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9節(jié)
李程走過來, 也從窗縫間往外看了一眼,見有許多人都抬頭往這邊看, 便笑著拿手捅了李穆一下, 道:“看來他們都知道你在這里了。” 他捅著李穆胳膊時, 李穆只沉默著晃了晃, 并沒有回話。 于是李程又道:“才剛有人說, 脂粉鋪子起個‘花間集’的名字, 這是有辱斯文呢。我早說該用我的主意,叫‘百草集’多好, 偏你不肯?!?/br> 到三月時, 李穆名下的產業(yè)已經有很多了,可此時為外人所知的產業(yè),卻是除了那幾個種花的莊子外,便只有和宜嘉夫人等合股的那家玉筆閣了。這花間集, 竟是連宜嘉夫人都不知道,阿愁在這里面也占著一半的股份。大家都只當這是李穆一個人的買賣, 阿愁只是他雇來幫忙的——這原是阿愁自己要求的,她深知以她如今的身份,只怕是守不住財的, 倒不如悶聲發(fā)財了。 李穆打冪籬下掃了一眼李程,冷冷道:“我的東西,只天下獨一份,誰也別想占了去?!?/br> 他這沒頭沒腦的一句話,說得李程一陣茫然。李穆卻是暗暗后悔地咬了咬牙。只他自己知道,他心底那個陰暗的魔鬼又悄悄爬出來作祟了。 剛才阿愁伸手去拉李程時,李穆只覺得心頭翻滾著無數的針刺一般,恨得他險些想要就那么不管不顧地沖下樓去隔開二人……雖然隔了一世,且他也已經很努力地在改變自己了,可李穆發(fā)現,他對阿愁的獨占欲依舊還是那么的強烈,甚至強烈到,不管是別人碰了她,還是她碰了別人,都叫他感到一陣錐心的難受和嫉妒。 偏眼下的他才十二歲,阿愁年后也才十一歲而已。 想著那仿佛盼不到頭的成年,李穆的指甲默默摳進掌心里,又見李程一副呆頭呆腦摸不清狀況的模樣,他悄悄吸了口氣,壓抑住那股煩躁,放軟了聲音重新解釋道:“京城有家百年老脂粉店,叫‘百花坊’。你起的那名兒,只怕會被人笑話我們是在仿著他們?!鳖D了一頓,他又頗為狷狂地道:“我更怕以后那家‘百花坊’,會因著這相似的名字而冒充了我們?!?/br> 雖然李穆自認為他已經壓抑下了他心頭的魔影,可許是這一年間幾乎天天都跟他泡在一處,便是這會兒李穆只是以背對著人,阿愁依舊還是敏感地感覺到,這熊孩子身上籠罩著一層黑色的陰霾。 于是她偷偷對著那幾乎不會看人臉色的李程呶嘴擠眼地遞過去一個眼色。 李程盯著阿愁看了良久,才明白她那擠眉弄眼是個什么意思。然后,這二貨竟一臉意外地一揚眉,甚至還低頭湊到李穆的冪籬下去看他的臉,很傻很天真地問道:“阿愁說你生氣了呢。你真的生氣了?怎么了?誰惹你了?給哥哥說說,哥哥給你做主!” “……”阿愁忍不住就對著天空翻了個白眼。 這二十六郎真是越活越二了!明明他兄弟二人天天同進同出,這傻孩子竟是至今都沒能摸清廿七的脾性。這廿七,就是典型的那種嘴里說“不”心里喊“要”的“傲嬌”……不對,“傲嬌”愛板臉,許這熊孩子該用“鬼畜”來形容才對。他越是對誰不滿,看著誰時,他臉上的笑容就越是溫和親切…… “我哪里不高興了?” 聽著李程的話,李穆忽地回過身來,且還撩開了冪籬上的乳白色輕紗。于是,他唇角含笑的模樣,便這么直直杵到了阿愁那雙小瞇縫眼的跟前。 十二歲的李穆,比他們認識之初足足長高了一頭。雖然比不上那吃了撐衣桿一般的二十六郎,卻也已經趕上了同齡人的身高。且,他看上去也再不是當初那種病弱的模樣。他生得原就像他的母親,如今竟是愈發(fā)地膚白貌美了。 也不知道是不是總被阿愁找去當試驗品的緣故,他那肌膚白凈輕透得似一擰就能出汁兒一般;偏原本有些淡淡的眉,卻是隨著他的長開而愈發(fā)地深濃了。倒是他的眼,許因為前世是近視眼的緣故,叫他總習慣性地瞇著眼看人,如今那眼尾處的眼睫,因他總喜歡瞇眼而格外翹起,在眼尾處形成一道妖嬈的弧線…… 看著那張近在咫尺的臉,阿愁不由就想起兩年前,不,正確說來,是兩個春節(jié)前,她把他撞出鼻血時,他那瞪得溜圓的杏眼來。 那時候的他,怎么看怎么像個女孩兒。如今隨著他漸漸長開了,倒越來越像個男孩兒了。只原本總讓阿愁嫉妒不已的大眼睛,不知怎的,竟從圓圓的杏仁狀,漸漸拉長,以至于越看越像是心懷叵測的狐貍眼了……特別是,還配上眼尾處往上翹起的那幾根長長睫羽…… 雖然兩世為人,阿愁自認為自己已經很是成熟了,可每次看到李穆那張艷若桃李的臉,她依舊還是會壓抑不住一種不忿的心緒——天地不仁,明明這人已經長成這樣了,靠臉吃飯就好,偏還又給他那么聰明的一顆腦袋!明明她已經丑成這樣了,得靠智商吃飯的,偏偏還不肯多賜她一點兒的聰慧…… 見他將臉杵過來,阿愁眨著眼笑道:“那你生氣了嗎?” 和不愛動腦子的二十六郎不同,這一年間,她已經基本摸清了李穆的情緒脈絡,知道跟這熊孩子玩心眼兒,最后只會自己吃虧,于是她干脆想什么便直接說什么了,這樣反而常常會得到一些意想不到的效果。 果然,李穆那笑模樣一垮,直起腰,板著臉道:“是不高興了而已,生氣還不至于。” 于是如今正值中二年紀的二十六郎一擼衣袖,充著個英雄豪杰的模樣,拍著李穆的肩嚷道:“誰惹你不高興了?告訴二十六哥,哥哥我替你做主!” 李穆一抬手,那修長的手指便這么不客氣地蓋在了李程的臉上。 阿愁見了,便對李程笑道:“這還不明顯?今兒是‘花間集’頭一天開張,他這東家肯定想要親眼看看的,偏因著那首詩,如今他到哪里都要被人圍觀,竟只能由我們代他過去看一眼。他能高興才有鬼。” 二十六郎聽了,頓時一陣哈哈大笑,幸災樂禍道:“幸虧如今你大好了,不然只怕又得看殺一個衛(wèi)玠?!庇值溃骸奥犝f那人原是打算憑著那詩拜到你門下做個門客的,偏你竟沒看上。如今你是不是有些悔不當初???早知道,當初你花錢買了他的詩也就罷了。” 李穆皺了皺眉。二十六郎所不知道的是,一開始時,他還真想過“花錢消災”來著,可對方聽說他買了那詩后就不許他再把那詩傳出去,對方便寧愿要名也不要利了。李穆原想著,不過一首破詩罷了,卻是再沒想到,這詩還真?zhèn)€兒傳了出去,且還給他帶來這許多的麻煩。 “你們都過去看了,如何?”他轉著話題道。 見他不想再討論那首“破詩”,阿愁便也體貼地換了話題,應道:“樓下還好,就是樓上有些忙不過來。要不,我過去幫一幫忙吧?” 雖然比智商,她比不上這妖孽的廿七郎,但她勝在手巧。不說對面那“花間集”里許多特色產品都是她搗鼓出來的,就如今她那梳妝的手藝,在她們這一輩的小徒弟中,她便是不敢說是占個第一,第二肯定是沒跑的。 見她那自信滿滿的模樣,李穆心里那條充滿獨占欲的毒蛇再次蠢動了一下,卻是叫他忍不住斜睨著她道:“姨母可說了,暫時不會讓你們在人前露面呢?!?/br> 話一出口,他就后悔了??煽粗⒊钪皇鞘貒@了口氣,于是頓了一頓,他給她透露了一個內幕:“我聽姨母跟你們行里的那個岳娘子商量,似乎是想要把你們幾個月考的那一套,弄到整個行會里去。” “嗯?”阿愁一歪頭,沒聽明白?!笆裁匆馑??” “就是說,”李穆道:“行會里也會像府里考核你們五人那樣,把所有梳頭娘子的名字都列出來??腿丝梢园凑崭髯缘南埠命c她想要的梳頭娘子。每個月行里也列個排名。排名靠前的,梳頭錢可以比當下行會里定的價碼高出一到十倍。這樣一來,有了比較,有了長短,那些人才不會總躺著吃老本。” 阿愁想了想,道:“這是因為去年我們又丟了錦標的緣故吧。聽說以前雖然咱們廣陵城也丟過錦標,可一般第二年總能拿回來的。這竟是十來年里頭一次連著兩年丟了錦標。我聽說,若是明年再丟,岳娘子那行首的位置都得保不住了呢?!?/br> 李穆看看她,道:“我聽著兩位姑姑的意思,想讓你們也跟著一起排進去試練呢。” 阿愁一怔,神色忽地一喜,道:“就是說,我們可以出師了?” “最多只能說是見習吧?!崩钅驴粗Φ馈?/br> 阿愁笑彎起她的小瞇眼兒,道:“那也好呀,府里就那些人,我?guī)缀趺總€人都練過手了,有些無聊了呢?!?/br> 李穆看看她,忽然問著她道:“你是真喜歡梳頭這一行當,還是因為得靠這門手藝吃飯才喜歡的?” 阿愁坦然道:“一開始的時候,是因為得靠這手藝吃飯,后來,直到現在,我是越來越喜歡這門手藝了。里面的門道可多了,就比如……” 見她打開了話匣子,便是李穆喜歡聽,二十六郎李程也不愛聽的,忙擺著手道:“得了得了,一說起你那手藝,你就沒完沒了。我餓了,你們不餓嗎?” 阿愁這才罷了話頭,回頭笑道:“這還沒到飯點呢。如今你都快成飯桶了!” 因李穆的放任,以至于二十六郎和二十三郎也習慣了將阿愁當一個同階級的朋友那般來看待,便是她逾越尊卑嘲著自己是“飯桶”,二十六郎也不以為意,只振振有詞道:“我長個兒呢!”又比著阿愁的個頭,笑話著她道:“你這一年都沒長個兒吧,怎么看著竟還像是縮了些?” 不等阿愁拍開他的手,李穆就已經伸手拍開了二十六郎的爪子,喝道:“莫要動手動腳,一年大似一年的!” 李程正要開口反駁,阿愁卻是忽然想起一件事來,扭頭對李穆道:“之前我原想著,照規(guī)矩,女兒家梳妝是不能當著人的,所以才建議你在樓上另設一個試妝的地方??刹艅偽铱吹?,有許多人其實并不講究這些。若是這樣,倒不如在樓下也設幾面銅鏡,令那些愿意的客人就在樓下試了,也省得非要等樓上空下來才能上去?!?/br> 說到這里,阿愁心里不禁一陣遺憾,可惜她不懂得制作水銀鏡,甚至連當年化學課上鍍銀時用的是什么化學試劑都給忘了。于是她道:“若是可行的話,只怕放一個兩個銅鏡也不抵事。放多了,銅鏡的價錢可不低呢,若被人偷了或弄壞了,可就太不值當了?!?/br> 她可記得很清楚,她那身價竟只值一塊巴掌大小的銅鏡而已。 聽她提到銅鏡,李穆的眼閃了閃。他早有心想要告訴阿愁他眼下正在做的事,可一直沒找到合適的機會。如今話題正好說到這里,倒正是個好機會了。只是,要怎么說才不至于讓她瞧出端倪……卻是需要一番技巧了。 李穆沉思時,阿愁走到窗前,透過那窗縫看著對面的花間集。 這一會兒的功夫,花間集門口已經又換了一批客人了。和之前李穆刻意弄來的那幾個“托兒”不同,如今那些在店堂里主動向其他新客人介紹這些新鮮玩意的,則是一些真正的客戶。 當然,李穆找“托兒”的事,并沒有瞞著阿愁。一開始聽說他竟想到這么個主意,阿愁其實并不同意的,李穆道:“酒香也怕巷子深,那不過是個手段罷了。只要我們賣的東西實打實的不騙人,這就不是騙人。”頓了一頓,卻是反激著她道:“除非你對自己的東西沒信心。” 事實上,阿愁可以說,對自己做出來的東西很有信心。她沒信心的,只是當世百姓能否接受她這些超越當世觀念的東西。畢竟,她做出來的那些東西,一開始只除了那門外漢李穆是支持的,連兩位姑姑帶莫娘子余小仙等人都是反對的。 雖然后來她做出來的成品,比如那眉筆和化妝刷,很快就得到了兩位姑姑和宜嘉夫人的肯定,且那幾位在李穆試制出第一批的成品后,還都各自先搶了一套自己留用??稍谀镒雍陀嗄镒拥刃袝镌S多保守人士的眼里,她這些東西都屬于是“歪門邪道”。余娘子甚至特意在某個休沐日來莫家訪她,專門就是為了想要把她從“邪道上拉回正道”的—— “你很聰明,也很有天賦,但你不能濫用了你的天賦?!庇嗄镒诱f,“老祖宗們傳下來的東西,都是經歷了長久歲月考驗的,你怎么能說改就改?!那什么眉筆,當年祖師爺可沒傳下這樣的東西來,你亂改這些東西,就是對祖師爺的不敬!還有那些刷子。原一支毛筆就夠了,不過需得多練練手法就成,偏你弄出那許多莫名其妙的東西來。你敢說你做那些刷子的初衷,不是想要偷懶取巧?!” 廣陵城的梳頭娘子行會已經連著輸了兩年的錦標,不得不說,陳腐守舊是最大的根由。雖然阿愁覺得自己沒錯,李穆和宜嘉夫人等眼界開闊之人也都很支持她,可畢竟代表著百姓眼光的大多數梳頭娘子都接受不了她的這些“革新”。有時候,阿愁甚至覺得,若不是她身后有李穆這桿“定海神針”豎著,不定那些人都能提議將她趕出梳頭行會去…… 直到剛才,她在店里看到店里的客人(真正的客人)那驚喜的反應,她那一直懸著的心才終于落了地。 對于阿愁身上擔負的壓力,其實李穆也知道。只是,他能替她擔得一些,有一些,卻是誰都替不得她的。且,更重要的是,他不敢再走前世的老路了…… 這般想著,他忽地伸手放下冪籬上的輕紗,拉過阿愁的手道:“走,我?guī)闳ヒ粋€地方?!?/br> 阿愁愣了愣,低頭看看他握在自己手上的手,不知怎的,她竟能夠感覺到,他似乎有點緊張。 “怎么了?”她問。 李穆也愣了愣,隔著那冪籬對著她微微一笑。奇怪的是,她這種能夠感知他情緒的事,竟是前世所沒有的。不知為什么,這讓他很開心。 “沒什么?!彼Φ溃熬褪窍胱屇憧磦€東西,順便再問問你有什么好的想法?!?/br> 阿愁聽了,心頭頓時掠過一陣溫暖。雖然這世間有許多人都沒辦法理解他,但至少李穆這小神童能夠懂得她,且還頗為倚重她的想法和看法。 第八十三章·綺思 隨便找了個理由打發(fā)了二十六郎后, 李穆帶著阿愁上了馬車, 且還故作神秘地放下車簾, 不許阿愁偷看。 李穆說這話時, 阿愁才剛進到車廂里。她前腳剛進來, 李穆后腳便隨手關了車門, 卻是全然忘了,阿愁的身后還跟著那新晉的三等丫鬟環(huán)兒。 這是環(huán)兒頭一次單獨侍候小郎出門。忽然被自家小郎關在車外, 小姑娘不由就是一陣呆怔, 緊接著, 便是一陣拼命回想, 想著她到底哪里做錯了, 竟惹得小郎厭棄, 連車都不許她上…… 就在小姑娘嚇得幾乎都要掉下眼淚時,已經爬上馭座的貍奴注意到后面的動靜, 頓時就明白是怎么回事了。于是他趕緊沖她打了個唿哨, 又招了招手,拉著環(huán)兒和他并排在馭座上擠了。 雖然就年紀來說,環(huán)兒比貍奴還大了三四歲,這會兒他依舊充著個老人兒的模樣, 笑著安慰環(huán)兒道:“jiejie這是頭一次跟小郎出門,不知道小郎的脾性也屬正常。有阿愁姐在的時候, 小郎不喜歡有旁人在一邊。”又解釋道:“之前是有二十六郎君在,你才得以進去伺候的?!?/br> 那環(huán)兒今年十四,正是想法最為旖旎的年紀, 聽貍奴這么一說,她的腦袋瓜子里立時就冒出一串奇怪的泡泡來。再想到阿愁那并不出眾的相貌,雖然明知道她不該那么想,環(huán)兒依舊偷偷想著,她家小郎的口味也忒奇怪了…… 而所謂習慣成自然,如今阿愁也早已經習慣了李穆待她的不同,且她甚至都沒有意識到這種不同。見他故作神秘,她不由就嘲了他兩句,然后二人便聊起花間集的事來。 李穆說,他打算近期在姑蘇杭州等地開設花間集的分店。這主意頓時令阿愁瞪大了眼,道:“這邊主店不過是今兒才剛開張而已,都還沒看出個成效來,你就忙著開分店。這是不是太冒險了些?” 李穆斜靠著那小幾,嘲著她道:“怎的?你對你那些東西沒個信心怎的?” 最近他總愛拿這句話刺她。阿愁不由就白了他一眼,道:“東西雖好,也得看別人能否接受……” “那你也該看到了,不是所有人都跟你們行會里那些老古董一樣?!崩钅陆刂脑挼溃骸氨”?,貴在神速。我們店里許多東西,不過勝在一個巧心思罷了。別家若想學,只要略一琢磨,沒有琢磨不出來的。如今我們那鋪子和玉筆閣還不同,那墨筆到底是進貢之物,便是有人想仿,也能找官府做證。偏我們花間集是新開的店鋪,還沒個名聲,將來若叫那些老字號學了我們的東西去,再在其他地方賣起來,到時候只怕別人不說是他們仿了我們,反倒說是我們仿了他們?!?/br> 阿愁一默。雖然她不懂經商,可她在后世聽多了看多了這樣的事,自然知道他的話很有道理。只是……他真的只有十二歲嗎?!這熊孩子,讀書好也就罷了,怎么插手做個生意,竟也能懂得這么多的門道?! ——這已經完全不是天才,這是妖孽了嘛! 她那仿佛看一個熊孩子般的眼神,不由就令李穆一陣暗自苦笑。前世時的秋陽就是一個極固執(zhí)的人,一旦對人生成什么印象就極難改變,不想這一世的阿愁竟也一樣。打一開始時,她就認定了他是一個熊孩子,哪怕后來他在她面前表現得早已經不像個孩子了,她依舊認定了他是一個神童級的熊孩子…… 至于說,他想讓她認為的,他是秦川的前世……這笨蛋居然一直沒有發(fā)現! 想著等一下要帶她去的地方,以及要讓她知道的那些事,李穆瞇著眼兒在心里默默將整件事的脈絡又理了一遍,覺得那樣的分寸應該正好,足以叫她懷疑他的來歷,卻又不足以叫她懷疑到他就是秦川本人,他這才略微放了一些心,卻又是一陣心有不甘。 于是李穆忽地直起腰,將左手伸過小幾,在阿愁額前的劉海上亂揉了一把,笑道:“你我各有擅長,那些瓶瓶罐罐的事我就不懂。所以說,賣什么,聽你的;怎么賣,就得聽我的了?!薄且滦涮鹛?,卻是再次故意露出手腕內側一個仿佛被撞青了一般的青色胎記。 他伸手過來時,沒個防備的阿愁下意識縮起肩,且還瞇起眼。別說是他手腕上的胎記了,連他伸過來的手她都沒有仔細去看。 也不知打什么時候起,李穆得了這毛病,總愛趁著沒人看到的時候如此“手賤”上一回。如今的阿愁早習慣了他這般“捉弄”著她。一開始時,她還會腹誹上一句“熊孩子”,如今則是連抱怨都懶得抱怨了,只敏捷地揮手拍開他的手,一邊認命地理著自己被弄亂的劉海一邊接著之前的話題道了句:“反正敗家也敗的你的錢?!?/br> 說到這里,她忽然想起他毀田種花的事來,便道:“上次不是說,有人要上折子彈劾你毀田的嗎?那事后來怎么說了?” 李穆看看無動于衷的阿愁,想著“來日方長”幾個字,只得郁悶地收回手,重又靠回到車壁上,答道:“我折騰的是我自己的莊子,且我買莊子時是公平買賣。倒是他,被人告了個強買強賣。” 這所謂的“有人”和“他”,指的都是王府的那位十四郎君。 而雖然十四郎排行十四,李穆排行二十七,可其實他倆之間的歲數只相差了三歲而已——李穆今年十二,那十四郎也才不過十五歲。 小郎們歲數相差不大,不過是說明了廣陵王的“勤于耕作”罷了,可存活至今的那些小郎們,歲數最大的竟是好色的九郎君——就是說,從排行第一到第八的,全都夭折了——這其中就頗有些說道了。 雖然于這個世間,百姓們都畏懼個“天威”,可再響的雷,也震不住人們樂意八卦的嘴。所以很快阿愁就知道了,據說當初廣陵王妃陸氏,也不是像如今這般賢良的。那廣陵王府排行一到八的那八位小郎君,王妃一開始都沒有肯往宗人府里報人頭,只說小孩子不容易養(yǎng)活,怕報上去壓了福壽??杀闶撬昂眯摹睕]有報上去,顯然這些小郎們也承受不住王府的富貴,在王妃懷孕生子之前,這些孩子,連同王妃肚子里還沒生出來的那一個,竟一個個全都夭折了。 偏王妃還因夭折了的那一胎而傷了身子,之后再不能生育了。自那之后,王妃才開始變得賢良起來,王府里只要生下一個,不管是小郎還是小娘子,王妃統統都給報到那宗人府里去。 當初曾有人勸陸王妃抱一個小郎或者小娘養(yǎng)在膝下,甚至十四郎的親娘在看到晉升無望后,曾殷勤地想要把十四郎送給陸王妃養(yǎng)著。王妃卻溫柔笑道:“府里這些小郎小娘哪個不是我的孩子?哪還用得著特意抱過來養(yǎng)。” 別人都道王妃深明大義,有明白人卻說,王妃那是內里精明——就算王妃辛苦一場,抱個孩子養(yǎng)大了,到底隔著一層肚皮,將來是好是歹且不說,最終便宜了誰還不定呢。反正不管怎么說她是正妃,將來無論是誰承繼了大王的王爵,都得尊她一聲“母妃”,她又何苦替他人做了嫁衣裳…… 李穆看看阿愁,笑道:“你放心,他也不是特意針對我,自去年宮里傳出風聲后,他就逮著誰咬誰了。說起來,想的不過是那個位置罷了?!?/br> 雖然阿愁遠離朝堂,可因她總跟三位小郎廝混在一處,倒也聽他們說起過,因著明年就是天家的五旬壽誕,朝中大臣紛紛以國之根基為由,勸著天家過繼一個嗣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