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節(jié)
曹陽又把軍帽從新戴上:“在哪呢?” “小廳?!?/br> 曹陽穿過宴會廳,走進小廳的時候,初夏的陽光即使在傍晚也依然還很明亮,從西邊的大窗斜斜灑進小客廳,灑了靜坐在沙發(fā)上的少女一身。 那女孩坐在柔軟的沙發(fā)上,卻奇異的背脊挺拔,若是肩膀不那么單薄柔軟,腰肢不那么纖細,說不定也能有一點點軍人的風范。 曹陽的腳步頓了頓,迎著陽光瞇起眼,看著那少女微垂的脖頸。 纖細,是第一感覺。以他的手勁,一個鎖喉,便能將之折斷。 雪白,是第二感覺。在微微泛金的陽光中,那弧線異常的優(yōu)美。 柔順,是第三感覺。那種姿態(tài),柔弱中帶著令男人滿意的服從。 曹陽忽然便想起來了,那孩子不叫小猴。 她叫小柔。 隨她的生父姓夏。 她叫夏柔。 夏天之夏,柔順之柔。 第3章 夏柔靜靜的坐在小廳里,頭頸微垂,目光淡淡的落在清漆的實木茶幾上。 原來十年前的茶幾,是這個顏色,她想。后來換的那一個,款式相同,顏色卻還要更深一些。大約,是木料不同的原因吧。 她很想伸出手摸一摸,那木頭是不是有真實的溫潤的手感,卻在這時聽到了鏗鏘有力的腳步聲。 又沉又穩(wěn),每一步,節(jié)奏分明。 每一聲,都擊打在她的心頭,讓她的心臟,劇烈的跳動起來,仿佛要掙出胸腔。 “夏柔?” 再熟悉不過的聲音。低沉如大提琴,叫著她的名字。 夏柔纖細白皙的手驟然握緊了拳。作了個深呼吸,才敢站起,轉身…… 黑色制服的男人就站在夕陽的金光中。漆黑的制服被勾勒出了一層金邊。 他的眉目五官也被籠上了金輝。 身量修長高大,站在離她不遠處,定定的看著她。 夏柔也看著他,甚至……有些癡。 癡癡中,看到曹陽銳利的眉眼柔和了下來,緩步走到她面前,低聲道:“節(jié)哀?!?/br> 夏柔這才驚覺,自己已經(jīng)淚珠成線。忙低下頭,輕輕抹去臉頰上的淚痕。 曹陽剛才就看得清楚,夏柔已經(jīng)不是他模糊記憶中的“小孩”。雖然頭頂只到他的肩膀,卻聘聘婷婷,已經(jīng)是少女。 短發(fā)齊頰,下巴尖尖。薄薄的嘴唇是淺淡的粉色,缺乏血色。像怕說錯話一樣緊緊的抿著。穿著黑色的長袖連衣裙,襯得臉頰脖頸和在身前交疊的一雙手雪白雪白。 只有那雙黝黑的大眼睛,在看到他的一瞬泄露出了數(shù)不清的復雜情緒,像是這一瞬便訴說了千言萬語。千言萬語都在那雙眼睛中滾動,最后順著瓷白的臉頰滾落,自己卻還沒察覺。 曹陽便想起了當年母親去世,自己那段難熬的日子,這回憶使得他心里柔軟了起來。一聲“節(jié)哀”,不僅是禮貌,也是安慰。 此時看著這個才到他肩膀的女孩垂下頭去,看著她烏黑的頭頂,益發(fā)覺得她是一個小小的人兒。跟他和他的弟弟們都不一樣。和他們慣常接觸的女人們也不一樣。 她是一個小小的女孩子,失了怙恃,柔弱無依。 “我是曹陽?!彼f。 大哥…… 夏柔抬起頭來,臉上猶有淚痕,嘴唇翕動,卻沒能把這個稱呼吐出口。 十五歲的夏柔,對曹陽來說應該還是陌生的。也還沒有獲得稱他為“大哥”的資格。 她最終垂下頭,輕輕的叫了聲:“曹陽哥哥?!?/br> 她垂下頭的時候,脖頸很美。令曹陽想起了成婉。成婉身上這種柔順的美比夏柔更甚,這大約,也就是父親喜愛她的原因。 “別哭了?!彼f。 夏柔“嗯”了一聲,以手背拭去臉上的淚痕。 和曹陽以為的不一樣,她的悲傷并非為母親的去世。 母親的去世于她已經(jīng)是十年前的舊事,她也早已經(jīng)走出了那段哀痛。她的眼淚止不住,是因為萬萬想不到,她還會有再見到曹陽的一天。 她清楚的記得,當她的身體從高處墜落的時候,最后從她心頭劃過的,是大哥曹陽的臉。 那時悔恨充塞了胸臆,像扎透了她的腹腔,穿體而出的利器一樣讓她疼痛。 當她躺在地板上,血慢慢的浸透地板,生命一點點流逝。 在最后的黑暗到來之前,她想,如果有來生…… 如果有來生…… 一定聽大哥的話…… 一定不再叫他生氣…… 她想起最后一次見面,大哥勃然大怒,以致她都沒敢好好的看看他的臉。 一想起來,就好后悔啊…… 帶著這種悔恨,她死了。 她只是沒想到,睜開眼,竟真的有來生! 二十五歲的夏柔死了。卻重生為十五歲的夏柔。 看到她目光發(fā)直,才抹過的臉頰又滾落淚水,曹陽微微的沉默了。他自身亦經(jīng)歷過喪母之痛,自然知道親人逝去的哀傷是旁人安慰不了的。 他給了她一點時間收拾自己的情緒,才低頭對少女說:“坐?!?/br> “你已經(jīng)知道了吧,”他坐在她對面,“我父親想讓你以后在我們家生活。” “你年紀還太小,放你一個人在外頭,我們也沒法放心。以后,當這里是家就行了?!彼f。 他說完,略作停頓,看著夏柔。 夏柔白皙的雙手放在并攏的膝蓋上,垂著的眼眸慢慢抬起,看著曹陽,輕輕的說:“謝謝……” 謝謝你們,在我無枝可依時的收容。 謝謝你們,容我在這屋檐之下,在你們的庇護之下,安穩(wěn)生活,慢慢長大。 謝謝。 對不起。 這是夏柔虧欠曹家,虧欠曹陽的兩句話。 她坐在這小廳里的時候,那些塵封的記憶便慢慢涌現(xiàn)。她想起來,踏入曹家的第一天,她陷在哀傷和彷徨不安中,渾渾噩噩的。對曹家肯收留她這件事,竟然連聲“謝謝”都沒有說。 那之后的十年,她被自卑和自尊裹挾著,折磨著,矯情著,自憐自艾著,更是再沒有機會說出這一聲“謝謝”。 現(xiàn)在,她發(fā)自內(nèi)心的感謝上蒼,不是因為她能再活一次,而是因為她終于能有機會對曹家人說出這一聲“謝謝”。 她慢慢抬起眼睛,看向坐在對面,身姿挺拔的男人。 她鼓起勇氣,仔細的看他的眉眼。 原來這個時候,大哥他……還這樣的年輕啊。眉眼間的銳利已經(jīng)凝成,但比起十年后,凜冽如刀,內(nèi)斂如山的氣勢,還是微微的欠了些火候。 他比她大十四歲,這個時候……應該才二十九。 她的目光落在他制服的肩章上。少校,二十九歲的少校。比他的同齡人,都走得快了一步。 可她知道,他還會走的更快。也就是在明年的年初,他消失半年回來后,便有了一等功的勛章,也換上了中校的肩章。 但比這更讓她記憶深刻的,是他下頜一側觸目驚心的彈痕。 只要再斜向下偏一點點,便是人類身體上脆弱的致命之處。她每每看到,都心驚rou跳。 那道傷痕無損于他的俊朗,甚至還給他添了幾分威武。 但現(xiàn)在,夏柔想好好的看看曹陽的臉,想把這張還沒有任何傷痕的面孔好好刻在心里。 當她的目光撞上曹陽銳利審視的目光時,才微微一窒,意識到了自己的失態(tài)。 她便又垂下眼眸,垂下頭顱,柔柔婉婉的,像個真正溫順的十五歲少女。 曹陽審視著她。 這女孩迎著他的目光說“謝謝”的時候,不知道是不是他的錯覺,似是帶著一種近乎虔誠的認真??粗臅r候,那雙黝黑的眼睛里流露出太多復雜難言的情緒,隱隱有一種癡意。于她的年紀而言不免有些微妙的異樣感。 但這并不妨礙他從她的眸中解讀出親近的意味。不是為了利益驅使刻意靠近的諂媚,而是因為見到了他而松了一口氣的心安之感。這使得他對她很難生出惡感。 或許是因為女孩子早熟的緣故,他想,十五歲這年紀,男孩子還在球場上傻跑,女孩子們已經(jīng)什么都懂了。 這種早熟出現(xiàn)在失去了母親也沒有父親的少女身上,曹陽這樣的男人便自然而然的生出了幾分憐憫。 “今天不湊巧,大家都突然有事?!彼f,“晚上只有你跟我兩個人吃飯了。你先去休息一下吧,待會吃飯再叫你。” “你的房間……因為事情有點突然,前兩天才開始歸整,還得段日子才能住人。我四弟快回國了,在重新裝修他的書房,現(xiàn)在二樓整個在弄,沒法住人,你先住在配樓吧。等都弄好了,再搬到二樓。”他說。 對,四哥就是在她住進曹家之后不久回來的…… 想起曹家與她最親密的這個人,夏柔心中便生出暖意。對曹陽讓她先住到配樓的安排毫無異議,乖巧的點頭道:“好。” 安靜的跟著老周去了配樓。 曹陽非常滿意。 誠如曹斌所說,這不是養(yǎng)貓養(yǎng)狗,這是養(yǎng)個大活人。對他們幾個人來說,著實是個大麻煩。 在看到她之前,他就想過了。她要是聽話,他們就拿她當meimei養(yǎng),供她讀書長大,將來給她好好找個丈夫,給她當娘家。她要是個麻煩,就讓她衣食無憂到成年,給她些錢,她就該干嘛干嘛去??傊?,讓父親能兌現(xiàn)他對成婉的承諾,全了他跟她幾年的情分。 好在,夏柔看起來是個十分乖巧的孩子。希望她能像她的母親一樣讓人省心就好了。 想起成婉,曹陽也不由微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