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節(jié)
辦事不利的小跟班自覺到墻角畫圈圈……難道昨晚真是我眼花了?壓根就沒鎖住那窩囊廢? 萬翼態(tài)度自然,在眾多灼熱的目光下大大方方的落座,從小書童手里接過書袋,掏出,掏出…… 什么也沒有掏出來。 小書童瞬間憋紅了臉,“公子!我錯了?!?/br> 萬翼凝重的道,“……我在考慮,要不要滿足你的夢想,讓你跟影一做伴?!?/br> “公子,我以后一定會改!絕不犯錯!” 言仲羞愧萬分,過去公子上課從不帶書,他此番……此番便習慣性的依舊沒帶。 眼看董博士就要來了,萬翼暗嘆下今日時運不濟,倒也好整以暇的雙手支在光溜溜的桌案上,毫不羞愧的迎接導師。 董博士夾著《春秋》,大步流星地進堂。 這上百人的入修堂內,唯一一張光溜溜的桌案讓他差點沒氣得七竅生煙。 “萬翼!”董博士斥道。 “啊,有事?”他無辜的抬頭看他。 “你的書呢!就這樣兩手空空來上課嗎?!比f安當真把這個兒子寵得不通世事,以為自己還是從前的小霸王? 萬翼老實回答,“哦,今日是書童忘記了?!?/br> “你以為你這樣說,便能逃脫責罰。”董博士用一種‘你的借口真拙劣,老夫一眼便識穿’的表情睨他,“回去后將今日的功課默十遍,明日老夫再choucha。” 萬翼情緒低落地再“哦”了一聲,為毛他說真話就沒人信?人品問題? 今日《春秋》課上主講:趙盾弒其君。 作為各個博士的得意門生,祁見鈺的點名頻率最高,在同輩太學生中向來風頭無匹。 或許是今日一開課便見到萬翼吃了頓排頭,他心情頗佳,每次應答董博士的問題前便要先嘲弄地看萬翼一眼,而后成竹在胸的仰起漂亮的小臉蛋,款款而談。 萬翼搓搓下巴,這么熱情的頻頻回眸啊……難道他是看上我了? 不覺下學時間快到了,當祁見鈺又一起揚起腦袋轉向萬翼時,正對著他的只有一顆烏溜溜的后腦勺。 萬翼將腦袋埋進手臂,儼然睡得正香。 他暗恨不已,只把話答了一半便甩出一句,“我認為也該聽聽萬翼的高見,畢竟百花齊放各有光彩?!?/br> 董博士自然也聽得出這話針對萬翼,不過他也對萬翼這一行為怨念無比,揚聲念出萬翼的名字,“萬翼,你也來說說你的見解領悟?!?/br> 萬翼不答,依舊睡得死沉死沉。 小書童瞬間暴汗,壓低聲輕輕推了推他,“公子……公子你快醒來?!?/br> “唔……” “公子……你再不起來董博士就要吃人了。” 哇,這么厲害? 萬翼慢騰騰的睜開眼,慢騰騰的打了個呵欠,焦距再慢騰騰地對準徹底黑下臉的導師,關心道,“……董博士,身體不舒服?”面色怎的這么難看? 董博士被氣樂了,竟覺得他這樣也不失幾分率真。當然……其中也不排除萬翼這張好皮相發(fā)揮的功力。于是董夫子便難得好心地放低問題難度,打算給萬翼留幾分薄面?!叭f翼,你對董狐此人如何看待?原因又為何?!?/br> 董狐乃是春秋時有名的太史。就是《春秋》這書的作者孔老夫子也對他推崇備至,今日的課程‘趙盾弒其君’,就是董狐起的原筆。 萬翼不由嘆息一聲,這個問題實在太傷自尊……還是他看上去當真那么草包?。 你說學《春秋》的,這個連孔子都稱贊的人物,評價還有什么挑戰(zhàn)性,只要一面倒的堆砌華美之詞就可以功成身退了。 可萬翼突然別扭了,開口硬是先來一句,“董博士,不知你對《左傳》又有何看法?” 冷不防被反問,董博士理所當然道,“左氏敘事之工,文采之富,不必依傍經書,可以獨有千古。” 萬翼道,“既然董博士也這般推崇信任《左傳》,萬翼便有一個問題想請教:《春秋》擁立董狐的‘趙盾弒君’論;《左傳》中,所載史實是趙盾并未弒君,君王是為他人所殺。那么董師傅,既然這兩本皆是名史,那究竟該判定孰是孰非?” 這問題實在太犀利了些。 董博士摸了摸胡子沉吟一聲,祁見鈺便起身代他答了,“雖然君王并非趙盾所殺,但董狐說的也沒錯:‘子為正卿,亡不越境,反不討賊,非子而誰?’” 萬翼不由同情那個倒霉催的趙盾。 本是個出名的雄才良臣,非要學人搞什么忠言直諫,自古忠臣沒幾個有好下場嘛。果然,他君王被他諫著諫著就惱羞成怒,要干掉他。 于是這趙盾就連夜奔逃,誰料到他侄子是個彪悍人物,在他奔逃的時候,干脆利落的把君王給殺了。 太史董狐便道:你趙盾身為執(zhí)政大臣,在逃亡未過國境時,原有的君臣之義就沒有斷絕?;氐匠校蛻斀M織人馬討伐亂臣,不討伐便是未盡到職責,因此“弒君”之名應由他承當。 后來,孔子聽說了此事,在《春秋》中評論:‘董狐,古之良史也,書法不隱?!瘧艿椒Q贊。這“趙盾弒其君”就被當做典型,寫入《春秋》。 萬翼并未急著正面反駁祁見鈺的觀點,只是突兀的又問出一句,“你認為太史的職責是什么?” 祁見鈺想也不想道,“自然是公正記載史事。” “那所言是不是非虛,不能平空捏造事件?” 祁見鈺驀地察覺他在問題中設陷阱,小心道,“自然如此,但君王之死趙盾也脫不開干系……” 萬翼食指在唇邊輕輕一點,“噓?!边@個動作讓半個班的思春期小正太微紅了臉,萬翼卻恍然不覺,只對祁見鈺逼問道“你先不要辯解,只管回答我:君王是誰殺的?” 祁見鈺竟覺得此刻這個國子監(jiān)出了名的草包,臉上隱約透出一分陌生的神采,氣勢昂然逼人,口中不覺道,“君王乃趙穿所殺……“說完后驀地反應過來,懊惱地追補一句,“但趙穿是趙盾的侄兒……” “我只問你,君王是不是趙穿親手所殺?” 話問到這步,他只得答,“是?!?/br> “那‘弒君’的意思是不是殺死君王?” 一路被那個窩囊廢壓著打??扇f翼的問題卻又問得極為刁鉆,無法從旁反駁,祁見鈺只能恨恨從牙縫再擠出一個“是”字。 萬翼露出滿意的笑容,“既然這樣,明明是趙穿殺死君王,卻硬是要記為趙盾弒君。這明顯不符合史實。行動與問責怎可能完全等同?” 祁見鈺一時語塞,但萬翼卻是開了話匣子,更加大膽的說,“孔圣人在《春秋》對董狐的評價是‘古之良史也,書法不隱’。但在我看來,董狐是完全“隱”了。董狐并未在史書中如實記述事實,反而是以主觀判斷‘趙盾弒其君’這短短五個字結論,未嘗不是一種歪曲。而孔……” 說到這萬翼驀然打住了,如今天下獨尊儒術,像他這般光明正大地提出對圣人的質疑,未免驚世駭俗。 想是憋屈太久,方才竟有些忘形。 董博士被萬翼方才突然發(fā)難給震住,靜下心細細思量,雖有些地方只摳字面意思,未免有強詞奪理的嫌疑,卻也有幾分意思。 這萬翼……或許也能是個可造之材? “殿下,那萬翼滿嘴歪理,不用在意……” “沒錯沒錯,這窩囊廢只是湊巧罷了……” 祁見鈺黑著臉,口中不發(fā)一語,手中的玉扇卻是差點被啪嚓一聲捏為兩段。今日在眾目睽睽之下,被萬翼死纏爛打的問題逼至啞口實在是巨大的羞辱,祁見鈺此刻對萬翼是深恨到極點…… 而我們的萬翼此刻卻揮汗如雨,哀怨而認命的抄寫十遍文書。 第四章 春雨淅瀝瀝下了近月,待天晴夏至,對入修堂的太學生們而言,入學以來最重要的一場考試就要到了。 國子監(jiān)入學不分年齡,共分三個年級,一年級與二年級學期是一年半,學生們入學三年后,經過考試淘汰,合格的學子才能升入三年級,不合格的則必須留在原堂學習。 萬翼所在的入修堂就是二年級,三年級是率性堂。 是以考期將近,每日能看到越來越多下學后仍留在課堂的太學生們,額上綁著率性堂三個大字,通宵苦讀。 萬翼雖然也想配合著跟風一下,青春就是需要這么熱血嘛。奈何他的身子骨實在差強人意,才通宵了一個晚上,回去后便病倒了。 如今藥劑也喝了不少,效果卻總是不顯。 現在是關鍵時刻,怎能缺課。萬翼認命的一路咳咳咳,咳到了入修堂。 他的皮相不錯,眼下這一病多少令他瞧上去柔弱單薄許多,再被那雙咳得眼角微紅秋水蒙蒙的眼睛一望——兄弟們,君子不趁人之危,要不等他病好了再欺負? 荒廢了三年功課,就算再聰明,重新拾起也不是件容易事。 萬翼晃了晃病中越發(fā)沉重的腦袋,靠在床上,蹙眉捧著書有一搭沒一搭的啃著。 “公子!公子你出來一下……” 從大老遠就開始呼喚,言仲激動的跑進屋,握手交握在胸前星星眼看他,“公子,你的病我找到救星了!” “哦?” 小書童用力點頭,“公子你隨我來就好?!?/br> 國子監(jiān)管束嚴苛,外客是不能進內部的,因此若是要見外客就要專門到偏門一處臨水小軒。 “……這就是你說的……救星?” 萬翼臨湖而立,衣訣飛揚,如果忽略此刻烏壓壓的臉,美人襯美景,倒是幾可入畫。 小書童完全沒察覺到主人難看的臉色,依然拉著那個身著道服手拿卜卦的中年美道士,“嗯!他就是——柳、半、仙!他說若只是小小風寒,公子不會臥病這么久,定然是有邪魔入傾扒拉扒拉……” 萬翼沒等他“扒拉”完,直接抬起一腳優(yōu)雅地把那個道士踹下湖去。 “??!公子!” 萬翼收回腳,溫柔微笑著摸摸他的頭,“不是說他是半仙么?本公子就干脆助他一臂之力,讓他徹底成仙?!?/br> 小書童:“……”公子你好可怕。 萬翼負手往回走,走出兩步發(fā)現小書童沒立刻跟上,又回過頭拋出個‘還不快點跟上’的眼神。 他終于知道為什么影衛(wèi)營那群老家伙rou痛言仲是美質良才,卻還是把他踢出來給他做書童了…… 扶額,難道只有你們怕傳出去丟臉,我就不怕? 因著小書童先前的大嗓門,整條長廊上的寢室都開了條窗縫 。 祁見鈺在長廊第一間,萬翼是最后一間,長廊呈半圓弧,剛好首尾兩間房遙相呼應。 萬翼回來后祁見鈺瞄了眼他身后垂頭喪氣的小書童,不感興趣的正要合上窗,卻發(fā)現萬翼突然回過頭,精準的看向他,似乎隱約勾了勾唇角,祁見鈺心中突然無名狀的煩躁起來,冷冷啪地一聲關窗。 自從《春秋》之爭后,萬翼自然察覺到祁見鈺對她的關注度悄悄上升許多。在其他幾門《易》、《書》、《詩》、《禮》的課堂上越發(fā)積極,一門心思要激他競爭。 可惜萬翼在《春秋》上的驚艷表現只是曇花一現,其后依舊庸碌,無聲的淹沒在人群之中。 看來那日他當真是湊巧? 時日一長,就連董夫子也不由懷疑,而集中在平庸的萬翼身上的目光,也隨著時間漸漸轉淡,最后直接被那張出眾的臉容蓋過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