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眼下，他卻非常清醒地知道，自己對此不再向往了，甚至連一記敷衍的笑容都擠不出來。

    腦子里像在較勁似的，兀自執(zhí)迷不悟，穿插著“不想離開”這四個字。

    其實(shí)要承認(rèn)他迷戀那個男人并不難，他迷戀裴謹(jǐn)?shù)蔫F血和柔情，迷戀他永遠(yuǎn)堅(jiān)定且有恃無恐的模樣，迷戀他在萬千人當(dāng)中選中他的偶然和必然，一切的一切，他都迷戀……

    哪怕只是想念裴謹(jǐn)臂彎的溫度和力度，他也知道自己從身到心全都放不下、拋不開……

    哪怕前路望不到頭，根本看不見吉兇，他也覺得自己好像全然都不在乎了。

    在仝則兀自沉默的當(dāng)口，游恒卻站起身，將短刀收入袖中，側(cè)頭看一眼舷窗外，石破天驚的說，“快靠岸了，也是時候和你分開了?！?/br>
    “你要去哪？”仝則倏地抬眼，滿臉迷茫不解。

    游恒淡淡道，“回去，把你安穩(wěn)送到這，咱們就該散了。我不知道少保需不需要我，但我必須回去，不然這輩子都不會安心。你呢也別任性，老實(shí)聽話，不然就是在害他。其他的不多說了，還有一句，只要我活著，就一定會照顧好小敏姑娘。”

    仝則喉嚨發(fā)澀，怔怔看著他問，“我放心，只是，你也放心我么？”

    “話說這么清楚了，你并非糊涂人。”游恒道，終于露出一點(diǎn)笑模樣，“又有保護(hù)自己的能耐，這點(diǎn)我可是真的放心?！?/br>
    仝則無語，半晌笑了，“你要走我攔不住，好歹把地址留下，等我找到落腳處再給你聯(lián)系，你總不至于連我和妹子通信也要阻止吧？而且，我須要知道你們都平安無事?！?/br>
    游恒頷首，詳細(xì)說了村落名稱，余下的便沒什么可交代。那船行不停，靠岸即分別，仝則站在船頭目送他跳上岸，游恒站在沙灘上，隔了許久向他揮揮手，四目相對片刻，就此轉(zhuǎn)身，頭也不回地大步去了。

    天水茫茫，轉(zhuǎn)眼過去了半個月時光，等真到了泉州時，仝則已離開京都有一月之久。

    他沒想好下一步，只是看著那商埠頗為繁華，便干脆告知船女要在此處下船，其后留下銀錢，上岸后仍躲在暗處觀察，直到見那船女既沒上岸，也沒有和人有交流，傍晚時分起錨離港，他才放心地往城中走去。

    仝則暗暗提醒自己，從這一刻開始，他不會再輕易相信任何人，是以沒什么掙扎，他迅速地又找回了從前那種警醒的，充滿戒備的狀態(tài)，讓自己變成一個看上去柔和無害，實(shí)則眼觀六路耳聽八方，內(nèi)心極度封鎖封閉的人。

    這日在城中溜達(dá)一圈，他找了間不大不小的客棧，洗澡更衣過后，下樓去用晚飯，想著聽聽本地人閑談，也好接觸些久違的人氣。

    泉州畢竟是大港口，開放通商的時間足夠長，以至于各地的買賣人都有，能聽見天南海北各種口音，讓他一個北方人混跡于此也不顯得突兀。

    可惜熙熙攘攘間，人們談得大多是生意經(jīng)，仝則聽得完全提不起什么興趣。

    待人散得差不多了，忽聽后頭吃酒的一個老漢感嘆道，“你們都聽說了么？朝廷詔命下了，要派承恩侯去遼東，還為此成立了個什么牡丹江公署，下轄寧安、東林等五縣。要我說名頭叫得是好聽，還說是為防備北方的俄國人，其實(shí)不就是變相流放嘛?！?/br>
    有人接口道，“還防備俄國人，這餿主意本來就是俄國佬想出來的。他們公使覲見新帝時說起，那個什么狗屁沙皇的，流放人就喜歡往最冷的地方打發(fā)，之前有一批鬧著革命的什么十二月黨，就是往西伯利亞那鳥不拉屎的地方發(fā)配的。”

    仝則端起酒杯的手微微一顫，就此停在了唇邊，耳畔聽著有人說遼東苦寒，看來侯爺還真跟那群倒霉的革命黨差不多待遇……

    他不覺搖了搖頭，跟著酸楚地想起從前讀過的故事——那些十二月黨人雖然失敗了，但卻并不孤單，身邊還有妻子相伴。她們愿意放棄優(yōu)渥的貴族生活，放棄頭銜地位，毅然決然隨著丈夫一起流放，承受饑寒之苦。

    縱然是死，如果能有彼此相依相伴，此生應(yīng)該也就沒有什么遺憾了吧。

    “苦寒之地啊，據(jù)說滴水成冰，連呵氣都能成霜。那地方，半夜尿尿都要小心那話兒被凍住。這么糟心的地界，朝廷不是往死里整人么。”

    “聽說新皇帝和侯爺有過節(jié)！如今保皇黨上位了，出臺的政策明擺著是要復(fù)辟皇權(quán)。嘖，我就怕到時候把那鐵軌也停擺了，原本還指望著交通便利，往后做生意更方便呢，這下可要全糊了?！?/br>
    “那不至于，我聽人說啊，侯爺和新內(nèi)閣交涉過，無論如何這項(xiàng)目不能停滯。”最初說話的老漢壓低了聲音，像是在說一樁秘聞似的，“要說侯爺是鞠躬盡瘁了，多少人想弄垮他，可江南江北西北幾大營的將士們都不答應(yīng)啊，更別提還有水師，那可是真敢反的，皇帝見風(fēng)向不好嚇得不敢動手，方才想出這么齷齪的點(diǎn)子。饒是這么著，還留了侯爺一家子，把人家老母親放在京里當(dāng)人質(zhì)?！?/br>
    眾人一時唏噓，也有人義憤填膺隨口罵了幾句。

    正在遠(yuǎn)處吹牛的年輕客商往這頭看看，插嘴道，“嗐，都說莫談國事，這些與咱們什么相干？買賣不斷就行了唄，侯爺是英雄，可那是對外打仗的時候，如今講究穩(wěn)定，朝廷不用兵，還簽署了好幾項(xiàng)和東南沿海諸國的貿(mào)易條款，咱們只管抓住機(jī)會發(fā)財不就結(jié)了?！?/br>
    眾人聽聞這話紛紛點(diǎn)頭，對英雄的那點(diǎn)遐思，很快便被拋諸在發(fā)財致富的夢想背后。

    一群來自五湖四海的漢子這廂磨完牙，繼續(xù)以酒當(dāng)飯，誰都不曾留意坐在角落里，身穿樸素青衣，正自默然出神的仝則。

    又不知過了多久，堂食的客人基本都散了，仝則桌上擺著的酒菜卻幾乎沒動過，他起身，徑自直奔門口柜臺處。

    掌柜的正在盤點(diǎn)今日賬，略抬眸，瞧見一張年輕面孔，只見眉目俊秀，笑容和煦，讓人打眼一瞧，不由生出三分好感。

    “借問掌柜的，這附近有沒有馬市？”

    “客官要買馬啊，”掌柜的想了想道，“城中東大街有騾馬巷，最近趕上天不錯，他們晚間也開市，客官可以去那看看?！?/br>
    話說完，只見年輕人拍了一錠銀子在柜上，朝他笑著拱了拱手，踅身就往外去了。

    第104章

    這一年的秋涼時節(jié)，江南地還籠罩在溫潤煙雨之中, 江北也還天高云淡著, 偶爾才會夾纏幾陣颯颯秋風(fēng)，而關(guān)外已率先進(jìn)入了凜冬, 白毛風(fēng)一刮，河面一夜之間就被冰封住, 成了一面碩大的，光可鑒人的鏡子。

    寧安縣靠近牡丹江, 是個不大不小的鎮(zhèn)子, 因氣候所限向來沒有“夜生活”條件，如今天一涼, 各家店鋪更是早早收工, 整個街面都有種雞犬不聞式的安靜寂落。

    石記客棧坐落在鎮(zhèn)中心, 店門上掛著一盞氣死風(fēng)燈, 正被風(fēng)吹得搖搖晃晃，不過燈光依然很頑強(qiáng)的亮著, 為的就是給投宿的客人提個醒，客棧里頭還有空房。

    只是這鬼天氣能有幾個人來住店，沒什么生意可做，老板娘心情不大好, 逮住自家老頭子，愣是沒病也要挑出點(diǎn)刺來。

    “我好容易和吳大頭說定，在他那店里賣你釀的酒，好歹一月能有點(diǎn)進(jìn)項(xiàng), 你可倒好一天到晚不夠自己喝的，黃湯子灌到狗肚子里去，一團(tuán)暈乎。再這么下去，小石頭上學(xué)能有著落？一家人全喝西北風(fēng)得了?！?/br>
    店主石老漢被老伴數(shù)落慣了，也搭上確實(shí)喝得滿臉紅霞飛，不以為意笑呵呵的道，“吳大頭不靠譜，他那破店里好位置都留給洋貨了，現(xiàn)今城里人愛那些個葡萄酒，我這高粱太烈不好賣。你也甭著急，咱們這店早晚有客上門?！?/br>
    “屁！有個屁客人，連個鬼影子都沒的。”老板娘抓了一把瓜子，閑嗑著說道，“那投宿令眼看有一個多月了，住店客一個個都要嚴(yán)格盤查身份戶籍，人家都懶得住呢！也不知道這妖風(fēng)多早晚能刮過去，說是為迎承恩侯，排查外來人口整頓治安，那侯爺啥時候來啊，喊了有小半年了吧，至今也沒見動靜?！?/br>
    “咸吃蘿卜淡cao心，那官府的事就是緊一陣松一陣?！笔蠞h乜著大門，“我估摸沒人來了，上門板吧?！?/br>
    才說完這句，好像突然就有了幾下敲門聲，老板娘咦了一嗓子，“哎老頭子，是有人拍門不？”

    石老漢瞇著眼聽了一會，“那是風(fēng)，都幾個點(diǎn)了，哪來什么人?！?/br>
    甭管是人還是風(fēng)，反正都像是專打酒鬼臉來的，他這頭話音剛落，那門上又響了幾下。

    “我去瞅瞅，萬一是……”

    “萬一是山賊來了，你就等著發(fā)家致富吧，是人，他不會吭氣叫門啊，非得拍拍拍……”

    老板娘沒理會，拉開了一條門縫，嗬，可不正是個人嘛，那人背著光瞧不清楚臉，光看個頭倒是夠高，身形挺拔修長，通身烏漆墨黑，像是披了一件黑大氅。

    “住店的？”

    那人沒言聲，點(diǎn)了點(diǎn)頭。

    老板娘二話沒說趕緊打開門，那男人走進(jìn)來，裹挾著一股逼人的寒氣，一時間顯得小店里的火爐子都不大夠用了。

    那人進(jìn)得屋，隨意拍拍身上的浮塵，之后摘下風(fēng)帽，露出一張年輕的面容。

    看模樣最多不過二十，脫了黑大氅，里頭還是件黑袍子，質(zhì)地瞧不出多好，只覺得撲面全是風(fēng)塵仆仆。

    不過那張臉可是真夠俊，并非那種面如冠玉的富貴俊法，卻也沒有絲毫清寒氣，而是俊得挺別具一格，鼻梁高挺，下頜堅(jiān)毅，通身散發(fā)著利落的凌厲，然而從看人的眼神到繃緊的嘴角又都是收斂的，整個人如同一把藏在鞘里的刀。

    細(xì)看眉眼，似乎蘊(yùn)藉著某種說不出的憂郁，輪廓偏又精致鋒利，兩種矛盾的風(fēng)格組合在一起，卻能在他臉上達(dá)到高度和諧統(tǒng)一。

    老板娘自詡閱人無數(shù)，還是沒能瞧出這人什么來頭，只好寒暄問道，“客官住店啊，這是打哪兒來，用過了晚飯沒？”

    那人搖了搖頭，顯然是只回答了她后一句話，對于從哪兒來這個問題則諱莫如深。

    “得嘞，當(dāng)家的，整一壺?zé)?，再來兩碟下酒菜?！笔咸剡^頭，沖石老頭擠了擠眼。

    余光瞧見那人落了座，奇怪的，此刻店里分明沒別人，他卻只挑了個犄角旮旯坐，等酒菜上齊，銀錢已擺在了桌面上，石老太一看，正是水牌上寫的住店價碼，分毫不差。

    見了錢自然更好說話，且這黑衣客一看就是個痛快人，石老太當(dāng)即笑道，“這是本店自釀的酒，味道醇厚，是拿上好的高粱做的。其實(shí)要說來關(guān)外，趕上這樣天氣，還真得喝地道燒酒才行?？凸偈穷^回來我們鎮(zhèn)上吧？”

    那人看她一眼，很客氣地點(diǎn)點(diǎn)頭，依然沒吭聲。

    合著是不愛說話，可該辦的事還是得辦，老板娘哦了一聲，搓著手道，“那是這么著，我們這呢新定了規(guī)矩，凡來住宿的，必要先出示路引，您說這官府也是想起一出是一出，沒事就好找麻煩——這不是要有大人物來我們這兒了嘛，怕出紕漏，您呀受累，把那路引給我們瞧瞧就好。”

    聽到大人物三個字，那人抬起了頭，寒星似的眸子里涌起一點(diǎn)淺淺的笑意，隨即掏出路引，遞給了石老太。

    “呦，您這姓氏可是少見，”石老太道，“鄉(xiāng)野村婦亂猜一下，說錯了可別見怪，是念金銀銅鐵的銅那個音不是？”

    那人嘴角微微一彎，一個簡單的動作登時沖淡了滿身的銳度，流露出三分隨意平和的慵懶味道。

    這人，正是仝則。

    那日在泉州，聽說裴謹(jǐn)要來遼東，他當(dāng)即決定啟程趕赴關(guān)外。之后在馬市上挑了匹所謂千里馬，便開始了北上。

    照道理說，從京都或是河北出關(guān)最為方便，可他不敢離京畿太近，只好先取道西口，再從蒙古繞進(jìn)遼東。

    這一走就耗費(fèi)了小半年的時間，之所以這么慢，倒不是因?yàn)樗行那樽唏R觀花。起初是恨不得馬不停蹄，結(jié)果走了十來天，兩條腿撐不住都被磨出了血，大腿內(nèi)側(cè)尤為嚴(yán)重，破了皮結(jié)痂，再蹭破痂重新淌血，反反復(fù)復(fù)總不見好，最后連走路都有點(diǎn)困難了，才不得已暫時停下腳步。

    趁養(yǎng)傷的功夫，他給自己做了護(hù)具，只是等到傷好再上馬，那層皮似乎也被磨厚實(shí)了，倒是再沒出現(xiàn)過這種情況。

    穿過大半個國家，一路上見聞不少，每每看見正在架設(shè)的鐵路線，他都會不由自主想到裴謹(jǐn)，這是由裴謹(jǐn)一力主張推進(jìn)的，不說與有榮焉，也讓他頗感欣慰。而到了大一點(diǎn)的城市，他總要去當(dāng)?shù)貙ばA站流出來的邸報，試圖找到一切有關(guān)于裴謹(jǐn)?shù)南ⅰ?/br>
    一來二去，仝則發(fā)現(xiàn)不大對，裴謹(jǐn)不知被什么事絆住了，遲遲沒有動身。他無從打探具體原因，決定還是按原定計(jì)劃繼續(xù)走下去，倘若能趕在裴謹(jǐn)前頭到達(dá)也沒什么不好。

    夏秋交際時候，他走到山西和蒙古交界處，這一年的秋老虎格外厲害，因?yàn)闆]經(jīng)驗(yàn)，他白天跑馬出過一身汗，卻沒想到晚間溫度會驟降，一不小心便著了涼，沒過多久轉(zhuǎn)成瘧疾，人躺在床上不由自主地打擺子。

    他高燒不退，渾身guntang，很快人就燒糊涂了，連身在何處都弄不清楚，迷迷瞪瞪間，看誰都像是裴謹(jǐn)，胡言亂語的喊著他的名字，幸好那時候口齒不清，當(dāng)?shù)厝艘膊淮罅?xí)慣聽官話，到底沒太弄明白他喊的究竟是什么。

    這一病就過去了小一個月，幸虧這時候已有了金雞納霜，瘧疾不再是不治之癥。反倒是咳嗽一直不見好。他總疑心自己得了肺炎，這年代雖然發(fā)達(dá)，畢竟也還沒有抗生素，只能靠著江湖郎中的一把草藥，總算給熬了過來，事后再想，他自己都覺得僥幸，這條命果然還算夠硬。

    然而病雖好了，卻還是留下了后遺癥，他的嗓子燒壞了。音色粗糲，一開口像是扯破風(fēng)箱，喝了一缸的胖大海仍不見好，大夫也說沒得治，從此以后，大概只能是這么個破鑼嗓子了。

    別說旁人，有時候仝則聽自己的聲音都覺得腦仁疼，漸漸地，他養(yǎng)成了沒事不說話的習(xí)慣，能用點(diǎn)頭搖頭解決的問題便不用言語折磨自己和他人，是以從病好到現(xiàn)在，他始終都沒能接受自己那把銷魂的嗓音。

    “仝大兄弟，小地方簡陋，你先湊合住著，我給你收拾間上房去，反正這會客人也不多?！笔咸珶崆榈?，人長得俊嘛，總歸是比較容易拉近好感，“原來你是從京都來，是做買賣還是訪親探友？”

    店里沒什么客人，這老大娘只怕是閑得發(fā)慌，太想找人說話，仝則意會，不得不頂著頭疼未語先笑了起來，像是怕驚嚇到石老太似的，他先暗暗清了清嗓子，“等人，等一個朋友?！?/br>
    壓低的聲音，聽上去很沉穩(wěn)，除了有種撒氣漏風(fēng)的感覺，其實(shí)也不算特別難聽。

    石老太還是沒忍住，眉毛動了動，心說這么年輕的小伙子，說話動靜怎么比我家老頭子還老？怪不得死活不愛開口呢，原來是嗓子太難聽，倒是可惜了，配不上那么俊的模樣。

    “跟您打聽個事?！辟趧t說了一句，也就不在乎繼續(xù)說下去，只是語速很慢，盡量控制著聲音，“我想在鎮(zhèn)上落腳，不知道有沒有正在賃的房子，還有哪里有營生可以找?！?/br>
    這問題，他是認(rèn)真在打聽，知道裴謹(jǐn)那頭已上路，可到地方還得有一陣子，他不方便老住客棧，租房子卻沒有營生，在小地方待長了容易惹人側(cè)目，他無意招惹麻煩，也不指望在這個地方重拾老本行，只希望活得越平常越好。

    石老太一聽，本不想接茬的，心想一個外來客和本地人搶什么事做，可老石頭不知抽哪門子風(fēng)，居然接茬說有，“仝先生看著像生意人，想必見多識廣讀書識字都沒問題，我們鎮(zhèn)上有個劉家園子，那劉家算是本地最大的財主了，他們那的家學(xué)私塾正在招先生呢?！?/br>
    “他們那要求可高?！笔咸溃皠⒇斨髂昵斑M(jìn)了趟京，見世面了，說起做買賣必須得會幾國洋文，將來還想讓兒子出洋見識見識，這不非要招個會說洋文的先生，那玩意能是個人就會的？”

    仝則垂著眼，不動聲色地喝口酒，心里禁不住暗笑，看來他這輩子會的最管用的本事不是做衣裳，而是他肚子里裝的那點(diǎn)子洋文。

    幾日后，仝則搖身一變成了劉財主家的私塾先生。

    他和石老頭一家也慢慢熟稔起來，石老太敏銳地發(fā)現(xiàn)，他這人其實(shí)極好相處，外表看上去冷淡，內(nèi)里卻有種溫和的氣度，不急不緩，好像什么事都可以打個商量。譬如他家小孫子小石頭，上不了人家的家學(xué)，不過央求了仝則兩句，他便答應(yīng)每日下學(xué)單給石頭講課——就在學(xué)堂里，反正他住的地方也就在學(xué)堂后頭。

    仝則每日穿著樸素，耐心地等待著他要等的人。在不上課的時候依然不怎么說話，如今劉家人都知道他嗓子不好，不過教學(xué)確是很有一套，為人風(fēng)趣豁達(dá)，又頗有手段，很能震懾住一幫貓嫌狗不待見的半大小子。

    這日剛巧趕上要去縣衙組織破冰去網(wǎng)今年的胖頭魚，劉家的小孩們都湊熱鬧去了，學(xué)里放了假，仝則便抽空單給小石頭授課，講些粗淺的算術(shù)。

    小石頭聽?wèi)T了他的嗓音，已不覺得有多難聽，抓著機(jī)會總問他出過洋沒有，外頭到底是個什么樣。

    仝則云山霧罩的忽悠著小朋友，順口問他將來想去哪里，只見小石頭一臉憧憬的說道，“不管去哪兒，反正是要離開這里。我們這山賊土匪太多，動不動就來打家劫舍，忒不太平。都說那個什么侯爺就要來了，聽人說他會打仗，從來沒輸過的，對付幾個毛賊應(yīng)該有辦法吧?！?/br>
    關(guān)外民風(fēng)彪悍自古有之，而這話涉及到吹捧裴謹(jǐn)，仝則聽著十分受用，尋思了一會才問，“幾苗土匪，官府也治不了么？”

    石頭撇嘴道，“我爺爺說都是勾結(jié)在一起的，府衙拿了朝廷撥款剿匪的錢，自己都私吞了，那群土匪搶了大戶，還和縣衙里的老爺們分贓呢。”

    不知道這石頭是不是烏鴉托生的，話題還沒聊完，忽然就聽到一陣馬蹄聲由遠(yuǎn)及近傳來，聲音很雜很亂，呼嘯著帶來一股殺氣，讓仝則一下子聯(lián)想起在島上遇到海盜的那一回。