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4節(jié)
而此刻沈徹驟然拿她的衣裳說話,這絕對是紀澄沒料到的,原以為是刀山火海之行,沒想到開場白卻如此“寒暄”,以至于紀澄都不知道該如何回答是好了。 “劉家的庚帖已經(jīng)寄出去了?”沈徹又問。 紀澄心里松了一口氣,她實在不耐煩虛偽的寒暄,他二人早就撕破了臉皮,再假裝風(fēng)平浪靜又有什么意思? “嗯?!奔o澄點了點頭。劉夫人很滿意紀澄,所以很爽快地就寫了劉俊的庚帖給紀澄的大嫂。而范增麗也立即麻溜地將庚帖托人寄回了晉北。只等著紀青收到劉俊的庚帖,再將紀澄的庚帖寫來,兩家這就算定親了。 范增麗大概是怕夜長夢多,所以急急地送了信回去。 “沒想到你們家還挺著急的?!鄙驈匦α诵Γ瑵M是嘲諷之意,他心里的確是瞧不上紀家的,尤其是紀澄大嫂的那做派,簡直跟賣姑娘似的,可他也不想想始作俑者又是誰。 于紀澄而言,紀家有再多的不是,那也是生她養(yǎng)她的家,哪怕她也有所不滿,但也由不得外人來說三道四,“不是我家急,這不是怕你急嗎?” 沈徹笑著望了紀澄一眼,站起身往里走,頭也沒回地問道:“喝茶嗎?” 紀澄道:“出來得太久,怕老祖宗那邊問及?!币馑季褪怯性捘阙s緊說,不然一旦有閑言閑語傳出去,那劉家可就未必肯娶她了。 “老祖宗這個時辰已經(jīng)歇下了,就算要問也是明天的事了?!鄙驈氐馈?/br> 紀澄聞言心里就是一突,沈徹究竟想暗示什么?紀澄根本不怕沈徹對她要打要殺,哪怕是叫她嫁給劉俊也無所謂,但她最恐懼的就是還得繼續(xù)和沈徹相處。 “你到底想做什么?”紀澄往前兩步,卻依舊站在臺階下,不肯進屋。 沈徹已經(jīng)在小幾旁坐下開始舀水煮茶,相對于他的散淡,越發(fā)襯托出紀澄的焦躁。 “這半年西域的賬目送過來了,想你幫我看看?!鄙驈刈隽藗€請的姿勢。 莫名的前倨后恭,讓紀澄心里的危險感知急劇攀升,她依舊站著不動,“你不是說西域不用我了嗎?” “的確重新找了人負責(zé),不過太默守陳規(guī),守疆有余,開拓卻不足。這些賬目你先看看,再和他給我的兩相印證?!?/br> 紀澄掃了一眼屋角的兩個幾乎半人高的大黑漆箱子,她脫去鞋子,提了裙角走上臺階,在沈徹對面坐下,“你覺得我會對這些認真負責(zé)?” “大通是你一手建立起來的,費了那么多心血,難道不想看看它的將來?”沈徹反問。 紀澄冷笑一聲,“咱們明人不說暗話,你現(xiàn)在還能信任我?”然后紀澄又補了一句,“哦,不對,你從來就沒信任過我。”真信任過她,那他就該從此埋骨西域了。 沈徹淡笑道:“我以為你是聰明人?!?/br> 聰明人其實并不是贊揚,太聰明的人總是瞻前顧后,回過頭來再看,卻又總是碌碌無為,一生無功。 盡管紀澄很想不管不顧,可她總是缺乏魯莽的勇氣?!澳銡⒘嗣烽L和嗎?” 沈徹挑眉,“你覺得我是動不動就殺人的魔頭嗎?” 這話問得紀澄莫名地心虛,好像她才是那個魔頭似的。 “梅長和能力很不錯,一個人在西域就能攪風(fēng)攪雨,這樣的能人殺了豈非可惜,他也很識時務(wù)。”沈徹道。 紀澄心里暗松一口氣,識時務(wù)的人命總會長一點兒。 “你能把柳葉兒和榆錢兒還給我嗎?”紀澄又問。 沈徹將煮沸的泉水提起,先溫了溫杯,然后才慢條斯理地看向紀澄,“你如今憑什么跟我講條件?” 紀澄被沈徹的話刺得往后仰了仰身,嘴硬地道:“憑你還留著我?!?/br> 沈徹聞言一笑,“剛才忘了告訴你,梅長和不僅很識時務(wù),而且還艱險薦賢舉能,西北如今各方勢力盤踞,我請了凌子云到西北相助?!?/br> 紀澄的臉色一變,“你……”說什么相助,這就是變相地扣住了凌子云,“你拿什么要挾他的?” 沈徹給紀澄斟了一杯茶,然后往后靠了靠,“你關(guān)心他,他同樣也關(guān)心你。這人倒是癡心一片,生怕蘇家的事發(fā)?!?/br> 紀澄只覺后背一片冰涼,不知將來該以何面目再見她的子云哥哥,她筆直的背脊塌了塌,“你別動他。” 沈徹好整以暇地啜了一口清茶,“這就要看你了。你應(yīng)該慶幸你還有價值,紀家也還有價值?!?/br> “那我如何才能知道,將來不會狐兔死走狗烹?”紀澄依然不肯坐以待斃。 沈徹道:“那你最好祈禱自己一直都能找到新的狐兔?!?/br> 紀澄沉默片刻,“能不能將這些賬目搬到密室里看?” “攬月齋已辟做他用。何況,你說的對,我的確不太信任你,所以只能把你放在我眼皮子底下?!鄙驈氐馈?/br> 紀澄藏在子里的手掐了掐掌心,“我能不能明天再過來?” “還從山下上來?”沈徹笑問。 紀澄恨不能將眼前的茶水澆到沈徹臉上,不過卻什么也沒做。雙手撐在小幾上艱難地站起身,輸?shù)靡凰康娜?,總是容易沒有力氣。 次日紀澄自然不能再光明正大地去九里院,因為光這一次就有許多人變著反方兒地找她或她身邊的人打探她去九里院的事兒,老太太自然也過問了兩句。 紀澄只好拿劉家的親事敷衍過去,叫人都以為她恨嫁得不得了。 次日晚上,紀澄重新走在密道里,聞著地下特有的霉腐味,只覺得呼吸都困難,兜兜轉(zhuǎn)轉(zhuǎn)的,以為能擺脫的糾纏,卻還將人纏繞得喘不過起來。 紀澄站在衣櫥背后的門口拉了拉銅鈴,沒人回答。她等了十息這才推門而出,沈徹并不在屋里,叫紀澄松了口氣,她將賬本從箱子里抱出,集中精力一目十行地看著,只求趕緊完成任務(wù),再不用到九里院來。 沈徹回來的時候,已經(jīng)是月上中天,紀澄翻著賬本的手只頓了頓就又繼續(xù)翻起來,只當(dāng)沈徹是個隱形人。 沈徹也一句話沒說,在不遠處的蒲墊上盤腿坐下開始閉眼調(diào)息。 靜謐的夜晚,只有簌簌的翻書聲,一派安寧和氣之相。若是不知情的人看了,只會以為這是多年夫妻的相處之道,不再親親我我地膩在一起你言我語,只偶爾他瞥她一眼,她瞧他一瞬。 只是沈徹沒回來之前,紀澄半個時辰就能看完一本細賬,他一回來,整整一個時辰過去了,她才看了不過半本,腦子里還沒個清晰的脈絡(luò),連寫節(jié)略也不知從何入手。 紀澄總覺得背后落有灼人的目光,可當(dāng)她借著飲水之際側(cè)過頭去時,又見沈徹的眼睛是一直閉著的,仿佛從不曾睜開。 兩強相遇,對方越是沉著,己方就越是沒底。 蠟燭已經(jīng)燒完了一支,紀澄以袖掩嘴打了個呵欠,精神有些不濟,她站起身往凈室去,掬了一捧涼水澆在臉上醒神,于她而言是能少在九里院待一天就少待一天。 紀澄再次回到屋里時,卻見沈徹已經(jīng)睜開了眼睛,正盯著她看。 “你先回去吧。”沈徹道。 紀澄道:“還有一點就看完那本了?!?/br> “你不睡我卻是要睡的?!鄙驈氐馈?/br> 紀澄無可奈何,只得回了芮英堂。她每天能在九里院待的時間并不多,陪老太太用了晚飯,有時候還要陪老人家去園子里消消食,入寢之后也不能立即就走,總要等夜深人靜無人再走動才能去九里院,結(jié)果還要被沈徹挑剔打擾了他睡眠。 一個整宿整宿習(xí)慣打坐的人居然說她影響他睡眠?! 第161章 論功夫 紀澄有些煩躁地用手捋了捋額發(fā),她在九里院已經(jīng)來往幾天了,雖然沈徹幾乎從不說話,兩個人形同陌路,但她心里就是覺得奇怪而別扭。 有時候,紀澄自己都會錯覺,他們是正在賭氣的小夫妻一般,彼此視而不見,卻又不得不共處一個屋檐下。 紀澄不僅不傻而且還尤為敏感,她已經(jīng)察覺到了這種相處模式的怪異,若沈徹真是恨她,怎么能容忍她一直在眼前晃,若是換做紀澄自己,她能容忍沈徹在她面前晃么?答案是顯而易見的。 正是因為答案太過驚人,叫紀澄打從心里不愿去相信自己還依舊是沈徹的獵物。 紀澄雖然男女之事的經(jīng)驗不多,可在沈徹離開京師去往西域之前的時光里,他實在是黏膩得太厲害,完全可以推論出沈徹只怕還沒有玩弄過癮的結(jié)果。 紀澄坐在九里院的小幾前再次煩躁地捋了捋頭發(fā),身后傳來動靜,是沈徹回來了。 今日他回來得倒早,沒過子時就見著人影了。 身畔有人坐下,紀澄有些不自在地想挪動身體,哪知她還沒動,就見燈光里投下一片陰影,是沈徹向她抬起來的手。 紀澄幅度頗大地往旁邊一挪,幾乎算是連滾帶爬,蒲席上發(fā)出一聲悶響,是她頭上的玉簪落到了蒲席上,斷作兩截。 安寢之際,釵環(huán)已卸,再從床上起來,紀澄自己不怎么會梳頭,南桂也不擅長,所以只是松松地挽著發(fā)髻,斜插了玉簪別住發(fā)絲,在她煩躁地頻頻捋發(fā)時,那玉簪早就搖搖欲墜。 似沈徹這種看見望夫石的方向不對,都會發(fā)下大愿要糾正過來的人,看到那搖搖欲墜的玉簪,下意識里就會動手扶正。 紀澄過于突兀的動作讓兩個人同時一愣,沈徹的手在空中停留了瞬間,這才緩緩垂落,臉色陰沉得仿佛山雨欲來。 紀澄也是懊惱自己怎么就這般沉不住氣,躲避得如此明顯,顯然就是暴露最大的弱點。 “我……”紀澄啟唇欲解釋一二,倉促間卻又找不到合理的借口。 沈徹瞇了瞇眼睛,已然嗤笑后開口道:“你以為你是誰?天仙下凡么?古板無趣不說,還成日端著一張臉,生得再美貌又如何?難道你覺得自己于我還有新鮮感么?” 這話說得刻薄入骨,紀澄還沒反應(yīng)過來什么,沈徹自己已經(jīng)恨不能覆水可收。他生平對女子甚少惡言相向,一來是自恃身份,二來是教養(yǎng)使然,但唯獨此刻對紀澄,卻是一時意氣沒能忍住,口不擇言,兼且口是心非,大失分寸。 其實分寸早就已經(jīng)失去,沈徹自覺無顏,起身就往外走。 紀澄看著沈徹的背影,自嘲地笑了笑,她遠沒有沈徹所料想的那般憤怒,大概是她將自己對于沈徹的定位本就是玩物,比這更難聽的話她都想象過,對沈徹刺人的話已經(jīng)是麻木。 不過莫名喜感的是紀澄不知緣何忽然想起那日沈芫歸寧時沈家大姑奶奶沈荷的話來,說是男子若真是喜歡,起初在房事上總會癡纏不休的。 當(dāng)時紀澄就覺得沈徹在那件事上似乎并不熱衷,三、五日才偶爾為之,本以為是他的性子使然,想不到卻是嫌棄她古板無趣。紀澄在這件事上沒有什么好勝心,古板無趣就古板無趣,沒有新鮮感就更是再好不過了。 沈徹雖自毀失言但道歉的話卻說不出口,跟一個恨不能置你于死地的人道歉本就沒什么意義。他雖明白了自己的心意,但終究是意難平。兒女情事本就沒看在沈徹的眼里過,否則他當(dāng)初就不會選擇九轉(zhuǎn)玄元這門功夫了。 以至于與方璇之事,與其說是方璇不相信當(dāng)初尚為稚嫩的沈徹的心意,而毅然遠走,不如說是彼此都知道無以長久。 不挽留終究是只因不想挽留而已。 如今沈徹雖然心緒難靜,但自覺只要假以時日,未必不能忘情。年少時一片赤誠,于方璇卻尚且可以忘情,何況今時今日之紀澄,情由欲起,終將欲滅。紅顏絕代,也不過白骨鑄就,看透了其實也就那么回事。 唯心者總是難免自以為是,若是這世間的情愛那么容易勘破,世間就不會有那許多癡男怨女。若是情愛那么容易自控,那些蕩氣回腸的故事也就當(dāng)不起千百年不絕的傳唱了。 楚得見著沈徹的時候,雖然倚紅偎翠,還有來自天竺的舞姬扭動著細腰在跟前跳舞,但他的表情卻似乎寫著惹我者死幾個大字。 楚得一座下,就有兩個妖嬈豐滿的女史拿了酒杯要上來灌多日不來捧場的楚得。 楚得喜笑顏開地全盤皆收,只不過不要酒杯要皮杯,弄得屋子里嬉鬧哄哄,他追著個女史使勁兒摟著啃了好幾口,這才算作罷。 等楚得鬧夠了這才有閑情逸致來關(guān)心沈徹的冷臉,“都這么久了,你還端著一張臉累不累?。磕憧窗盐覀冋嬲鎳樀枚疾桓艺f話了。”楚得朝對面的黃真真努了努嘴。 黃真真在正月的花燈節(jié)上力壓花蕊夫人而上位,如今正承擔(dān)著陪沈徹逢場作戲的任務(wù),她聽見楚得的話,抿嘴笑道:“小王爺真會說笑,我去看看廚房里看看,有沒有什么能堵上你的嘴的?!?/br> 黃真真能于眾女史里脫穎而出攀上沈徹,可不是個不識趣的人,借著嬉笑之語就留下了楚得和沈徹二人單獨說話。 “他有消息了嗎?”沈徹問道。這個他特指的就是喆利。 楚得搖了搖頭,“龜崽子挺會躲的?!?/br> 沈徹道:“這樣都能躲過我們?nèi)说囊暰€,只怕背后還有人,而且還很熟悉我們的運作?!?/br> 楚得道:“你是說可能是那位?”楚得點了點頭,“我叫人去查查這條線。” 這種場合談事情只能云山霧繞,泰半只是提點一下,繼續(xù)逢場作戲。 楚得道:“對了,方大家不是已經(jīng)住進你京郊的別院了么?怎么你還有閑情逸致來這里,也不怕方大家知道了拈酸吃醋?” 沈徹乜斜楚得一眼,“但愿真真能尋只豬蹄胖來堵住你的嘴?!?/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