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取出一張名片遞給他，“我答應過要給你的東西?！?/br>
    傅展雙手接過，低下頭端詳片刻，笑了：喬韻的名片設計得很簡單，除了電子郵箱、電話號碼、職業(yè)和中英文名字就沒有什么了。

    “喬小姐，”他抬起頭，喬韻說，“喬韻?！?/br>
    “喬韻——”傅展從善如流，他的眼神一閃一閃，喬韻知道他在做什么，他想知道什么——她也一樣，他們都在揣摩對方的意圖，隱藏著真實的自我，她不生他的氣了？這張名片是因為對他有點意思，還是因為他說她的設計‘有點意思’？

    他沒從她的表情里得到什么信息，嘆笑著又重復了一遍，“喬韻?！毕袷窃谧屑毱肺吨@名字。

    喬韻也在品味著他，那些洶涌在溫潤下的復雜，她說，“我會去10月份的上海時裝周?！?/br>
    “作為設計師，推廣品牌是我的工作，你剛才的所有問題，在時裝周上都會得到解答，不想聽還不行——讓所有人都聽到我，也是我的工作之一?！?/br>
    “那我一定要來。”傅展的眼睛開始發(fā)亮，他的開心還是那么有感染力，盡管這也許也只是他的一個側面，一層面具，他退后一步，要轉身又站住?！皢绦〗恪獑添崳懿荒軐捜菸乙幌?，讓我提前問一個問題?！?/br>
    他的笑容也染上了喬韻的臉頰，她寬容地默許。傅展又露出那少年氣的笑容，他壓低聲音，悄然問，“這套設計的主題，是什么？”

    這問題的確出乎喬韻意料，她唇邊的笑意淡了，但也并不想說謊，“……被囚禁的愛。”

    皮革是權力的象征，也是束縛的符號，愛圍繞傷痕織就，傅展眼里的笑意慢慢淡去，無言的會意和回憶回蕩在對視之間——他們都想起了那句不經意被交換的對白，【故事讓女人更美麗】。

    她的衣服，就是圍繞故事的故事，這設計，擊中了傅展，但卻是獻給另一個人的故事。

    傅展張口，言語化為嘆氣，嘆氣最終又化為笑意。

    “這設計很美。”他注視喬韻，輕聲說，“喬小姐——上海見。”

    “上海見。”喬韻舉手和他道別，轉身關門，回到工作臺邊，翻出另一張照片釘回原位——傅展帶走了那張試裝照，也許還以為她沒發(fā)現(xiàn)。

    她站在展臺邊，縱覽幾十張姿勢不一的照片，長一口氣，把一點點惆悵的心情壓回原位：藝術需要放縱的感情，但在更多的時候，設計師需要的是冷酷的商業(yè)計算、冷靜的審時度勢、無恥的拍馬逢迎，這種分裂的要求往往讓他們自己也很難調適，甚至感到強烈的痛苦，但想要成功，這所有素質一點都沒法缺少。

    就像是現(xiàn)在——

    “上海時裝周……”喬韻輕聲呢喃，露出苦笑，她回身坐到電腦前，開始迫自己去做自己不喜歡的事：上海時裝周，傅展倒是一定會去，作為消費者，他要參加再簡單不過。

    但她，作為一個生產者，還得為上海時裝周的門票而努力呢……

    ☆、第21章 馬屁精喬韻

    【敬愛的顧教授，見信知安，自從畢業(yè)典禮以后，還沒和您見過，我知道您對我很失望，但我想，對我們來說，再多解釋的言語，也比不上一套出彩的設計。所以我壓抑著心里的話語……】

    “會不會太rou麻了?！眴添嵧Ｏ麓蜃?，有些猶疑地重讀字句，她尷尬地喊起來，“啊，我擦，太rou麻了太rou麻了，刪掉刪掉。”

    連按了好幾下刪除鍵，考慮幾秒，她又……很慫地把這些真情告白給恢復了：顧教授畢竟有年紀了，她那個年代的人，天生帶著文藝范兒，就是得用這種調調交流。

    【所以我壓抑著心里的歉意，】她重新開始艱辛地撰寫這封求和信——或者說是巴結信也并無不可，顧教授是通往上海時裝周最便捷的道路，盡管——盡管喬韻從小到大就沒學過‘懇求’兩個字怎么寫，但她也知道自己不可能像個驕傲的傻x一樣，仰著頭走完創(chuàng)業(yè)之路，設計師都要求人，這才是九九八十一求的第一求呢，好歹求的還是她的老師，顧教授有這資格?！局钡浇裉?，我覺得自己有了一點點能給您的審閱的成就，所以才冒昧地給您寫信。我知道我的設計還有不少缺點，這種時刻我覺得很虛弱，需要師長的指點……】

    這是實話，在選擇范圍內，喬韻一直盡量都說實話——她的設計，哪怕是讓傅展驚艷的那一件，實際上都還是半成品，傅展會那么喜歡，孟澤的攝影技巧是占了一定比重的。這些作品，靜照可能還不錯，但要上t臺還需要幾番的沉淀和濾清：設計師的工作就是這樣，激情四射地做設計，做完了自戀，‘我怎么這么有才華’——大約五分鐘，然后冷靜下來，用批評家和商人、營銷專家的視角挑剔地審視一遍，刪掉多余的元素，也許還要為了整個設計的完整性，痛苦地拿掉甚至是自己最喜歡的部分——然后真正的批評家、市場部和營銷部會過來再挑剔一遍，設計師此時又要再度轉為自戀模式，瘋狂地為自己辯護，然后（非常勉強地）做出一定的妥協(xié)。

    以喬韻自己的喜好來說，她是喜歡改動成品的那種，草圖只是概念的具象化，甚至在打板時她都還會對設計理念做調整，等到樣衣初次呈現(xiàn)出來，被模特穿上以后，她才會對這件衣服形成初步印象：傅展的鑒賞力的確不差，他會是設計師很喜歡的那種批評家，他讀出了這件長款禮服象征的意象，囚禁、束縛與重壓下的綻放，通常剛硬又有一定情色意味的皮革被設計束縛，烘托出女性身材起伏的曲線。在理念上，它呈現(xiàn)得讓她滿意，但她一直在游移是否要修改裙擺的設計，高開叉會否overdesign了？如果把開叉下移到膝蓋或干脆取消，會不會更好？但取消開叉是否有些過分沉悶，下移到膝蓋的話，整件裙子的束縛感又太強了。

    【隨信附上的幾張照片，是我最近在做的一個collcetion，其中有些問題我都已經糾結了好幾天了，也沒法做決定，如果您愿意予以指點的話，我難以表達自己的高興和感激……】她抓抓頭，繼續(xù)打字，【其實這也是我認為自己不適合去帕森斯的原因，我是個慢火細燉型的設計師，那種快節(jié)奏的學習會給我?guī)順O大的壓力，當然我不是要議論什么，帕森斯的快節(jié)奏只是為了挑揀出最優(yōu)秀的學生，也許，相對于所有參與者的才華來說，有些過度挑選，而且，那里的教學更多的是模擬一個設計師會遇到的最糟情況來讓你適應，讓你在生活節(jié)奏和心靈上都為之后的生活做好準備——如果真有天分的話，你的設計也會在這之中成熟起來，而我認為我也已經不再需要這樣的模擬訓練了……】

    她頓了一下，刪掉最后幾句話，【帕森斯的快節(jié)奏只是為了挑選出最優(yōu)秀的學生，這我非常的認可，只是和我不是那么的適應。也許我可以調整自己去迎合帕森斯的節(jié)奏，只是我一向認為，只有在心靈最自由的情況下才能做出好的設計，受到束縛的我恐怕沒法和那些沒有文化隔閡的本土學生競爭?！?/br>
    要取得顧教授的原諒，肯定是要對帕森斯這件事做出能讓她接受的解釋，當然亦不能牽扯到她沒理由擁有的‘快節(jié)奏商業(yè)設計經驗’，喬韻抓抓頭，繼續(xù)往下寫，【這也是我做過最艱難的決定，原諒我沒有及時地與您溝通，因為我心頭的壓力極大，壓倒了我傾訴的欲望……也許是因此，當我下定決心以后，感覺自己仿佛重獲了一次新生，在心靈上有所成長，重新提筆畫圖時，不知該怎么描述，有了一種豁然開朗的感覺……這些成熟，希望能體現(xiàn)在設計中，而不是我的錯覺?！?/br>
    ——除了帕森斯這件事之外，喬韻其實還得為自己的設計解釋，她回到現(xiàn)世的時候，畢業(yè)展的設計已經遞交上去，獲得了顧教授的許可，開始制作樣衣，尋找模特，以及溝通燈光舞美，更改的余地已經不是很大了，再者那時候她也沒有什么心思去改這個，所以這就造成了一個很明顯的脫節(jié)：不是她自戀什么——好吧，就算是她自戀好了，【韻】vol1和她的畢業(yè)設計比，那真是天上地下，成熟度有天壤之別，后者能拿到優(yōu)秀畢業(yè)設計，不是因為它很棒，而是因為競爭者實在是……咳咳咳。

    這種區(qū)別之大，風格差距之遠，已經到了顧教授都很可能懷疑她偷設計的地步了，喬韻也沒辦法，只能進入講故事模式，她決定不浪費，這故事要直接用到將來官網的品牌故事里去?！驹谧鲞@套設計的時候，我的心靈也慢慢平靜了下來，不再質疑自己的決定。也許我浪費了一個寶貴的機會，但最讓我舒服的設計模式很花時間，也很花錢，創(chuàng)立品牌也一樣是。所以，我選擇了涉足淘寶電商來為自己累計資本，這很庸俗，沒格調，我知道，直接違背了您平時教導的審美，但我并不羞于承認這點：老師，我很年輕，除了父母給與的一點生活費以外，在這世上我?guī)捉粺o所有，所以對工作沒有挑三揀四的余地，為了實現(xiàn)夢想，沒有我吃不了的苦。請您相信的是，這份工作對我來說是通往夢想的階梯，是權宜之計，唯一能讓我感到快樂的只有設計……】

    就算是情書都沒寫得這么rou麻過，喬韻瞪著‘唯一’思考了很久，還是決定不刪除：甜言蜜語是允許一定程度的夸大的，對顧老師這樣眼高于頂?shù)奈乃嚺嗄?，其實還應該再山盟海誓一點，把自己渲染得再大義凜然一點。

    不過，帶到經濟上的困難也已經足夠了。余下的戲份留白也好，顧老師自然能用想象補完：不論國內國外，做設計師都是很花錢的，工作室要不要錢？買布料要不要錢？秀場款用料自然好，像喬韻這樣做樣衣，一個想法能做兩三件出來比較選擇，不算人工，一款衣服分分鐘就是小幾千的成本，這一季的colle成本隨便奔著十萬去了，那種剛出道的菜鳥設計師看著貴價面料流口水的事不是玩笑，雖然在商業(yè)服裝里，面料成本占比極小，但純粹開支存款的秀場款那就又不一樣了。

    這還僅僅只是最基本的開銷而已，像是如果這一次顧教授萬一萬一被打動，給她爭取了在服裝周開秀的機會，那模特費，跟妝團隊，攝影、燈光、布展還有媒體跑展發(fā)通稿的費用，這都是不小的開銷——這是純粹燒錢了，好燈光、好設計和好的展臺布置全都要用錢來買，沒錢約等于low。所以，獨立設計師開秀很多要申請贊助，尤其是皮草類，如果沒投資可燒（初期通常沒有），又沒有贊助，那就打環(huán)保牌吧，真皮反正你也肯定買不起的。

    喬韻前世舉棋不定，遲遲沒重新開始，就是深深明了這其中的花銷與收入根本不成比例，她收入不低，但也沒那么多錢可燒，但今生不一樣，且不提那些零敲碎打的‘代言費’，一件長襯衫，一個lady dior，一雙羅馬鞋，給她就賺了小幾百萬——苦心孤詣把lady dior做紅，當然不是義務服務，和做鞋一樣，d市多得是手工作坊，青哥借這股東風，都養(yǎng)了兩三個四五鉆的小號了，就光靠做山寨包和鞋，當然也往外出各種檔次的大貨。只是這個賺頭又不比白襯衫，喬韻拆不出版圖，大家都靠山寨，競爭也激烈，青哥只占了個先知先覺的東風，現(xiàn)在已漸漸失去了市場優(yōu)勢。

    做土豪，就是好，頂級小羊皮都多買幾張，做一件出來先看看效果，不喜歡再做。喬韻放下電腦，起來又自己穿上衣服顧盼一下，草草記下幾個想法，等快樂地換裝游戲玩夠了，藍條差不多回滿了，回來繼續(xù)托馬屁——雖然她覺得顧教授看到這里，肯定已經猜到她求的是什么，但該奴顏婢膝的時候也不能手軟。

    【雖然難以啟齒，但，如果我的設計能讓您覺得有一二可觀之處的話，老師，如果您還能允許我叫您老師的話……今年10月份的上海時裝周，我想……】

    想了半天，想不下去了——求人怎么掩飾都很赤裸裸，喬韻刪刪改改也不知道該怎么說——上海時裝周是國內最有逼格的兩大時裝周之一，屆時全國各地的服裝商人都會云集至此，當然還有大大小小的服裝品牌會來開秀，當然，任何人都可以參與，即使你沒拿到邀請函，不能去開展會，也可以自己在場地附近的飯店租個大堂，派人到場地門口去發(fā)傳單，拉人來開訂貨會，如果夠大膽，就在場地外露天搭個臺子，自己去走秀都行，但，能受官方邀請參與，這其中蘊含的意義，終究是不一樣的……

    喬韻并不奢望自己能去做開場秀或閉幕秀，甚至是拿到時裝周期間在主會場走秀的名額，這和她的設計好不好沒有半點關系，現(xiàn)在距離上海時裝周只有不到兩個月的時間了，這種走秀名單一般都在半年前就已經定好，這其中的博弈和利益分割，不是現(xiàn)在的她能輕易撼動的，當然這點時間也根本籌備不了一場體面的時裝秀。她最好的希望就是在展區(qū)有個自己的辦公室，再好一點，分會場有一個場地，某個時段給她開展示會，最差的結果就是趕緊去場地附近租飯店了。

    而這結果也并不取決于她：當她掘到第一桶金時，報名時間已過，即使未過，不帶任何關系，光身去叩時裝周的大門，結果也很難說，喬韻在這方面不想談太多，這屬于中國特色，也屬于時尚圈的潛規(guī)則?？傊?，她現(xiàn)在能否拿到一張名正言順的門票，就取決于顧教授能不能被這封信打動：顧教授本人倒是不會特意飛來參與上海時裝周，這里是東華大學的傳統(tǒng)地盤，但她執(zhí)教多年，桃李滿天下，在上海服裝設計師協(xié)會和時裝周組委會里，都有直接的關系。

    所以這央求多重要？顧教授手里的權力多大？喬韻都不知道該怎么往下寫了，【我想，能不能請您通融一下……】

    不好，刪掉，感覺和走后門似的俗氣——雖然這就是走后門。

    【如果您覺得我的才華不必被埋沒……】靠，太自戀，顧教授看了肯定心生不喜。

    【您能不能……】

    【可以不可以……】

    廢了整整大半個小時，畫設計圖都沒這么難過，到最后，她自暴自棄，張姐上身，【總之，衣服做出來了！如果您喜歡的話就讓我去參加個時裝周吧老師！求求你求求你，你看這裙子多漂亮啊，不比別人強呀？不上多可惜呀，讓我上吧讓給我上吧老師——】

    這版本，她是爽了，顧教授看到估計會崩潰，喬韻吸著鼻子欣賞一會，覺得精神力已虛耗到極限，她好想找個人來吐槽，可誰能懂她的苦？不管是誰肯定都會說，‘去讀兩年帕森斯，回來還怕沒秀開？’，秦巍肯定會這樣講，白倩不會這么說但心里肯定也這么想，最怕就是顧教授讀完整封郵件，嘴角抽抽，也講出一模一樣的話來……

    喬韻覺得自己正在感受這世界上最大的孤苦，她吸著鼻子，規(guī)律地用額頭砸桌面，砸了一會，不幸雪上加霜，耳朵里聽到不祥的一聲‘咻’。

    這聲音很熟悉，是郵件發(fā)出的效果音，她猛地抬起頭，不可置信地看過去：還真是，不知剛才砸桌子的時候是帶動了鼠標還是影拓，現(xiàn)在網頁已經刷新，顯示的是‘您的郵件已成功投遞’。

    “啊?。。。。。　?/br>
    “不是吧?。。。。　?/br>
    “我艸啊啊啊啊啊——————”

    即使緊張到跑來跑去，也無法挽救郵件已被發(fā)送，且無法撤回的事實，喬韻用了大概四小時才讓自己重新振作起來，勇敢地面對這世界：啥也別說了，開始看酒店吧……

    時裝周期間，好酒店也是要搶的，和她有一樣心思的工作室，為數(shù)并不在少……

    今天應該是沒心思做設計了，她索性打開手機和qq，一邊抽抽一邊搜地圖看酒店，天色漸晚，一盞孤燈在凌亂的工作臺上，只照亮一個人，整個畫面就透著一股孤苦伶仃的氣息……

    【?！康囊宦?，她的q響了。

    【這是我最后一次摻和秦巍的那點破事！】發(fā)消息來的人語氣并不太好?！窘邪踪徊灰賮頍┪伊?！】

    他的不快，反而成了喬韻的愉快，她開始翹嘴唇了，【就許你煩白倩，不許白倩煩你？范立鋒，你好雙重標準，我好怕怕哦?！?/br>
    范立鋒發(fā)來一個暴漫表情，考慮到現(xiàn)在才2007年，這真的很與時俱進，【不和你說了，反正我就告訴你這事——林阿姨封鎖了秦巍的經濟來源，他現(xiàn)在所有銀行卡都不能用了。好了就這樣我走了別再聯(lián)系了拜拜了您那！】

    說到做到，他的頭像馬上就變灰了，看來迫不及待要從秦家如今的家庭革命中脫身：喬韻猜，范立鋒是不會給秦巍什么經濟支援了，他應該也盼著秦巍能回歸正軌，去過符合他階級的生活。

    但他又也許有一點點不全那么盼望，否則不會給她這個消息。

    王子落難，看來，秦巍身邊，最近是有好戲看了。

    幸災樂禍不太好，但喬韻的唇角還是翹了起來，她思考幾秒，給范立鋒發(fā)過信息，也不管他有沒有回應。

    【等他回b市，安排時間，我抽空見他一面?！?/br>
    ☆、第22章 夜火

    喬韻和秦巍最后一次交流是在教學樓前，最后一次見面是在校門口的驚鴻一瞥，之后兩個月，兩人沒有任何交集，就和每一對已經相忘于江湖的前戀人一樣完美?！@并不意味著喬韻就看不到秦巍的臉了。

    張導的電影已經殺青，是明年大年初一的賀歲檔，秦巍馬不停蹄又進了關導的組，演的還是男二號，連續(xù)兩部關注度極高的大戲，他都有吃重戲份，終于引起媒體的注意，喬韻猜這里還有劇組的不少功勞，總之，他開始上新聞了。

    【新星秦巍獲名導青睞，或成明年上位最迅速小生】

    【未映先紅，張導新作《鋼鐵心》劇照曝光，六皇子秦巍古裝扮相引爆觀眾，梁影帝贊他有天分，‘和秦巍對戲是享受’】

    【玉女官小雪與同戲男星秦巍因戲生情？官小雪：只是朋友，謝謝媒體關心】

    和這些報道聯(lián)系在一起的，當然是海量的照片，大多都是六皇子的劇照——秦巍應該還沒來得及去拍他的公式照片，在宮殿一角，秦巍身著華服，負手而立，盤龍刺繡張牙舞爪，環(huán)繞英挺身形，他雙眼微合，陽光從上往下，灑在挺拔的鼻梁上，是昏暗宮廷里唯一的亮色，而六皇子站在這湖水一般的陰影里，神色沉靜輕郁。

    張導的敘事能力也許有爭議，但審美真是沒得說，這張劇照沒有日后過度ps的毛病，簡直可以直接印刷出來當海報，秦巍也因此收攬了第一波人氣，新聞底下的留言多數(shù)應該都是水軍買的，但他的貼吧是真的建立起來了，里面有些小女生探頭探腦，交換少得可憐的情報，詢問著秦巍的詳細資料。

    雖然幾率不大，喬韻并不想哪天醒來就發(fā)現(xiàn)自己上了新聞，所以她很謹慎、目的也很單純地和秦巍約在她的工作室，秦巍沒怎么刁難她就答應了——也許刁難了，她不知道，因為一切交流都是通過范立鋒完成（哲學家老范已提前出發(fā)前往美國，并因自己出國了還逃不脫拉皮條的命運氣得發(fā)瘋）。

    他會刁難她嗎？很難說，在秦mama找他以后，秦巍應該自覺理虧，也許不會鬧脾氣，但現(xiàn)在的秦巍對喬韻來說已經成謎了，從他脫軌的那瞬間開始，她對他的了解也許就應該全部作廢了。

    開門以后她就一直盯著秦巍看，想從他臉上鉆出點線索——他瘦了，更黑了點，依然是那帥又高冷的樣子，撲克臉看不出表情，但也沒太多恨意和憤怒，不像校門口撞見那次，武裝出渾身的優(yōu)越：只是幾個月，似乎已經比剛畢業(yè)時要成熟一些，但又和華爾街時期的那成熟走了不同的方向。華爾街推崇狼性文化，凌晨2點下班，6點鐘爬起來去健身房，8點再度精神奕奕踏入辦公室說早晨，字典里沒有‘不可能，做不到’，你要時刻貪婪，并非只為了錢，還為了時刻向上，up or out，沒有第二個選擇，如果你不是發(fā)自內心地虔信這種人生邏輯，你就不可能在華爾街呆得下去。

    秦巍和她一樣好勝，和她不同的是他也一直都能保持優(yōu)秀，他是同學中第一個進高盛實習的，同時將論文保持全a，他在幾個月內就飛快地學會了華爾街對客戶那彬彬有禮的誠懇冷漠（并把它用到了分手時分），一轉頭又能融入同事間看似友善的瞎鬧部分，一邊開著無下限玩笑，一邊狂笑著有意無意地攀比身體、精力，攀比著‘對我們來說沒有不可能’。

    沒有不可能意味著‘別人都說連續(xù)一周每天只睡兩小時會死，但對我來說沒有不可能，我可以為了這項目這么做，為公司賺到上千萬美元然后直接飛到la陪客戶去打高爾夫’，沒有不可能也意味著‘我不可能犯錯，我不可能失敗，我不可能放棄’，如果你犯錯，如果你失敗，如果你放棄，你不屬于華爾街，你屬于華爾街外的那個群體：loser。這條街控制著幾乎全世界的經濟命脈，它建筑在地球的頂尖生態(tài)圈，秦巍融入了，他成熟了，他也同時充斥了這種人士通用的疲倦，那種空虛的、燃燒殆盡的，永遠不會被他們自己承認的疲倦。

    她問過他累不累，他淡淡地說還好，但她有時能感覺到面具下他的崩潰與破碎，他笑的時候越來越少，那個生氣起來會把她扛到肩頭，沖進房里扔到床上的秦巍正在慢慢地死去，有時候他們的約會就是坐在她的小公寓里看電影，開場五分鐘秦巍就睡著了，他說的最多的話是‘嗯，嗯，好的，嬌嬌我好累’。

    她有想過提議一起放棄學業(yè)回國，但又被這念頭中的恐懼擊倒，他們承受不起失敗者的污名，耶魯和帕森斯簡直就是他們的命?！髞?，她沒了一條命，秦巍堅持下來了，但她喜歡的那些自我與本色，也已經在一次又一次的‘沒有不可能’中凋零。

    她一直在哭，一直不敢相信，她恨林女士，不因為她總覺得她配不上秦巍——這也許是事實，而是因為她怎么能這么歡欣地把他送去華爾街然后看著他死掉，她怎么能一直影響他，把秦巍的人生變成一場公開處刑，也許對她來說那叫性格矯正，但對喬韻而言，她愛的秦巍就是這樣一點一點被殺死，而她甚至也在其中推波助瀾，起到了不可估量的作用——也許這一切也早在林女士的意料之中。

    但現(xiàn)在，秦巍沒有去耶魯，沒有去華爾街，他也并不疲憊，喬韻的眼神跟著他在展臺邊穿梭，在工作室里東摸摸西看看，他們誰都沒說話，屋內充斥奇妙又和平的氛圍，喬韻走到他身邊，和他一起端詳那一排排照片。她最近進度不太好，心情很浮躁，因為顧教授始終都沒有回信。

    “這系列叫什么名字？”秦巍問，他取下一張照片細看，又瞟了喬韻一眼，“也是孟澤拍的？你在照片里比較瘦?！?/br>
    他就見過孟澤一次，名字倒是記得清楚。

    “打光?！眴添嵳f，她從秦巍手里接過照片，垂眸端詳：這是一件皮夾克的試衣照，她穿著素面黑色裹身長裙，外搭深棕色亮面皮外套，肩部做了紋章裝飾，鐵鏈斜掛過胸口，看起來像是將出征的戰(zhàn)士，又像是被束縛的囚徒。

    這是件她沒拿定主意該怎么搭配的服飾，喬韻低頭凝望照片里面無表情的自己，輕聲說，“夜火……這系列的名字叫夜火?！?/br>
    沒有星星也沒有月亮的黑夜里燃燒的火焰，點亮前路，肆意舞動的光源，絕望中的希望……這些意象秦巍也許不能準確的形容出來，但他作為直男來說是有審美的，他張望四周，點了點頭，有點疏遠的評價，“這個系列……不錯，比你之前的畢業(yè)設計進步了很多?！?/br>
    喬韻發(fā)覺，這疏遠和他在海報中流露出的氣質如出一轍，他變得成熟了，因為他變得……很局外，縱然身處此處，但他在思索著別的，所以他不再主宰場面，反而變得疏離，這讓他和平常比多了一點點脆弱，這個alpha male并不在自己的最佳狀態(tài)，他有點迷茫。

    她沒搭話，從口袋里翻出一張銀行卡遞過去。秦巍沒有馬上接，揚起眉看她。

    “密碼是你生日?！眴添嵳f，“里面有50萬，拿去花吧?！?/br>
    她知道他現(xiàn)在現(xiàn)金流緊張：林女士收了他所有卡，當然還有車子、房子，‘既然你要走一條家里不支持的路，那你就不要再享受家庭對你的幫助’——據(jù)說她是這么講的。而雖然接連拿了兩個大制作的重要角色，但秦巍拿到的片酬卻不是很多。

    “范立鋒說，秦巍說，張導那部電影他根本就沒打算收錢，一開始還以為只是象征性出演幾天，后來也就拿了十幾萬吧，買了個表就沒了。”白倩說，“嬌嬌我能不能跳掉轉述人稱啊，好累哦……然后關導那部片不也是大制作嗎，范立鋒說這種大制作，除了力邀出演的大咖以外，花旦小生角色都是不開片酬的，有時候還要倒貼錢，必須帶資進組才能演，他是關導叫去試鏡的，待遇特殊，給了五萬，但還沒結，得殺青再付款，秦mama算得準準的，所以秦巍現(xiàn)在身上是真的沒有錢了?！?/br>
    喬韻也沒有太多錢，青哥那里預期收入雖然高，但也要一筆筆結，何況她還有很多燒錢的事要做，她把手里一半的現(xiàn)金給了秦巍。

    秦巍還是不接，他的眼睛重新燒了起來，像是黯淡的篝火被人吹了一口氣，在夜里死灰復燃，重新狂舞起來，熱得、亮得、銳利得讓人發(fā)抖，他的盯視一直都是這么有殺傷力，像是一眼能望進她骨頭里，揭穿她所有的隱秘，這眼神和林女士有些像，但又不一樣，它充滿了……感情，讓她不敢深信的期許，漸漸成型的篤定，他看出來了，他看穿了，他把她什么秘密都看明白了，但卻不肯放過，他不會放過。

    “為什么？”

    他果然不放過，還是不接，盯著她一定要問個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