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思量了一下，才緩緩開口道：“在下住處備有馬車，若是姑娘不怕麻煩的話，在下與內(nèi)子可以帶姑娘前往。”

    “那多謝二位了?！弊弦鹿媚镙p輕頷首道。

    漪喬回頭看了一眼快要沉到地平線下的夕陽，不禁在心里嘆了口氣：好好的逛個街怎么也那么多事？本來是要和他一起出來散散心的，現(xiàn)在看來……不過回去也好，他看起來似乎有些不舒服，回去正好讓他休息一下。

    那紫衣姑娘從馬車?yán)锾统鲆粋€小包袱后，便隨祐樘和漪喬回客棧。

    漪喬的腿受了點小傷，本來祐樘是想扶著她的，但在外人面前她有些不好意思，況且那也不是多重的傷，她不想小題大做。

    不過其實最讓她郁悶的不是腿上的傷，而是此刻令她覺得很是尷尬的氣氛。原本兩個人一路上有說有笑的，但是現(xiàn)在多了一位不相熟的姑娘總覺得怪怪的。

    她干咳一聲，想找點話說打破尷尬的氣氛，便轉(zhuǎn)頭沖那姑娘笑問道：“敢問姑娘貴姓？是哪里人士？”

    “免貴姓沈，名瓊蓮，浙江湖州府烏程縣人?！?/br>
    漪喬聽到她的回答愣了愣，暗道這沈姑娘真是不拘束，居然連名字也報了上來。

    沈瓊蓮看漪喬的表情，自然知道她在奇怪什么。她緊了緊背后背的包袱，灑然一笑：“姑娘不必奇怪，瓊蓮只是不想如其他閨閣女子一般守那些勞什子的規(guī)矩，報上個名字其實也沒什么?！?/br>
    漪喬面容上舒展開一抹淡淡的笑容，贊許地點了點頭：“沈姑娘果然非同一般的女子——想必姑娘是個滿腹經(jīng)綸的才女吧？”

    “姑娘何出此言？”

    “俗話說‘腹有詩書氣自華’，沈姑娘舉止大方，進(jìn)退有據(jù)，當(dāng)是飽讀詩書之人?！变魡探忉尩?。

    沈瓊蓮輕輕搖了搖頭：“姑娘客氣。實在是談不上滿腹經(jīng)綸，只是閱覽了些古圣先賢的詩文長長見識而已——倒是家兄才學(xué)甚富，還于秋闈中中了舉，只是春闈落第未中。不過以如今這世道來看，瓊蓮以為就算是在殿試中力拔頭籌得了狀元也無甚大用，在小小的蘇州府做個通判也未嘗不可?！?/br>
    她這是在譏諷如今的朝廷無道么？漪喬不由啞然失笑：這沈姑娘也真是直言不諱。

    這時一直在一旁一語未發(fā)的祐樘忽然轉(zhuǎn)首看向她，半是玩笑地笑言道：“沈姑娘如此言論，難道不怕給自己惹禍么？若是被錦衣衛(wèi)聽去了，這話足夠被抓進(jìn)詔獄里了?！?/br>
    沈瓊蓮嘴角微微一揚，渾不在意地回道：“瓊蓮心里原本便是如此想法，況且所言又非虛。更何況，當(dāng)今圣上為jian佞所蒙蔽，朝綱敗壞，民不聊生，瓊蓮委實不吐不快?！?/br>
    漪喬見她說到了皇帝朱見深，不由偏頭看了祐樘一眼，隨即轉(zhuǎn)向她，抿唇笑問道：“那沈姑娘覺得當(dāng)今太子如何？”

    “太子其人瓊蓮所知并不多，聽說身體羸弱，只是有個寬仁的名聲在外，好像也無甚大作為，只怕將來頂多做個守成之君。不過大明江山如今已是千瘡百孔，若是如此下去，只怕危矣?！?/br>
    漪喬故意咳嗽幾聲，笑著沖祐樘眨了眨眼睛。

    祐樘略頓了頓，面容上浮起一絲輕笑。他朝沈瓊蓮微挑了挑眉：“那照沈姑娘的說辭，我大明豈非沒了出路？”

    “‘君有道則宮守，君無道則宮不必守’，瓊蓮向來信奉此理。若是實在腐朽不堪，自會有人取而代之。一個不能給百姓帶來福祉的朝廷，要來何用？”

    聞聽此言，漪喬不由驚訝地瞪大眼睛看向她，暗道這姑娘小小年紀(jì)，思想真是超前，言論竟然如此大膽先進(jìn)。“一切為了人民”這種完全為百姓著想的思想原來在封建社會就已經(jīng)有了么？

    不過聽到這種近乎于造自家反的言論，不知道祐樘作何反應(yīng)？思及此，她不禁把目光投向他。

    誰知，沒有任何慍怒的跡象，他面上仍舊是一派從容溫雅。他眸光流轉(zhuǎn)間將她上下打量了一番，而后居然贊同地點了點頭：“沈姑娘所言極是——那么不知姑娘認(rèn)為當(dāng)前大明的積弊何在？”

    沈瓊蓮似乎察覺出面前問話的人不同尋常，清眸顧盼間面上浮起一抹思考之色。不過她也并未問什么，只略一思忖后答道：“六字即可蔽之——田地，邊防，吏治?！?/br>
    祐樘眸中閃過一絲激賞之色，含笑頷首道：“沈姑娘看得透徹?！闭f話間，他極快地瞟了漪喬一眼，唇角不易察覺地微微勾了勾，旋即朝沈瓊蓮微微一笑：“請恕在下冒昧，敢問沈姑娘芳齡幾何？可曾許配人家？”

    走在一旁的漪喬一口氣沒上來，被他結(jié)結(jié)實實地嗆了一下。

    他問人家姑娘年紀(jì)也就算了，竟然還問人家有沒有許配人家？他想干嘛？！

    漪喬不滿地撅了撅嘴，腳下不由自主地慢了下來。但她氣惱地發(fā)現(xiàn)祐樘似乎都沒發(fā)現(xiàn)她的情緒變化，猶自和沈瓊蓮攀談著。甚至她逐漸落在了他們后面他都沒發(fā)覺。

    突然來這么一手，難道是看上人家了？

    漪喬忍不住朝天翻了個白眼，在后面氣鼓鼓地瞪著他。

    然而正當(dāng)她要追上去的時候，身后卻突然響起了一個驚喜的聲音：“姑娘，真的是你??！我們又見面了?！?/br>
    漪喬動作一滯，旋即條件反射地轉(zhuǎn)身望過去。

    是一個書生模樣的人。那人長得斯斯文文的，雖是一身布衣，但是穿戴得極為齊整，一望便知是個讀書人。不過，漪喬在將他上上下下地打量了一番之后，卻是怎么也想不起來他是誰。

    “請問，”漪喬清了清嗓子，“閣下認(rèn)識我？”

    那書生看漪喬那一臉疑惑的樣子，又聽她這么說，不由長長嘆了口氣：“雖然早料到姑娘很可能已然不認(rèn)識在下了，但如今見姑娘如此，還是忍不住感慨萬千……”

    “啊停！說重點，”漪喬轉(zhuǎn)頭望了望前面那越走越遠(yuǎn)的兩人，心里的氣就不打一處來，急著脫身追上去，“我們認(rèn)識么？閣下找我有事？”

    “姑娘果然是貴人多忘事，”那書生又是一陣嘆息，“難道姑娘忘記了曾經(jīng)出過一道分蘋果的題目了么？”

    “分蘋果？呃，”漪喬沉吟片刻，突然恍然大悟，“啊，想起來了！你不就是那個學(xué)術(shù)流……”說到這里，她趕忙捂住自己的嘴打住了話茬，生生把后面那個“氓”字咽了回去。

    原來，他就是那日自己在除非居前遇到的那個不把算學(xué)放在眼里、被她批駁了一番的書生。

    那書生見她記起自己了，很是高興：“對！姑娘終于想起來了——不過，姑娘記岔了，在下姓江，不姓劉。姑娘那日所見的那位劉兄今日沒有來?！?/br>
    “咳咳咳……”漪喬看他一本正經(jīng)地跟自己解釋，不由覺得好笑，一個不留神兒被自己的水口嗆了個正著。

    “姑娘沒事吧？”

    “咳咳咳……沒事，”漪喬沖他擺了擺手，“那什么……請問江公子還有事么？若是無事的話，小女子就先行告辭了?！?/br>
    “姑娘有事在身么？若不是的話，在下眼下正好要為友人餞行，姑娘可否賞光前往？在下早就想將姑娘引見給他了?！?/br>
    聞聽此言，漪喬正要張口回絕，但是轉(zhuǎn)念一想，又改了主意。她眨了眨眼睛，唇角微微一揚：“江公子的意思是……要宴請友人？”

    江書生愣了一下，不明白她為何突然作此反應(yīng)，但還是點點頭應(yīng)道：“是啊?！?/br>
    “可找好地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