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david，你確定你說的這名設(shè)計師真的值得我們來這一趟？”樸文惠有些狐疑地問道，她扭著頭，快速地瞥著兩側(cè)的展位，“如果只是這種水平的話，我將會非常失望。”

    黃老板到底站得遠了一些，沒留意到更多的細節(jié)——他就不知道傅先生身邊的中年女人，雖然長著一副亞洲面孔，但和他說的卻是英文。這個身著黑t和馬褲，打扮得毫無時尚感，長相平凡，甚至還可說是有些嚴厲的韓國裔女子，事實上，正是一名貨真價實，甚至也可以說得上是位高權(quán)重的時尚買手，黃總每年的業(yè)務(wù)活動，還會和她發(fā)生不小的交叉呢。

    時尚買手并沒有準(zhǔn)入門檻，只要出現(xiàn)在時裝貿(mào)易現(xiàn)場，并有購買行為的，都可以自稱為是買手，包子夫婦、廖珊和黃總在某種意義上來說，都是自雇買手，只是他們的購買行為影響不大，只能說是服裝圈的商業(yè)行為，尚未登堂入室，對時尚圈造成影響。真正行業(yè)內(nèi)部談?wù)摰哪欠N時尚買手，在國內(nèi)還是極為少見，甚至于可以說數(shù)量接近于零。

    真正的時尚圈買手，要服務(wù)于百貨公司和大時尚集團，從訂貨、買版甚至到發(fā)掘新秀設(shè)計師，都是他們的業(yè)務(wù)范圍，在時尚圈內(nèi)部有個共識：想要混出頭，你必須得到這兩種人其中之一的賞識——時尚編輯，或是時尚買手，只要你得到了一個，另一個遲早會青睞你，但如果你始終取悅不到其中一個的話，那么高端時尚圈的大門，也就永遠也不會為你敞開……

    逼格這么高，不是飛米蘭，就是飛紐約，總是在看展，總是能和那些超級名流出入于同一個衣香鬢影的場合，就像是樸文惠，她昨天剛從釜山時裝周離開，飛抵s市，三天后又要飛往東京去參加三宅一生和川久保玲的訂貨會，每年飛行里程都夠兌換好幾張頭等艙，起碼有五個城市的五星級酒店，連門童都能叫出她的名字。聽起來讓人羨慕，但這份工作的壓力之大，不是一般人也難以想象，整個春夏發(fā)布月，時尚買手幾乎都不能在晚上三點以前入睡，大量的圖表和數(shù)據(jù)需要處理——是的，其實時尚買手最敏感的是數(shù)字，其次才是時尚品味，在這盤生意里，利潤永遠排在第一，不清楚同款單品去年的銷量和平均單價，你怎么能確定下單數(shù)量？難道是全憑經(jīng)驗和所謂的直覺？

    這還不是全部——除了為百貨公司采購單品以外，她還肩負著為集團發(fā)掘新秀設(shè)計師的任務(wù)，要建立人物卡，跟蹤新產(chǎn)品發(fā)布：對成規(guī)模的時尚集團來說，在決定與某個設(shè)計師合作之前，通常的做法是持續(xù)觀察2到3年的時間，讓市場沖走所有的虛浮矯飾、青澀躁動，等到頑石的棱角被磨圓，顯露出閃耀的黃金底色之后，這才對他們伸出矜持的手，把他們帶領(lǐng)進另一個全新的世界。

    這是一種極為成熟的機制，可以篩選掉天賦和熱情不足以持久高水平的設(shè)計師，但也意味著大量的前期工作和無數(shù)中途被廢棄的檔案袋，尤其是在遠東市場這塊，公司并不是太過重視，整個大區(qū)只有樸文惠一個高級專員，所以整個9月份和10月份她的脾氣都非常不好，傅展算是幸運，在上海時裝周和她碰面，尚且可以享受略微客氣的對待——樸文惠基本已經(jīng)放棄了在中國區(qū)尋找新秀設(shè)計師的想法，重擔(dān)少了一個，如果是東京時裝周，把她從即將舉辦的發(fā)布會場地里拉開，來逛這種low攤，她能把傅展的頭生咬下來。

    “mandy——”對她的質(zhì)疑，david只是露出他那慣常的，好看的笑容，他拉長了聲音，有點懶洋洋的撒嬌味道，這個花花公子，情欲幾乎是寫在基因里的本能，“你這是在質(zhì)疑我的審美嗎？還是我的誠意？我們認識多少年了，從我還是個實習(xí)生開始，什么時候讓你失望過？”

    mandy不否認david多少還算有點能力，也不否認自己對他的撒嬌多少也還有點受用，她瞥一眼手表，加快腳步：四十五分鐘之后有一場她不愿錯過的發(fā)布會，這甚至可以說是樸文惠這么早就飛抵s市的原因?！拔抑挥卸昼娊o你?！?/br>
    “一秒鐘就夠了?！眃avid怡然地說，他稍稍揚起下巴，唇邊微笑加深，“mandy，如果你能從你的小世界里屈尊抬起頭，把你的注意力集中過去一秒鐘的話——”

    樸文惠疑惑地順著他的指引看過去，“……啊?！?/br>
    在這個角度，尚且看不到展品的太多細節(jié)，只能看見轉(zhuǎn)角處那的展位布置，噴繪、燈光，聚光燈中的主推展示品——她幾乎是本能地在心里逐項評分，當(dāng)然，展位布置這無法代表設(shè)計水平，但它亦能折射時尚買手在藝術(shù)領(lǐng)域最看重的東西：品味。才能可以磨練，技藝會隨著時間精熟，但品味，品味幾乎是與生俱來的一種天賦——

    她不屑地瞥過身旁經(jīng)過的店鋪，僅僅只是因為看路時不得不帶到，這些一無是處的所謂獨立設(shè)計師品牌，不過是一群裁縫發(fā)的譫夢，他們既缺乏把設(shè)計轉(zhuǎn)換為成衣的能力，也缺乏基本的品味，只有一些或多或少，可憐兮兮的跟風(fēng)能力。比較起來的話，【yun】的展位布置尚有不少可觀之處，至少完整地傳遞了一個品味恰當(dāng)?shù)囊庀螅埠驼蛊酚泻芎玫慕Y(jié)合。

    “你是從哪里找到他的？”她加快了腳步，目不斜視，眼神如最精密的放大鏡，從logo看起，展臺中的masterpiece：皮革拼接？上一次看到這概念是幾年前？嗯，可算是something new，這設(shè)計算過關(guān)了，版型設(shè)計也很棒，一眼掃去就知道有足夠的小心機，所以才貼合身形，夠flattering，這是所有所有時裝里最重要的一點，讓穿著者的身段更有魅力。ok，他有能力做出一條非常不錯的秀場款，已值得她來一看。這設(shè)計的成熟度已超越那些時裝名校的畢業(yè)作品展，也許對四大時裝周來說仍有些單調(diào)，依然太‘成衣’，但在中國？這樣的設(shè)計師已夠少見。mandy的興趣真正地燃了起來，但疑惑也隨之冒起：這樣的設(shè)計師，本不該籍籍無名，這水平已足夠登上東京時裝周的主舞臺了，但在上海時裝周里卻連場秀都沒有？這是出了什么問題？

    “現(xiàn)在還覺得我在浪費你的時間嗎？”david笑瞇瞇地調(diào)侃她，“還是只有二十分鐘給我？”

    mandy刀他一眼，她已經(jīng)完全進入了急躁的工作狀態(tài)，“david?！?/br>
    david笑容篤篤定定，一點不吃她的沉聲恐嚇，閑閑和她對視，樸文惠沒時間和他浪費，幾秒后率先讓步，“下次到巴黎，第一杯酒算我的?！?/br>
    她得到了一枚大拇指和一個討人喜歡的笑容，david不再開玩笑了，他糾正，“不是he，是she?！?/br>
    似乎是想到了什么，他的笑意加濃了，“我是通過一個你再也想不到的途徑認識她的——一個你絕對不會相信的有趣故事。”

    playful，他總是這樣，任何時候都不疾不徐，好像擁有全世界的時間，這是一種上流階級特有的從容，因為他們很清楚，自己的確擁有全世界的時間。他們永遠不會理解她這樣的工薪階級為什么會匆匆忙忙，樸文惠翻個白眼，索性不問了，她的眼神直接掃視展位內(nèi)的衣服，只留一點注意力給迎上來招待的男人：歸根到底，設(shè)計師還是要用產(chǎn)品為自己說話。

    除了那件展品以外，店內(nèi)所有的單品都是成衣，隸屬于一個系列，她掃一眼，心里已大致有了評估結(jié)果：做工精良，用料上等，設(shè)計上和秀場款一脈相承，但做了不少減法，秀場款那陰郁的氣質(zhì)被削弱了，取而代之的是皮革所象征的強硬感，在商業(yè)上非?！浅５某墒欤瑤缀踝屓顺泽@，她在每個品類中做的選擇：三條下裝，緊身九分褲、闊腿褲，皮革拼接的及膝裙，準(zhǔn)確涵蓋了她受眾的三種需求，緊身九分褲沒有皮革，適合更運動，更休閑的場合，你可以輕易想象出這條褲子搭配一雙低幫便鞋，走在紐約街頭的效果，闊腿褲更浪漫，更有女性氣質(zhì)，皮革用的是亮面，配合上什么？一個kelly包？上班不失禮，下班小酌也不會過于拘謹。及膝裙用的啞光皮，夠低調(diào)，僅僅是隱隱渲染出強硬感，這讓它更適合著裝禮儀嚴謹?shù)膱龊稀质冀K不失個性，女強人們會很喜歡的，是不是？

    這三款單品簡潔明確，互相補充，涵蓋了盡量大的場合，每一款都有明確的目的性。她可以輕易地想象出它們被怎樣的顧客挑選，用什么樣的價格售出，而疑惑也隨之更濃：how？why？

    秀場款所代表的靈氣，這很常見，沒到驚世駭俗的地步，但轉(zhuǎn)化為成衣中做的減法？思維模式的轉(zhuǎn)換？她難以想象怎么會有人對這些事無師自通：how？這都是設(shè)計師在和市場的沖撞中，無數(shù)次血流滿面后才能總結(jié)出的寶貴經(jīng)驗，甚至于說這種高度的思考方式，一般的小設(shè)計師都未必具備，只有中型品牌的設(shè)計總監(jiān)，只有那些直接對市場負責(zé)，開始研究市場的高級設(shè)計師，才能夠品味到這其中的分寸感——

    這種等級的設(shè)計，卻只得到一個這樣不起眼的攤位？why？她不信這是無師自通，yun的設(shè)計里沒有半路出家的粗礪感，她的靈氣深思熟慮，透著圓滑，她一定有專業(yè)背景，但她為什么不去國外？如此的天分，只需稍加磨礪……

    “傅先生——”

    作為韓裔美國人，樸文惠的韓語都不算太流利，更遑論中文？她那點皮毛只夠她大致分辨出david的姓氏發(fā)音——她把注意力從走馬燈一樣映在眼簾中投射出參數(shù)的單品抽離，瞄了那白t女孩一眼：她面容姣好，戴著大大的眼鏡，頭發(fā)梳成兩條麻花辮，清純稚氣得讓人吃驚，她剛一眼掃過，直接當(dāng)實習(xí)生處理，但現(xiàn)在——

    她的笑容里某種東西，斜挑的眉中，如匕首出鞘般展露出的銳氣，和那條裙子，和這些單品之間引起的共鳴，那種如獸般深藏的野性，讓樸文惠立刻確定了她的身份——也幾乎是立刻猜到了她和david的關(guān)系，兩個人的表情已經(jīng)充分說明了他們間弱rou強食的關(guān)系。

    她刀david一眼，david沒遮掩，心領(lǐng)神會，淺笑攤手，“mandy，你不得不承認，她的設(shè)計足夠吸引?！?/br>
    這不假，看得出來，他也一樣在快速瀏覽那些設(shè)計，興趣毋庸置疑，但這依然無法抹去david在利用這個機會假公濟私的事實，mandy翻個白眼聊表憤慨，但沒有多余的心思生氣，她現(xiàn)在想的全是專業(yè)問題，僅僅是微微嘲諷，“你想做她的發(fā)現(xiàn)人？就像是berge和ysl？”

    “你想和我搶嗎？”davi唇角微揚，像是在開玩笑。

    呵。

    “我覺得你要擔(dān)心的并不是我想不想，而是她會不會配合——這女孩的設(shè)計，可是野性難馴，”mandy說，她看一眼表，私人閑聊時間到此為止?！拔疫€有十五分鐘，你做我的翻譯?！?/br>
    “噢，這沒關(guān)系，”突如其來的淺笑聲截入，白t女孩興味地對她伸出手，“我的英語水平還算流利，并不需要翻譯——”

    在2007年，流利的英語還能給逼格加分，外籍人士亦有加成，尤其是在時尚圈內(nèi)更是如此，幾個員工都以崇敬眼神望著他們，沒計較他們在交流中大剌剌使用外語卻沒表示歉意的失禮，也因此，這女孩輕描淡寫的插入，讓mandy和david都有失態(tài)被抓的踏空感，mandy更是惱怒地瞪了david一眼，雖然后者的笑容更為苦澀難堪。

    她快速調(diào)整心態(tài)，伸出手直接忽略剛才的尷尬，“那就最好，mandy，買手。”刻意沒提她的公司。

    “yun，設(shè)計師?！边@點小心機，沒擊破yun的鎮(zhèn)定，她淺淺一握mandy。

    雖然從年齡來看，絕不會畢業(yè)多久，但她的強勢已很老道，mandy會心一笑：看起來，這一次david是遇到對手了。

    她好奇更甚，只是時間已不容許盤旋細問，只能直擊核心，“我只看到了你的成衣，這是系列的全部嗎？”

    “并不是，但地方有限，放不下走秀款，所以我們只放了成衣系列。”yun把手里抱著的幾本畫冊給她一本，david欲言又止，她注視他一秒，笑笑，也寬容地遞給他一本。

    mandy接過來稍微翻閱：這本畫冊前半本是秀場款，沒有建議售價，只是意圖塑造品牌形象，因此也可以看到更銳利的想法——她瞳仁微縮，但不動聲色，把后面的成衣系列看完，“這系列的主題是？”

    “黑夜里的火。”

    “會辦秀嗎？”

    “目前還沒具體計劃，但在不久的將來會有的。”yun鎮(zhèn)定地說，仿佛這不是虛偽的矯飾推脫——她確實也流露出這級數(shù)的說服力，不是氣勢，不是虛無縹緲的氣質(zhì)，而是這展位方方面面的所有細節(jié)。笑話，這級數(shù)的品牌怎么會開不了發(fā)布會？這的確只不過是時間問題。

    “我想看到你的秀?！睒阄幕菡f，她確實需要看到她的秀，硬照說明不了那么多，到目前為止，她得到的信息還太有限，她把lookbook收進公文包里，拿出隨身小本做筆記，喬韻遞給她一張名片，mandy也找出自己的給她，“如果你不愿搭理david，直接聯(lián)系我?！?/br>
    “mandy——”david哀叫，兩個女人都不理他，mandy繼續(xù)說，“我想知道，你的成衣和主題的聯(lián)系，我知道在轉(zhuǎn)換過程中你做了減法，這很容易看出——但會否減除太過，這衣服里，屬于‘你’的東西太少了，是嗎？你怎么保證顧客記住你的品牌？”

    yun揚揚眉，這是設(shè)計師遇到批評時常見的表情，樸文惠不詫異，她寬容地沉默下來，給她留出思考的時間：東亞這邊的文化氛圍不善于直接處理沖突和質(zhì)疑，很多設(shè)計師在她的尖銳面前都會有點慌張。

    “當(dāng)然，我的設(shè)計中也有一些更尖銳的成衣，”她沒想到，yun的回應(yīng)相當(dāng)快速和平靜，好像已有許多次應(yīng)對質(zhì)疑的經(jīng)歷，“但最終被我從系列里刪除，畢竟，目前我的設(shè)計主要針對中國市場，秀場可以張揚個性，但市場需要成熟。在展位有限的情況下，我選擇了更符合市場的展品，不做無效的信息傳遞，我想這是個合理的選擇?！?/br>
    “你認為中國市場還沒準(zhǔn)備好迎接更前衛(wèi)的設(shè)計？”樸文惠尖銳地問。“而不是你還沒好到兼顧藝術(shù)和商業(yè)？”

    她的出招夠凌厲，但仍未壓倒yun，她游刃有余地笑，“市場有何藝術(shù)可言？mandy，你是買手，你比我更清楚，藝術(shù)存在于秀場，市場？市場上只有錢?！?/br>
    她這話不假，市場上當(dāng)然只有錢——只是非常不符合她的身份，像她這樣的小女孩應(yīng)該充滿朝氣、野心甚至是憤怒，雄心勃勃地想要做那個規(guī)則破壞者——事實上，mandy也的確從她的設(shè)計里品味到了這種情緒，但與此同時，她又是如此的現(xiàn)實和世故，對市場沒有絲毫幻想。歸根到底，這種自我克制感才是讓她最驚奇的地方，也讓她更想挑逗一下她的尊嚴，“看得出來你為了錢的妥協(xié)，但問題在于——即使經(jīng)過妥協(xié)，它的商業(yè)性也并非完美，這當(dāng)然是很好的單品，你針對的是上層中產(chǎn)階級和富豪階層，從做工與定價都能看出來，但問題是，以我的經(jīng)驗來說，這樣的定價和這樣的設(shè)計間存在斷層，你的設(shè)計很好——但夠不上這標(biāo)價，這件t恤要賣到400刀，它要么含有更多的品牌溢價，要么含有更多的性格。”

    這是實話，這設(shè)計如果打上lv、愛馬仕的牌子，一轉(zhuǎn)眼就能賣出四倍、五倍的價格，品牌本身所代表的價值觀、認可度和質(zhì)量擔(dān)保，都是衣服承載的無形資產(chǎn)，但對新興設(shè)計師品牌來說，它太過中庸，不論是巴黎、東京還是紐約，新興品牌需要的都是一股銳氣，那種懾人的美麗，讓人一下就被抓住眼球，愿意為這種態(tài)度付款。mandy不否認yun的看法，她的設(shè)計對中國市場來說不多不少，但她是跨國公司的買手，她考慮的是全球市場，對全球市場來說，她的思路還有那么一點不夠格。

    “我同意你的看法，”她已做好觸怒對方的準(zhǔn)備，但沒想到，yun毫不猶豫地同意了她的看法，她的眼神里甚至還含有笑意，“事實上，任何一件300歐的t恤，都必定包含了品牌溢價——所以，這是我的短期目標(biāo)，讓買下它的顧客覺得這牌子值得。”

    “你的短期目標(biāo)?！睒阄幕菥捉懒艘粫un的態(tài)度，不由啞然失笑，和她對話，她有不斷的失足踏空感，不可否認，她是個驚喜，是個謎團，但這份自信？她知不知道這定價在世界范圍內(nèi)也屬于二線奢侈品的級別，知不知道圈內(nèi)有多久沒誕生過新興大眾奢侈品牌？甚至是亞歷山大王，甚至是亞歷山大麥昆，這些活躍在紐約、倫敦的新銳設(shè)計師，他們的起步定價也從未如此高企，她？一個在中國，沒有海外學(xué)習(xí)經(jīng)歷，甚至在上海時裝周都開不出秀的小女孩？

    這是可以縱聲嘲笑的那種荒謬，但她那沉靜的自信，她周身的神秘，又讓這荒謬轉(zhuǎn)化為更濃的好奇，mandy看看表：屬于時尚買手的工作，實際上幾分鐘前就已經(jīng)做完，剛才的質(zhì)問，已屬于滿足私人興趣的提點，她不能再放縱自己了。

    “讓我看到你的秀。”她說，拿過報價單，小心折好，塞進公文包里，瞥了david一眼，“你來嗎？”

    david歉然微笑，mandy送他最后兩記眼刀。

    “我把他留給你?！彼龑un說，“別對他太客氣?！?/br>
    這玩笑緩和了剛才那專業(yè)的氣氛，yun笑了，她的眉眼被笑容點亮，在這一瞬間幾乎和那件長裙一樣，野性又美麗，她和mandy互相擠擠眼，傳遞只有女性才懂的會意，“你盡管放心?！?/br>
    mandy沖她揮手作別，轉(zhuǎn)身加快腳步開始沖刺，一邊跑一邊想：的確，她的定價太貴了，但如果她能再削一成報價……也許可以小量采購，試探市場的反應(yīng)，她需要更多的去年同期數(shù)據(jù)對比……她能談下來的，那個價格，會有點艱難，從那女孩的性格來看，但她剛才已經(jīng)做了鋪墊，能談下來的……

    yun，她一邊看表一邊咀嚼著這個名字：她已經(jīng)受夠了自己在集團內(nèi)部的位置，因為自己的族裔被發(fā)配在東北亞這乏味的片區(qū)，這是隱形的種族歧視，日復(fù)一日的枯燥重復(fù)，明知會空手而歸也不得不一次次徒勞地挖掘，她渴望變得更重要，需要變得更重要……

    yun，mandy把她的檔案在自己的腦海中抽放到最前，甚至更置于下一場秀的設(shè)計師anderson之前，她在想著自己稍后會不會遇到上海時裝周的主辦方……

    她眼前仿佛還回放著那些細節(jié)：某個驚艷的斜角拼接，皮革和絲絨的完美融合，她似笑非笑的雙眼，若隱若現(xiàn)的野性和靈氣……這女孩的眼神里有故事，這很好，她還不完美，但不要緊，市場會讓她更成熟，而mandy有足夠的耐心等待。

    她只是知道得還不夠多，她想要看到更多，在把籌碼押上之前了解更多更多……她要想看她的秀……

    mandy對自己笑笑。

    她會看到她的秀的。

    ☆、第28章 時尚買手（下1）

    “你有沒有決定好我該怎么死？”

    目送mandy的身影風(fēng)風(fēng)火火地消失在展位盡頭，傅展扭頭問喬韻。

    喬韻還在玩味著手里的名片，聞言瞥他一眼：傅展臉上依舊掛著閑雅的笑，算是在道歉，但眼角眉梢分明是在邀功——雖然是在邀功，但也不惹人討厭。

    他是有這個底氣的，就像是mandy也有底氣沖進來對她的設(shè)計發(fā)表一番高見一樣：名片上簡潔的頭銜，給了她這個資格，也讓她著實欠了傅展一個大人情。mandy park是lafayette百貨遠東區(qū)高級時裝專員，而這間百貨公司有一個認知度更高的音譯名——老佛爺。

    這間百貨公司在國人心中素來是奢華的代表，它也的確是買手百貨的代表商家之一，亦是奢侈百貨難以忽視的龐然大物。老佛爺集團在全球范圍內(nèi)經(jīng)營著數(shù)十間門店，其在巴黎的旗艦店已成為巴黎一景，那輝煌的拜占庭建筑甚至可以和近在咫尺的巴黎歌劇院分庭抗禮——在巴黎，沒有任何一個百貨商店的生意會比老佛爺更好，和它有關(guān)的傳奇故事數(shù)不勝數(shù)，不論是遠道而來的各國旅行團，還是本國內(nèi)追逐時尚的型男索女，沒有人不信任老佛爺?shù)难酃猓抢锏南隳蝺簭脑绲酵矶夹枰抨牎m然與此同時，巴黎春天內(nèi)的門店接待能力還遠遠未臻至極限，它的人流量有多恐怖，也就可見一斑了。

    能被mandy樸多看一眼，也就意味著你的衣服多了一分掛在這檔次百貨公司的可能。即使目前來說這還僅僅是個愿景，但喬韻也確實因此欠傅展一個人情，她笑，沒等傅展第四度開口，乖巧地奉上自己的名片，“傅先生說笑了——這是我的名片，女裝工作室【韻】，請多指教?！?/br>
    “你不是給過我一張了？”傅展先不接。

    是給過了，但那是一張約等于無效的私人名片，她剛和mandy交換正式名片時，他可就眼神灼灼地在一邊看著呢。

    “傅先生好像很喜歡重復(fù)給名片啊。”喬韻也不說破，沖他無知地眨眼睛，“我以為這是你的愛好?！?/br>
    傅展看她幾秒鐘，眼底笑意加深——他取過名片，一邊把玩一邊欣然說，“這確實是我的愛好，謝謝你，喬小姐——嗯，喬韻，好名字，好名字，一聽就是個美人?！?/br>
    說實話，布展、跟展都很累，喬韻布完展就已是強弩之末，這個上午端茶倒水、補貨運宣傳物料，連軸轉(zhuǎn)一刻沒停，這會全靠一口氣在撐著，累得連激動的力氣都快沒了，可此時她到底還是被傅展逗笑了，傅展迎著她的眼神也笑起來，他帶她往柜臺走，安頓她，“乘現(xiàn)在人少，坐一會，你也稍歇一下?！?/br>
    喬韻不肯坐，“我們得輪著換人去吃飯——”

    青哥這時候又該死地有眼色，湊過來討好傅展，“傅先生吃過沒有？沒吃過讓喬韻陪您出去吃點？——順便給我們帶幾個飯盒回來，這里攤位這么多，想打電話叫外賣都不方便?！?/br>
    傅展沖青哥遞出‘小伙子，我很欣賞你’的慈祥眼神，青哥心照不宣，比個大拇指，兩人在她眼皮子底下公然勾兌，喬韻大囧，“陳靛，你把我當(dāng)三陪小姐??？滾，自己出去吃飯，給我?guī)Ш须u腿飯回來?！?/br>
    她索性把人都趕出去了，“去吧去吧，都去吃個飯，吹吹冷氣，好好歇一會，有我和傅先生看場子就夠了——論看店，他專業(yè)！”

    這畢竟是她的場子，青哥嚴格意義上來說是看在人情份上帶小弟團來幫襯的，論情論理都該喬韻留守，表過心意也就是了，他沒太堅持，帶著人呼嘯而去，走之前還問傅展，“您吃過沒？”

    “有梅菜扣rou飯給帶一個吧?！备嫡咕尤灰颤c了個菜——還是這么接地氣的梅菜扣rou。

    喬韻挑眉看他，他聳聳肩，在另一張圓凳上坐下來，閑閑脫掉西服，卷起襯衫袖子，在這悶熱的環(huán)境里依然游刃有余，“what？”

    “你現(xiàn)在是在告訴我，你也可以很親民，很吃苦嗎？”她直白問，“真想做我的伯樂?。俊?/br>
    傅展笑，問她，“做伯樂需要證明自己能吃苦嗎？”

    他的銳利藏在笑下，似乎都顯得溫存，但其實并不減凌厲，這語氣讓喬韻覺得她侮辱了自己智商的同時也侮辱了傅展的智商，“好吧，修改下問題——玩笑歸玩笑，你真想做我的皮埃爾貝爾熱？”

    時尚是一門很私人的生意，這一點從許許多多個奢侈品的崛起就可見一斑，總是家族式的，或是由一對情侶創(chuàng)辦，密友、同學(xué)……都是從私人關(guān)系發(fā)展為合作關(guān)系，但人們更津津樂道的還是情侶，ysl、dg是兩個很好的例子，前者這對相守一生，貝爾熱寬容圣羅蘭的怪癖一直到死，dg的兩個設(shè)計師最后分了手，但依然是‘彼此生命中最重要的一份子’?！鋵嵏嗟那閭H還是分手收場，但人們總是在頌揚傳奇。mandy拿他們倆開玩笑只是隨口玩?zhèn)€梗罷了，傅展欣賞她的設(shè)計不假，對她有好感也是事實，但那都是他單方面的情感，而她的想法……

    喬韻現(xiàn)在疲倦得沒有任何想法。

    “如果我是呢？”傅展還是笑，這人很善笑，每種笑都很真誠，但又把許許多多復(fù)雜的潛臺詞包含其中，現(xiàn)在這種笑，是云山霧罩、不置可否的，似在鼓勵她探尋：他到底是不是認真的？

    “……”他不說，喬韻也不問，她也對他笑：呵（qu）呵（ni）呵（de），在我老司機面前裝逼……從她13歲到現(xiàn)在，男人在她面前裝過的x有千千萬萬種，下場通常只有一個——仆街。傅展現(xiàn)在還沒被掃地出門的唯一理由，只是因為她剛欠他一個人情。

    兩個人相視而笑了十幾秒，傅展先移開眼神，他的笑有點無奈，但態(tài)度依然足夠真誠，“你知道嗎？mandy是個很出色的買手——但我并不贊同她今天的觀點?！?/br>
    “哦？”喬韻燃起少少興趣。

    “mandy是個很出色的買手，”傅展強調(diào)一遍，“但她不懂得中國市場，買手文化在中國沒有土壤，1998年，市場沒準(zhǔn)備好，2007年也一樣，17年……27年，也許直到37年才會有顯著的區(qū)別。培養(yǎng)一個成熟理性的市場需要時間，所以，她說的那些建議，在歐美市場是金玉良言，但在中國市場卻未必如此?！?/br>
    喬韻開始正視他了——他是個很有趣的男人，她一直知道這點，也看得出他的聰明，猜到點他的背景，但那又如何？她并不歡迎他對她的事業(yè)指手畫腳，n市那樁人情，他給誰打電話就是給誰的，她是不肯認的。直到現(xiàn)在——不得不說，她對傅展才有點改觀：他說得沒錯，至少直到2017年，整個中國的購買力都還支撐不起一個買手百貨，老佛爺二度進京，依然鎩羽而歸。這機制根本和中國國情格格不入，大部分顧客購買高單價產(chǎn)品，只是在購買品牌附加值，而非高藝術(shù)性，這樣的高端消費市場，怎么會需要買手的存在？

    “2037年？我還以為，以如今的奢侈品消費增長速度——以及你的工作，你會對市場有比較樂觀的估計?！彼o他拋個誘餌問題。

    “怎么可能？”傅展說，他的語氣清晰又冷淡，說到正事終于和mandy（和曾經(jīng)的秦?。┮粯樱芯⑷耸刻赜械?，專業(yè)的冷淡倦怠，“中國的奢侈品消費觀念從買品牌進化到買審美，起碼需要50年時間——三代始知穿衣吃飯嘛，50年可不就是以前的三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