庾含章垂下眼皮，不讓他看見自己眸子中的任何異動(dòng)，嘴里波瀾不驚地說：“將軍可曾想過，姻緣也是時(shí)勢的一種？”

    楊寄笑道：“那又如何？我識了這樣的時(shí)務(wù)，害自己一輩子不開心，縱使站到最高的位置上，又有什么意義？”他突然有些詫異地看到，小姑娘笑微微的眼睛里漾起一層瀲滟的水光，那雙執(zhí)壺的素手，也微微顫抖起來。

    庾含章大約也注意到了，他的語氣略帶一些嚴(yán)厲，對庾獻(xiàn)嘉道：“阿獻(xiàn)，怎么這么沒眼色？不看見楊將軍的杯中又空了？”

    庾獻(xiàn)嘉雙手戰(zhàn)栗，膝行過來為楊寄加酒。離得那么近，楊寄清晰地聞到她身上清雅的蘭香，看到她的睫毛濕濕的垂著，瞧見少女強(qiáng)忍著落寞時(shí)圓圓頜角的骨骼抖動(dòng)。他有瞬間的不忍，但是想到這是庾含章家，想到阿圓，那絲不忍倏忽不見。他伸手抬起酒壺口，毫不客氣道：“不必勞煩小娘子了。我杯中酒夠了。有些東西，不是多多益善，太多了，傷人?！?/br>
    庾含章點(diǎn)點(diǎn)頭：“楊將軍通徹！”

    楊寄半是真的醺然，半是借酒蓋臉，握著杯子笑道：“那么還有一件禮物是什么？”

    庾含章冷冷地笑，為楊寄添了一箸菜，道：“將軍醉了。老夫叫人送將軍回府吧?！?/br>
    這席酒吃得很累，楊寄好容易敷衍完離開了太傅府。而庾含章送走楊寄，也立即回到屏風(fēng)后，果然看見自己最為偏憐的二女兒，伏在地上，宛如一朵盛開的石榴花，肩膀一抖一抖的，哭得非常傷心。

    “唉！”他扶著女兒的肩膀，又不忍心怪她，又必須把那些殘忍的話說出來，“阿獻(xiàn)，難過一時(shí)也就罷了。今日你明白了，不是阿父有心耽誤你，實(shí)在是有的人心是撈不到的海底之針，你死了心吧。”

    庾獻(xiàn)嘉抬起頭，哭得紅紅的雙顴和眼圈顯得十分可憐，但是小姑娘說出的話卻和刀子似的：“我死了心了。他不光不喜歡我，而且跟我也不是一路人。他襪底的洞看著好惡心人呢！”

    她咬著牙，努力地找到了楊寄一個(gè)缺點(diǎn)，好說服自己：這不是佳偶。因而，當(dāng)庾含章點(diǎn)頭說：“我兒果然懂事。太極殿里小皇帝，和阿獻(xiàn)同齡，人品甚佳，相貌整齊，而且——畢竟是一國之君。阿獻(xiàn)若為皇后，不僅尊貴過于天下所有女子，而且將來庾家勢力，一姓的榮光，也將如魚得水，如錦添花?！?/br>
    庾獻(xiàn)嘉顫巍巍的影子投在繪制著“萬里江河”的大插屏上，隨著燭光的跳動(dòng)而搖曳不止。頎長的影子慢慢直立起來，珍珠步搖的影子垂動(dòng)在飽滿的額間。影子唇開，輕輕吐字：“阿父明鑒！女兒遵命?！?/br>
    ☆、第108章 王庭川

    脫離朝堂的紛爭，平朔將軍楊寄頗有意氣風(fēng)發(fā)的自由之感，一路春風(fēng)得意馬蹄疾，很快就到了荊州。

    第一要?jiǎng)?wù)當(dāng)然是去看女兒。夫妻倆都存著對孩子的歉意，連楊寄都少有地抱怨沈沅道：“你看你，拋下阿盼一個(gè)人去建鄴，這會兒女兒一定想死咱們了，要是瘦了，我可要找你算賬呢！”

    沈沅也少有地對楊寄的抱怨一絲反駁都沒有。要是阿盼瘦了，她是第一個(gè)不能原諒自己的，想著這茬兒，她心里又迫切，又怕見到女兒，怕她淚眼朦朧的大眼睛盯著自己，喊一句：“阿母，你怎么才來？”

    結(jié)果，他們在荊州的府邸里看到的是這樣一幕場景：阿盼的臉又肥了一圈兒，兩只大眼睛都被臉上的rou給擠小了，一臉沒心沒肺地笑，滿院子丟著各種各樣的玩具和東西，她在里頭繞著圈兒地跑，兩條小短腿十分有力，踩壞了這個(gè)再去踩那個(gè)，破壞得不亦樂乎。一不小心摔了一跤，分明聽見腦袋磕泥地上響亮的“咚”一聲，她呢，連哭喊都沒有，爬起來自己揉揉腦袋上的包，回身把絆倒她的那個(gè)木頭鴨子撿起來，用力往遠(yuǎn)處一拋。

    沈嶺大約日日跟在她屁股后頭，已經(jīng)追不動(dòng)了，此刻干脆捧本書坐在一旁呆看。他倒是第一個(gè)瞧見楊寄夫妻的，那是長長地吁了一口氣：“阿末，阿圓，你們終于回來了！”

    他終于解放了！趕緊起身，說道：“這孩子吃飯睡覺一點(diǎn)不勞神，唯有……你們也見到了，精力真是旺盛，一點(diǎn)不像女孩子?！?/br>
    沈沅過去，把滿院子亂飛的小家伙一把逮住，抱進(jìn)懷里，問：“阿盼，我是誰？”

    小東西回頭看看，兩個(gè)小酒窩從臉上顯露出來，笑得一口小白牙全露了出來：“阿母！”又瞧見楊寄，愈加興奮：“阿父！”

    這兩聲一叫，楊寄和沈沅的眼淚都要下來，環(huán)抱著阿盼，你親一口，我親一口，親得小東西都不耐煩了，掙扎著伸出手，邁開腿，表示她要離開。

    沈嶺適時(shí)道：“阿盼，肚肚餓不餓？要不要‘啊嗚’？”

    楊盼的眼睛登時(shí)一亮，連連點(diǎn)頭：“要啊嗚！要啊嗚！肚肚餓！”

    沈嶺指了指沈沅：“找你阿母去！”楊盼便小鳥似的回身飛撲到沈沅的懷里，“啊嗚”“啊嗚”叫個(gè)不停。沈嶺道：“仆婦們有熬好的豆粥和小菜，都放在飯焐子里，小家伙一餓就到處找吃的，不得不常備著?！?/br>
    沈沅點(diǎn)點(diǎn)頭，哄著懷里的阿盼：“乖囡，我們進(jìn)去‘啊嗚’，先啊嗚豆粥，晚上，阿母親手燒好多好吃的給你，好不好？”

    沈嶺看著楊寄的眼睛也追隨著妻女的背影走，上前扯了扯他：“阿末，你別急，阿盼以后跟在你身邊呢！你倒是趕緊要把建鄴的事告訴我，我雖然零零碎碎聽了些消息，到底不全。”

    楊寄收攝心神，他雖然過了一大關(guān)，但是日后去涼州，還有好多未知的事情，大意不得。他垂腿坐在沈嶺旁邊，先把這次在建鄴的事情都說了一遍，尤其是與皇甫道知和庾含章的協(xié)作，細(xì)細(xì)地分析給沈嶺聽。

    沈嶺聽完，點(diǎn)點(diǎn)頭說：“處置得好！朝中還讓他們互相牽制，小皇帝羽翼不豐，但聽起來也是個(gè)有主見的，將來長大了也不可小覷。庾含章居然讓女兒與你見面……”這于禮俗大不相合，沈嶺怔怔然地思忖了半天，瞥眼望望楊寄，終于笑道：“這可是你的不識抬舉了?！?/br>
    楊寄笑道：“那也只好認(rèn)了，這個(gè)抬舉我受不起。若是為了自己的發(fā)達(dá)，拋棄阿圓，我做不出來；做出來了，下半輩子也找不出什么意義了?！?/br>
    沈嶺點(diǎn)點(diǎn)頭，說：“如今京口那里安插的是王謐，還有你的那幫賊囚兵，國家危難時(shí)，自然不會動(dòng)這些人，萬一和北燕打得厲害，還用得著。但是荊州這里，一旦不歸于你，你打算怎么辦？這塊地方，離涼州雖然遠(yuǎn)，但是沿著山勢一路向西北過去，恰恰是最好的一條糧道。如果棄了這塊地盤，將來總要被人扼住要害?！?/br>
    “二兄，所以我想你勉為其難留下來?！睏罴牡?。

    沈沅卻大搖其頭：“阿末，你雖然這次在建鄴為我爭取了一個(gè)外兵主簿的位置，但是品爵不低，用處卻不大。我留在荊州，等于啥都不是。將來無論是荊州都督，或者是荊州郡牧，甚或一邊的江陵、襄陽督守，都可以輕易把我處置掉。我非但幫不上你什么忙，反而自己也要葬送掉了。與其留我在這里，不如讓我和你走，說不定還能幫你點(diǎn)忙。而荊州誰來接任，你都要把那人收服?！?/br>
    楊寄嘬牙花子半日，才說：“原來的荊州都督陶孝泉被桓越殺掉了，新來的荊州都督名叫王庭川，我也不知道是個(gè)怎么樣的人。但注定不是我們的人——他是駙馬都尉，朝中永康長公主的郎君?！?/br>
    永康公主是建德王的meimei，從這一層來說，這次皇甫道知裹挾了小皇帝還是有用的，把這個(gè)重要位置上安插了自己的妹婿。楊寄神色有些落寞，好半天才跺了跺腳說：“娘的，等新的荊州督來了，我要好好去會一會他?！?/br>
    新的荊州督很快也到了荊州。

    楊寄換穿了正式的官服，前往江邊石磯上迎接。江上慢慢駛來的，是一艘巨大的樓船，等近看，樓船上裝飾得極其精潔，果然是富貴人家才有的氣象。楊寄也不輸了場面，騎著他的高頭大馬，身后旌旗獵獵，一千余人列成巨陣，在江磯站立，鴉雀無聲。

    等王庭川從跳板上走下來，楊寄翻身下馬，幾步迎上去，對王庭川拱拱手道：“王都督！一路辛苦了！可還順利？”

    來人王庭川，太原王氏門閥的子弟，永康公主的駙馬。楊寄著意打量著這個(gè)人，卻沒有從他臉上找到一絲驕矜跋扈。王庭川一身衣服俱是半舊，顏色也只用些清淺色，中等身材，感覺上去顯得有些儒生的謙和柔弱風(fēng)儀，他疾步上前，率先向楊寄拱了拱手：“楊將軍，居然讓你在這里等候，庭川如何能過意得去？”

    哈，知道他楊寄沒啥學(xué)問，這王家的世家子連文縐縐的詞兒都不用，楊寄對他頓生好感。

    “公主呢？臣參拜一下。”

    王庭川微微笑著說：“這樣的苦地方，公主怎么肯來？只好讓她留在建鄴了。”他笑容里帶著微微的苦澀，而婚媾里，這些不如意卻是“如魚飲水，冷暖自知”的，更過分的事也只能打落牙齒和血吞，無人知曉。

    楊寄送王庭川進(jìn)了荊州的都督府，陶孝泉的遺孀和兒女，已經(jīng)回原籍去了，里頭經(jīng)過了打掃，仍然顯得有些灰舊。王庭川命下人收拾東西，然后對楊寄道：“楊將軍今日辛苦，在舍下用個(gè)便飯？”

    楊寄忙說：“你這里還待收拾，再張羅起飯蔬多么疲累！要是你不嫌，不如上我家吃。雖然沒啥珍貴的食材，勝在我夫人燒得一手好菜，讓她親自做一席好吃的招待你！”

    王庭川擺手道：“那如何使得？！將軍夫人親自下廚，折煞愚兄了！”

    楊寄笑道：“嗐，我夫人小戶碧玉出身，叫她天天閑在那里看螞蟻上樹，她覺得自己都要發(fā)霉了，倒是天天在廚下忙碌，感覺渾身舒坦。你不用不好意思，只當(dāng)我楊寄是個(gè)寒族的小子，別有那么多你們大家貴族的規(guī)矩就行?！?/br>
    王庭川倒給他說笑了，點(diǎn)點(diǎn)頭說：“那么，愚兄恭敬不如從命了！”

    他翩翩然來到楊寄居住的地方，楊寄到家跟以往差不多，大聲吆喝著：“阿圓，我回來了！今日有客，燒點(diǎn)好吃的來！”又吩咐手下去買好酒。坐在那里等飯的時(shí)候，楊寄去套近乎，談了幾句兵策，王庭川張著嘴，接不上茬兒；王庭川又主動(dòng)與楊寄論起了辭賦，楊寄瞠目結(jié)舌，不知道他在說什么……

    雞同鴨講了一會兒，兩個(gè)人沒有找到共同語言，彼此有些無話可說，只能悶悶地端起茶水來喝。王庭川大約對楊寄所用的粗茶也不大滿意，抿了兩口便放下了。楊寄靈機(jī)一動(dòng)，問道：“聽說京里也流行樗蒲戲，都督可會??？”

    王庭川笑道：“怎么不會呢？東漢馬融《樗蒲賦》有云：‘杯為上將，木為君副，齒為號令，馬為翼距，籌為策動(dòng)，矢法卒數(shù)。于是芬葩貴戚，公侯之儔，坐華榱之高殿，臨激水之清流，排五木，散九齒，勒良馬，取道里。是以戰(zhàn)無常勝，時(shí)有逼逐，臨敵攘圍，事在將帥?！@是雅戲，從里巷到朝宴，大家都在玩呢。”

    楊寄頓時(shí)大喜：“太好了！王都督不嫌這玩意兒粗陋，看來也是個(gè)識貨的玩家！”樂顛顛捧來自己藏在抽斗深處的一副上品樗蒲，攤開紫氈的棋枰，把五顆銀杏果兒似的骰子放進(jìn)搖杯中，推送到王庭川面前，客氣地說：“你是客，你先來！”

    ☆、第109章 近悅遠(yuǎn)來

    王庭川帶著三分矜持，拿起搖杯慢慢搖了起來，然后根據(jù)點(diǎn)數(shù)，在棋枰上走子兒。楊寄有心要討好他，敷衍得不動(dòng)聲色，刻意讓兩個(gè)人的采數(shù)相近，而純靠在棋盤上的謀略定奪勝負(fù)。

    玩過三輪，楊寄負(fù)二勝一，故作跌足狀：“哎呀，還是王都督水平上佳！還好沒有賭一賭錢，不然我好容易藏下的私房錢又要花光了?！?/br>
    王庭川仍是那副矜持的表情，看著棋枰上各種棋子，抬起頭笑道：“楊將軍客氣了。我觀將軍呼盧喝雉，神閑氣定，不見絲毫躁態(tài)；而將軍運(yùn)籌落子，前后氣脈一貫，謀局深遠(yuǎn)。我實(shí)在并非對手。只不知后來怎么僥幸了。”他抬眼看了看楊寄。楊寄頓時(shí)有一種被戳穿了感覺，不由有些尷尬。

    王庭川卻實(shí)是厚道，放下手中的骰子與棋子，說：“我肯到荊州來，也是因?yàn)闅J佩楊將軍。往涼州一路去，越來越荒涼，將軍拔營而去，勢必有充足的糧源配給才行。我愿為將軍做好這項(xiàng)事務(wù)。請將軍放心?！?/br>
    這是皇甫道知的妹婿，楊寄何敢放心？他敷衍地笑笑：“都督這么說，楊寄當(dāng)重重謝過了！”他反正不怕丟人，當(dāng)即給王庭川磕了一個(gè)頭。

    王庭川大為動(dòng)容，忙膝行上前扶住，又還了禮數(shù)，才說：“將軍禮重了！”他大約也知道自己對楊寄而已就是個(gè)生人，又不大懂得怎么套近乎，竟一時(shí)間又沉默寡言了。

    好在這次是布膳的侍女打破了僵局，一個(gè)個(gè)侍女魚貫而入，在兩人面前擺上食案，放上雕漆的食具，打開蓋子后，又幫著安箸、倒酒，然后一個(gè)個(gè)退了下去。王庭川只覺一陣香味撲鼻而來，雖在公主府多年，倒很少騰起這樣好的食欲。

    楊寄作為主人，率先為王庭川的酒碗里倒上了酒，酒香四溢，王庭川卻很矜持，隨楊寄怎么勸，都擺擺手笑道：“不大能喝……”

    這時(shí)，屏風(fēng)后傳來沈沅的聲音：“叫貴客笑話了。我手藝粗，都是老百姓的家常菜，吃個(gè)熱湯熱水、新鮮暖和而已?！?/br>
    王庭川道幾聲“有勞有勞!”低頭看盤子里的菜：武昌魚是蒸的，魚皮上片成薄片，夾著同樣薄得透明的火腿片，香菇冬筍點(diǎn)綴一旁，愈發(fā)散著清香；大螃蟹烤做爆蟹，蟹黃、蟹rou從裂開的蟹殼中露出來，配著姜蔥香醋，鮮味四溢；醬rou紅潤油亮，瘦者如霞，肥者如酥，在碧綠的青菜上流光盤錦；還有一道菜則是豆芽上擺著的半透明的粉皮，顫顫巍巍的撒著拌料。

    王庭川好奇，先夾了那粉皮放進(jìn)嘴里，軟糯鮮香，仿佛在牙齒上彈動(dòng)，卻不是尋常粉皮的味道。他不禁又嘗了兩筷子，不由討教道：“這道粉皮實(shí)在難得！不知夫人用什么調(diào)料，能調(diào)和出這樣的鮮美滋味來？”

    屏風(fēng)后的沈沅笑道：“調(diào)料也尋常，只是粉皮別樣些而已?！彼劦胶贸缘木陀行┡d奮，洋洋地介紹著：“其實(shí)不是粉皮，我看到荊州地域河道湖泊多，留心了市場，果然有賣團(tuán)魚（甲魚，又稱王八）的，這團(tuán)魚雖有個(gè)‘王八’的諢號，富貴人家不屑于吃，其實(shí)味道可好呢！我用的就是團(tuán)魚的裙邊，拿鑷子把黑翳都鑷干凈了，白白凈凈像粉皮似的，隨便加什么作料都好吃。”

    原來如此，楊寄怕沈沅言多有失，忙打岔道：“小門戶的粗東西，王都督要是不喜歡，這魚和rou應(yīng)該還是不錯(cuò)的。”

    王庭川卻拿筷子多搛了些入口，吃得嘖嘖贊嘆，然后才又吃其他幾樣，連連點(diǎn)頭道：“奇味奇味！武昌魚肥嫩好吃我也知道，尋常豬rou做得酥爛入味也夠少見，還有這蟹，居然能夠烤得蟹黃蟹膏都流將出來，裹在蟹rou上，又帶炭火香，簡直是人間絕味！”

    楊寄笑道：“歷陽被桓越圍困的時(shí)候，我娘子就是靠養(yǎng)在甕里的螃蟹，雜燴著樹皮草根、碎米豆粉，熬出激勵(lì)士氣的‘得勝羹’，帶著一城的士兵，撐到了我救援歷陽的日子！后來我重游歷陽時(shí)，多少人跟我流著口水說，那是這輩子吃過的最香的飯！”

    沈沅有些羞怯地說：“哪有這么夸自己妻子的？”

    楊寄呵呵笑著，而王庭川也大受感染：“原來歷陽一役還有這樣感人至深的故事！將軍夫人在那樣危難的時(shí)候敢挺身而出，便可稱為女中豪杰了！”

    楊寄適時(shí)捧起酒碗：“那就干了這一碗！”

    王庭川大為振奮，一手持螯，一手端碗，在爆蟹的濃郁鮮香中飲盡了一大碗酒。一碗下肚，方才的矜持就不剩多少了，再吃幾口團(tuán)魚“粉皮”，嚼兩筷子醬rou，酒興上來，便又和楊寄碰了一碗。“我說佩服將軍，不是虛與委蛇。朝廷這么多年紛爭戰(zhàn)亂，說透了，沒有幾個(gè)真是為了社稷和百姓的。但是將軍并不像他們一般，民心所向，正是因?yàn)榇蠹业难劬€是雪亮的。”

    王庭川吃得高興、喝得高興、講得高興，順手擦了擦額角的細(xì)汗，干脆解開帽子，露出特別光亮、特別高的腦門兒來，頭發(fā)是不多，發(fā)髻也不大，但是光光的腦門滿月一般，人洗脫了方才的一板一眼，似乎也變得圓咕嚕嘟，說話也風(fēng)趣起來。躲在屏風(fēng)后的沈沅從縫隙里偷看著這位駙馬，只覺得還是蠻平易近人的模樣，一點(diǎn)不像永康公主所描繪的那樣丑陋不堪。

    這會兒，楊寄一勸，王庭川就喝。他酒一喝高，就開始搖頭晃腦、談笑風(fēng)生，拿起一柄麈尾揮斥方遒，甚至都顧不得楊寄這個(gè)大老粗能不能聽得懂。他激動(dòng)起來，連那酒糟鼻子都醒目起來，紅彤彤的，使這個(gè)人顯得比剛剛一本正經(jīng)的模樣可愛了許多，配著那清逸的眉眼，直是個(gè)妙人。

    他喝得一旦不節(jié)制，就有點(diǎn)發(fā)酒瘋的樣子，握著楊寄的手說笑了一會兒，突然又開始哭：“將軍才華卓絕，而且妻子賢惠，真是上蒼賜福啊！愚兄羨慕死你了！”他“嗬嗬嗬”似哭似笑了一會兒，開始往外掏他的心酸故事：“尚主真是至苦之事！在家要看妻子臉色，口稱‘下臣’，全無世家大臣的風(fēng)儀；在外不敢稍有逾距，拉個(gè)婢女的手都要膽戰(zhàn)心驚半天；公主奢靡，我咬著牙笑臉逢迎。家中山珍海味日日不斷，卻從來沒有吃得像今日這么舒服過！……”

    楊寄幾乎有些驚呆了，被拉著手，渾身起毛一般難受。好在王庭川借酒蓋臉，哭訴了一會兒，便捂著頭說頭里昏沉。楊寄急忙叫人把他送回都督府去了。

    他自己也是微醺，跌跌撞撞回到房間，進(jìn)門時(shí)撞著門框，閂門時(shí)又愣是找不到門閂槽，好容易把門絆住了，入屋只覺得煩渴，撲到案幾前喝了一壺白水，雙眼朦朧中，只看見沈沅抱著阿盼輕輕哄著，小家伙圓圓臉上圓圓的眼睛漸漸瞇得小了，更小了。

    這副畫面里的沈沅顯得好美好圣潔，楊寄醉眼迷蒙，覺得心臟都在“怦怦”地為她跳動(dòng)。他上前看女兒，大著舌頭剛說了一聲“睡了？”，腳下不知怎么被什么一絆，“咣啷”一聲巨響。

    要睡不睡的阿盼被驚醒了，頓時(shí)放聲嚎啕，在母親懷里打挺，像條剛剛釣上來的大青魚似的。楊寄趕緊去哄，伸手一摸阿盼的臉蛋，他粗糙的掌心用力不勻，讓小娃子氣得甩著腦袋躲避。沈沅輕踹了他一腳，道：“讓開！凈添亂！”

    楊寄頓時(shí)餒然，只能蹲在一邊觀望著。沈沅對女兒，比對他耐心多了，不急不躁，把小娃娃的身體從上到下?lián)崤艘槐?，嘴里輕輕哼著童謠。阿盼的嚎啕漸漸變成了哼哼唧唧，又漸漸消失了。

    楊寄終于等到沈沅把女兒放在里榻的時(shí)候，高高興興往榻上爬。

    沈沅瞥過眼，似笑不笑道：“喲，我天天閑著看螞蟻上樹，太閑了！比不得將軍你，天天喝酒搖樗蒲那么忙?！?/br>
    楊寄覥著臉笑：“那還不是逢場作戲——只是跟那些臭男人逢場作戲——我才不喜歡喝酒搖樗蒲呢！你呢，也好辛苦。今天燒了那么好的菜，應(yīng)對得還那么得當(dāng)，真真是天生的夫人料子……”

    沈沅戳戳他額頭：“胡扯吧你！起開，我要睡了。”

    楊寄急忙狗腿地幫她拉被子、掖被角，伺候得無微不至。但覺沈沅似乎確實(shí)有些不高興，試探地問：“是為我搖樗蒲生氣了？沒辦法啊，跟那個(gè)人講不到一塊兒去，好容易這法子能套套近乎。馬上我要去涼州，荊州這個(gè)是大后方，糧道、兵驛都在這一線上，這個(gè)王庭川我得罪不起啊！”

    沈沅翻過身，把頭埋進(jìn)楊寄的懷里：“不是為這個(gè)。我是心里怕。你就是當(dāng)?shù)搅舜髮④?，還是時(shí)時(shí)受制于人。到了涼州，如果這個(gè)姓王的使一使壞，我們是不是就要倒大霉了？”

    楊寄低頭吻了吻她的額頭：“我懂你的意思。但是你看，建鄴的皇帝也是受制于人，皇帝尚且如此，我們又算什么？早兩年，連自主自己個(gè)兒的命都做不到吧？王庭川我要敷衍，不僅因?yàn)樗?dāng)著荊州都督，手下管著荊州兵，也因?yàn)樗麄冞@些世家大族，多有自己的部曲和蔭戶，也是極其可怕的力量?！?/br>
    他最后說：“這樣的力量，我也要建立的?！?/br>
    ☆、第110章 涼州

    出發(fā)的日子終于到了。其時(shí)正值春暖花開，路上也很干燥，按照計(jì)劃，由楊寄帶妻兒先行，跟著的是由沈嶺及其他參領(lǐng)帶著的龐大主力，最后是王庭川派人押送的輜重和糧秣。

    作為荊州軍政長官，都督王庭川持酒餞別，他似乎看得出楊寄心里的擔(dān)憂，不斷微笑著和他說：“放心！”當(dāng)餞別的醴酒送來之后，更是拿出了他這樣文人的最大豪邁氣，取小刀割破自己的指尖，將一滴滴朱紅的血滴在酒壇里。楊寄見他微微皺眉，頰上卻還帶著笑意，不由也是動(dòng)容，亦將自己的指尖血滴入酒壇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