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節(jié)
翻個身,感覺腦袋清醒了些,方才在水晶宮回廊時急促的心臟跳動感又回來了。 華貴的白衣男子目光灼灼,用近乎商量的口吻問她:“我能……看看你的臉嗎?” 她照做了。 面具與臉龐脫離,皮膚暴露在空氣中,她可以觀察到男子眼底一瞬間的失落,旁邊那位龍?zhí)幽樕巷@出的震驚。她是作何想法,她沒有眼睛傳達,他們不知道。 翊澤只是垂下眼眸,嘆聲道:“冒犯了?!?/br> “沒?!卑仔g(shù)聽見自己的聲音如此回答,她驚訝于此時心臟要跳出胸膛,雙腿發(fā)抖如篩糠的自己,竟能回答得如此鎮(zhèn)定自若,“我已經(jīng)習(xí)慣了?!?/br> 兩百年,滄海桑田,她早已習(xí)慣。 翻個身,耳旁傳來樓玉暴力刷碗時發(fā)出的激越水花聲,而那綿延數(shù)里的樂鳴不知何時已經(jīng)停息了。 第43章 別怕我在 白術(shù)睡至半夜被一陣鍋盆落地的躁動聲驚醒,迷迷瞪瞪地穿好衣服,半趿著鞋子摸出去,借著海水中半明不暗的一點光,白術(shù)看清倒在她家門口,四足亂撥的一只大海龜。 樓玉也被響聲驚動,驚慌失措地跑出來,“咋了?咋了?”看一眼地上的海龜,“喲,是您老啊!” 大海龜明顯是喜宴上喝高了,眼睛半瞇,鼻頭冒泡,兩顆小眼珠對了一會,居然還能將白術(shù)和樓玉認出來:“是……是白小娘子和阿玉小子啊!巧了不是,來來!陪老頭我喝酒!滿上!滿上!哎,給我滿上!” 樓玉拍手直樂:“得了吧你,路都走不穩(wěn)了,還滿上滿上,真滿上了端得走么你?” 白術(shù)原本抱了手臂靠在門板上,見狀搖搖頭沖樓玉道:“搭把手,把他扶進屋?!?/br> 兩人一左一右,吭哧吭哧將大海龜抬了翻過來,終于肚皮朝地的海龜舒坦地劃了劃四爪,就要往反方向走。 樓玉眼疾手快抓住他尾巴,“龜爺!里邊請!” “你!你要帶爺爺我去哪兒?嚶嚶嚶,爺爺不去!爺爺不去!”酒勁上頭的大海龜竟不顧千歲高齡,以及平日里端出的架子,作嬰孩狀啼哭起來,兩只鼓眼泡里還真的擠出一泡淚。 白術(shù)覺得此情此景著實辣眼摧耳,叫樓玉手上加把緊,自己則拽著龜殼,一前一后把海龜往門里推,早推進去早完事。 樓玉抱怨:“老爺子咋這么沉!累死我了!” 白術(shù)聞言挑眉,“你醉酒的時候,同他差不多個光景,沉得像頭牛。” 樓玉明顯不信,“怎么可能?!” 白術(shù)想了想,“倒也不全似?!?/br> “我就說嘛……” “你比他聒噪些,嘴里還會喊‘芳芳,菲菲,莫要離開我'之類?!?/br> 樓玉:“……” 少年臉羞得紅幾分,側(cè)過頭去,悶聲道:“除、除了這倆名字,沒喊過別的?” “喊過?!?/br> “喊得什么?”樓玉忽又將頭轉(zhuǎn)過來,水色的眸子一閃一閃,白術(shù)從來微微顫動的瞳仁里看出了他的緊張。 “‘芬芬,芊芊,莫要離開我。'這樣?!?/br> 樓玉:“……” 白術(shù)看著青白交接的精彩臉色,在心里默默點了點頭:沒想到自己出于抱怨講出的兩樁事,居然能讓這只平日里耍嘴皮子比馬戲班子里耍猴還溜的骨頭精吃癟。 其實樓玉酒品還算好,雖說宿醉是常事,但都沒有諸如哭喊打鬧、尋死覓活、四處搞破壞這樣的事情發(fā)生,唯一的缺點就是聒噪,嘴里喊來喊去叫的都是那幾個相好的名字,還一次能蹦倆出來,倒是艷福不淺。 只有一晚,白術(shù)把樓玉從外邊拖回來,他滿臉是淚,像是受了莫大的委屈,也不再叫著姑娘的花名,反復(fù)念叨的都只是一句:“我錯了!我錯了!” 少年將臉埋進白術(shù)肩窩里,看不見表情,后背上兩塊因消瘦而凸起的蝴蝶骨起伏得厲害,白術(shù)感覺自己肩頭的衣裳濕了大片,剛想把樓玉的腦袋扶起來,耳邊似有若無地傳來一聲低囈語:“神君,不要趕我走……” 被樓玉服軟似的呢喃聲弄得有些晃神,白術(shù)下意識想說“你小子平日里不是挺橫的嗎?這會裝什么可憐?”然而沉默片刻,她嘆口氣,拍拍樓玉腦袋,“放心,不趕你走,有我一口飯,有你一口酒?!?/br> *** 二人吭哧吭哧把大海龜抬進屋,擺好,盛杯水給他灌下,白術(shù)又洗了條熱毛巾幫大海龜擦爪子,怎料那海龜老爺殼大臉大,招呼都不打一聲就烏拉拉吐了一地。 白術(shù)黑著臉叫樓玉來收拾。 樓玉手上動作倒是麻利,三兩下清理完畢,又把地拖干凈,回身走的時候突然身子一趔趄,剛好砸在龜殼上,把大海龜砸得“哎呦”一聲。 正在搓毛巾的白術(shù)回頭看他一眼,“地滑啊?” 樓玉瞪著眼睛,不等他說話,靠壁擺放的碗柜忽然劇烈晃動起來、向前傾倒,擱在柜中的鍋碗瓢盆下雨一般掉落下來,噼里啪啦碎了一地。 白術(shù)滿臉震愕地看著眼前一幕,反應(yīng)過來后一把拉起樓玉,招呼他趕緊將海龜往外抬:“地震了!” 海底地震,是海中巖突斷,地火上涌,自缺口噴涌而出,彌漫一處,造成海中陸地的相互摩擦、走位,乃天災(zāi),而不可預(yù)測,東海萬年不曾遇上一回,若當(dāng)真遇上,須迅速避至寬闊地帶,切忌……切忌什么來著? 白術(shù)邊跑,腦海中邊浮現(xiàn)一個男子的身影,同她絮絮叨叨講這些有的沒的,記憶里的自己則是昏昏欲睡,作小雞啄米狀,以至于后面當(dāng)如何逃生竟是半點都想不起來了! “啊啊啊!這是什么啊!”樓玉將海龜背在身上,緊隨在白術(shù)身后,一張俊秀小臉早已嚇得慘白。 “你不是自詡比我年長嗎,應(yīng)當(dāng)比我有見識啊?!卑仔g(shù)哼道。 “拜托都什么時候了你還跟我抬杠,姑奶奶之前是我不對,雖然你現(xiàn)在的身子小,但你從前那個十足是老!我叫你一聲姑奶奶,應(yīng)該的。” “你閉嘴?!卑仔g(shù)剛帶著樓玉逃出居所,回頭看洞口已塌了一半,她環(huán)顧四周,見到處都是因驚慌而胡亂奔走的水物,奪路出逃時兩兩相撞致傷者不計其數(shù)。 海龜這時候睜開眼,神志看起來清醒了些,趴在樓玉背上,啞著嗓子道:“白丫頭,不行嘍,快送老夫上岸喘口氣?!?/br> 許是已經(jīng)在水下悶了很久,老海龜看起來很難受。白術(shù)心里清楚現(xiàn)在往海面上跑就是在自尋死路,水路尋不好便會被攪進漩渦,就算浮上去了一個浪頭正中打下來到時候也只有被陰差小鬼點名的份。 是以,她握住老海龜前肢,試圖將他從樓玉背上拖下來,“你先走,我?guī)斃蠣斏先??!?/br> “為什么不讓我跟你一起去?” “快點。讓我駝?!?/br> “是不是上面危險?”樓玉問完之后甩開白術(shù)伸向他的手,“你別跟我爭,我去?!?/br> 白術(shù)簡直要被他氣笑了,“都這種時候了,就別跟我犟了?!?/br> “誰跟你犟了?”樓玉神情嚴肅。 海水的波動愈發(fā)詭異,震蕩之聲頻頻,伴隨這令人不安的回響,白術(shù)終于松了口,“那好,你多小心?!?/br> “我會的,之后在哪兒碰頭?” “等你覺得安全了,就回這里?!?/br> *** 雖然樓玉再三叮囑白術(shù)尋處安全的地方避難,同他分開后,白術(shù)扭頭往水晶宮的方向游去。 一路上都是帶著嚙噬力的水卷,海中的活物、死物,一旦碰上便被吸食進去,傾軋個干凈再噴吐出來,散作齏粉溶進水中。 白術(shù)小心翼翼避開所有危險,接近水晶宮時,發(fā)現(xiàn)高高的宮墻之上已撐起一座仙障,不由得搖搖頭:自己是急火攻心,有些魯莽了,堂堂水晶龍宮,怎會怕什么海中震水中卷? 那方撐起的仙障,晶瑩通透,透著渾厚的氣澤,海中動蕩如廝,龍宮內(nèi)部卻是分毫不受干擾,足見凝障之人修為深厚。 白術(shù)自是看見了那凝障之人。廣袖,長袍,烏發(fā)如墨,以玉帶綰,氣宇軒昂,睥睨九天。站在水晶高臺上的男人,有著三十三天星辰般好看的眉眼,有著她日思夜想的容顏。 “旸谷……”白術(shù)喃喃念了一句,隨即搖頭,苦笑,換作另一個稱呼,“翊澤……殿下?!?/br> *** “翊澤殿下,幸虧有殿下在,龍宮才得無恙,老龍感激不盡?!崩淆埻踉隈礉缮磉吂笆址Q謝,“已按殿下吩咐將龍宮外的諸多水族搭救進來,這次喜宴,幸得殿下旨意,于宮中接待平民,遇上此難,我大半民眾才得以保全一命,老龍,老龍再次感謝殿下的救命之恩!” 龍王說著,緩緩向翊澤下跪行李,而高臺下的眾人已隨著龍王跪倒一片。 翊澤臉上喜怒無色,淡然道:“龍王快請起。”視線落至臺下,所觸無非是感激涕零之色,翊澤皺了皺眉,抬起眼,沖站在龍王身后的敖宸道:“白日里見著的那位女子,可在龍宮之中?” *** 白術(shù)在往深海域游,彼時海水中的動蕩平息不少,仍有余震,于她而言倒不影響。 方才行至龍宮,見一群蝦兵蟹將在往仙障里運送傷員,想著速速將樓玉同海龜尋來躲進去,一轉(zhuǎn)頭,瞥見一抹熟悉的身影。 白術(shù)以為自己眼花了,可在那一瞬間,她明明看見了——無垢。 此人,或者說,此魄仍未死,游蕩世間,白術(shù)在東海棲居的二百年里其實動用了許多手段打聽他的消息,并且對當(dāng)年昆侖隕神女的緣由有了大致了解。 白術(shù)回想起翊澤行刑前一晚自己的夢境,個中緣由同無垢脫不了干系。 此番東海動蕩,看見無垢的身影也絕非偶然,指不定這個惡魔正在醞釀什么詭計。 這樣想著,白術(shù)順著她方才看見的路線追了上去。 一路無人,寂靜的可怕。一條道上走到黑,白術(shù)才發(fā)現(xiàn)四面已無支路,兩旁皆是高崖,自己許是在什么谷底,前端黑幽幽一片,隱隱地,她聽見類似獸吼的聲音。 在一座爬滿水藻的石壁前落下,白術(shù)伸手拂去那些蜿蜒的綠色植株,露出石壁上以上古神語刻成的文字。 “水麟獸?”白術(shù)一愣。 愣的原因是她覺得這名字甚熟悉,叫水麟獸的獸類她倒是知道一個,不僅知道,她硬碰硬撞上過,而且就在東海,鑒于神獸之所以叫神獸是因為它們數(shù)量稀缺,往往天地間獨此一頭,所以,這幽谷深處所駐的水麟獸與她從前遇到的應(yīng)該是同一個。 這么巧? 撞獸口的情形歷歷在目,白術(shù)在石壁底下站了一會,覺得還是不要以身犯險好了,她現(xiàn)在這條命來之不易,且行且珍惜。 轉(zhuǎn)身要走,自幽谷深處突然傳來一聲石破天驚的獸吼,像是憤怒,又像是驚恐,與此同時,白術(shù)感受到了那陣熟悉的,屬于魔君無垢的妖魔氣息。 身體不受控制,白術(shù)抬腳便往谷中趕去,心臟“咚咚”跳得厲害,白術(shù)發(fā)現(xiàn)自己無法讓步伐停下,一路行到一扇巨大的石門前。 石門緊閉,雕刻著繁復(fù)復(fù)雜的花紋,無鎖,亦無拉環(huán),似乎輕輕一推就可以打開。 “打開它?!辈恢獜暮翁巵淼穆曇粲挠捻懫?。 ——不,我不能。 “打開它?!?/br> ——不!不能打開! 白術(shù)拼命想要制住自己伸出的手,指尖發(fā)力,手指發(fā)抖,掌心里浸滿了汗。 她有種感覺,只要指尖稍稍碰上石門,等待她的就會是無盡煉獄。 “不!” 千鈞一發(fā)之際,一只寬厚的手掌握住了白術(shù)的指尖,那手掌用力,將白術(shù)向后拉去,白術(shù)感覺自己跌進一個溫暖結(jié)實的胸膛,鼻尖縈繞著清淡的南燭花的味道,她聽見一個熟悉得幾乎讓她落淚的聲音,在她耳旁輕輕道:“別怕,我在?!?/br> 第44章 重回九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