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節(jié)
“他想殺我,是認真的?!?/br> 謝云閉上眼睛出了口氣。 “后來呢?”他柔和地問。 “后來我醒了,人在慈恩寺門口,全身傷痕累累,手中死死抓著這把七星龍淵。劍鋒血槽里洼著的全是血,非常非常多,但不是我的?!?/br> 單超輕輕推劍回鞘,目光深邃專注,仿佛注視著自己生命的一部分。 “從那天起我就失去了所有記憶,不知道自己是誰,不知道要往哪里去。我不明白自己為何還活著,難道在最后一刻我奪劍把師父殺了?但若是如此的話,我是怎么從漠北來到長安的?如果他沒死,又為何不來找我報仇?” “我一直在等他,最終意識到如果不自己動手去找,這件事就永遠不會有一個真正的了結?!?/br> 遠處草叢間傳來夜蟲輕微的鳴叫,斷斷續(xù)續(xù),時隱時現(xiàn)。 月亮在陰云中穿行,緩緩移過中天。 “你的記憶也許是被人用秘法封住了。”謝云低沉道,“也許這世間有些秘密的殘忍超出你想象,忘卻是最好的保護方式……” 單超卻搖了搖頭,說:“沒人會輕易放棄自己的過去,龍姑娘。不論真相多么不堪,那都是一個人存在過的證據?!?/br> 謝云呼吸略微一頓,單超翻身從闌干頂端坐正,略帶歉意地頷首合十。 “這一路上因男女大防的緣故,并未與姑娘朝向,甚至都沒聊過幾句。今晚交淺言深,多有冒犯,請姑娘不要怪罪。” 謝云雙臂交抱在胸前,左肩倚著庭院中蒼郁的古木,上下打量單超片刻,突然冷冷問:“大師可是覺得,長安謝統(tǒng)領有可能就是你師父?” 單超動作一頓,搖頭道:“我希望不是。” “為何?” 單超自嘲地笑了。 “不怕姑娘笑話,雖然師父曾想要殺我,但日日夜夜、星轉斗移,萬里大漠中唯有他與我相依為命那么些年……” “我心里對他還是有感情的,不希望他是謝云……那樣的人?!?/br> 謝云面無表情。 “龍姑娘?” “……” “你說得對?!敝x云燦然一笑,眼睛彎彎地無比親切:“天色晚了,大師早點安息去吧?!?/br> 謝云刷地轉身欲走。單超疑惑眨眨眼睛,覺得這話哪里不對,但情急之中也沒太留心:“姑娘恕罪,在下尚有一小事不明,請稍等一步!” 謝云腳步停了停,只聽單超在身后誠懇道:“這話在席上不好問,如有唐突之處,萬望姑娘海涵——我只想姑娘一個囚禁謝府的弱女子,是如何知道崆峒、青城等武林門派地處何方,又離江南距離遙遠的呢?” 謝云緩緩轉過身,迎向單超的目光。 “小女子……” 謝云話音未落,突然就在這時,不遠處傳來稀里嘩啦一陣碰撞翻倒的亂響,緊接著尖銳女聲劃破天際—— “鬼啊啊??!” “來人!有鬼——!” 靜寂數(shù)秒后,燈光亮起,腳步接踵,巡夜的家丁弟子喊成一團。 單超和謝云同時愣住了。 · 半刻鐘后,鍛劍莊內堂。 單超、謝云以及聞訊趕來的陳海平坐在廳堂下首,最晚到的傅文杰也被人抬著,面色煞白地坐在他們對面。 而首座上傅想容裹著外袍,瑟瑟發(fā)抖地依偎在老夫人懷里,她的幾個貼身丫鬟在下面哭作一團。其中有個年紀較大點的壯著膽子,抽抽噎噎說:“小姐聽外面有動靜,我們幾個一掀竹簟,便見那個女鬼在庭院地上……沖我們笑……臉上都是血……” “??!”傅想容驚叫一聲,猛地捂住耳朵。 “乖兒不怕不怕,”老夫人立刻柔聲安慰,沖那丫頭怒道:“即便是回主子的話,也該回得委婉些!哪來這么多神神鬼鬼的!我鍛劍莊赫赫揚揚幾十年,行的正坐得直,什么孤魂野鬼敢上門?” 丫鬟結結巴巴辯解:“確實是我們幾個都看見了,那女鬼穿一身壽衣,模樣仿佛是……仿佛是……” “我看分明是你們幾個丫頭淘氣,串通起來嚇唬主子取樂!”老夫人年紀大了人比較固執(zhí):“不用說了,來人把她們幾個帶下去關柴房里,等天亮了再細細審問!” 丫鬟們放聲大哭,有求老太太的,有爬上去抱小姐大腿的,場面登時熱鬧非凡。單超嘴唇張了張,似乎是看那些丫頭太可憐了想幫忙勸兩句,但還沒開口,突然傅想容平地一聲尖叫:“就是有鬼!我就知道是她,那個女人不甘心——!” 眾人齊齊一抖,老夫人愣了下,慌忙道:“不要胡說!” “明明就是這樣!那女人小門小戶的高攀上我們家,仗著我哥喜歡,就不把公婆小姑放在眼里!臨到頭來自己沒福生不出兒子,腳一蹬死在產床上,從那之后就隔三差五出來作祟!”傅想容柳眉倒豎,越說越氣:“這次我一定要請和尚道士來作法,非把她打得魂飛魄散不可!” 老夫人慌著哄女兒:“你先忍忍,府上正辦大事,過后要做什么法事不由得你做……”一邊又著急令人:“把這幾個丫頭拉出去!在這哭得我心煩!” 謝云充滿興致地打量對面傅文杰忽青忽白的臉色,待欣賞夠了才微微側過頭:“陳大公子?!?/br> 陳海平現(xiàn)在對謝云的主動搭話感覺十分糾結,但糾結了片刻后還是忍不住,“——哎,龍姑娘?” 謝云笑吟吟問:“小……小女子有一事不明,還想請教陳大公子。這傅大小姐口中說的女鬼,難道是少莊主的陪床丫頭不成?” ——他說“陪床丫頭”這四字無比自然順溜,旁邊單超不禁眉梢微挑,瞥了他一眼。 “姑娘冰雪聰明,猜對了一半?!标惡F絿@了口氣,悵然道:“論理我不該對姑母家的事情說三道四,但傅表妹說的不是什么陪床丫頭……而是當年鍛劍莊少夫人,表兄明媒正娶的原配表嫂,一年前因為難產而去世了。” 謝云做出一個恰如其分的關切表情,禮貌地抬了抬手指,示意他繼續(xù)八下去。 原來鍛劍莊少莊主傅文杰少年時練功走火入魔,傷了雙腿,從此不良于行,在門當戶對的武林世家里就很難說親了。老莊主當年還在,做主替他聘了個普通人家的女兒,雖然家里是沒什么基業(yè),但人卻花容月貌溫柔賢淑,和傅文杰感情也十分好,過門一年后竟懷了身孕。 這本來是喜事,但幾個大夫診過脈后都說懷的是女胎,老夫人就很不高興了。 老夫人本來就不喜歡這個兒媳婦——父母大多覺得自己家孩子全天下最好,老夫人也一樣,認為自己兒子配個公主也不差的。這個兒媳婦出身寒微,偏又有幾分才氣,已經讓婆婆不太滿意了;更兼兒子兒媳的感情還很好,兒子幾次因為她磋磨兒媳的事情而出言維護,在老夫人看來,這跟從小寵大的兒子被另一個女人拐走了沒什么兩樣。 得知兒媳懷了女胎后,老夫人不滿的情緒日益加重,婆媳之間好生鬧過了幾次風波。正當這家宅不寧的時候,不知哪個大夫跟老夫人進獻了一個方子,說是能女翻男——若定期服用到生產,則女胎可以轉成男胎,生下來的必定是個帶把兒的大胖小子。 老夫人見之大喜,立刻叫人去煎給兒媳服用。傅文杰雖覺得此方不靠譜,但這時家里已經鬧得勢同水火,要是真生了男孩,以后婆媳矛盾肯定能順理成章地全部解決;于是他指望著以后的平靜日子,也就默許了這“女翻男”方子的存在。 誰知鍛劍莊沒想到,人算不如天算,天生的性別豈是人力能輕易改變的?少夫人喝了這轉胎藥足足幾個月,一朝分娩,果然難產,掙扎了足足一天一夜,才勉強生下來個似男似女的畸形兒,落地哭了兩聲就沒氣了。 而少夫人自己,也在生產過后力竭血崩,芳魂一縷悠悠去,再也沒下來產床。 誰也沒想到好好的添丁喜事就這么變成了白事,少莊主妻子盡失,也就鰥夫至今了。 · 出了鬧鬼這么一檔子事,再加上關于七星龍淵的線索已斷,鍛劍莊也不好待了,翌日清晨單超謝云兩人便來向老夫人和傅文杰告辭離開。 此時堂下除了陳海平外還分別坐著崆峒、青城、華山等名門大派的十數(shù)個代表弟子,而堂上傅文杰和老夫人分坐左右,謝云隔著面紗欣賞了會兒,只見兩人臉色都非常憔悴,看得出昨晚鬧過那一場后也沒心思休息了。 單超將來意簡單說明,并沒提鬧鬼,只說還要替龍姑娘尋親,不好在此處久待。傅文杰聽了倒十分惋惜:“大師宅心仁厚,傅某十分佩服。只是大師與龍姑娘不妨再暫住一段時間——鍛劍莊雖然不算什么,好歹一點江湖影響力還是有的;等下月的武林大會辦完后再抽出精力人手來,慢慢幫龍姑娘打探消息,豈不是方便很多?” 單超瞥向謝云,略一遲疑。 謝云只微笑不語。他今天一襲黑袍,領口與袖口處露出白緞襯里,竟分不出那如雪的絲緞和脖頸、手腕哪個更潔白,雖然沒有露面,但大廳中不少血氣方剛的武林弟子早已偷覷過了好多眼。 “況且還有另一個原因,大師有所不知?!?/br> 傅文杰嘆了口氣,說:“此次武林大會除了選出新任盟主外,還有件重要大事,便是號召各大門派團結起來,共同商討驅逐神鬼門的大計。神鬼門數(shù)年前從漠北入侵中原,已在東都、江南等地滲透嚴重,不僅利用各種手段吞并小門派來擴大自身,還買通官府制造了多起暗殺、行刺、燒殺搶掠等事件……” 堂下眾名門大派群情激動,崆峒有個大弟子怒道:“正是!我門中震山之寶崆峒印就是被神鬼門放火搶奪,師叔前去討要無果,還被他們打成了重傷,險些喪命!” “下作門派!” “無惡不作!” “與官府勾結!坑害我中原武林!” 傅文杰揉揉太陽xue,無奈道:“神鬼門不知是何來歷,短短數(shù)年間竟勢大難制,正因如此,我們才想要團結一切可團結的力量。大師您武功高強,那天在西湖邊教訓我表弟海平易如反掌,不如留下來一同參加武林大會……” 謝云若有所思地望向傅文杰。 單超似乎也感覺到一絲不對,眉心微微皺了皺。 堂上眾人雖然不知道這單超什么來頭,但對陳海平在年輕一輩中堪稱翹楚這點是心服口服的。聽到單超竟能輕易克制江南陳家唯一傳人,都懷疑地靜了靜,上下打量這個僧衣佛珠、脊梁挺直的年輕僧人。 單超頗為無奈,在眾人視線中沉默地站了一會,終于開口道:“多謝少莊主盛情,但貧僧另有要事,還是算了吧。” “大師且慢,”傅文杰苦苦挽留:“武林盛會多年難遇,大師不必急于一時……” “少莊主青眼,貧僧受之有愧?!眴纬€是堅持道:“但如今真是有要事在身,日后再見不遲。” 單超單手合十,點了點頭,轉身大步向正堂外走去。 謝云對悵然若失的傅文杰笑看了眼,也轉過身——然而就在這時,大門外突然跑進兩個鍛劍莊灰衣弟子,急匆匆地連臉色都變了:“少莊主!大門外有要事稟報!” 傅文杰奇道:“何事?” “神鬼門遣人送來大批財物,說是……說是聘禮!” 說曹cao曹cao到,名門大派在這商量怎么討伐神鬼門,那邊神鬼門自己上門來了。 十擔箱籠被沉甸甸放在堂下,弟子上前將紅布揭開,只見里面玄纁束帛、珠光寶氣,另有大雁、鹿皮、大璋、璧玉等,竟然真是滿當當?shù)钠溉⒅铩?/br> 滿堂眾人議論紛紛,那灰衣弟子低頭道:“神鬼門幾個人在外等著,令我們先把聘禮抬了來,還修書一封給少莊主:說久聞大小姐是當今武林第一美人,合該配當今武林第一的英雄;神鬼門下首座弟子如今已到弱冠之年,尚未娶妻,正可相配……” 傅老夫人顫巍巍接了那封書信,還未看完便大怒撕了:“欺人太甚!哪有上門逼嫁的!” 傅文杰也滿面不快:“你去門外跟那些人說,若要提親就按規(guī)矩來,什么亂七八糟的東西!” “神鬼門說……說,若少莊主問的話,就說這已是他們的規(guī)矩?!蹦堑茏悠疵椭^不敢抬眼,臉漲得通紅:“還說他們愿意上門提親,已經是格外給面——格外優(yōu)、優(yōu)待了,望少莊主與老夫人體諒……” 傅文杰和老夫人對視一眼,冷冷道:“既然這樣就請他們回去,提親我們不答應,東西也帶走吧?!?/br> “沒錯,便是提親也該和緩些,逼嫁哪能答應?”這種事年輕人不好插口,青城派幾個代表弟子輩分稍長,便幫腔道:“東西帶走,人也不必進來拜見了!”“欺人太甚,神鬼門果然不是什么好東西!”“塞外鄉(xiāng)民不懂禮節(jié),這里也是他們放肆的地方?” 那灰衣弟子卻急得搖頭,“他、他們說,這親事既然已經提了,就不是我們鍛劍莊能做主的。神鬼門決心已定,除非、除非……” 一語未盡,堂下眾年輕人已按捺不住,七嘴八舌怒道:“好大的狗膽!”“就要被滅的門派,還敢這么囂張?”“把他們趕出去!” 傅文杰一拍案:“還敢威脅上了,除非什么?把他們送走!” 撲通一聲灰衣弟子跪在地上,顫抖得聲音都變了調: “他們說,除非……除非少莊主和老夫人想……江湖中從此再也沒有一個鍛劍莊!……” 霎時四周靜寂,人人色變。 緊接著,猶如冷水潑進燒沸的油鍋,滿堂全炸了起來! “母親!哥!”一個人影掀簾跌跌撞撞地跑進來,尖聲喊道:“我不嫁!我才不要嫁這什么破爛神鬼門,快把他們趕走!” 傅老夫人也顧不得外人在場了,一把摟過她女兒:“我苦命的乖兒啊……” 單超在堂下頗有些意外,沒想到大清早來告辭,竟然還撞上了這么一出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