杭文治“嘿”地一笑，說：“沒事。我玩鉛筆玩了多少年了？比這更短的我也能用呢?！?/br>
    杜明強知道杭文治是個踏實的人，既然對方這么說了，那一定是有把握的。于是他也不再過多cao心。兩人回到自己的位置上，等平哥分配完勞動任務，各自開工。

    臨近午飯時間，眾人停工，又開始排隊交換所領的勞動工具。杜明強依然排在杭文治的前面，他先是和對方閑聊了幾句，然后忽然想起什么，便問道：“哎，你今天還有沒有再咬鉛筆了？”

    杭文治不說話，略帶得意地舉起右手，卻見他的手指間捏著一個鉛筆頭，鉛筆頭的屁股沖外，干干凈凈的，一個牙印也沒有。

    杜明強贊嘆道：“行啊——這習慣還真是說改就改了。”話音甫落，他忽然又驚奇地“咦”了一聲。

    這聲“咦”分外響亮，惹得周圍諸人都紛紛注目觀看。杜明強“咦”完之后，從杭文治手里拿過那支鉛筆頭，送到眼前細細端詳著，邊看邊慨：“太牛逼了，太牛逼了！”

    旁觀者都明白杜明強感慨的原因：那支鉛筆頭實在是他們今生以來見過的最短的一個，從筆尖到屁股全部算起來也不會超過三公分。

    “這個鉛筆頭你還能用？”杜明強看完鉛筆又看著杭文治，一副五體投地的佩服神色。

    “不用也得用啊?！焙嘉闹温月钥嘈?。“大饅頭”發(fā)給他的鉛筆就不足五公分，經(jīng)過一個上午的使用，當然還要變得更短。

    “我cao。”有人跟著感慨，“這么短的鉛筆，讓我刨都刨不出來。”

    的確，這鉛筆頭如此之短，使得其筆尖部分甚至比筆身還要長，這樣的鉛筆別說使用了，怎樣用卷筆刀刨削都是個難題——因為你根本無法握抓發(fā)力??！

    可這樣的鉛筆杭文治偏偏能用，而且他一上午完成的工作量還不比任何人少，這豈不令人驚嘆？

    唯一保持淡然的便是杭文治本人，他看著大家笑了笑，然后又說了那句他此前就已說過的話：“我玩鉛筆玩了多少年了？”

    杜明強將那支短得不能再短的鉛筆頭拿在手里把玩了許久，等排到隊首的時候才還給杭文治。后者轉手便交給負責收取工具的“大饅頭”。“大饅頭”拿著鉛筆細細端詳一番，說道：“行，真有你的?！?/br>
    杭文治既然能約束住自己的習慣，從此他領取鉛筆的時候也就無需再遭受“大饅頭”的歧視。而杭文治能把鉛筆用至極短的能耐也被大家口口傳播，成為閑暇聊天時的一個花絮。不知是否是有意要展示自己的這項特長，隨后幾天領工具的時候，杭文治并不像其他人那樣刻意挑選較新較長的鉛筆，他總是很隨意地拿起一支來，對長短毫不在意似的。而他的工作效率也從未到任何影響。

    如此又過了幾天，轉眼便到了這一周的周五。吃完午飯之后，老黃來到車間內(nèi)喊了一嗓子：“四二四監(jiān)舍，杜明強、杭文治，你們倆今天負責裝貨?！?/br>
    “怎么又是我們監(jiān)舍??？”平哥看著老黃問道。每周五是廠方過來拉貨的日子，按照慣例，裝貨的累活由各個監(jiān)舍輪流承擔。上周杜明強和小順剛剛裝完，這周應該輪到四二五監(jiān)舍才對。雖然平哥自己沒有被點到，但身為監(jiān)舍號頭，在這種情況下必須站出來說兩句，否則是要跌“份兒”的。

    “這次是廠方的人指定的，說你們監(jiān)舍的人干的活好?！崩宵S也知道這事不合規(guī)矩，便費口舌解釋了兩句。事實上廠方那邊就指定了杜明強一個人，老黃把杭文治配上的原因是覺得后者也比較踏實能干，把這兩人一塊派過去肯定不會給監(jiān)區(qū)丟臉。

    “我這個監(jiān)舍怎么盡出勞動模范啊?！逼礁缯{(diào)侃著給自己臉上貼了金，然后又轉過頭，大哥般地問杜杭二人：“你們覺得怎么樣？如果不想去的話，我可以再說說。”

    杜明強毫不猶豫地表態(tài)：“我去！我樂意出去透口氣?！逼鋵嵣洗嗡b車的時候就和廠方的劭師傅約定好，以后有活都會喊著他。不過這事可不能明說，否則很可能引起管教和平哥等人的無端猜疑。

    杭文治見杜明強要去，便跟著說：“我也去?！?/br>
    平哥摟足了面子，一揮手說：“去吧，好好干?！蹦欠秲汉孟襁@事純由他拍板的一樣。

    杜明強和杭文治起身往庫房方向走去。這活杜明強已干過一次，程序都懂，杭文治只需要跟在他后面一塊出力就行。兩人先把貨物從庫房搬到車間門口的小推車上，等推車裝滿之后，由監(jiān)管管教帶著他們到監(jiān)區(qū)外裝車。這一路依次經(jīng)過農(nóng)場區(qū)和辦公區(qū)，最后來到了接近監(jiān)獄大門處的停車場。

    廠方派來的接貨員早已把裝貨的卡車?？康轿唬琶鲝姾秃嘉闹瓮浦≤噥淼浇?，站在車尾的接貨員揮手沖杜明強打了個招呼。

    杜明強笑嘻嘻地打了個回復，然后給杭文治介紹說：“這是劭師傅，上周我們就一起合作過?！?/br>
    “你好?！焙嘉闹瓮屏送蒲坨R，在陌生人面前顯得有些拘謹。

    劭師傅憨然點頭：“你好！”然后他伸出大手拍了拍杜明強的肩膀，帶著點歉意說道：“我又讓管教喊你過來干活啦。嘿，辛苦你羅。”

    杜明強滿不在乎地“嗨”了一聲：“老哥你客氣啥？你這是給我長面子呢！”

    劭師傅又瞥了眼杭文治，問道：“上次那個小伙子換人了？”

    杜明強還沒來得及開口，一旁的管教把話茬接了過去：“哦，那小子干活不行，這次就沒讓他過來?！?/br>
    杜明強知道管教是不想讓鉛筆丟失的事情被外人知曉，便識趣地順勢附和，他一指杭文治說：“這是小杭，你別看他文弱文弱的，干起活來認真得很?！?/br>
    管教擔心他們言多有失，催促道：“行了行了，別聊太多，趕緊開工吧?！?/br>
    “行，開工?！倍琶鲝姃嗥鸶觳睬昂蠡瘟藘扇?，一副躍躍欲試的樣子。

    劭師傅這會看看杜明強，又看看杭文治說：“今天你們倆可得多出點力，我的身體不太好。”他說的是事實。其實上周劭師傅和杜明強的約定只是隨口一說，前者并沒有太當真。只是今天身體欠佳，他才特意要求獄方派杜明強過來幫著裝車。他知道這個小伙子干活沒得說，不過杭文治是否也能頂用？這還有待考察。

    聽劭師傅說出這話，杜明強凝神一看，發(fā)現(xiàn)對方的氣色果然差得很，便關切地問道：“怎么回事？生病了？”

    劭師傅無奈地擺擺手：“唉，老毛病了，一陣一陣的。今天是不能使勁了，累活可都得你們倆頂著?！?/br>
    杜明強一拍胸脯說：“沒問題，包在我們身上?！痹捯舾β灞阋粋€翻身，利利索索地跳上了車斗，然后他又開始指揮杭文治：“哎，你去把小車拉過來，然后把貨箱接給我，我來負責碼貨。”

    杭文治也不含糊，轉身拉過小車，把車上的貨箱一個一個地抱給杜明強，動作麻利，絲毫不吝惜體力。劭師傅是個內(nèi)行人，只看了三兩眼便心中大寬，知道這個新來的眼鏡的確比上次那個半大娃娃要好用得多。不過他也沒有因此袖手大吉，自己也參與進去幫著杭文治搬搬箱子。這樣車上的重活由杜明強一個人扛著，車下則以杭文治為主，劭師傅間間斷斷地幫個手，三個人配合起來，進度倒是不慢。

    也就二三十分鐘光景，小推車上的貨箱眼看就要見底。這時劭師傅像是有些支撐不住似的，搖著手說：“唉，不行了，休息一會?！?/br>
    杜明強心里明白：劭師傅再堅持下其實也沒問題，等這車貨搬完之后，他自然可以休息，不過那時自己和杭文治就要馬不停蹄繼續(xù)回監(jiān)區(qū)裝車了?，F(xiàn)在劭師傅提前張羅休息，多半是替他們兩人考慮呢。

    杜明強跳下車，對劭師傅說了聲“謝謝”，算是領了對方的情。后者笑了笑，沒有多言。另一邊杭文治早已一屁股坐在推車上，揉著胳膊肩膀，看來確實是累夠戧了。

    管教這時也踱過來，給劭師傅遞了根煙，說：“老劭，今天你這身子板可真是不行了?！?/br>
    劭師傅用手拍拍胸脯，嘆口氣道：“我這心臟不太好，以前就得過心肌炎。現(xiàn)在年紀大了，一旦疲勞起來就有些吃不消?！?/br>
    “心臟是大事啊——”管教一邊掏火給兩人依次點上，一邊說道，“你這可得去醫(yī)院好好看看?！?/br>
    劭師傅嘴里吊著煙，說話有些含混不清的：“看過。醫(yī)生說要解決問題的話，就得動手術?！?/br>
    “那就早動，這事不能拖?！惫芙躺袂閲烂C。

    劭師傅卻苦笑起來：“說動就動？哪有那么簡單？手術費就得好幾萬，我兒子正在北京上大學，學費都還交不上呢。再說了，像我這樣的臨時工，動一次手術工作也就丟了。這年頭找個好活不容易啊，再苦再累也得撐著?！?/br>
    管教咂了咂嘴，同情卻又愛莫能助的樣子。坐在一旁休息的杭文治也被兩人間的對話吸引住了，他看著劭師傅那張滄桑黝黑的面龐，心中難免有些酸酸的不是滋味。再轉過來去看杜明強，卻見后者正抬頭看著天空，樣子懶懶的不知在想些什么。

    管教把手里的一支香煙抽完，又開始催促杜杭二人干活。杜明強身小憩片刻之后更加生龍活虎，杭文治知道了劭師傅的病情也愈發(fā)賣力，剩下的幾個箱子不消片刻就搬完了。于是管教又帶著兩人回監(jiān)區(qū)繼續(xù)裝車，如此往復多趟，到了下午四點來鐘的時候已經(jīng)把一周攢下的貨物都裝上了卡車，進度還比上周要更快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