著畫軸的手微微翻轉,露出掌心中的幾個字來。 文老爺子眼角一跳,再去看第二眼,秦疏影卻已將手心握住,翻轉了回來。 文老爺子面無表情地想了半天,最終揚著下巴,從嗓子眼兒里擠出來了個好似十分不情愿的回答:“嗯?!?/br> 他這一聲剛出來,秦疏影就對著旁邊的文清岳示意了下。 文清岳稍稍頷首。 秦疏影手腕一抖畫軸頓開。他朝卷軸展開之處猛然一拍,軸邊借力朝旁飛去。 文清岳瞬間抬手,將畫軸攔在自己跟前。又順勢舒緩了下,和秦疏影一人一側將軸邊握牢,這便將畫平整地展現(xiàn)在了老爺子面前。 場中不時地傳出贊嘆聲,道這兩人功夫著實是好。 文老爺子卻不為所動,甚至都沒多看他們一眼。只朝那畫細觀了片刻,便問秦疏影:“此物何來?” “友人所贈?!鼻厥栌靶Φ溃骸拔也恢浀倪@畫究竟怎樣。剛好侯爺今日請了許多鑒別好手,我便想著拿來請大家?guī)兔Ρ嬉槐??!?/br> 鎮(zhèn)遠侯一出口,許多人便躍躍欲試。 文老爺子卻沒理會這些期盼的眼神,虎目一掃,點了兩個人說道:“不如,就你們兩位來說說罷?!?/br> 他朝著屋里一指,又朝著場外一點。不多時,祝敏然和鄭公子便在大家的期盼目光中走上前去。 祝家和鄭家的威望極高。這兩家的后輩,在年輕人里也是頗有名氣的。 如今又被鎮(zhèn)遠侯爺相中…… 他們倆不由就帶了幾分得色。并肩立在畫前,凝神細看。 不多時,暗暗贊嘆。 這是一副畫山林野趣的圖。晴朗的日光下,樹影搖曳間,幾個小動物正湊在一起嬉鬧。 小貓嬌憨,兔子可愛,小雞小鴨逗趣。 唯有一只大狗,正眼神凌厲地望著遠處。那邊,一只虎爪探出石外,隱隱可見。 毫發(fā)畢現(xiàn),細致處可見真章。 當真是栩栩如生…… 文老爺子違心地搖頭嘆道:“我覺得這畫一般?!?/br> 祝敏然看了看一旁神色不悲不喜的秦疏影,笑道:“侯爺平日里只管打仗,自然不知這畫的精妙所在。晚輩倒是覺得,此畫甚好。我自嘆弗如?!?/br> 鄭公子亦是在旁說道:“作此畫者,必然是某位名手大家罷?!敝皇沁@運筆的方式,他還未想出究竟是誰。 文老爺子點點頭,問鄭公子,“你的意思是,這幅畫,必然是名手大家之作?” “正是?!编嵐邮挚隙ǖ氐溃骸斑@滿場的人里,怕是沒有一個人的畫作能比得上的?!?/br> “哦……”老爺子點點頭,又問祝敏然:“你是說,這個的畫法,你是畫不出的?” 祝敏然抿著嘴笑,“再給我十年,也不見得能及的上?!?/br> “這樣啊……” 文老爺子頓了頓,拊掌大笑:“看來今日這次的小小切磋,勝負已分。甚好,甚好?!?/br> 祝敏然面露得色,卻還是說道:“柳枝還未放完。還是將比試進行到底為好?!?/br> 鄭公子也笑道:“侯爺雖想提早公布祝姑娘奪冠的消息,但既是比試,還是進行到最后一步為佳?!?/br> “祝姑娘?奪冠?你們在這樣的畫者面前,還敢妄稱自己是第一……”秦疏影挑眉一笑,“莫不是在癡人說夢罷?!?/br> 他揚聲一叫,不由分說地將清霧喊了出來,指指那畫,笑問道:“你可知這是誰畫的么?” 清霧之前在屋里就瞧見了。當時就窘得不行,如今面對面站著了,更是赧然。 ……這畫是她在宮里閑著無事的時候畫的。都還沒來得及上色。 誰知怎么就到了這個地方來?! 莫不是、莫不是霍云靄之前交給秦疏影的東西,便是這個…… 女孩兒臉紅紅地沒有說話,秦疏影卻是勾唇一笑,將自己手中握著的尚還卷著的畫軸的末端盡數(shù)展開。又和文清岳示意了下,兩人將畫軸轉了下,對著場內眾人的方向。 近處的人只看了一眼,就頓時愣住。 落款上,分明寫著清霧的名字! 鄭公子和祝敏然也發(fā)現(xiàn)了。 前者一下子臉色爆紅,而后漸漸褪色,灰敗下來。 ——就在剛剛,他親口承認了,這滿場的人里,也沒有能及得上此人水平的。 “這不可能!”祝敏然則是怔愣了下后,尖叫起來:“你們這是故意騙我!故意偏袒!故意讓我說出言不由衷的話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