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節(ji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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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云回過頭:“過來!” 單超終于動了,卻不是舉步上前,而是伸出手,向謝云垂在身側(cè)的手腕抓去。 ——就在這一刻,突然從遠(yuǎn)處清寧宮方向匆匆過來一個侍衛(wèi),步伐極其迅速,很快繞過石橋走過來,俯在馬鑫耳邊低聲說了幾句什么。 馬鑫點點頭,拍拍侍衛(wèi)的肩示意他先去,緊接著上前欠了欠身:“統(tǒng)領(lǐng),清寧宮那邊傳來消息,圣上準(zhǔn)了?!?/br> 謝云一眼瞥過去,馬鑫低頭道:“剛才您離開宮宴不久,魏國夫人便借故匆匆離席。隨即皇后再次提出愿以亞獻(xiàn)身份與圣上一同封禪泰山,回京后就可以正式上朝聽政——圣上說‘此事甚妥’,皇后便拿出宰相奏章,圣上趁著酒興批準(zhǔn)了!” “御筆親批,詔令已發(fā),圣上欽定月底啟程泰山,明日就將昭告天下!” 作者有話要說: 阿仁,傳說唐高宗六皇子、武后第二子李賢的小名 第24章 釀素鵝 ——封禪。 封禪類祭于上帝,禋祭于六宗;望祭于山川,遍祭于群神。昉于秦始,侈于漢武, 而亂世不能成儀, 因此太宗數(shù)次欲封禪而不得,當(dāng)今做到了。 同時做到的是攜皇后一起封禪, 昭告天地,臨朝同治, 堪稱曠古絕今。 謝云沒回清寧宮宴,而是直接打道回府了。單超和他一樣全身濕透,都坐在熏了暖爐的馬車上, 一路默然無話, 只聽車輪駛過中正大街傳來粼粼的聲響。 經(jīng)過慈恩寺門前時,單超突然伸手挑起車簾。高大的寺門在夜氣中巍峨沉寂,門口玉階一徑往上, 消失在了寺門中更深不可測的黑暗里。 “想回去敲木魚就直說,”謝云突然懶洋洋道。 單超卻凝視著寺門隨著馬車的前行漸漸遠(yuǎn)去,倏而泛出一絲微帶嘲諷的笑容:“不,我只是在想……那天師父深夜回府,途徑慈恩寺,卻為何突然掀起車簾,向外看了那么一眼?” 謝云終于微微睜開了他剛才一直閉著的雙眼。車?yán)锱癄t熏得旺,他濕漉漉的眼睫早已干了,掀起一道慵懶松散、漫不經(jīng)心的弧度,不答反問道:“——你現(xiàn)在想回去慈恩寺嗎?” 回去? 單超其實并不覺得寺廟兩年清修生涯有何不好。男人只要心沉,在哪里都能過,晨鐘暮鼓粗茶淡飯也沒什么就不能忍受的。 但——單超凝神片刻,還是搖了搖頭,說:“暫時不。” 謝云嘲道:“所以你剛才掀簾往外看的原因就和我那天是一樣的……閑極無聊,看看而已?!?/br> 單超額角一抽,謝云又把眼睛閉上了。 馬車駛回謝府,家奴早已亮起燈火在中庭恭候,為首赫然便是那名穿緋紅輕紗的管事侍女。謝云裹著狐裘從馬車下來,她立刻快步上前,肅容大禮拜下,高高舉起手上一張斗大的描金漆盤:“統(tǒng)領(lǐng),方才清寧宮皇后遣人賜下一物,奴婢未敢觸碰,請統(tǒng)領(lǐng)查看!” 單超走到謝云身后,倏而收住了腳步。 那金盤中赫然是兩件嶄新的禁衛(wèi)錦袍,一件白底深紅飛魚紋,配有腰帶皮靴,不用多說是禁軍統(tǒng)領(lǐng)制式,衣袍上還壓著一斛光輝燦爛的明珠;另一件也是錦袍,卻沒有那么多繁復(fù)織工,顏色也正好相反。 謝云將右邊那件刷然展開,往單超身上一比,肩寬腿長恰好。 “——給你的?!?/br> 謝云隨手將錦袍往單超懷里一扔,轉(zhuǎn)身走了。 禁軍統(tǒng)領(lǐng)夜巡落水,原是雞毛蒜皮的一件小事,尤其在第二日圣上便昭告天下東巡泰山的情況下,更是細(xì)節(jié)中的細(xì)節(jié)了。 但就這么小的一件事,卻在宮中乃至朝野都激起了不大不小的波瀾,坊間更是說什么的都有——武后陰狠殘暴,謝統(tǒng)領(lǐng)助紂為虐,被冤死在宮中的廢后蕭妃拉進(jìn)水里險做了替死鬼;武后倒行逆施,謝統(tǒng)領(lǐng)為虎作倀,被冤死在詔獄中的清官正吏半夜索魂,險進(jìn)了閻王府…… “換湯不換藥?!敝x云將手中書卷翻過一頁:“武氏封后時如此,立太子時如此,封禪泰山又是如此。世上怨恨皆有來由,流言而已,不用介意。” 謝云從那天晚上落水起就沒再去過宮里,然而上門探病的卻一波接著一波,長安城里近半數(shù)的官兒都來報了個道——即便沒來的,禮也到了。 剩下那一半人沒到禮沒到的,他們散播出來的流言也到謝云耳邊打了個轉(zhuǎn),被他輕輕用筆在名字邊畫了個圈。 單超站在他身邊,只見長安官吏籍冊上一個又一個墨筆圈出來的人名,謝云指著最上頭前幾個悠然道:“東臺舍人張文瓘,曾奉詔校勘四部群書,圣上有意授他知左史事;西臺侍郎戴至德,太宗戴宰相侄,現(xiàn)任檢校太子左中護(hù),將來也必定能入閣拜相……” 單超疑道:“你為什么把他們?nèi)Τ鰜恚俊?/br> 謝云肅然道:“曾經(jīng)黑過我?!?/br> 單超:“……” “去歲末宮中擺宴,群臣飲酒談笑,圣上突然問我:‘為何濮陽人稱帝丘?’,當(dāng)時我正巧一口酒嗆在喉嚨里,還沒來得及開口說話,戴侍郎說:‘因古時顓頊所居,故稱帝丘;謝統(tǒng)領(lǐng)雖于技擊之道已臻化境,然胸?zé)o所學(xué),實令吾心羞之?!馑际俏倚?zé)o點墨,頭腦簡單,四肢發(fā)達(dá)?!?/br> 謝云放下毛筆,向茶碗揚了揚下巴。 單超其實是有點抗拒的,但從他那個角度,謝云微微挑起的眼梢正好在鬢邊形成一個很……單超這樣閱歷尚淺的年輕男子心里不知道該怎么形容的弧度,他盯著看了一會,也不知道怎么的就順從地倒了碗熱茶,遞到謝云冰涼的手心里。 謝云一哂:“早這么知情識趣不就好了?!?/br> “……”單超淡淡道:“有事弟子服其勞,應(yīng)該的?!?/br> 謝云嗤笑:“誰是你師父?” 單超吸了口氣,指著官吏籍冊問:“——這幾個人是東宮黨?” “那自然是的?!?/br> “既然皇后連太子都敢殺,為何不干脆殺了他們?” “那自然不能?!?/br> 單超微微瞇起眼睛。 謝云喝了口熱茶,合上官吏籍冊:“皇后有三……四子,太子沒了,換一個照樣可以。而這些滿口禮儀道德的老頭雖然處處為難你、刻薄你、恨不能抄起笏板打死你,但你卻不能動他們,因為還要靠他們治國?!?/br> “他們與當(dāng)年的關(guān)隴門閥不同,并沒有威脅到皇權(quán)最根本的基石,平時所做的一切歸根結(jié)底還是為了江山社稷——殺人是很簡單的,但殺完之后呢?一地小人歌功頌德,甚至還不如滿朝能臣針鋒相對;居高位者需包容異己,說的就是這個道理?!?/br> 單超突然發(fā)現(xiàn)謝云似乎很愛給他上課,洋洋灑灑一長篇,粗聽只覺滿口官僚仕途,但有時竟然也鞭辟入里。 相對的是謝云從不教武,甚至他自己也不練武。從鍛劍莊回來之后,他就再也沒有出過劍,且似乎極其畏寒,深秋時節(jié)已裹上了翻毛的披風(fēng)。 單超若有所思地盯著他,謝云柔軟的指尖從泛黃的羊皮官吏籍冊上隨意一拂,問:“聽明白了嗎?” “明白了?!?/br> “明白什么了?” “宰相肚里能撐船,為社稷計,有些人雖煩,但不能殺?!?/br> “是的,”謝云形狀優(yōu)美的唇角挑了起來:“但我教你的可不是為相之道。” ——居高位者,又非為相,那是什么呢? 謝云卻沒有解釋,突然饒有興味地開口重復(fù)道: “這些老家伙處處為難你、刻薄你、時常琢磨著要弄死你,雖然你很煩,卻又無計可施……” “因為你吃他的、用他的、住他的,惹毛了他就要被趕出去睡橋洞……” 單超:“……” 單超認(rèn)真問:“你想收多少錢,師父?” 謝云似乎感覺很有趣,歪著頭上下打量單超,眼底含著一絲似乎在觀察商品具有價值的估量之色。 “算了,你還是很有投資價值的?!彼p飄飄道:“過幾年飛黃騰達(dá)了,別忘記給為師留碗飯吃就行?!?/br> 單超搖頭一哂,并沒有當(dāng)回事。正巧這時候侍女進(jìn)來請開飯,他便轉(zhuǎn)身向書房外走去。 走到門口他突然又停住腳步,回頭看著謝云道:“你并不老,師父?!?/br> 謝云正把官吏籍冊放回書架,聞言一怔,隨即笑了起來:“是的,為師自謙而已,請不要當(dāng)真。” 單超在謝府暫居,一暫就暫了半個多月。 除了謝府他無處可去,也無處能去——因為宮中落水第二日,皇后就打發(fā)人來駢四儷六地夸了謝云一通,贊他忠君愛國、勤于王事,又贊單超英勇救人,見識機警。雖然表面是安撫被利用了一道的謝統(tǒng)領(lǐng),但末尾處也隱晦透出了她的本意:既然單超是你帶來的,那就老老實實待在謝府里,等本宮拿定了主意再發(fā)落吧。 ——所幸武后現(xiàn)在是沒精力去拿定主意的。再過幾日,圣駕就將出發(fā)去東都洛陽,帶著浩浩蕩蕩上萬文武儀仗取道河南,向泰山進(jìn)發(fā)了。 那天謝府難得清靜,晚飯時只有謝云和單超兩人對坐,管事侍女親自布菜——后來單超才知道她是宮中武后所賜,名喚錦心。因著這個緣故,單超對她從來敬而遠(yuǎn)之,但錦心卻似乎十分喜歡單超,每每遇上總是掩口而笑,目光流傳,仿佛將露不露地藏著許多話兒。 錦心下午特意讓人做了碗素鵝,晚上端來時手頓了下,把單超面前一碗只剩下底兒的湯羹端起來挪到了謝云眼前,然后把香嫩鮮甜的釀素鵝放在原來湯羹的位置上了。 謝云原本在懨懨地喝粥,見狀略奇,問:“誰是你主子?” 錦心笑道:“是我主子又如何?統(tǒng)領(lǐng)本來就不愛吃這個,還不許愛吃的人吃了?!?/br> 單超摸摸鼻子挪開目光,謝云卻仿佛覺得很有趣:“既然你這么喜歡他,我就讓你去伺候他了,怎么樣?” 他這樣的話已經(jīng)說過幾次,但每次都是調(diào)侃,從來沒人當(dāng)真。錦心也就輕鈴般嘻嘻一笑,福了福身,翩然出去了。 和謝云不同,單超每天晚上都睡得極早,第二天也醒得極早,那是他在寺廟清修形成的極為規(guī)整、甚至于苛刻的作息習(xí)慣。 他熄燈后很快睡了過去,然而沒過多久,某根神經(jīng)突然在潛意識中繃緊,單超睜眼翻身坐起,一手帶著劈山之力,直挺挺就向榻邊掐了過去! 砰! 一道曼妙身影險險閃避開,衣帶飄出滿室熏香,隨即女子輕倩聲音響起:“郎君莫驚,是我?!?/br> 單超眉峰一緊。 那赫然是錦心! 幸虧他千鈞一發(fā)之際將手偏了下,否則女子柔嫩的咽喉此刻已經(jīng)斷成兩截了。 錦心笑著拍拍胸口,房間內(nèi)滿是月華,她盈盈立在床榻邊,輕紗之下雪嫩肌膚若隱若現(xiàn),這么一撫便顯出了胸口誘人的線條。那瀑布般的長發(fā)和衣衫間隱約散發(fā)出一股芬芳,迷醉入骨勾人魂魄,能令這世上任何一個正常男子都心馳神蕩。 單超心里隱約浮起一個非?;奶频牟聹y,但面上卻沒露出來:“姑娘所為何事?” 錦心明亮的眼睛一眨不眨盯著他,似乎要透過眼窩直望進(jìn)他腦海深處,以及他內(nèi)心里去,然后緩緩伸手撫在了單超結(jié)實硬挺的側(cè)肩上。 ——時下長安奢靡之風(fēng)盛行,男子亦重妝飾,很少見到這么悍利又硬挺的肩膀了。 “郎君不明白嗎?”錦心俯在他耳邊笑道:“統(tǒng)領(lǐng)令我來伺候你……自然是你想做什么就做什么?!?/br> 她感到手下單超的肌rou微微一緊。 “當(dāng)然如果郎君不喜歡我,也可以換別人?!卞\心微笑道:“府中美貌丫鬟甚多,只是我會比較……失落?!?/br> 月華與昏暗相接,單超的神色在光影明昧中看不清晰,只見胸膛起伏片刻,才冷冷道:“你們統(tǒng)領(lǐng),是不是經(jīng)常用這種方法來待客?!” 錦心微微愕然,繼而失笑道:“統(tǒng)領(lǐng)隨心所欲,想如何待客都可——只是大師,長安是個紙醉金迷、紅粉內(nèi)媚的地方,你既然都來了,何不入鄉(xiāng)隨俗?” 單超向后一仰,錦心俯身幾乎貼在了他面前,柔荑從他肩膀向胸膛一點點滑落:“大師以后要遇到的誘惑還有很多,權(quán)勢地位,酒色財氣,紅粉佳人如云而過,各種聲色犬馬會讓你應(yīng)接不暇……若是現(xiàn)在就消受不了,以后被迷花了眼可怎么辦呢?” 她紅唇緩緩靠近,然而就在這一刻,單超驀然抬手將她環(huán)過來的玉臂一擋,緊接著起身披衣,大步向房門走去。 錦心微愕,皺眉道:“大師?” 單超手按在門框上,背影沉沉的,似乎將所有月色都隱沒收斂在了那陰影中,看不出一絲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