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節(jié)
將手爐遞過去,樓湛便轉(zhuǎn)身關(guān)門,重新走進(jìn)屋內(nèi)。 等了半宿,從云京城外的寒山峽谷下搜尋了一番的金吾衛(wèi)匆匆趕來了。進(jìn)殿報告的正是羅將軍。他單膝跪地,沉聲道:“陛下,卑職等在峽谷中搜尋一番,共找到了十三具尸體。山高谷深,這些尸體都已經(jīng)血rou模糊,看不出面容,根據(jù)衣物和隨身配飾能看出,除了幾個黑衣人和鬼面人外,其余的三具應(yīng)當(dāng)就是大長公主殿下、左仆射裴大人,還有輔國大將軍嚴(yán)遠(yuǎn)?!?/br> 裴駿果然出事了。 樓湛閉了閉眼,想到那個囂張跋扈、盛氣凌人、陰險毒辣的大長公主也死了,竟然有些不可置信。嚴(yán)遠(yuǎn)不是很喜愛蕭凝嗎?怎么三人會一起墜下深谷,同歸于盡? 羅將軍繼續(xù)道:“時間匆忙,那些尸骨還沒斂好帶回云京。卑職匆匆一探,發(fā)現(xiàn)嚴(yán)大將軍身上有幾處刀傷,正是從山上撿來的那把短刀刺出的傷痕?!?/br> 蕭華點點頭,又問了幾個問題,便揮揮手讓他下去。 三人俱是沉默不語,良久,蕭華起身,卻什么都沒說,只是擺擺手,讓崔公公派人收拾好偏殿讓蕭淮和樓湛住下,便離開了。 蕭淮微微一笑,讓崔公公先退下,信手重新點了支蠟燭,悠悠道:“甚是榮幸,又要和姑娘秉燭夜談了。” 樓湛瞥他一眼:“信呢?” 青枝這才從房梁上跳下來,笑嘻嘻地遞給樓湛,道:“可害得我又是一陣好跑。樓大人,信怎么了?有什么問題嗎?” 樓湛抿唇搖了搖頭,接過十?dāng)?shù)封折疊得一絲不茍、保存得完完整整,甚至連一個邊角也沒有折痕的信封,頓了頓,才伸手拆開,認(rèn)真地看下去。 她給蕭淮的回信,大多只是寥寥數(shù)語,說一說當(dāng)日發(fā)生在身邊的事,或是說一說沈扇儀的丑事,從來沒有多加其他的話。一方面是怕太過私密或重要之語被人劫走,另一方面則是想讓蕭淮安心養(yǎng)好身體再來。 如今她逐字逐句看去,竟然有些恍如隔世。直至拆開一封信時,樓湛突然頓住,凝眉看著信上那幾個字。 “半月風(fēng)寒纏身,與君感同身受。” 字體娟秀端正,頗有秀骨,是她的字。可是,不是她寫的。 樓湛默默盯著那幾個字看了又看,忍不住搖搖頭。這字跡的確同她的一模一樣,若不是她清楚記得自己寫過些什么,恐怕也要真以為這是自己寫的。 蕭淮也發(fā)覺了不對,在一旁看樓湛翻找片刻,見她盯著那串字看,旋即低聲道:“……怎么了?” 樓湛道:“這幾個字,不是我寫的。是后來有人添上的。” 她不知道蕭淮在何處,一直都是托崔公公帶進(jìn)宮里給人送去的。對方既然偷偷加了句話在上頭,一定有什么目的。比如……引蕭淮提早下山回京。 樓湛面無表情地看著蕭淮。 蕭淮若有所思地看了會兒這封信,突然道:“阿湛,你接到我的信共多少封?” 樓湛道:“十四封?!?/br> 蕭淮笑著搖搖頭:“果真是有人從中作梗,我還道為何一下山,回云京的一路總是被劫殺。” “如何?” “我寫了十五封。那日見到這封信上的話,我確實擔(dān)憂你,便寫了信,上面繪了一幅畫,正是我要走的路線。沒想到給人半道截了胡。我還道阿湛竟然真的沒有猜出畫中意思?!?/br> 蕭淮再度搖頭:“一路上遭到不少暗殺,青枝為了保護(hù)我也受了傷。只是我一直沒想到是這里出了問題。” 青枝忍不住插話:“沒受傷,不過就是背上挨了一刀,也不深不疼,流了點血而已?!?/br> 樓湛無言地看了看他,嘆氣搖頭。她低頭繼續(xù)盯著那串字,想了半晌,緩緩道:“我好想猜出宮中的細(xì)作是誰了。” 蕭淮頷首:“我也是。” 兩人對視片刻,不再多言,各自進(jìn)了房間去休息。夜已經(jīng)深了,為了能有充足的精力面對此后的事情,必須要休息。 第二日一大早,樓湛便同蕭淮回了樓府。余下的事情都是蕭華該做的,他們也只會遠(yuǎn)遠(yuǎn)看著。 嚴(yán)遠(yuǎn)伙同南平王謀逆的消息瞬間席卷云京,見大長公主同裴琛裴大人的死訊風(fēng)浪也被壓下了許多。尸首被送回裴駙馬府,如今的駙馬府已經(jīng)只有裴宛一人,原先蕭凝喜愛的大紅大紫被拉扯下來,換成了縞素。 只是蕭凝生前就得罪無數(shù)人,幾乎沒有什么關(guān)系好點的人,來祭奠的只有同裴琛交好的同僚,也不過匆匆一來,搖頭嘆息一聲便離開。算是熱鬧的,也只有宮中傳來追封的圣旨。 與此同時,京中集結(jié)的大軍向南進(jìn)發(fā),出師之名正是“南平王心懷不軌,伙同嚴(yán)遠(yuǎn)綁去皇室中人”一類大義凜然之語。遠(yuǎn)在交州的南平王大概也沒想到信誓旦旦的嚴(yán)遠(yuǎn)竟然會直接折在云京外的荒山下,更沒想到他暴露得如此之快,推出的陳子珮做替死鬼已然不行,干脆便鼓動交州民眾,揭竿而起,集結(jié)大軍向北而來。 ☆、第六十九章 一連過了幾日,風(fēng)浪愈大,據(jù)說交州百姓真以為君王無道,跟著南平王北上“討伐”??蛇@些百姓多是受到蒙騙,南平王不安好心,上陣時總讓提著鐮刀斧頭耙子的百姓沖鋒陷陣,只是普通老百姓,對陣的官兵們不好出手傷人,難免束手束腳,吃了不少虧。 外頭烽火漸起,卻還未燃到云京。云京仍舊是一派歌舞升平,太平盛世。即使是知道南方燃起了戰(zhàn)火,多年來一直生活在平安富足的云京里的百姓還是懵懵懂懂,不覺有什么可怕的,以前的日子是怎樣過的,現(xiàn)在還是照樣過。 只是京城的一角,裴駙馬府里卻一派冷冷清清凄凄慘慘戚戚。 只能怪蕭凝以前太不會做人,來給她上香的沒幾個人,大多只是面子上的事。來拜祭裴琛的人則多得多,基本都是朝廷大臣,但如今局勢緊張,都有要務(wù)在身,也只是來匆匆上柱香。 一大早,樓湛去了趟裴駙馬府。 唯一的一點熱鬧也過了,駙馬府里人不多。蕭凝原先總擔(dān)憂府里丫鬟多了會勾引裴琛,便狠狠削下了府里的人手,如今忙著白事,府里更是冷冷清清的。 樓湛隨著小廝走進(jìn)大堂,本就是銀裝素裹的冬日,大堂里點滿了白色,一眼看去極是凄清。跪在兩尊黑沉沉的棺材前的,正是裴宛。 樓湛定定看了半晌,淡淡一哂,繞過蕭凝的牌位,取了三支線香,往裴琛棺木前鞠躬三下,將線香插/進(jìn)了小鼎中。 裴宛一直冷冷地盯著她的動作,見她上完香便轉(zhuǎn)身欲走,冷笑一聲:“樓湛?!?/br> 年初的大休已畢,雖然外頭開始亂了起來,但編書之事不可荒廢,樓湛還忙著去翰林院,聞聲只是略頓了頓。她知道裴宛不會說什么讓人愉悅的好話,思忖一瞬,拋棄氣度,繼續(xù)走。 沒想到樓湛會直接無視自己,裴宛騰地從蒲團(tuán)上站起,怒聲道:“給我爹拜祭?你裝什么好人!假惺惺地來做什么!” 樓湛面無表情地繼續(xù)走。即將跨出大堂的門,裴宛又吼了起來:“你害了我們?nèi)疫€不夠!為什么還要奪走左清羽!” …… 奪走……左清羽? 樓湛在大腦中循環(huán)了這句話三次,確信沒有聽錯,眉尖不由抽了抽,還是止住了步伐,回過頭:“你好像有什么奇怪的誤會?!?/br> 左清羽其人,虛偽客套,做事陰險狡詐,對外人冷血無情,喜好將麻煩推給別人,自己坐享其成。 奪他? 樓湛的腦子還沒毛病。 “誤會?”裴宛喃喃一聲,面目突然猙獰起來,“昨夜,左清羽來駙馬府退了親!” 左清羽自然不會把仇恨引向自己,只嘆道難忘故人,心中一點朱砂痣難消。說他輾轉(zhuǎn)難眠數(shù)日,痛心疾首不已,終是放不下故人,又不想耽擱她,如此云云,便一臉歉然地退了親。 故人還能是什么人?自然是同他有過娃娃親的樓湛。 有寒風(fēng)吹起,灌進(jìn)脖頸里涼颼颼的。大清早的,樓湛就忍不住臉色發(fā)黑,忍住了請祝七去將左清羽套個麻袋暴打一頓的沖動,冷淡道:“他難忘,關(guān)我何事?!?/br> 左清羽也是夠狠心的,竟然在裴宛痛失雙親、宮內(nèi)又冷淡處之的時候來退親。裴宛一直迷戀著左清羽,這下還不得發(fā)瘋。 見裴宛臉色更為蒼白扭曲,樓湛心知多說無益,她是因心中一直對裴琛有三分敬意才來上香的,可不是趕著上前來來給裴宛找麻煩罵的。 樓湛第二度要跨出大堂,裴宛又發(fā)聲了:“樓湛!你是不是想知道那天發(fā)生了什么?!” 樓湛再度停住腳步,微微嘆了口氣,轉(zhuǎn)身平靜地盯著裴宛。 裴宛形似蕭凝,沉著臉時眉眼里都充斥著一股暴戾陰狠的氣息,讓人極為不適。樓湛皺了皺眉頭,并不想看到這樣一張頗為熟悉的、三番五次找她霉頭,還派人刺殺來的面容,移開了目光。 裴宛寒聲說起那日發(fā)生的事。 說完被綁來的寥寥幾語,裴宛頓了頓,眉目間寒氣更重。 那日,蕭凝將短刀刺向嚴(yán)遠(yuǎn)時,嚴(yán)遠(yuǎn)沒有躲開。他苦守蕭凝二十余年,卻因為蕭凝的態(tài)度,有點癲狂起來,被一刀刺進(jìn)胸口見了血,非但沒有痛呼大叫,反而哈哈大笑起來。 蕭凝因為害怕,也因為天寒地凍,被寒風(fēng)吹得雙手僵冷,那一刀刺得并不深,只是傷了嚴(yán)遠(yuǎn)的皮rou。見了血,旁邊十個手下立刻拔刀上前,警惕地盯著蕭凝。嚴(yán)遠(yuǎn)卻不知為何,瞥見這殺氣騰騰的手下,眸中戾氣一重,直接一腳將一人踹下了山道。 那山道下的峽谷又深又險,幾個黑衣人面面相覷,心中害怕,手中的刀指向反而慢慢轉(zhuǎn)向了嚴(yán)遠(yuǎn)。 那邊劍拔弩張,這頭裴琛的臉色卻越來越難看。 他的臉色恐怖至極,待蕭凝輕顫著回身,寒聲道:“翠兒是你殺的?我爹娘也是你害的?” 蕭凝被他看得渾身一僵,平時的盛氣凌人高高在上一瞬間就被恐懼抽去,強(qiáng)制鎮(zhèn)定下來,厲聲道:“不是!” 她撒謊的時候都會加大聲音,仿佛覺得聲音大點,蓋過其他聲音,謊話也就變成了真話。裴琛與她在一起二十年,雖然從不與她多有接觸,卻也深知她這個脾性,看出她在說謊,忍不住冷笑了一聲。 “蕭凝,我真是從未見過像你這樣蛇蝎心腸的女人?!?/br> 一句話就把蕭凝點炸了。 她只是呆滯一瞬,就忍不住嘶吼起來:“裴琛!你以為你憑什么能登到今天這個位置?!自古從未有過駙馬掌實權(quán)先例!若不是我寒冬臘月跪在御書房前求了三日,你能算是什么東西?!你承我的恩情二十余年,你什么臉面來罵我蛇蝎心腸!” 裴琛冷冷地盯著她:“若問因果,到底是誰用陰毒手段逼我尚了你,到底是誰害的這一切!” 蕭凝被問得一滯,臉色倏地灰白下來,一副搖搖欲墜的模樣。裴宛連忙上前扶住了她,卻見裴琛忽然緩緩抽出了一把劍。 他身上偶爾配著劍,些許文官也會如此,但不過都是為了以劍為百兵之君暗喻自己是君子,起個裝飾好玩兒的作用,華而不實,花哨無用。嚴(yán)遠(yuǎn)也一直以為裴琛只是附庸風(fēng)雅,見他拔出劍,并未在意,冷笑一聲,直接命人殺了裴琛。 他本來就沒打算讓裴琛活下來。 未料命令才下,蕭凝忽然怒吼一聲沖過來廝打他,壯若瘋狂。剩余的幾個黑衣人和鬼面人往馬車靠去,裴琛突然看了裴宛一眼,頓了頓,跳下馬車,將人引到了山道邊。 沒想到裴琛的劍術(shù)居然不錯,他的性格又是沉穩(wěn)冷靜的,見招拆招,在圍攻之中竟然借著地勢將幾個黑衣人接連挑下了峽谷。裴琛知道自己的體力不足以持久戰(zhàn),正暗自擔(dān)憂著,最后幾個鬼面人忽然一齊圍上來,將他手中的劍遠(yuǎn)遠(yuǎn)挑飛,落下了山道外。 劍光凜冽,眼見著就要刺進(jìn)裴琛的心口,蕭凝突然尖叫一聲,猛地?fù)淞诉^去,以身擋劍。嚴(yán)遠(yuǎn)頓時慌了神,再次顧不得己方敵方,怒吼著提劍格擋開那一劍,猛然將人扔下峽谷。剩余的幾個手下見嚴(yán)遠(yuǎn)再次敵我不分,心中又怒又怕,干脆聯(lián)手沖上去攻擊他一人。 混亂中,嚴(yán)遠(yuǎn)被一劍刺穿心口,哇地吐出一口鮮血,搖搖晃晃地深深看了蕭凝一眼,隨即提氣,抓住剩余的兩個鬼面人猛地跳下山道。 山道上恢復(fù)了安靜,蕭凝大口大口喘著氣,冷汗浸透了后背,更讓她覺得可怕的是裴琛冰冷如刀的視線。 “蕭凝,要你救我,我不如去死?!?/br> 裴琛冷語一聲,還是忍住了磅礴的怒意。他還尚有三分理智,知道今夜之事必須盡快通知皇上,也知道自己身份的重要,不會為了個人私仇去耽誤大局。 豈料蕭凝原本瑟瑟發(fā)抖,聽到他這句話,臉色突然變得很詭異:“你寧愿死,也不愿我救你?”她低低笑起來,竟然有如夜梟般悚人,“裴琛,我給你說過的,我死都會纏著你。” 裴琛冷淡地道:“回京以后,我會將休書交給你。” 連休書都事先寫好了? 蕭凝的笑意愈加扭曲,眼神里全是恐怖的戾氣與暴怒,忽然拔尖聲音怒罵:“裴琛!你死都甩不脫我!” 話罷,突然撲上去一把抱住裴琛。裴琛原本就離山道邊緣近,山道上積雪微微極是易滑,還不等裴宛顫抖著說聲“別吵了”,他們兩人便直直墜了下去,瞬間就消失了人影。 裴宛死死盯著那個黑魆魆的地方,一瞬間呆滯住了。 又是一陣寒風(fēng)襲來,樓湛忍不住打了個冷顫,沉默著望向裴琛的棺材,心里一陣發(fā)冷。裴大人當(dāng)真是可憐,生前被蕭凝死死系著,到死后也被糾纏著,不得安寧。 裴宛卻怒吼起來:“如若不是你多管閑事,如若大哥沒死,我爹娘的關(guān)系便不會愈來愈差,我娘親也不會拉著我爹同歸于盡!樓湛!你憑什么,憑什么害了我們一家,還敢這么一副大義凜然的惡心模樣!” 樓湛冷了眉目,盯著面前已經(jīng)陷入自我的裴宛,心中突然生出了幾分憐憫,搖了搖頭,轉(zhuǎn)身離開。 裴宛也不看她了,癡癡地跪回蒲團(tuán)上,怔愣間,一行清淚滑落。 ☆、第七十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