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云松在簾外聽見了聲音，略一思忖，去廚房提了水壺進(jìn)來，在孟櫻的茶壺里添了一次水，像是不經(jīng)意地問：“怎么了，是有什么煩心事嗎？”

    “我不喜歡回家，祭祖這種事，”孟櫻的語氣里罕見地夾雜了嘲諷的意味，“我們女孩子只有在廚房里做飯的份?！?/br>
    她不知道陶柏說的那些世家大族是怎么樣的，她只知道當(dāng)初之所以去省城就是不愿意回家受氣。

    因?yàn)槭桥⒆?，過年的壓歲錢只有男孩的三分之一，因?yàn)槭桥⒆?，出嫁以后就不算是娘家的人，因?yàn)槭桥⒆?，清明冬至掃墓祭祖只有在廚房里忙活的份。

    別看孟大姑精明市儈，在孟櫻爺爺眼里不過是個嫁出去的女兒，要不是會來事兒，他也不會允許她多回娘家。

    他真正看重的只有孟櫻的父親孟卓良，卓爾良才，與之相比，孟大姑的孟慧、孟二姑的孟淑簡直是隨便取的名字。

    霍云松說：“不想回去的話就不回去了?！?/br>
    孟櫻一怔：“不回去？”她遲疑了一下，說道，“其實(shí)我小時候也是不想去的，他們生了我卻不愿意養(yǎng)我，我為什么要回去受氣？可姑奶奶和我說，我總歸是孟家的人，他們好歹也是我的親人，處得來多處處，處不來就少見面。”

    霍云松略略一想也就明白了孟姑奶奶的意思，她年歲已高，不可能照顧孟櫻一輩子，等她過世后，孟櫻總歸有靠爸爸mama爺爺奶奶的時候，否則萬一生病了都找不到一個人來照顧，多少可憐。

    “那你想不想去呢？”

    孟櫻托著腮想了好一會兒才說：“去吧，我已經(jīng)很久沒看見我爸爸了。”

    “那不如早上去一趟，中午回來吃飯?！被粼扑山o了一個看似各退一步的建議，“如果問起來就說有工作好了，你自己掙錢養(yǎng)活自己，他們要是不同意，就叫他們給你生活費(fèi)?！?/br>
    孟櫻眨眨眼，她還沒有試過這樣和長輩抗?fàn)?，竟然有了幾分青春期叛逆的興奮：“你說得對，我明天回來吃午飯?！?/br>
    霍云松很自然地問：“那你想吃什么？”

    “青精飯吧，清明還是要吃這個?！辈恢罏槭裁?，只是決定明天不和那些所謂的家人待上一整天，孟櫻心里就忍不住高興，像是占了大便宜。

    霍云松：“……”他覺得自己可能猜錯了，孟櫻上輩子的確是乖順沉默，但骨子里卻并不是一個逆來順受的人，她說不定是一個十分具有反叛精神的人，只是不知道該怎么去做罷了。

    如果是這樣，說不定等到他的事情曝光，她不會對他有太大的偏見……畢竟，他可是連家族和姓名都不要了的人。

    因?yàn)榈诙煲ジ赣H家里，孟櫻特地多做了幾個青團(tuán)，第二天拿荷葉墊了裝在竹籃里提去父親家。

    “你不留兩個給我當(dāng)早飯吃？”霍云松送她到門口，眉眼含笑。

    孟櫻笑盈盈道：“我買的蛋黃rou松青團(tuán)今天就到了，你記得給我簽收，還有，我不在，不要偷懶不招呼客人?！?/br>
    “好好好，是是是?！被粼扑扇紤?yīng)下來，等她轉(zhuǎn)身想走了，低頭在她耳邊小聲說，“我等你回來?！?/br>
    我等你回來。那聲音就在耳邊那么近的距離響起，低沉又充滿磁性，一鉆進(jìn)耳朵就帶來一陣酥麻，孟櫻微微一顫，不自然地扭過頭去：“你能不能好好說話？”

    “我說的話冒犯到你了嗎？”霍云松像是不知道發(fā)生了什么事，微微怔忪。

    孟櫻氣悶，在原地醞釀了一分鐘，愣是說不出話來，只能咽下這口氣：“我走了?！闭f罷也不給他回應(yīng)的機(jī)會，快步走出了家門。

    ☆、第10章 青精飯山家三脆碧澗羹

    孟櫻不是第一個到孟家的，孟二姑帶著女兒李笑嫣已經(jīng)在幫忙剝豆子了，孟爺爺則在八仙桌前吃早飯，白米粥、油條、rou松和皮蛋，看到她來不咸不淡說：“來了就去廚房幫你奶奶。”

    孟櫻把籃子里的青團(tuán)拿出來：“我昨天做的，你們嘗嘗?！?/br>
    “什么餡兒的？”孟爺爺全名孟天雄，雖然年紀(jì)大了，可依舊偏愛重油重味的菜，他在家中素來是大家長做派，大家勸了也沒用，“我不吃甜?！?/br>
    孟櫻低聲說：“豆沙的，不甜。”

    “放著吧?！泵咸煨劭曜右恢笍N房，“去把我的花生拿出來?！?/br>
    孟櫻提了籃子進(jìn)廚房，把青團(tuán)放到碗柜里：“奶奶，我做了青團(tuán)，豆沙的，不甜?！?/br>
    “好好，我嘗嘗。”孟奶奶把手在圍裙上擦了擦，拿了一個青團(tuán)，孟櫻新做的幾個青團(tuán)做的都比普通的小，適合老人家吃，免得糯米吃多了不消化。

    “蠻好吃的?！泵夏棠谭Q贊了一聲，卻還是只吃了一口就忙著給孟天雄炒花生，剛炒過的花生滾上一層鹽粒，裝進(jìn)小碟子里，“給你爺爺端過去?！?/br>
    孟櫻接過來端到外面，孟天雄夾了一筷子塞進(jìn)嘴里，眉毛一皺：“淡了?！彼每曜忧昧饲玫?，示意孟櫻再拿進(jìn)去加工一下，孟櫻說：“太咸對身體不好?！?/br>
    “我輪得到你管教？”孟天雄冷哼一聲，“香蘭，淡了?！?/br>
    “來了來了?！泵夏棠探兄芟闾m，名字聽著像是大家閨秀，實(shí)際上是小婦生的，大婦囂張，她從小就被寄養(yǎng)在別人家里，寄人籬下，手腳怎么能不勤快，養(yǎng)父母家里忙里忙外收拾得妥妥當(dāng)當(dāng)，孟天雄就看準(zhǔn)了她持家的本事，這才把人娶回來，一共生了孟大姑孟慧、孟二姑孟淑、孟卓良三個孩子，夫妻之間倒也和順。

    孟奶奶進(jìn)廚房去再撒了點(diǎn)鹽，這才得到了孟天雄的認(rèn)可：“魚買回來沒有，要紅燒，蹄髈呢，老大是不是說她來買？”

    “爸，我來了?！泵洗蠊眯σ饕鞯靥嶂恢惶泱o進(jìn)來，“我大一早去菜市場拿的，提前和人定才有那么好的蹄髈，爸你聞聞香不香？”

    孟天雄眉頭舒展：“辛苦你了，小蓉怎么沒來？”

    “他們經(jīng)理看重她，今天也叫她值班，我和她說一會兒吃飯的時候過來?！泵洗蠊米炱ぷ右慌鼍蛠G出那么長一串順溜的話來，半點(diǎn)磕巴都不打，要知道尹蓉哪里是去值班，明明是在家睡懶覺，孟大姑心疼女兒，不想她大清早來廚房里受罪，這才睜眼說瞎話。

    “女孩子家家，沒必要掙那么多錢，你怎么讓她到銀行里去了？”孟天雄咯吱咯吱咬著花生，語帶不滿。

    孟大姑早知道父親是什么貨色，面色不改：“我也是那么和她說的，但爸你不知道，小蓉現(xiàn)在的男朋友啊，就是經(jīng)理的兒子，未來公公的面子總不好不給的呀，她表現(xiàn)好，也是我們家教得好，是吧阿櫻？”

    孟櫻不知道矛頭怎么就對準(zhǔn)自己了，頭皮一緊，不知道怎么回答，她總覺得孟大姑這話里的涵義是……她收留了霍云松就是沒教養(yǎng)不檢點(diǎn)？

    幸好孟天雄的注意力已經(jīng)被尹蓉的男朋友吸引過去：“哪家？”

    “就是銀行的錢經(jīng)理啊，他大哥不是在縣政府里工作么，家里條件老好了?！泵洗蠊蒙酄N蓮花，就差把那未來女婿家里夸上天了。

    孟天雄心里衡量了一下對方的家世，滿意地點(diǎn)點(diǎn)頭：“小蓉還是很懂事的，阿櫻，你也好談個對象了，讓你大姑二姑幫你介紹介紹?！?/br>
    孟二姑溫柔地笑笑：“好的呀，阿櫻有什么要求，說來二姑聽聽?！?/br>
    孟大姑在孟天雄面前絕不會表現(xiàn)出對自家人下手的本性，反而像是熱心的長輩一樣給她出主意：“我們阿櫻條件好呀，香鋪那房子就值多少錢啦，條件太差的肯定不行，外地人也不好，最好知根知底的，爸你說對不對？”

    孟天雄聽了，面色微變：“阿櫻是要好好挑一個?！?/br>
    孟櫻直覺不對，但她又想不明白孟大姑這番話哪里不對，明明字字句句都是為她著想，說得也沒錯。

    孟大姑還想說什么，被孟天雄打斷了：“閑話就不要說了，去幫你媽做菜，今天十點(diǎn)前就要去墳上?！?/br>
    孟大姑有點(diǎn)遺憾，但她也知道不能cao之過急，只能悻悻提了蹄髈進(jìn)廚房幫忙了，孟大姑的女兒李笑嫣喊：“表姐，我們?nèi)フ墼獙毎?，外婆說她沒弄完?！?/br>
    孟櫻也不想進(jìn)廚房去沾染一身油煙味，更不想聽孟大姑冷嘲熱諷，趕緊點(diǎn)頭答應(yīng)，和李笑嫣搬了椅子做到角落里去包元寶。

    元寶是年年要折的，孟櫻只是上手的時候有點(diǎn)生疏，很快就熟練了起來，李笑嫣壓低了聲音和她說：“尹蓉肯定是偷懶沒來，姨媽總是這樣。”

    “那也沒辦法。”孟櫻低頭折著元寶，“你比我來得早，看見我爸了嗎？”

    “外公說他沒回來，住廠里了?！?/br>
    “那她和小龍呢？”孟櫻問的是自己的繼母和弟弟。

    李笑嫣撇了撇嘴：“我媽說好像是回娘家了，昨天那邊掃墓，都那么晚了還沒來，怪不得外公臉色那么難看。”

    孟櫻恍然，怪不得孟天雄一大早臉色不好看呢，今天是清明，兒媳婦兒和孫子居然遲遲沒有來，不生氣才怪。

    “阿櫻，快來幫忙?！泵洗蠊檬謸嶂箢i，哎喲直叫，“我脖子扭到了，你來幫我把魚殺了?！?/br>
    孟櫻咬了咬嘴唇：“我不會殺魚?！?/br>
    “連魚都不會殺，你以后嫁到別人家去怎么辦？還要你老公給你做飯伺候你？”孟大姑教訓(xùn)她，“你這孩子太不懂事了?！?/br>
    孟櫻賭氣地想，大不了就和霍云松結(jié)婚，讓他天天做飯去！這個念頭一出，她自己先嚇了一跳，但轉(zhuǎn)念一想，她不過隨便想想，難道還能當(dāng)真，何必自己嚇自己，很快又釋懷了。

    “既然不會殺魚，過來把菜洗了總會吧?！泵洗蠊檬谴蚨ㄖ饕庖蠙堰M(jìn)來替代自己的工作了。

    李笑嫣說：“姨媽，表姐幫我折元寶呢。”

    “這么一點(diǎn)東西你一個人折就好了，阿櫻進(jìn)來幫我！”孟大姑的語氣斬釘截鐵。

    孟櫻沒辦法，只能進(jìn)廚房幫忙洗菜，這個季節(jié)水還有點(diǎn)冷，把菜洗完手指就冰冰涼的了。

    孟大姑還一個勁兒在那里說自己脖子扭了，前兩天搬東西手腕不能受力了，孟二姑充耳不聞，孟奶奶裝耳聾當(dāng)沒聽見，孟大姑只能揪著孟櫻不放，孟櫻沒辦法，只能避了出去，剛巧遇到過來的孟卓良一家人。

    孟卓良的第二任妻子叫尤琦秀，夫妻兩人開了一家染布廠，生意不錯，他們的獨(dú)生子孟飛龍今年虛歲十七歲，讀的是市里的高中，清明放假三天，他昨天一回來就去了外公外婆家，今天才回來。

    “小龍個子又高了?！泵咸煨垡仓挥忻鎸π膼鄣膶O子時才會露出笑容，“學(xué)校里怎么樣？”

    孟飛龍高高瘦瘦，性格略微靦腆：“挺好的?！?/br>
    尤琦秀笑著補(bǔ)充：“之前期中考考了班里第六，年紀(jì)三十，我和他爸說要是能繼續(xù)保持，就有希望考進(jìn)一本?！?/br>
    “小龍讀書用功，你們別太逼他了。”孟天雄掏出兩張百元大鈔，“拿著，給自己買點(diǎn)吃的?！?/br>
    孟飛龍看了母親一眼，乖乖收了起來：“謝謝爺爺。”

    那邊祖孫和樂融融，這邊孟卓良也很客氣地問長女：“你現(xiàn)在管了你姑奶奶的店，生意怎么樣？”

    “還可以?！泵蠙褟男〉酱笠仓挥泄?jié)假日才會和父親見面，雖說是親父女，但客氣地像是普通親戚。

    孟卓良也知道和這個女兒沒多少感情，不過例行公事：“有什么困難就來找爸爸，爸爸給你安排個工作?！?/br>
    “我這樣挺好的?！泵蠙训吐曊f，“您別擔(dān)心?！?/br>
    孟卓良也就意思意思過問一下，既然她沒什么需要cao心的也就不再多話。

    倒是尤琦秀推了兒子一把：“去，幫你jiejie端碗去?！?/br>
    “哪里用得著小龍去端，笑嫣你去。”孟天雄這一輩子都沒進(jìn)過廚房，看見水杯打翻了也不會扶一下，怎么舍得孫子去吃這個苦。

    李笑嫣扁了扁嘴，正要反駁，沒想到尤琦秀搶先開口了：“爸你太慣著孩子了，小龍那么大個人了，總該幫家里做點(diǎn)事?！彼坏擅巷w龍，“還不去？”

    孟飛龍也覺得全家人都在干活就自己偷懶不大好，他從初中就開始住宿學(xué)習(xí)獨(dú)立，在學(xué)校里也都是自己洗衣服打掃衛(wèi)生，不覺得幫忙做點(diǎn)事有什么問題。

    當(dāng)然了，那也僅限于端端盤子拿拿碗什么的，真要他做什么家務(wù)活他也是不愿意的。

    十點(diǎn)鐘，孟奶奶已經(jīng)把菜全部燒好，掃帚鮮花和香都準(zhǔn)備妥當(dāng)，孟天雄這才帶著孟卓良、孟飛龍去墳上掃墓。

    他們一走，孟大姑就哎喲喲說家里還要燒飯先回去了，孟二姑倒是沒說什么，但也坐下來松口氣，李笑嫣更是跑得沒影了。

    孟櫻覺得和繼母相顧無言十分尷尬，就進(jìn)廚房里去幫孟奶奶做午飯，拿去墳前供奉的菜基本上都會帶回來，但還要炒一些素菜，今天孟家人難得聚齊，菜是少不了的。

    “你去玩吧，這里我來就行了?！泵夏棠腾s她出去休息。

    孟櫻幫她擇菜洗干凈，快到十一點(diǎn)了才說：“奶奶，我今天不大適意，先回去了?！彼€是不敢直接說想走，只能托病。

    孟奶奶關(guān)切地問：“怎么了？傷風(fēng)了？”

    “我身上來了?！?/br>
    孟奶奶立刻就明白了，從柜子里拿了袋紅糖給她：“你早點(diǎn)回去吧，泡點(diǎn)紅糖水喝?！?/br>
    孟櫻沒想到那么順利，她回家時還帶著幾分上學(xué)時請病假可以不去上學(xué)的雀躍：“我回來了。”

    “歡迎回來。”霍云松手里端著一只白瓷碗，碗里是飽滿青碧的米粒，與尋常米香不同，還融著一股清香自然的味道。

    孟櫻尤為意外：“你做好啦？”青精飯與青團(tuán)一樣，都是江南一帶的風(fēng)俗，霍云松既然沒有吃過青團(tuán)，她還以為他不會做，本是隨口一提而已。

    “卿卿所愿，怎敢不從？”霍云松擺好碗筷，又端了一盤“山家三脆”和一碗“碧澗羹”來，所謂“山家三脆”指的是嫩筍、新鮮的小菌菇、枸杞頭，將這三者“入鹽湯焯熟，同香熟油、胡椒鹽各少許，醬油滴醋拌食”即可，而要做的好吃，關(guān)鍵在于枸杞頭，不要選擇枝條上新發(fā)綠葉的苗芽，而要選擇在根部枝條的新芽。

    而“碧澗羹”其實(shí)就是芹菜，因?yàn)樽龈r清淡又芳香，杜甫有“青芹碧澗羹”的詩句，因此得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