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棠擱了杯子，她瞧烈日，“你很缺錢嗎？”

    烈日一聲不吭的，青棠手指在紫檀木制的小幾上畫圈圈，“缺錢了，是嫖女人要錢啊，欠了賭債啊，還是說你是個(gè)孝子，家里要錢??？”

    密云刀柄壓在烈日身上，“說話，夫人問你話呢?！?/br>
    青棠擺手，“說吧，姓曲的給你多少錢，我雙倍給你。孟微冬在哪兒？”

    烈日眼睛垂了垂，青棠起身，拍手道：“不說也沒關(guān)系，你有個(gè)兒子，今年八歲，是你在錦衣衛(wèi)當(dāng)差的時(shí)候和花樓的女人生的。那女人給你生了孩子，你卻沒錢贖她出來，沒過三年，她得花柳病死了。后來......”

    “你兒子身體也不好，除了要吃藥看大夫，還要人參養(yǎng)著。聽說曲老板一次性給了你一千兩銀子，你就撒了謊，將孟微冬騙去碼頭了?！?/br>
    青棠笑，“是與不是？”

    密云一腳踹在烈日膝蓋上，“叛徒！你說不說，大都督在哪兒？”

    重蘭自后頭捧了個(gè)匣子出來，青棠捏著匣子，“這里頭是一萬兩銀票，你告訴我，牛家的船去了哪兒，又是在哪兒失蹤的，這銀子你拿走，我也不同你計(jì)較。”

    青棠將匣子遞給他，“你兒子要吃人參也好，鹿茸也罷，這錢都?jí)蛄?。你說，孟微冬去哪兒了？”

    烈日眼珠子動(dòng)了動(dòng)，“大都督，他......”

    青棠耐著性子，“有話直說，說他在哪兒，活要見人，死要見尸！”

    烈日帶著孟家眾人去碼頭的時(shí)候，南濟(jì)拿出兩盤雪花銀，“愿意借船出來的人家，每條船一兩銀子，會(huì)駛船的，每人一兩銀子，自己家有船，又會(huì)駛船的，每家五兩銀子。”

    已經(jīng)有人站出來，“官爺也是要我們?nèi)曝?？?/br>
    南濟(jì)道：“撈人。到了江里去撈人的，不管撈沒撈到，每人十兩銀子。若是將人撈上來的，那人給一百兩?！?/br>
    有人問：“白銀？”

    “黃金?！?/br>
    一個(gè)女聲響起，那女人白衣黑發(fā)，站在兵士里，她伸出兩根手指頭，“撈到人者，二百兩黃金。撈到衣裳的，二十兩白銀，撈到衣裳邊角的都是二十兩白銀。諸位可愿意駛自家的船出去走一趟？”

    夜已經(jīng)深了，有人不愿意動(dòng)身駛船出門，有家里婆娘一腳踹過去的，“死鬼，去呀，哪里有這樣的好事，快去撈啊，撈到衣裳角角都算數(shù)，去呀！”

    有錢能使鬼推磨，向來都是撐死膽大的，餓死膽小的，瞬息間，已有二十來位漁民愿意出船。青棠瞧密云，密云端著盤子，“各位，這是定金，各位若是有收獲，咱們?cè)倭硇兄刂x?！?/br>
    漁船統(tǒng)共二十八艘，并著孟家自己的船，三十來艘船浩浩湯湯往江心上去了，密云在青棠身后站著，“夫人何不在岸上等消息，屬下去也是一樣的?！?/br>
    青棠長長嘆了口氣，她說：“叫烈日過來?！?/br>
    烈日一晚上也沒說幾句話，他就指了指方向，青棠站在甲板上，江風(fēng)一吹，女人衣帶飄飄，烈日指著西北方向，“再行五里，差不多到了?！鼻嗵狞c(diǎn)頭，她問：“除了曲老板給你銀子，你是不是很恨孟微冬？”

    烈日垂了眼睛，沒有說話。

    “他這個(gè)人就是這個(gè)樣子，霸道、蠻橫，不講理，他要做甚么，不管你的意愿，也不會(huì)問你愿不愿意，他要如何，便也要?jiǎng)e人都跟著他如何?！?/br>
    青棠先是笑，后頭道：“不過他不是壞人，他也不小氣。如果你非要用錢，你同他講，他也會(huì)給你的，就是今日這一萬兩，換做是他，他只會(huì)比我大方?！?/br>
    “我......”

    青棠低頭看自己手掌心，“好了，內(nèi)疚后悔的事情就不要說了，說了也無甚么意義，他聽不到，我不愛聽?！?/br>
    烈日抬頭，指著前頭，“差不多就是這里，大都督被沉江的地方。”

    青棠喊一聲：“停船。”

    南濟(jì)跟著做出指令，“穿上水靠，下船！”

    兵士與漁民們還沒動(dòng)作，就聽見‘噗通’一聲，有人已經(jīng)跳下水去了。

    密云跟出來，“誰下去了？”

    霍青棠水性并非絕好，她也不知道為什么，烈日一說到了，她就跳下去了。她或許想著，孟微冬其實(shí)與她開了個(gè)玩笑，此刻就憋著氣，故意在水底下等她。

    青棠在水里泡了很久，水不太涼，但她泡得越久，心卻漸漸涼了。找不到，別說孟微冬的人和衣裳，就連個(gè)鬼影子都找不到。

    漁夫們久經(jīng)水戰(zhàn)，有些人下□□，兵士們都經(jīng)過選拔，有些擅長水里閉氣尋人那一套，眾人分散開，將那江心圍成一個(gè)鐵桶，縱向去尋。

    青棠眼睛已經(jīng)紅腫，有人來拉她，“夫人，上去吧。”是南濟(jì)，南濟(jì)扯了霍青棠的臂膀，青棠一掌推過去，“滾開！”

    青棠浮出水面，她瞧南濟(jì)，“你去找人啊，找孟微冬，你盯著我做甚么？”女人一雙眼睛似黑夜厲鬼，血紅血紅的，不知是她多日勞碌，累出了血絲，還是在水里心生無望，想要哭泣。

    南濟(jì)揪著青棠手臂，“夫人，上船吧，屬下去找?！?/br>
    霍青棠抽出鞭子就往南濟(jì)身上刷，“不用你管我，你管好你自己！孟微冬要是死了，你要不要另覓新主，你的都統(tǒng)領(lǐng)的位置也做到頭了，你知道嗎？”

    船上火光熊熊，照亮江心一片月，霍青棠自水中出來，帶著莫大的怒氣與濕意，她黑發(fā)全部貼在自己慘白的臉上，又和著一身白衣，簡直如江中厲鬼，攝人魂魄。

    霍青棠道：“所有人下水去找，找到一片衣裳的，五十兩黃金。找到人的，五百兩！”

    ☆、抬頭不見花

    這是一場白勞動(dòng), 也是一場空歡喜。

    密云發(fā)了銀子, 眾人無功而返，真的連一片衣角都沒撈到。

    又過了兩日, 孟仁從外頭領(lǐng)了兩個(gè)人進(jìn)來，“夫人，這二位說是您是朋友, 要見您。”

    霍青棠坐在大廳里, 她穿一件珍珠白的衣裳，脂粉不施，“誒誒誒, 做甚么呢，寡婦一樣?！泵拇洪_口就來。

    伊齡賀站在遠(yuǎn)山堂的大廳里，一聲不發(fā)。青棠見了他們，指著椅子, “坐吧?！?/br>
    媚春抱臂，“二十三天，孟微冬失蹤二十三天了, 他要是再不回來，恐怕官府要宣告他死亡了吧?！?/br>
    青棠抬起頭, “死亡？誰說他死了？”

    “我的姑奶奶?！泵拇和嗵倪吷献耍肮媚棠? 你想沒想明白，他坐著這個(gè)位置，本來就不能擅離職守, 如果尸體又找不到，他要不就是死了，要不就是不想干了，找死?！?/br>
    青棠看伊齡賀，“那曲老板找到?jīng)]有？”

    媚春揪著辮子，“本來孟微冬就煩人，他要是真這么死了，以后就更麻煩。五軍都督府亂了套了，說甚么的都有，還有說他得了花柳在家里養(yǎng)病的。我的天，都是些甚么人，完全是寫話本子？我跟你講，孟微冬再不露面，馬上就有御史一本要參到皇帝跟前去?！?/br>
    伊齡賀嘆口氣，“很難說他去了哪里，當(dāng)日是綁著石頭沉江的，興許他掙脫了石頭，興許真的沉下去了。還有一件事，我怕你不想聽。”

    青棠抬頭，“甚么？”

    媚春大辮子一甩，“范明瑰與裴無憂要?dú)w寧?！?/br>
    重蘭端了茶上來，青棠道：“準(zhǔn)備一筆禮錢，當(dāng)咱們給魏北侯府二公子的賀禮?！?/br>
    “是?！敝靥m應(yīng)了一聲，退下去了。

    伊齡賀道：“顧惟玉也來了，敏敏寫信回來，說他們?nèi)涨皠?dòng)身?！?/br>
    青棠端著茶盞，眼眸垂著，伊齡賀瞧她，“孟微冬死了，你的婚約也不作數(shù)，正好，你隨他走吧。”

    “走？”青棠笑，“走去哪兒？”

    媚春呶嘴，“這也由不得你。孟微冬若是不見了，他的官衣穿到了頭，你這宅子還能保得住嗎？不說別的，孟府占了多大的地兒，孟微冬在還好說，他要是不在了，你不全得給吐出來啊？再說了，顧惟玉要回洛陽，你跟著一道，也沒人知道你是誰，沒人知道你和孟......”

    伊齡賀咳一聲，媚春緩了口氣，“反正你走肯定比在這里強(qiáng)，墻倒眾人推，樹倒猢猻散，我都懂的道理，你肯定懂。孟微冬這些年斂財(cái)無數(shù)，保不齊他不在了，憑空還要冒出許多債主找你還債呢。你一個(gè)女孩子，又和孟微冬沒甚么真的關(guān)系，你頂在這兒收拾爛攤子，無濟(jì)于事啊。你還是走吧，孟府要倒了?！?/br>
    青棠抬眸脧了伊齡賀一眼，“你們是不是知道甚么了？”

    伊齡賀說：“你們......你們還是沒有過明路的，孟微冬說他有婚書，可旁人不知道。你要是現(xiàn)在走，還能一身輕。就算你不愿意去洛陽，你也不能在這兒住著了?！?/br>
    媚春應(yīng)和，一直點(diǎn)頭，“對(duì)，不能住這兒了，你和咱們?nèi)ジ蔂敔斈莾鹤滋彀伞Ｄ阋遣辉敢庖娔切疹櫟?，咱們就不見，咱們?nèi)ミ|東，??？”

    青棠撩開一對(duì)又深又大的眼皮子，她起身，拍了拍裙子，“來了就來了吧，犯不著躲。躲什么？”

    媚春與伊齡賀對(duì)視一眼，媚春嘴巴嘟著，正要說話，伊齡賀搖頭。男人道：“青棠，孟微冬死了和你無甚么關(guān)系，如果他活著，也不知多少人想殺他......”

    “包括你？”

    伊齡賀點(diǎn)頭，“包括我。我找我們蒙古人的虎符，他也找，我去套關(guān)絲絲的財(cái)產(chǎn)，他也要插一腳?！?/br>
    媚春仰頭，“如此令人討厭的人，死了也算一了百了。不過你非要在這宅子里守著，為什么呢？顧惟玉來接你的話，你真的不跟他走？”

    “我和孟微冬簽了婚書，你們也都和我生分了。換做過去，孟家要倒霉，你們肯定是頭一個(gè)要告訴我的。到了如今，我問你們，你們都不肯說了?！?/br>
    “過去那是......”

    青棠低頭笑，“過去我與你們一樣同仇敵愾，覺得孟微冬是惡人，所以恨極了他？現(xiàn)在我與孟家是一家人了，你們便來勸我，勸我跑路？”青棠盯在伊齡賀身上，“跑什么跑，誰來要賬，拿出借條來，空口白牙的，誰知道是不是攔路打劫？不管孟微冬死不死，孟家的地契在我手里，誰來都要不走?！?/br>
    媚春一屁股坐在椅子上，她手扯頭發(fā)，“我說她不肯走吧，你非要來勸，自找沒趣，自找沒趣！顧惟玉那廝已經(jīng)知道了，你還瞞著做甚么，藍(lán)家的消息早就傳出去了，藍(lán)老大家的兩個(gè)女兒吃癟，能讓她好過？”

    “藍(lán)家是吧，好呀，孟微冬死了，我做主，給藍(lán)溪寫封休書。藍(lán)家不要休書也可以，那就讓他們送了藍(lán)溪過來，就回孟府蹲著，做寡婦。哼，反正孟家院子大，多養(yǎng)幾個(gè)寡婦是不成問題的?！?/br>
    伊齡賀回眸，“你也想做寡婦？”

    青棠低頭搓了搓手指，“我已經(jīng)是個(gè)寡婦了?！?/br>
    “完了，完了?！泵拇弘p手抱著頭，“完了，真的完了，她要做寡婦，要為孟微冬守寡？”

    伊齡賀扭開頭，男孩子望了外頭半晌，忽然回頭來扯霍青棠的手，“走，跟我出去?！鼻嗵谋凰兜弥蓖败f，伊齡賀拉她手腕，“出去。這里死了人，不吉利，你出去住幾天，出去住幾天就想開了，走?！?/br>
    霍青棠一掌拍在伊齡賀肩膀上，“走開！”

    伊齡賀不松手，他低頭看霍青棠的手腕，最初認(rèn)識(shí)她的時(shí)候，她很健康，面色紅潤，人很有光彩。隔了幾個(gè)月，她病了一場，寶珠茉莉之后，她就瘦了。原先以為她是大病久久不愈，后頭才知道是因?yàn)橐粋€(gè)姓顧的，她有心事。

    “哼，如今好了，顧惟玉你不要了，孟微冬死了，那好，你隨我回遼東，咱們?nèi)ミ|東住著，生一窩孩子，不回來了，再也不回來了！”

    霍青棠一雙水汽充盈的眼睛瞥伊齡賀，“要你管，誰要你管？我為什么要隨你回遼東住著，我又不是見不得人了，我為什么要隨你回遼東住著，??？”女人啞了聲音，“誰他媽的說孟微冬死了，誰說的？你見到尸體了嗎，你見到尸體了嗎？沒見到說個(gè)屁，我不回遼東，我不跟你走，我就在這兒等著。”

    伊齡賀皺著濃眉，“等什么？等著陳瑄給你另外說一門好親事，還是等著拿了孟微冬的婚書出去說，說你從此以后就是孟家的寡婦？霍青棠，你以為這是哪兒，這是大明朝，你做了孟家的寡婦，沒人會(huì)要你的。包括你那甚么顧家哥哥?！?/br>
    霍青棠紅了眼，伊齡賀也不客氣，“走吧，你隨我出去住幾天，有裴蓑消息了，咱們?nèi)フ一⒎?。興許虎符一出，孟微冬就出現(xiàn)了?！?/br>
    “真的？”

    女人睜著一雙大眼，無辜又無助，伊齡賀點(diǎn)頭，“真的。”

    霍青棠還是隨著伊齡賀出門了，重蘭也要跟著，好說歹說，才留下了重蘭，帶了密云。幾人往君山行，伊齡賀出去找水，媚春伸手去摘荷葉上的小尖尖蓮蓬子，“少主，你帶霍姑娘出來，顧家那位豈不是撲了個(gè)空？”

    “她不愿意見他?！?/br>
    媚春抿嘴，“我看出來了?；艄媚锊辉敢庖娦疹櫟模阌X得你有機(jī)會(huì)了？”

    伊齡賀扭頭，眼神深深釘在媚春身上，“不是我覺得我有機(jī)會(huì)了，是只有我有機(jī)會(huì)?！?/br>
    “這話怎么說？”

    媚春抓著小蓮蓬，“因?yàn)榛艄媚锛奕肆耍瑳]人肯要她了？”

    “顧惟玉和孟微冬根本就是兩種人，她在顧惟玉身上找不到一點(diǎn)孟微冬的影子?！?/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