黝黑的皮膚、時髦的打扮，一口流利的英文和帶著方言口音的奇怪普通話，以及野到無法無天的個性——那是大三下半學(xué)期，被沈星擇領(lǐng)到學(xué)校里來過的“親戚家的孩子”。據(jù)說父母都是美籍華人，當(dāng)年還是第一次回國探親。得知沈星擇在學(xué)表演，死纏爛打非要到學(xué)校里來看一看。

    記憶中，那個男孩只出現(xiàn)了一個周末就銷聲匿跡，此后也再沒聽沈星擇提起過。

    難道眼前的吳羽豐，其實是沈星擇的親戚？

    這個認(rèn)知讓陸離的心臟突跳了一記，心底深處被冰凍著的什么東西開始融解。

    而同樣驚愕的，還有前排的吳羽豐。

    “哥……你們在說什么？他怎么可能知道我？！”

    “你給我閉嘴，好好開車！”

    沈星擇瞬間變了臉色，從倒后鏡里狠狠地瞪了他一眼。

    覺察到了兄長前所未有的暴怒，坐在駕駛座位上的吳羽豐毛骨悚然。然而他手上還是把穩(wěn)了方向盤，車輛轉(zhuǎn)了個彎，從后門重新駛?cè)胄^(qū)，準(zhǔn)確地找到了公寓所在的那幢樓，停進(jìn)了地下車庫。

    沈星擇沒有急于打開車門。

    “gordon！”

    他俯身向前，抬手在吳羽豐的頭上重重地拍了一掌。

    “我剛才教過你，現(xiàn)在該怎么說！”

    “……”

    吳羽豐一手捂著腦袋，孩子氣地把臉皺成一團：“哥！你看清楚，他才不是原來的陸離！你別被他給迷惑了！”

    沈星擇鐵青了臉色：“你這是要逼我狠狠揍你一頓，還是要我把你趕回美國去？！”

    這句話顯然掐住了吳羽豐的軟肋。十七八歲的大男孩，卻像個小學(xué)生一樣噘著嘴，不情不愿地嘀咕了一大串道歉的話，最后又大聲說了句“對不起”，這才停下來氣鼓鼓地看著沈星擇。

    然而沈星擇卻一眼都沒有多看他。

    “自己滾回去收拾東西，后天我給你準(zhǔn)備一間房子，從我家搬出去?！?/br>
    說完這句話，男人扶著腳踝受傷的陸離，從車?yán)锍鰜碛诌M(jìn)了電梯，丟下吳羽豐一個人把車開走。

    兩個人坐電梯上到四樓，依舊回到了家門口。警報聲早已經(jīng)解除，沈星擇從口袋里摸出不經(jīng)常使用的門卡在門鎖側(cè)面劃過，綠燈和提示音響起，門被正常地打開了。

    但是陸離并沒有往前走。他無論如何都沒法忘記——不久之前自己站在這堵門前時，是多么的驚惶和失落。

    “密碼是被那個小混蛋改掉的，這段時間他一直賴在我家不走，是我對他掉以輕心了?！?/br>
    覺察到了陸離的不安，沈星擇立刻做出解釋。

    “其實有件事我一直瞞著你……這套房并不是我從什么房東手里租來的，戶主是gordon的母親，也就是我的小姨。去年，gordon突然決定回國發(fā)展，他原本想要收回這處房產(chǎn)，卻發(fā)現(xiàn)了我和你的事。他覺得你是別有用心想要接近我，于是擅用鑰匙卡重置了大門密碼……還有我的手機，也是他找借口拿去偷偷做了手腳?！?/br>
    說到這里，他嘆了一口氣，伸手捧住陸離的臉頰。

    “還有什么問題，先進(jìn)屋再說。這里是你的家、是我們的家。我馬上就把它買下來，把鎖全都換掉，以后誰都不能把你拒之門外。”

    第68章 我錯了

    室內(nèi)的暖氣已經(jīng)開到最大，熱得仿佛五六月的初夏。

    陸離雖然進(jìn)了門，但一直沒有說話。沈星擇只能暫時將他安置在客廳的長沙發(fā)上，幫他脫掉潮濕的外套和鞋襪，確認(rèn)腳踝沒有大礙之后，又為他披上了一床絨毯。

    氣氛顯得有些干澀，一時間仿佛也找不到合適的突破口。沈星擇試探性地說了幾句話，都沒有得到回應(yīng)，他嘆了口氣，朝著廚房走去。

    姜茶可以祛除寒氣，沈星擇在櫥柜里摸索了半天，最后只發(fā)現(xiàn)一個過期兩年的包裝盒。他又向抽屜里去找咖啡或者白糖，可是凍僵了的手指卻不聽使喚，將一個裝著花茶的玻璃密封罐打碎在了地上。

    清脆的碎裂聲里，干燥的鮮花在地上散開，夾雜著明亮的玻璃碎片。沈星擇正準(zhǔn)備俯身收拾，突然間又是一陣心跳加速。

    他悶哼一聲，趕緊伸手扶住臺面，好在很快又緩了過來。

    一定是睡眠不足又受了點兒驚嚇，心臟才會出了狀況——他如此鎮(zhèn)定地自我分析，突然聽見身后響起了一串略顯笨拙的腳步聲。

    是陸離，他聽見了動靜，擔(dān)心地靠近過來。雖然依舊是一言不發(fā)，卻主動從背后摟住了沈星擇，將自己的雙手覆在沈星擇的雙手上。

    還算不上暖熱的掌心，好歹比剛才有了點兒溫度。陸離就用自己的這一丁點兒微熱，溫暖著沈星擇的手背。然后緩緩地，把臉也貼到了沈星擇寬闊的脊背上。

    “我沒事……還有，對不起，是我錯了?！?/br>
    沈星擇首先開了口。

    “那天，我不該不聽你的解釋，胡亂吃醋；不該擅自偷看你的手機；不該這么長時間都不主動和你聯(lián)系；更不該對那個小混蛋掉以輕心……”

    說到這里，他抬起左手按住陸離的右手，用指腹描摹著微微突起的指節(jié)。

    陸離還是沒有說話。但隔著單薄的衣衫，沈星擇卻能夠感覺到他微熱的吐息掃過自己的脊背。

    光是如此，就已是這世上最動人的溫存。

    兩個人就這樣靜靜地挨著，又過去好一會兒，陸離的聲音終于悶悶地傳了過來。

    “他怎么能隨便用你的手機?！?/br>
    “這件事的確是我疏忽了?！?/br>
    沈星擇原本挺直的脊背，微微向下一塌。

    “一周前我出國的那天，gordon主動送我。在去機場的路上，他說要從我的賬戶里轉(zhuǎn)錢。我沒在意，把手機給了他。后來才知道，他就是趁這個機會，擅自把你拖黑了?！?/br>
    這個簡單的答案，顯然不能完全填補陸離的疑惑。

    “我明明和他沒有任何的恩怨，他為什么這么針對我？”

    “這個，說起來有點復(fù)雜。”

    沈星擇暫時停下來，理了一理腦海中的頭緒。

    “……其實早在八、九年前，gordon就知道了當(dāng)時我們的關(guān)系；可他并不知道，如今的你就是過去的陸離。所以在他看來，你更像是假借陸離的名義，故意接近我，想要從我身上牟利的壞人。為了證實這個結(jié)論，兩個月前他第一次偷看了我的手機，發(fā)現(xiàn)了我們的聊天記錄。然后就開始琢磨，該怎么把你從我身邊趕走?！?/br>
    陸離聞言微怔：“他怎么會知道我們——難道是你告訴他的？”

    “不，應(yīng)該算是他自己發(fā)現(xiàn)的?！?/br>
    沈星擇從口袋里取出了手機。解鎖屏幕，同時報出了六位數(shù)的密碼。

    081207——和大門密碼一樣，也是陸離的生日數(shù)字。

    “有一年在美國，我無意中將手機密碼透露給了他。卻沒想到，他立刻就推斷出了你和我的關(guān)系?！?/br>
    “……等等?！?/br>
    陸離立刻覺察到了古怪的細(xì)節(jié)：“gordon怎么會認(rèn)出這是我的生日？”

    而沈星擇的回答更令他驚訝。

    “他不僅知道你的生日，還對你公開過的一切資料全都了若指掌。直到現(xiàn)在，他還保留著你當(dāng)年在什剎海買給他的小玩意。你演過的片子他也都看了……我甚至覺得，他會走上這條路，也和你有很大的關(guān)系?！?/br>
    萬萬沒有想到這樣的發(fā)展，陸離唯有啞口無言。他這才又回想起那次在宿舍單獨見面時，吳羽豐嘲諷過自己的那些話，什么“假貨永遠(yuǎn)只是假貨”、“故意模仿星擇哥哥的舊情人”——原來竟還有這層意思。

    最初的驚訝慢慢過去，陸離靠在沈星擇的背上，緩緩呼出一口郁積在胸口的悶氣?；秀遍g感覺身體也變得輕松起來。

    可他還有問題要問。

    “既然gordon這么喜歡以前的我。那為什么這么多年，我從沒再見到過他？”

    “……”

    沈星擇醞釀了幾秒鐘，還是沒能編造出什么合情合理的答案。不過，他的沉默也算是一種特殊的招供。

    陸離嘆了口氣：“不用說了，肯定又是你搞的鬼?！?/br>
    “……改天我再讓他好好給你賠罪。”沈星擇唯有主動改變話題。

    “不用了。知道不是你做的，就夠了。”

    陸離依舊環(huán)著沈星擇的腰，彼此緊貼的身體已經(jīng)一點點溫暖了起來。

    “……你還記得不記得，我和你說起過——我不能心安理得地去揮霍你的情感。因為我不知道，什么時候你就會收回所有的一切，讓我在頃刻間變得一無所有……這幾天，我的這種擔(dān)心，竟然差點就變成了現(xiàn)實?！?/br>
    “對不起……害你傷心了?！?/br>
    首次服軟的沈星擇仿佛道歉上了癮，又好像是要將這些年的種種歉疚一次性全部傾訴出來。

    陸離仿佛發(fā)出了一聲苦笑：“其實我們都有錯。我也不該一直不和你聯(lián)系。這三個多月……我一直都很想你?！?/br>
    突然的告白讓沈星擇瞬間怦然心動。他忽然覺得自己和陸離，就像是兩個劫后余生的幸存者。

    既然活下來了，又有什么東西不能夠被放下。

    “可我并不想你，因為我一直都看著你?！?/br>
    他甚至大膽地開起了玩笑，輕輕拍了拍陸離的手：“你一月份的那場教學(xué)匯報我去看了。你演得比你那幫同學(xué)好太多了。我還偷偷錄了像，就在手機里……還有《長生天》的試映會，原本我也想代表星影過去，但是他們都說那樣太隆重了，所以只能放棄?！?/br>
    “傻瓜，那為什么不直接來找我？”

    “……其實我又何嘗不想，只是怕弄巧成拙。”

    沈星擇仿佛有些遲疑：“其實，我原本打算情人節(jié)來找你道歉。還想問問你，這幾個月我有沒有變得成熟穩(wěn)重一點?？蓻]想到，竟然成了這樣?！?/br>
    “……”

    或許是覺得三十多歲的大男人居然還這樣孩子氣，陸離終于發(fā)出了今晚的第一聲輕笑。

    “傻瓜?！?/br>
    沈星擇也跟著苦笑:“不傻，能被個小混蛋給捉弄了嗎？”

    地上的玻璃碎片還在燈光下閃閃發(fā)光，提醒著自己的存在。但是已經(jīng)破碎的東西就隨它破碎去罷。眼下這個家的主人，還有更珍貴的事物需要去呵護(hù)。

    沈星擇轉(zhuǎn)過身來，重新將陸離摟進(jìn)懷里。再沒有多話，只顧著悶頭吻下去。

    與料想當(dāng)中的一樣：陸離的臉頰果然是微涼的?？墒窃谖鲋猓瑓s還多出了一絲咸澀的溫暖。

    結(jié)束了這一吻，沈星擇伸手撫上自己剛才吻過的地方。

    沒錯，的確是眼淚——明明正接受著愛人溫柔的撫慰，可是陸離心里的悲傷卻融化得愈發(fā)厲害了，正從眼眶中滿溢出來。

    沈星擇摸著他的頭：“我們現(xiàn)在都好好的，誤會也解開了，小混蛋我也會去修理，你怎么反倒不高興了？”

    “我不是不高興，而是覺得……心疼。”

    也許是需要表達(dá)的東西太過復(fù)雜，陸離停下來片刻，努力牽動嘴角，露出一個并不好看的笑容。

    “以前的我，從沒有真正考慮過你的心情。直到剛才在車站里，我看見你朝我跑過來，那種不知所措的樣子……我這才突然意識到，你曾經(jīng)獨自一人承受過多么可怕的事?！?/br>
    像是被他的這番話勾起了黑色的回憶，沈星擇慢慢低下了頭，讓劉海遮掩住頹喪的表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