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理默默握著她的手，和她繼續(xù)沿著坑坑洼洼的石頭路向街道深處走。

    又過了一個街口，街道兩旁的屋子更低矮雜亂，許多屋子門口掛著一個紅底的燈光牌，燈牌上轉(zhuǎn)動著幾個女郎的照片和名字。

    朱理發(fā)現(xiàn)艾麗也認識蘇蘭托的文字，有點驚奇，“你懂蘇蘭托語？”

    “嗯。從前……有個伙伴是蘇芳人，教過我一些?！彼皖^，認真看腳下的路，“我聽鹿飛說過，這附近的幾條巷子都是這樣的。屋子里的女郎給屋主和管街道的大哥她們一半的收入，大哥會保護她們不受客人欺負?！?/br>
    朱理沒有說話。

    他們走出最陰暗逼仄的街道之后，已經(jīng)來到了蘇芳最大的貧民窟的邊緣。

    矮小破舊雜亂無章的建筑，神情麻木的居民，這地方唯一一點明亮和希望藏在小孩子的眼睛里。

    可是，這點明亮和希望帶著狡黠和小貪婪。

    朱理和艾麗雖然穿的是薇露特意準備的便服，沒用上什么華麗的布料，顏色也不顯眼，甚至可以說是半新不舊的，但是在這樣的街道上，還是很顯眼的，更何況，他們兩人長身玉立，就算帶著兜帽，氣質(zhì)也在那兒呢。

    什么氣質(zhì)？肥羊的氣質(zhì)?。?/br>
    當一個雙腿有明顯殘疾，坐在一個裝了四個滑輪的小木板上，雙手握著兩個空罐頭筒沿街乞討的小孩出現(xiàn)時，艾麗更給藏身于這條街道上的小狡猾們發(fā)出了肥羊的確認信號：她看了那個乞兒一會兒，把一只錢袋拿出來，給了那小孩一張紙幣。

    完了。

    第134章 朱理的愿望

    第一條試探的小魚如愿以償?shù)玫搅霜勂?，小狡猾們蜂擁而至?/br>
    行乞的小孩子們就像行館水池里那些錦鯉一樣擁了過來，像錦鯉張著嘴巴要魚食那樣向艾麗和朱理伸著臟兮兮的小手，還有更大膽的，直接把小手放在了他們身上。

    艾麗急了，一手護住自己腰上掛的鎗，一手抓緊錢袋拍走要朝她懷里摸的小手，連喊了幾聲“讓開”根本沒人搭理她，小孩子們尖聲叫著“行行好”繼續(xù)要渾水摸魚。

    她這才發(fā)覺自己惹了大禍，這要是把朱理身上什么重要的東西給渾水摸魚給摸走了，或者把她的武器給抓走了，那都是不得了的！

    艾麗又急又氣，頓時出了一身汗，可是要她把這些小孩打跑吧，她又不知道該怎么出手！

    幸虧朱理見狀不妙，趕快伸手從自己錢包里抓了一把錢往天空一扔，趁著小孩子們爭著去搶飄落的紙幣的空檔，他們倆成功突破了包圍圈！

    可沒想到早有幾條小魚跑去通風報信了，更多的小孩兒正爭前恐后地往這兒跑呢，剛好把他們堵在巷口！

    朱理一看這陣勢，果斷再次使出了撒錢土豪大法！

    嘩啦啦一陣紙幣、鋼镚兒漫天花雨般飄落，引得這些小狡猾們尖叫著歡蹦亂跳，有的還為搶一張大鈔滾在一團打了起來。

    在前所未有的慌亂、震驚、愧疚、后悔中，艾麗被朱理拉著撒開長腿跑出了貧民窟。

    又跑了一陣，看到那幫小孩子沒能跟上來，朱理和艾麗這才放慢腳步，看到各自的衣服上都是小黑掌印，曾在蘇芳角斗場叱詫風云的兩個人被一群小孩弄得如此狼狽，不由相視而笑，可是笑了幾秒鐘，他們又一起收斂笑容，都覺得那些小孩子挺可憐的。

    那些抓過他們衣服的小手紅紅腫腫，上面生的都是凍瘡。那些本該一派天真的小臉上有著習慣性的、略帶麻木的諂媚表情，凍得紅彤彤的皸裂小臉上面有一層摞一層的污垢和半干的鼻涕。

    朱理和艾麗并肩從陰暗街巷走出來，向著蘇芳王宮的方向走去。

    這時已經(jīng)是下午四點了，太陽已經(jīng)開始下山了，沒有陽光直射的地方冷颼颼的，夕陽照在舊王宮的粉紅色大理石裝飾的外墻上，果然像書中所說那樣，有一層類似珍珠的光暈。

    宮城之外的護城河中碧水潺潺，溫潤泉水在冬日余暉中緩緩升騰出白色煙霧，遠遠望去，王宮就如浮在仙境中一樣。

    艾麗和朱理兩人沿著王宮宮墻迤邐而行，偶爾交談幾句。

    從朱理低沉的聲音能聽出，他的心情不是特別好。

    “你沒有被偷走什么東西吧？”艾麗小心翼翼問她的大老板。

    朱理搖搖頭，“沒有。就是最后把錢包扔了。”

    “對不起，殿下。”艾麗知道自己失職了。

    不過朱理不以為意，他悶悶嘆口氣，“我好像有點餓了?！闭f完，他眼巴巴地看著艾麗。

    希禮不久前教導(dǎo)他的時候說過，哄女孩子開心，無非兩條思路，一，是買買買，她喜歡什么，你就買！過年過年要買！生日要買！不年不節(jié)不生日更要買！為什么不年不節(jié)的也要買啊？廢話，不年不節(jié)的時候難道你就不能表達愛意了么？昂貴的買過了，難道你不能花點小心思買點廉價但可愛，沒什么用但好看好玩的？總之，就是買。

    另一條思路，就是裝可憐。

    裝可憐也能行？

    蠢。

    當然行！

    不然那些鳳凰男草雞男是怎么追上白富美的？不就因為他們會裝可憐么？“雖然我沒錢給你買買買可是我有一顆真心”“你不喜歡我的真心你喜歡包包你是個物質(zhì)的女孩”……布拉布拉，然后再結(jié)合買買買，就行了。難道那些白富美女孩都是智障，都是好日子過煩了想要體驗人生的艱辛才愛上草雞男的？

    不是！

    是因為草雞男們深諳一條人性的弱點，就是，任何人對著比自己弱勢的人，都會不自覺地享受處于強勢地位時的快樂。

    你不是草雞你不用管草雞們怎么想的啦！總之記住這一點，當一個強者適當流露弱勢時，是會非常吸引人，非常讓女孩子們心生憐惜的！

    朱理本來確實是打算買買買的，但是一來，以他的品味，在室內(nèi)市場沒看到什么值得買的東西送給艾麗，其次，他又急于暫時擺脫眾人，可是現(xiàn)在錢撒完了，錢包也扔出去了，他就立即采取了第二條路線。

    果然，艾麗一看朱理平時高傲的臉上此時居然有種孩童不開心時的表情，還直言自己餓了，再一想，剛才朱理撒錢是為了什么啊，趕快向他保證：“殿下！別擔心，我還有錢！我去給你買點吃的！”

    “嗯。”朱理心里那頭小絨兔子又開始直立起來，兩只前爪打著拍子唱rap了。

    艾麗向四周看看，宮城一帶可沒有什么餐廳，不過，在不遠的巷口倒有個推著板車的小販，板車上放著一個用大汽油桶改造成的悶爐，有兩個路人正在付錢買從爐中取出的熱氣騰騰的食物。

    艾麗趕快跑過去，小販賣的，是一種蘇芳星球上特產(chǎn)的植物根莖，賣相一點也不好看，有點像頭四肢被砍掉的灰不溜秋的小老鼠，只留一條長尾巴，掛在烤爐內(nèi)。

    雖然丑是丑了點，但小老鼠烘烤之后有股誘人食欲的甜甜的香味，她先買了一個，像攤主指點的那樣掰掉“尾巴”，灰色的焦皮剝落之后，露出里面金色的瓤，在空氣中冒著白色的熱氣，再咬上一口，她被燙的連連哈氣，不過，這叫做“甜鼠”的植物根莖不可貌相，甜絲絲粉糯糯，還挺好吃。

    艾麗趕快又買一個，取出手帕包好，捧在懷里跑回朱理身邊，“我嘗了嘗，還挺好吃的，而且是烤的，應(yīng)該……也挺干凈?！?/br>
    她把這根莖上的皮輕輕揭掉，金黃色的瓤冒著甜香的白氣，朱理的臉上沒有一絲嫌棄的樣子，嘴角彎彎接過，小聲說聲“謝謝”，輕輕咬了一口。

    艾麗心想，謝什么啊，你錢丟了，是我的錯。我請你吃的。

    兩人一邊吃著熱乎乎香噴噴的蘇芳小零食，一邊沿著護城河漫步。

    艾麗吃完自己的那一份，朱理那份還斯斯文文吃了一半不到呢。也難怪，心里那頭小兔子撲騰蹦跶得太歡了嘛。

    她回頭望望那個賣甜鼠的小販，低聲感嘆，“下次見到賣這東西的，我一定得問問這東西是怎么種出來的?！?/br>
    這東西讓她想起了她的球藻。當然，她的球藻們外形上要比這種灰撲撲的老鼠漂亮得多。不過，球藻中任何品種，都沒有這丑巴巴的小東西糖分高。

    艾麗又想起自己買的那批面包樹的種子，還沒種下去呢，不知道等她回家的時候還能不能種了。早知道就該把種子都放在低溫氮氣灌充的保存箱里。

    “沒看出來你對種植還有興趣呢?！敝炖韨?cè)著臉看她。

    艾麗笑了，“沒看出來吧？我從前可是擁有我那個星球最大農(nóng)場的人呢！”自從離開角斗場，她可是有一陣子沒能跟人念叨她的農(nóng)場了，早就饑渴難耐了，朱理又一副很好騙、求知欲很旺盛的樣子，于是球主艾麗愉快地吹起了牛皮。

    “我呀，擁有的農(nóng)場面積是幾艘中型戰(zhàn)艦加起來那么大呢，真的！全部是機械化種植！除了種植球藻，我還養(yǎng)了不少的蛋白質(zhì)資源呢，雞呀，龍角蜥蜴啊……它們都會下蛋！”

    “球藻有好多不同種類呢！不同的球藻在一起種植就會有不同的效果，它們是具有共生傾向的生物……種的夠多就可以將球藻產(chǎn)生的熱能收獲、轉(zhuǎn)化成儲備能源?！?/br>
    “龍角蜥蜴長得挺好看的，全身雪白，它們的蛋也很好吃，還有人用它們的皮做皮包和鞋子，剛才我們在室內(nèi)市場里就見到過……”

    “雞是最沒用的動物。我到現(xiàn)在一顆蛋都沒收獲，它們還喜歡到處……呃……不講衛(wèi)生！”

    “說到最棒的動物，必須是奶牛啊，你知道么？”

    “等我有了奶牛，我就做球藻味的冰淇淋……”

    艾麗平時講起她的球藻什么的，通常很快就會被打斷，蘿倫跟她說著說著話題就會跑到指甲油和小黃書上，鹿飛哈德良他們是根本沒興趣，鹿飛是要當斗王，哈德良污污污像小火車汽笛，迪普更愿意和艾麗說些機械改裝、引擎、氣缸的話題，杜漠跟她在一起的時候說的大多是指導(dǎo)性的問題比如上次和某個斗士對打接招的時候還有哪些應(yīng)對的可能性之類的，多克……多克完全沒有社交程序。小米喜歡過家家。

    所以很久以來都沒人聽她講球藻的種類和種植經(jīng)驗聽得這么津津有味這么捧場的，艾麗一激動就滔滔不絕一連講了好久，最后還展望了一下農(nóng)場今后的發(fā)展，要大力發(fā)展畜牧業(yè)，雞大概是要被淘汰了，龍角蜥蜴保留，有條件的話引進奶牛，如果水源找到了，可以弄個小水池，養(yǎng)點魚，再養(yǎng)個野鴨子什么的，野鴨子很不錯啊，長得很漂亮啊，羽毛是綠的會反光反射出彩虹顏色的，魚看起來好像也挺好養(yǎng)的嘛，不要那種非要吃特殊魚食的品種，吃點鴨糞什么就能活的最好了……什么？

    殿下你是說真的么？真的有那種吃鴨糞就能活的魚？叫什么？泥鰍？這名字聽起來不像是什么好魚啊……

    艾麗說到口干了，突然警醒，她咳一聲，耳朵都發(fā)燙了，自己又得意忘形了！大忌！這是大忌！“嗯……殿下，對不起，我一直在講，你不喜歡聽這些吧？”

    朱理的臉龐被夕陽籠上一層金光，眉眼含笑，他輕聲說，“不會啊，我覺得挺有意思的。你繼續(xù)講吧?！?/br>
    “哦?！?/br>
    盡管恭敬地應(yīng)了一聲，艾麗到底還是沒繼續(xù)講什么球藻和奶牛的話題。

    朱理也不追問。

    夕陽西下，金輝撒在宮墻上和護城河邊上。

    護城河上彌漫的白色水汽被余暉染成金色，看起來就像一道金紗，太陽落山時的冷空氣和溫熱的泉水蒸汽形成氣流，讓這道金紗不住飄散卷動，遠遠看去，就像有隱形的仙人在舞動著這道金紗。

    遠處，有取水的小孩子提著朱紅色的木桶，沿著護城河河堤邊的白色臺階拾階而下，將木桶浸在碧玉般的水中，河堤兩邊都種了很多柳樹和桃花樹，只可惜桃樹現(xiàn)在光禿禿的，柳樹倒是還綠油油的，垂柳紙條有些拂在水面上，隨著微風點出一圈一圈漣漪。

    “如果有了受教育的機會，學到其他的謀生技能，那些孩子也許就可以擺脫他們本來的命運?！敝炖砗鋈婚_口說。

    艾麗一怔，迎著他的目光，“殿下……”

    朱理抬頭看向?qū)m墻的一角，夕陽照在他年輕俊美的臉上，在他的側(cè)臉和下巴上形成一條帶著倔強和稚氣的金色細線，“他們也是帝國的子民。陛下派我來，如果我只是忙于和海盜流寇叛軍打仗，而不管蘇蘭托的這些百姓，這場仗永遠也打不完。因為，這些找不到出路的人，就會變成新的流寇和叛軍。我不想讓蘇蘭托變成第二個羅伊星系，到處都是焦土，百姓流離失所，我也不想生活在蘇芳底層的小孩子最好的出路是舍棄自由身進入角斗場當斗士?！?/br>
    “我——”

    “我想要改變他們的命運！”

    第135章 理想

    夕陽照在朱理年輕俊美的臉上，在他的側(cè)臉和下巴上形成一條帶著倔強和稚氣的金色細線。

    艾麗抬頭看著這位有史以來最年輕的蘇蘭托執(zhí)政官，想到雷安說的前幾任執(zhí)政官的事跡。

    除了和王室聯(lián)姻的第一位執(zhí)政官，后繼者們似乎都忙于和蘇蘭托的反抗力量斗爭。每年鎮(zhèn)壓、摧毀、殲滅了多少叛軍和叛軍的基地被當作一項重要的政績。

    沒有人真的把蘇蘭托的人當作帝國的人民，有幾位執(zhí)政官似乎認為這龐大星域中的原住民都是他們的敵人，若有可能，最好全部消滅永絕后患。

    好一點的執(zhí)政官，也不過像鹿飛他們所說的，不對平民的生活變得更壞而已，“不管住在王宮里的是帝國派來的執(zhí)政官，還是蘇蘭托的舊王室，我們的生活都是一樣的”。

    而現(xiàn)在，朱理，這位新上任的執(zhí)政官，他在說的，他要做的事情，和之前那些執(zhí)政官都不一樣。

    艾麗凝視著的朱理，“殿下，你是想……想要幫助他們么？”

    朱理回過頭，因為他此時逆光而站，她看不清他臉上的表情，但他的話中所包含的決心讓她為之深深觸動，“我希望我在任的期間，能改變很多人的命運?！?/br>
    他轉(zhuǎn)眸特意看了看艾麗，強調(diào)，“是往好的方向轉(zhuǎn)變。我要辦一所學校，讓蘇芳的乞兒和貧苦孩子受免費的教育，給他們一個希望，一個機會?！?/br>
    “然后呢？”艾麗突然激動了，她自己也不太明白為什么朱理只是說了幾句話就讓她有種雀躍的興奮感，就像當初她忽然發(fā)現(xiàn)她的球藻可以收集能源拿來賣的那個時候一樣。

    她不由自主追問，“然后呢？”

    “然后，我希望受教育能讓他們明理，學到職業(yè)技術(shù)能使他們謀生。”朱理想想又補充，“我一直認為，比起疆土和資源，人口也是寶貴的。如果能讓蘇蘭托的人們都安居樂業(yè)，他們才不會在意自己的國籍。當然，學習知識會讓他們了解自己的文化，還有帝國的文化，要是有了明辨是非的能力和安定的生活，誰會為了一點錢去鋌而走險？就像那天向我扔花環(huán)的那個孩子，如果她有機會受教育，將來能夠找一份工作自食其力，有尊嚴地活著，她為什么會為了一點點錢向我扔藏著爆炸物的花環(huán)呢？”

    他說完，抬頭看著宮墻邊上即將消失的那一線夕陽，臉上是感慨又有點悲傷的神情。似乎，他已經(jīng)知道前路難行，但他已經(jīng)下了決心，不管怎么樣都要走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